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侠之大者 温润如玉

2018-11-27张建星

环球人物 2018年22期
关键词:大公报金庸天津

2001年5月,天津最好的季节,77岁高龄的金庸先生偕夫人光临天津。先生此行的目的:一是受聘南开大学教授,二是看望他的老朋友——著名数学家陈省身先生。

承蒙南开大学校长侯自新、副校长陈洪的盛情邀请,我作为南开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参加了金庸先生和陈省身先生的私人晚宴。这真是一生都要感谢的盛情:一是我和女儿都是铁杆金粉,我视大师为大侠;二是陈省身先生是名冠世界的大数学家,大师相约,双雄会南开,该是多么令人感动的场景啊!黄昏时分,雅静的南开明珠园,坐着轮椅的90岁数学家和杰出报人、文学大家重逢了。看到等候已久的陈省身先生,金庸先生俯下身去,紧握着他的手,说:“您很好啊!”金庸先生的声音亲切轻柔,是一种绵软到似乎可以产生暖流的声音。这就是我敬仰的侠之大者,绵绵地、轻轻地、暖暖地来了。

2001年5月27日,作者(前左)陪同金庸在天津日报编辑部参观。

金庸先生和陈省身先生是几十年的老朋友。早在1964年,金庸就在他主办的《明报》上发表了陈省身的文章《学算四十年》,海内外影响很大。可以感觉到,从初见到席间,老友相见格外动情。陈省身先生求证金庸先生是不是浙江嘉兴人,金庸说自己是海宁人,海宁现在也属于嘉兴。陈先生十分开心地笑了,指着金庸说:“你是我的小同乡啊!”这之后,两位大师来言去语,亲切交谈,除了陈先生刚组建的数学研究中心的话题外,谈论的都是金庸的武侠和江湖。真没想到,90岁高龄的数学大家也是一个金粉,诸多提问,如数家珍:萧峰、郭靖、韦小宝、张无忌……还有杨过和小龙女在绝情谷底重逢的桥段。陈省身告诉金庸,他的藏书中有全套的金庸作品,其中《笑傲江湖》是金庸在香港亲手送给他的。交谈中陈省身说,他最喜欢《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我请教陈先生为何最喜欢黄蓉,金庸先生心领神会地笑着说:“我小说里的人物,黄蓉是最懂算数的,是武侠中的数学家。”听到这个解释,陈省身先生纵声大笑起来。陈省身先生解释为何喜欢金庸的武侠小说,他认为武侠和数学在最高层面是相通的。数学其实也是一门艺术,是关乎心灵与智力的学问,是常人难以达到的境界,而金庸的武侠小说里蕴藏着高度的美感和哲学内涵,这和数学的境界是相通的。陈先生还“责怪”金庸先生把郭靖夫妇都写殉难了,只留了郭襄出家了。金庸先生听后连说对不住了,对不住了。温暖的笑声中,两位大师投入和沉浸的表情,加之充满哲学意味的交谈,令人感动和折服。我很陶醉。大师相会,彼此景仰,十分谦和,随意的谈吐显现出名士风骨和恢宏气度。

金庸先生是一位谦逊有礼、温文尔雅、真诚沉静、很有佛性的大学者。刚上初中的女兒是比我还铁的金粉,先生到达天津的傍晚,她高烧39度多,执意拜见大师,没想到大师欣然同意。女儿深深地鞠躬之后,金庸先生竟主动说:“小妹妹,我们合个影,留个纪念吧。”我记住了先生当时的目光,充满了慈祥、爱意和亲切。

当时我是天津日报社社长兼总编辑,除了痴迷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之外,更加敬重他的报人经历和身份。我始终认为他和范长江先生都是当代最杰出的大公报传人。他们的共同特质是爱国和追求真理。先生知道我的身份后十分兴奋,说在飞机上看到一份《天津日报》,“这是一份雅正大报,评论有个性、有品位,特别是把陈省身先生和张光寅教授获南开伯乐奖的消息放在头版头条,就说明你们办的是大报,是有品质的大报”。金庸先生的评价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能得到杰出报人和前辈的肯定,我真是大喜过望,一时激动竟邀请金庸先生到天津日报做个报告,一旁的查太太、林乐怡女士告诉我,金庸先生刚刚做完心脏手术,不宜过累。谁知未等我言,金庸先生竟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还嘱咐随行人员马上排出时间。

2001年5月26日,金庸与著名数学家陈省身在南开大学会面。

金庸先生的到来,简直是我们天津日报的盛大节日,整个37层的大楼为大侠的到来而兴奋,整个报社都成了金粉的世界。先生一身浅灰西装下车,没等我致谢,先握着我的手非常客气地说:“谢谢张社长请我来。”我陪着先生参观编辑部、照排车间、广告公司,先生非常认真,也很开心,不断地提出问题。参观结束的时候,他问我创刊于天津的大公报和天津日报是什么关系。我向先生汇报说:“我们有些老编辑来自大公报、益世报,天津日报深受大公报的影响,应是大公报的传承。”没有想到,听完这个汇报,先生高兴地告诉大家,天津日报是他访问的第一家内地报纸,他来对了。先生爽快地接受我们的请求,为报社题词,他一挥而就:我从大公报起步,毕生受到天津报业的教导。掌声想起,我们为大师的报人情怀,为大师的谦虚品格,为大师的满满真诚喝彩!更没想到的是,先生对我说:“你报纸办得好,也有见解,我为你写一幅字。”他挥毫题写:天上有颗天津星,天津有颗报业星,张建星先生雅正,金庸敬书。这份意外的大礼让我感动不已,为先生的鼓励,为先生的平易,为先生的真诚,那种难以言喻的感动让我发自内心地向先生致敬。先生微笑地望着我,很温和也很温暖。先生走后,我才知道上联的天津星确是银河中的星宿。我真是赞叹先生的学识修养和机敏,从提出为我写字到挥毫落笔也就一两分钟的时间。这幅题字虽然过奖,确是我近30年办报生涯无尚的光荣。因为落款有了“敬书”二字,我一直珍藏,未敢挂出。现在先生走了,为了纪念,更为了大师的深情厚谊,为了大师的教诲,我要挂起来,永远地接受大师的鼓励,永远纪念我深爱的大师!

刚刚做完心脏手术的金庸先生,一口气讲了一个多小时的报告,几乎回答了编辑、记者提出的所有问题。先生告诉他的后来人,新闻最神圣的地方是真实,既要做好新闻,更要做好副刊,新闻攻,副刊守。临别时,我送给金庸先生的礼物是一套《孙犁全集》。我告诉金庸先生,孙犁先生终生在天津日报工作,正是孙犁先生创办了影响全国的天津日报副刊《文艺周刊》。金庸先生看着全集说:“我喜欢,我也喜欢孙犁先生。”先生的话语和声音至真至诚至柔、温润如玉。

和金庸先生依依惜别两年后,我的同学为了湖南天门山的旅游业,托我求取先生一幅“天门山”墨宝。答应之后,我托人以我的名义恳求先生题字,并说明是为了旅游项目,可以有润笔费,请先生一定不必客气。谁知先生不但分文未取,而且在“天门山”中加了一字,改成“天门仙山”。

2001年5月27日,金庸与作者合影留念。

又是多年过去,在香港的一个活动上,我再次見到款款而来的先生,当我刚说完“我是天津日报”这几个字的时候,先生立即非常高兴地接上话:“我去过你们天津日报,很好的报纸,我认识你们的张社长,他很热情,替我向他问好啊!”听了这话,看着略显苍老但仍然温文尔雅的金庸先生,我的双眼湿润了。我握着先生暖暖的双手说:“张社长也让我向您致敬,天津日报职工祝您幸福快乐,健康长寿。”先生连连点头,彬彬有礼地致谢,并和我合影留念。

这就是我记忆中的金庸大师,不经意处,尽显大侠风采。大师笔下的武侠世界告诉我们,有天下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老大。我想金庸先生之所以走的安详,就是因为大师一定知道,无论是报人的江湖,还是武侠的江湖,他已是老大,地位无法动摇。他的家国情怀,他惩恶扬善的刀笔,他追求正义和真理的崇高境界,以及他的大爱和担当精神,使他无愧于一代宗师的称号。

金庸为作者题字。(本文照片均由天津日报社提供)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金庸先生无疑是为国为民、境界高尚的侠之大者。他离世的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侠之大者的内涵还有什么?我想应该是有温度,讲感情,真仗义,很厚道。既有舍生取义的气魄,又有先人后己的精神;既能不惧曲折、从无到有;又敢不畏浮云、激流勇退(先生创作高潮时宣布封笔),胸襟宽,格局大,仗剑走天涯,忘情烟波里,从俗入雅,壁立千仞,守拙江湖,心系天下。

清风拂山岗,明月照大江。侠之大者也!

爱您,并向您致敬,永远的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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