《尤利西斯》中“他者”形象翻译分析
2018-11-28孙建光
孙建光
(1. 淮阴工学院,江苏淮安;2. 常州大学,江苏常州)
1. 引言
人们往往会对不同于自己的人或民族持有某种偏见,心理上往往认为自己所属民族或种族比其他民族或种族具有某种优越性。因此,作者通常会在其作品中对“他者”形象的塑造带有与生俱来的偏见和歧视。德国汉学家卜松山(Karl-Heinz Pohl)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造成不同文化之间理解的最大障碍是站在种族中心主义思想的角度看问题 ”(卜松山,2000: 93)。西方不少文学作品的作者自己很少到过“异族”之地,很多时候是靠别人的描述或者自我想象创造出一些“原始的”、“异国情调的”、“东方的”异族元素来迎合主流意识形态和价值观,满足西方读者对“异国情调的”猎奇心理。异族形象的塑造受到主客观双重因素的影响,一个是塑造者所处时代的社会集体想象,另一个是塑造者自己的想象。巴柔认为,一切形象都是在“自我”和“他者”,本土与“异域”关系中形成的自觉意识(孟华,2001: 155)。 褚蓓娟认为,“他者”是注视者的主体情感、思想与被注视者社会文化相结合的产物(褚蓓娟 徐绛雪,2012: 284)。乔伊斯在《尤利西斯》中进行了大量的异国异族形象的描写,批判了爱尔兰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表明了他追求文化融合、民族平等的思想。小说中人物对异族形象进行了妖魔化、神秘化,甚至动物化以达到抬高自我的目的,凸显了强烈的狭隘民族主义意识。这些异族形象既有殖民者英国人形象,也有被殖民的非洲人形象、美洲人形象、中国人形象以及犹太人形象。文章并没有采用传统的翻译评价方法判断“《尤利西斯》译者对 ‘异族’形象的翻译哪个更好?”或“应该如何翻译?”等问题,而是采取描述性的研究方法,在对译者的知识结构和文化取向做出合理推断的基础上,考察了“译者为什么这样翻译、影响译者这样翻译的因素是什么”等问题。下面具体通过对萧乾、文洁若和金隄译本关于“异族”形象的译例的分析,探讨他们在翻译中的价值考量及其对翻译策略的影响。
2. 犹太人形象翻译分析
乔伊斯曾经把《尤利西斯》评价为“一部关于两个民族的史诗”(Stuart,1957: 146),即关于犹太民族和爱尔兰民族的史诗。犹太民族是一个灾难深重的民族,长期受到反犹主义者的排斥和压迫,处于居无定所的流浪状态。作品中主人公之一布卢姆是一个流散到爱尔兰的犹太人。他是一个非常普通、平凡无奇的广告兜揽工作人员,经常因为其犹太人的身份而遭到周围很多人的嘲讽和侮辱。乔伊斯将其体貌、性情、行为、自我同化和自我身份认同的悖性人物形象栩栩如生地呈现在读者面前。例如:
Mr Leopold Bloom ate with relish the inner organs of beasts and fowls. He liked thick giblet soup,nutty gizzards, a stuffed roast heart, liverslices fried with crustcrumbs, fried hencods’ roes. Most of all he liked grilled mutton kidneys which gave to his palate a fine tang of faintly scented urine.(Joyce, 1992: 65)
萧、文:利奥波德·布卢姆先生吃起牲口和家禽的下水来,真是津津有味。他喜欢浓郁的杂碎汤、有嚼头的胗、填料后用文火焙的心、裹着面包渣儿煎的肝片和炸雌鳕卵。他尤其爱吃在烤架上烤的羊腰子。那淡淡的骚味微妙地刺激着他的味觉。(萧乾 文洁若,2002: 131)
金隄:利奥波尔德·布卢姆先生吃牲畜和禽类的内脏津津有味。他喜欢浓浓的鸡杂汤、有嚼头的肫儿、镶菜烤心、油炸面包肝、油炸鲟鱼卵。他最喜爱的是炙羊腰, 吃到嘴里有一种特殊的微带尿意的味道。(金隄,2011: 89)
译文很好地再现原文中布卢姆生在爱尔兰,想融入爱尔兰社会,并且叛逆犹太教义的形象。按照犹太人的饮食规定,犹太人禁止食用动物的血,但是布卢姆却不遵守神圣诫命,喜欢吃动物的内脏,特别是带有骚味的羊腰子。萧、文在翻译时采用交际翻译的策略。他们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迎合目标语读者的语言和价值期待,而金隄翻译采用的是语义翻译的策略。不同的翻译方式,恰恰反映出两个译本所持有的不同文化价值观。虽然两个译文都很贴近原文,但是在读者理解方面,萧、文译文更胜一筹。
爱尔兰人虽然受着英国和罗马教皇双重奴役,但是他们也对犹太人充满了歧视和憎恶。迪希是一所私立小学的校长,作为出生于北爱尔兰的虔诚耶稣教徒,心中对犹太人充满了憎恶和恐惧。例如:
...England is in the hands of the jews. In all the highest places: her finance, her press. And they are the signs of a nation’s decay. Wherever they gather they eat up the nation’s vital strength. ...(Joyce,1992: 41)
萧、文:“……英国已经掌握在犹太人手里了。占去了所有高层的位置:金融界、报界。而且他们是一个国家衰败的兆头。不论他们凑到哪儿,他们就把国家的元气吞掉。……“(萧乾文洁若,2002: 91)
金隄:……英国是落在犹太人手里了。钻进了所有的最高级的地方:金融界、新闻界。一个国家有了他们,准是衰败无疑。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犹太人成了群,他们就能把国家的元气吞掉。……(金隄,2011: 56)
从这段文字,我们不难看出迪希非常仇视犹太人,认为犹太人是一切社会衰败的根源,并认为犹太人的眼睛里都是“黑暗”的,从而认为犹太人的心肠也是黑的。萧、文译文给读者一种从第三人称视角看待犹太人的感觉,客观地转述他人的话语。例如“in the hands of”“ In...”“ And they are the signs of a nation’s decay”“Wherever they gather”。他们分别翻译成“掌握在……手里了”“占去了……”“他们是一个国家衰败的兆头”“ 不论他们凑到哪儿”。而金隄译文更加犀利,很好地表现出迪希对犹太人的仇视之情,他分别把上述话语翻译成“落在……手里了”“ 钻进了……”“一个国家有了他们,准是衰败无疑”“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犹太人成了群”等。“落在”“钻进”和“ 成了群”等词在情感上都具有贬义色彩,特别是把“And they are the signs of a nation’s decay”分译成“一个国家有了他们,准是衰败无疑”无疑是强调了犹太人的罪恶。显然,两个译本虽然都传递了原作的基本意涵,但是在表现爱尔兰人对犹太人的仇视方面有所差别,萧、文的译文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迪希对犹太人的憎恨,而金隄的译文则强化了迪希对犹太人的憎恶。
3. 非洲人形象翻译分析
西方社会长期对殖民地和半殖民地人民进行矮化和异化,人们往往把非洲人看成是野蛮、无知愚钝、未开化的种族。很多人并没有亲身接触过非洲民众,而是根据一个社会或者某个时代的注视者的描述形成对“他者”的想象,并逐渐被格式化或者程式化。这其实与西方国家长期丑化非洲人的根深蒂固的观念有直接的关系。正如殖民主义人类学者在人种谱系图上只将黑人放在比大猩猩高一点点位置的地方(Parrillo,2003: 87)。在《尤利西斯》中,布卢姆经过教堂时,看到康米神父关于非洲传教的告示,心中不由臆想了非洲人接受布道的情景。
He’s not going out in bluey specs with the sweat rolling off him to baptise blacks, is he? The glasses would take their fancy, flashing. Like to see them sitting round in a ring with blub lips, entranced,listening. Still life. Lap it up like milk, I suppose.(Joyce, 1992: 98)
萧、文:他总不至于戴上蓝眼镜,汗水涔涔地去给黑人施洗礼吧,他会吗?太阳镜闪闪发光,会把他们吸引住。这些厚嘴唇的黑人围成一圈坐着,听得入了迷。这副样子倒蛮有看头哩,活像是一幅静物画。我想,他们准是把他传的道当作牛奶那么舐掉了。(萧乾 文洁若,2002: 175)
金隄:……他不会出去带着蓝眼镜淌着汗珠子给黑人施洗礼的,是不是?镜片子闪着光,到时会吸引他们的。喜欢看他们坐成一圈,努着肥厚的嘴唇听得出神的样子。静物画。像舔牛奶似的舔进去了,我想。(金隄,2011: 124)
由于长期以来非洲是西方发达国家的殖民地,西方殖民者往往对非洲人动物化、丑化,认为他们愚昧无知、未开化,以达到强调自身文明和先进的目的。因此在翻译中要充分把布卢姆自身也是受压迫的,但对“异族”极度贬低、异化的这一形象要尽可能等值地塑造出来。这段话是布卢姆想象法利神父给黑人传教的意识流活动。萧、文译文侧重使用交际翻译原则,以目标语读者的反应为导向,把布卢姆塑造成一个思维活跃、性格开朗、诙谐的形象。“is not going out”“is he?”“entranced, listening”“Lap it up like milk”分别翻译成“总不至于……去”“他会吗?”“听得入了迷”“他们准是把他传的道当作牛奶那么舐掉了”,特别还主观地补充了一句“这副样子倒蛮有看头哩”。金隄则侧重使用语义翻译原则,重视对作者、对原作负责的导向,把布卢姆塑造成一个严肃、不善语言表达的形象,他分别把上述英语表达翻译成“不会出去”“是不是”“听得出神的样子”、“像舔牛奶似的舔进去了”。两种译文中,布卢姆的形象大有不同,对待黑人的态度也有所区别。萧、文翻译语言轻快、俏皮、具有诗化的讽刺色彩,有种调侃的态度,异化黑人无知、愚钝,没有对神父的布道入心,而是像舔牛奶那样穿肠而过,特别是把“blub”翻译成“厚嘴唇”很地道。“厚嘴唇”通常是西方殖民者对非洲黑人的“套话”。金隄的翻译语言则略显滞板、生硬,具有断裂感,特别是“静物画”和“像舔牛奶似地舔进去了,我想”的翻译,凸显了金隄秉持“语义翻译”效果。金隄通过版画式图景刻画了黑人愚昧地接受天主教布道的形象,刻画了深受西方殖民者统治思想流毒影响的布卢姆的形象,从而把非洲人塑造成了迟钝无知、不能真正用心听布道的“他者”形象。
Cannibals would with lemon and rice. Whit missionary too salty. Like pickled pork. Expect th chief consumes the parts of honour. Ought to be toug from exercise. His wives in a row to watch the effect There was a right royal old nigger. Who ate o something the somethings of the reverend M MacTrigger. (Joyce, 1992: 218)
萧、文:嗜食人肉者会就着柠檬和大米饭来用餐了。白种人传教师味道太咸了,很像腌猪肉。酋长想必会吃那精华的部分。由于经常使用,肉一定会老吧。他的妻子们全都站成一排,等着看效果。从前有过一位正统、高贵的黑皮肤老国王。他把可敬的麦克特里格尔先生的什么物儿吃掉了还是怎么了。(萧乾 文洁若,2002: 335
金隄:吃人生番愿意要加点柠檬就米饭。白人传教士的肉太咸。像腌猪肉。估计精华部分得归酋长享用。因为使得勤,肉恐怕会老。他的老婆们挨个等着看效果。从前有个挺尊贵的黑老头儿。他吃下了是怎么了可敬的麦克特立格尔的那个儿。(金隄,2011: 262)
由于西方殖民国家长期宣传“白人至上”,所以对其他人种竭力进行矮化、丑化和野蛮化。本片段就是布卢姆在饭店吃饭时进行的意识流活动,他想象非洲食人族酋长吃食人肉的情景。萧、文译文通俗易懂,倾向于交际翻译,以目标语读者为导向,传递原文的信息,把布卢姆对非洲人的野蛮化和残忍性的想象很好地表现出来。“白种人传教师的味道太咸了,很像腌猪肉”“妻子们全站成一排,等着看效果”“把可敬的麦克特里格尔先生的什么物儿吃掉了”。金隄的译文很好地传递原文句法结构和文本意义,倾向于语义翻译,以原文读者和文本为导向,既传达了文本的字面意义,又尽可能完整无损地表现了文本的内涵意义、作者的写作风格,以及表现手法等。布卢姆跳跃性的意识流活动被很好地再现出来,他对非洲食人族的残忍性进行了形象地刻画。“白人传教士的肉太咸。像腌猪肉。”“精华部分得归酋长享用”“他的老婆们挨个等着看效果”“他吃下了……麦克特立格尔的那个儿”。《尤利西斯》中对异族形象的描写,通过小说人物对异族形象的矮化、妖魔化和神秘化,提升本民族的狭隘主义意识,某种程度上也是作者根深蒂固的民族优越性在作祟。因此,译者在翻译时,只有把作品中对异族形象的贬低充分再现出来,才能把作者的意图准确地传递出来。对照原文和译文,不难发现,两译本的译者都很好地传递出原作的基本内涵,但是在对原文中的“There was a right royal old nigger”处理则不同,他们将其分别翻译为“从前有过一位正统、高贵的黑皮肤老国王”和“从前有个挺尊贵的黑老头儿”。两种译文虽然都翻译出了基本含义,但是原来对异族形象的贬低色彩有所弱化,例如,“nigger”是对黑人极端冒犯的词汇,翻译成汉语为“黑鬼”。“right royal”有两重意思:一是很好的、愉快的或优秀的;二是绝对的、极端的。显然这里选择第二种意思更加贴近原文,所以可以将其翻译成“是一个非常老的黑鬼”。
4. 南美洲人形象翻译分析
美洲人,特别是中南美洲土著民族,他们和非洲黑人一样,被西方殖民者丑化为“野蛮、落后、慵懒”的形象。西方殖民者通过对这些土著民族的落后生活方式和卑劣的生存环境进行嘲讽,拔高自己民族的地位,以显示“白人至上”,土著民族低人一等的观念,为他们的殖民半殖民提供合理的借口。在《尤利西斯》中,乔伊斯借助水手墨菲之口对“异国异族”进行讲述,揭示了爱尔兰人虽然自己也是深受英国和罗马教皇的双重奴役,受到殖民者的长期殖民,但他们认为自己也高人一等,对“异族进行极端的“动物化”和丑化。
...a group of savage women in striped loincloths,squatted, blinking, suckling, frowning, sleeping amid a swarm of infants (there must have been quite a score of them) outside some primitive shanties of osier.
—Chews coca all day, the communicative tarpaulin added. Stomachs like breadgraters. Cuts off their diddies when they can’t bear no more children.See them sitting there stark ballocknaked eating a dead horse’s liver raw. (Joyce, 1992: 721)
萧、文:……一群未开化的妇女腰间缠着条纹布,蹲在柳条编成的原始窝棚前面,在成群的娃娃(足有二十来个)簇拥下,边眨巴眼睛,让娃娃叼着乳房,边皱起眉头,打着盹儿。
“她们成天嚼着古柯叶,”饶舌的水手补充说,“她们的胃囊就跟粉碎机一样。再也生不出娃娃后,就把乳房割掉。俺瞧见过这帮人一丝不挂地正生吃一条死马的肝脏哪。”(萧乾 文洁若,2002: 1021)
金隄:……几间原始的柳条棚屋,屋外蹲坐着一群生番妇女,围着条纹腰布,有眯着眼的,有喂奶的,有皱着眉头的,有睡觉的,周围是一大堆孩子(足有二十来个)。
—— 整天的嚼古柯叶,健谈的航海人说。肚皮像面包磨碎机。到了生不了孩子的时候,就把奶头割掉。看着他们光着球坐在那里,生吃死马的肝。(金隄,2011: 858)
这段话充分表现了爱尔兰人通过对南美土著民族的极端丑化和矮化,以达到提升自己的“文明”和“先进”的目的。萧、文翻译把南美土著妇女碌碌无为的家庭主妇动态画面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把“savage”“a swarm of infants”“ballocknaked”“eating a dead horse’s liver raw”翻译成“未开化”“成群的娃娃”“一丝不挂地”“正生吃一条死马的肝脏哪”等栩栩如生地描绘出土著女性的真实生活场景:她们是裸露着身体的生育机器,形态各异,嚼着古柯叶,啥都能吃,特别是女性不能生育后把乳房割掉以及一丝不挂地吃着死马的肝脏,一方面再现了水手墨菲的侃侃而谈,语言俏皮,另一方面通过调侃的方式对“异族”进行百般嘲讽及动物化,使得南美土著未开化、愚昧、残忍、落后的“他者”形象在听众中逐渐形成某种“定式”。金隄的翻译是将一幅画面肮脏、野蛮、残忍落后的土著女性静态画面形象呈现在读者面前,一切都仿佛是静止的,只有墨菲是活的。他把上述语言分别翻译成“生番”“一大堆孩子”“光着球”“生吃死马的肝”等,使译文给人一种停滞感和残酷感,把南美土著的愚昧无知、野蛮残酷都通过一个个静物画画排列起来,特别是把“savage”翻译成“生番”拉开了读者和原作的距离。虽然“生番”也是未开化的意思,但是旧时晦称文明发展程度较低的人,很多读者乍读起来觉得有隔绝感。但如果从这个词的翻译角度考虑,则不难看出译者试图通过该词取得和原作同样的效果,因为在中国古代,汉人为中心的统治阶级将偏远未开化、半开化地区的人们也称为“番”。金隄努力通过自己的方式再现普通的爱尔兰人所表现出来丑化和矮化南美土著人民的“异族”形象,揭示了爱尔兰人也是同样地无知和愚蠢,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成了西方殖民者的帮凶。
5. 中国人形象翻译分析
中国人的形象在《尤利西斯》中多次出现,虽然是片言只语,且分散在各个章节,但是连贯起来考量,不难发现西方殖民者惯用的伎俩对落后民族及其文化的边缘化、神秘化,甚至妖魔化,同样折射出殖民地的普通民众对“异族”形象进行丑化,可见殖民流毒对殖民地人民的毒害太深,也反映出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盲目自大、自欺欺人。
—I seen a Chinese one time, related the doughty narrator, that had little pills like putty and he put them in the water and they opened and every pill was something different. One was a ship, another was a house, another was a flower. Cooks rats in your soup,he appetizingly added, the chinks does. (Joyce, 1992:721)
萧、文:“有一回俺瞧见过中国人,”那个勇猛的讲述者说,“他有一些看上去像是油灰的小药丸。他把药丸往水里一放,就绽开了,个个都不一样,一个变成船,另一个变成房子,还有一朵花儿。给你炖老鼠汤喝,”他馋涎欲滴地补充了一句,“中国人连这都会。” (萧乾 文洁若,2002: 1025)
金隄:—— 咱有一回见到一个中国人,那位不屈不挠的叙述者讲道。他有一些像油灰一样的小丸子,放在水里就会开出花来,每颗丸子开出不一样的东西。有一颗是一只船,有一颗是一所房子,有一个是一朵花。还用老鼠煮汤,他津津有味地加上,中国佬真那样。(金隄,2011: 861)
这一段话包含两层意思,其一是中国魔术的神秘性;其二是中国人饮食的妖魔化。早在1870年,美国作家布勒特·哈特的诗作《老实詹姆斯的朴实语言》(Plain Language from Truthful James)中就对中国人的聪明才智进行了妖魔化,“各种阴险古怪的方式、各种愚蠢的诡计把戏/异教徒中国佬真是特别”(张弘等,2002: 30)。中国人的魔术令人不可思议,充满了神秘感和魔幻感。西方殖民者对中国的所谓“神秘”和“奇异”宣传甚广。美国人帕尔默就指出西方总是用有色眼镜审视和丑化中国的一切,“中国人因为吃鲨鱼甚至吃老鼠而闻名”,他们把中国人炖老鼠汤喝的这一个别现象放大到普遍现象,使得中国人炖老鼠汤喝成为集体想象的“套话”。萧、文译文很口语化,带有明显的北方方言,把讲述者看到的中国变戏法描写得活灵活现,语言轻快,渲染了中国人魔术的魔幻感。紧接着就说中国人会炖老鼠汤喝,更加渲染了中国人的神秘莫测,并认为中国人是和西方人完全不同的“异族”。“I”“opened”“Cooks rats in your soup”的译文很具特色,分别被翻译成“俺”“绽开”“给你炖老鼠汤喝”。金隄译文中规中矩,完全从第三人称的角度很直白地告知听众,他把上述英语分别翻译成“咱”“开出花来”和“还用老鼠煮汤”。很明显,他虽然也对文字和句式进行了适当调整,注重语义的准确传递,但他将“chinks”译为“中国佬”就很准确地把西方人对中国人的歧视翻译出来了,而萧、文对这个词的处理就不够准确到位,大大弱化了西方人对中国人的侮辱性称呼。
But there are people like things high. Tainte game. Jugged hare. First catch your hare. Chines eating eggs fifty years old, blue and green again Dinner of thirty courses. Each dish harmless migh mix inside. Idea for a poison mystery. (Joyce, 1992 222)
萧、文:可有些人就是喜欢吃发霉的食品。变了质的野味。用土锅炖的野兔肉。得先逮只野兔。中国人讲究吃贮放了五十年的鸭蛋,颜色先蓝后绿。一桌席上三十道菜。每一道菜都是好端端的,吃下去就搀在一起了。这倒是一篇投毒杀人案小说的好材料。(萧乾 文洁若,2002: 340 341)
金隄:可是有人就是喜欢吃不太新鲜的东西。变质的野味。坛子兔肉。首先你得逮得住兔子呀。中国人吃存了五十年的鸭蛋,都变成蓝的绿的了。一顿饭三十道菜。每道菜都没有害处,吃下去却会混合起来的。用这个主意,可以设计一篇下毒疑案小说。(金隄,2011: 267)
这是布卢姆在餐馆吃饭时对中国饮食的负面意识流活动。贬低“他者”的饮食也是贬低他者形象的重要手段,通过道听途说或者臆想夸大,把个别现象普遍化,以达到贬低“他者”、抬高自己的目的,从而为殖民者殖民他人、教化他人提供合理的借口。萧、文译文让读者产生“中国人是落后无知的乡村人”的形象。他们把“high”“jugged hare”“ Chinese eating eggs fift years old”“Dinner of thirty course”“Idea for poison mystery”分别翻译成“发霉的”“用土锅炖的野兔肉”“中国人吃存了五十年的鸭蛋”“一桌席上三十道菜”“这倒是一篇投毒杀人案小说的好材料”。这些译文具有乡土气息,能够把落后的、怪异的中国人形象地表现出来,但是显然狭隘化了布卢姆对中国人整体形象的臆想,也不是很符合西方殖民者对中国人整体矮化的目的。金隄则分别将其翻译成“不太新鲜的”“ 坛子兔肉”“中国人吃存了五十年的鸭蛋”“一顿饭三十道菜”和“用这个主意,可以设计一篇下毒疑案小说”。没有对中国人的形象狭隘化,也更符合布卢姆对中国人的想象。
《尤利西斯》中关于“异族”形象的描写,实质是反映了殖民地普通民众由于长期受到殖民统治者的思想宣传与灌输,鼓吹自己民族的文明、先进和发达,把异族矮化成落后、野蛮、愚昧、未开化,进行动物化、妖魔化和神秘化宣传,激发民众对这些国家的好奇性和神秘感,从而为他们实施侵略和殖民统治提供了合理的借口,同时也揭露了“英国殖民主义文化、狭隘的民族主义流毒对人们心灵的毒害”(叶如祥,2011: 319)。乔伊斯通过作品中的人物表征“异族”形象来达到自我定位。西方殖民主义集团就是在想象他者和反射自我过程中实现自我身份的建构(周宣丰,2014: 102)。因此如何很好地再现原作的“异族”形象,是每个译者必须面临的现实问题。此时翻译已不再是简单地把一种语言转换成另外一种语言,而是“一种行为,一种思考方式”(刘军平,2004: 16),翻译已然成为权力政治和意识形态斗争的场所。由于不同译者持有的不同的翻译策略和文化观,翻译结果必然会呈现不同的形态。比较萧乾、文洁若和金隄对《尤利西斯》中部分“异族”形象的翻译,不难发现,萧乾、文洁若采取以读者为导向的诗学观,一定程度上弱化了原作人物对“他者”形象的过度贬低和丑化,更多地采用交际翻译策略。金隄采取以原作为导向的诗学观,注重等效翻译原则,尽可能地再现原文的意涵与形式,尽可能地保持原作人物对“他者”形象的贬低和矮化,更多地采用语义翻译策略。因此,呈现在中国读者面前的异族形象有所差别。萧、文通过轻快、俏皮、活泼的话语把作品中的普通民众对“异族”形象生动地呈现出来,而金隄则通过生硬、断裂、陌生化的话语把作品中的普通民众对“异族”形象版画式地呈现出来。两种译本的表现存在差异,但是在很大程度上殊途同归地把作者批判殖民统治思想对普通民众的毒害和狭隘的民族主义思想的偏执较好地传递出来。我们认为,译者在翻译原文时应该充分考虑作者的意图,并尽可能地准确传递原文的内涵,同时尽可能地保持文本形式结构和语言风格。要做到这一点,译者需要根据自己的语言认知、文化认知和诗学认知,并结合原文本的作者意图和文本风格,采取深度翻译或者补偿翻译策略,才能尽可能地移植原著的艺术魅力和表现风格(孙建光,2016: 1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