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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蒙者金庸

2018-11-27陈娟

环球人物 2018年22期
关键词:三联金庸小说

陈娟

2003年7月23日晚10时许,杭州电视台。79岁的金庸在旁人的搀扶下步入演播室,他身着浅蓝条衬衫,扎深蓝色领带,戴金丝边眼镜,神采奕奕。在一个半小时的访谈中,他一直面带微笑,未曾倦怠。节目的最后,他谈到了墓志铭,“我会这样写:这里躺着一个人。在20世纪、21世纪,他写过十几部武侠小说。他的小说有几亿人喜欢。他自己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喜欢金庸小说的人到底有多少?没有人统计过。且看看15年后,金庸离世的今天,世界各地都有人在悼念、追思这位老人。人们突然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很多共同记忆,这些记忆大都与青春有关:在那个没有手机、互联网并不发达的年代,举着手电筒躺在被窝里通宵翻看,偷偷摸摸包着书皮在课堂上埋头苦读,无数人用自己的方式第一次走进金庸的武侠世界。“人类历史长河里,没有一个作家像金庸那样,天南地北在我们的肉身上盖下印记。”作家毛尖如是评说。

从上世纪70年代中后期起,金庸作品如江潮般席卷内地。封闭已久的人们突然发现,武侠小说可以这么好看,文学可以如此轻松。几乎与改革开放同步,40年间金庸作品经历了从盗版到正版、从单品种到全系列的引进出版,亦经历了从通俗小说到进入各版本中国文学史,并逐渐迈向经典的过程。而在这一过程中,金庸作品滋养、启蒙了一代又一代人。

1981年7月《武林》杂志创刊号,因为刊载了金庸的《射雕英雄传》,一上市就卖断货。

小说解禁

金庸小说进入内地的最早时间已无从推断。“上世纪70年代已有金庸小说流入内地,拥之者视之如珍宝,非好友不借,情况和台湾早期差不多。丁华《浅谈金庸小说》中说:‘1976年春末夏初,……一位在远洋轮上工作的海员有一套不全的《笑傲江湖》旧版本……将书借给我时,要求第二天上午必须归还,他们要出海。”金庸的秘书杨兴安曾回忆说。

当时,武侠小说在内地还未完全解禁,能看到的金庸作品大都是港台版本,或是内地盗版,且数量极为有限。但初进内地就备受欢迎,如学者王学泰所说:“这种光怪陆离的作品,已经久违了,一下子便点燃了人们的阅读热情。”

金庸小说在70年代末的流行,无形之中改变了一代人的阅读习惯。“生于70年代的我们,曾经聆听师长们讲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名著中的激情与教诲,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切竟然会被金庸武侠小说给取代了。”一位读者感慨道。

作家叶开就是在这一时期遇到金庸的。他的家乡在广东,离香港比较近,总能最先接触到一些港台图书。他读的第一本是《书剑恩仇录》,从私人书屋租借的,一本一天租金5分钱。“最疯狂的一次,是去书屋租《天龙八部》,由于生怕第二天被别人租掉了,我咬咬牙,花了2毛5分,一下子租了5本。”租回来后,他整夜整夜地看,看得眼睛生疼,始终舍不得放下。就这样,他在金庸小说里完成了自己的文学启蒙。

更多人是通过《武林》杂志第一次接触到金庸。1981年7月初,广州《武林》杂志创刊。创刊号30万册,刚一上市就卖断货,原因之一是连载了金庸的《射雕英雄传》第一回“风雪惊变”。这是内地第一次以正规的方式引进金庸作品——《武林》杂志编辑郑树荣通过香港朋友找到金庸,提出连载请求,金庸同意了。

旅美中国历史学家王笛至今对那段经历记忆犹新。当时他在四川大学读书,《武林》杂志只有学生俱乐部有,每天借阅之人众多,必须在开门前排队才能借到。幸运的是他有一个同学在俱乐部工作,每晚关门时带回杂志,“一次带一本,同寝室便开始车轮战术,大家预先商量好阅读顺序,一个传一个。那时11点关灯,于是就到路灯下读。读完了,回来把下一个同学摇醒,就像接力一样,这样传下去读,到早晨便差不多转了一圈”。

之后《武林》杂志持续连载8期,一纸风行,“金庸小说热”蓄势待发。

在《武林》杂志创刊不久,7月18日,金庸在人民大会堂见到了他的一位特殊读者——邓小平。邓小平是金庸小说最早一批读者之一,早在1973年,邓小平刚恢复工作,从江西返回北京后不久,就托人从境外买了一套金庸小说,中午和晚上睡前的半个小时,都在读金庸小说。

“天气很热,我穿着西装,邓公穿着长裤和夏威夷衫。”后来金庸回忆说。会面之后,金庸和家人开启了内地之旅,足迹遍及长城内外、大江南北:《书剑恩仇录》中的长城、新疆、天池、兰州;《白马啸西风》中的高昌古城;《射雕英雄传》中的蒙古大草原……那些曾经只是小说中的想象之地,他都一一走过。在近一个月的旅程中,他每到一处,都受到当地人的欢迎。

“那次和邓小平见面以后,他叫人陪我在全国各地走走,好好玩一玩。这样,我的书在内地也开禁了。”2007年,金庸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如是说。

出版热潮

随着政治高層的认可,金庸小说代表一种文化潮流进入中国内地。

一时之间,内地各大出版社纷纷出版金庸作品,有根据香港明河社版影印的繁体版《倚天屠龙记》《笑傲江湖》,有包括福建人民出版社等出版的多达7个版本的《射雕英雄传》,还有宝文堂书店精心制作的《天龙八部》《鹿鼎记》……可以说1984年到1985年这两年,正是金庸武侠小说在内地出版的第一次高峰。根据国家图书馆索引记录显示,内地出版的第一部金庸小说是他的第一部作品《书剑恩仇录》,由科学普及出版社广州分社出版,时间是1984年11月。当然,这是未经金庸授权的。

也是在这一年,由香港和内地合拍的电影《书剑恩仇录》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金庸亲自撰写剧本,香港导演许鞍华拍摄,内地由天津电影制片厂负责。也许是因为内地盗版太多,金庸当时还提出一个要求:在电影面世之前出版一本正版图书。几经辗转,出版任务落在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头上。

“因为当时的历史环境,出版香港作家的作品是一件特别谨慎的事情。”曾参与编辑出版《书剑恩仇录》的董令生告诉《环球人物》记者。当时,她刚刚参加工作不久,跟着老编辑董延梅、范希文等人一起,从接到任务到印刷完成面世,总共才花了两三个月。“就是找找错别字,把繁体字变成简体字,连插画都没有。只有封面费了些心思,由编辑部的一位摄影记者完成,背景是鼓楼和枯树的组合,有一种飞檐走壁的感觉。”

1985年4月,《书剑恩仇录》在天津新华印刷厂完成印刷,定价4元推向市场。结果首印50万册一售而空,给出版社创造了一大笔利润。金庸对此非常满意,后来还专门在《金庸作品集“三联版”序》中写道:“在中国大陆,在这次‘三联版出版之前,只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一家是经我授权而出版了《书剑恩仇录》。他们校印认真,依足合同支付版税……这是一个愉快的经验。”

很快,金庸又将《白马啸西风》交由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紧接着,香港无线电视台拍摄的电视剧《射雕英雄传》(1983版)在全国热播,万人空巷。在那个娱乐文化苍白的年代,金庸的名字开始在中国内地变得响亮。

阅读金庸小说的热潮由此开始,但也引起了广泛争议。当时的《新闻联播》就曾专门以金庸小说为例,痛陈武侠小说“泛滥”。甚至还有舆论指出,武侠小说有一个罪名,即对青少年有“毒害作用”。在地方媒体的报道中,如有青少年早恋、斗殴等报道,“痴迷武侠”往往成为罪状之一。后果是,不少学生都偷偷地在课堂上读,“一旦被老师发现即没收。那些没收上来的书,之后会统一在操场被焚烧示众”。

而在批判的呼声中,亦有学者肯定金庸小说,他们开始关注其文学价值和历史观。北京大学教授严家炎曾在《金庸小说论稿》中写道,武侠小说是否对青少年有负面影响在于成人的引导,不能因噎废食,应敢于放开。著名红学家冯其庸也指出:“金庸小说所包含的历史的、社会的内容的深度和广度,在当代的侠义小说家中是极为突出、极为罕见的。”他还赞成把关于研究金庸小说的学问叫作“金学”。

读者的喜爱,再加上学者的推崇,引起了出版界的重视,其中就有三联书店。

1994年,三联书店推出《金庸作品集》。

正版全集问世

“大概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在书摊上买到一套《笑傲江湖》。16开的,总共4本。一看不得了,武侠小说还能写成这样。整夜整夜地看,一口气读完。”原三联书店副总编潘振平对《环球人物》记者说。他当时正好在三联做编辑,自己看完后还推荐给身边的人看,“金庸小说之所以风靡,可能是因为代入感比较强,他写的人性、江湖都能让人联系到现实。很多时候,形容某个人时都会想到小说中的人物”。

1992年底,董秀玉从香港回到北京,出任三联书店总经理,潘振平任总经理助理。回京之前,董秀玉已经和金庸谈妥,由三联出版他的小说。“关于是否出版金庸小说,三联内部是经过讨论的,主要是担心这种畅销书的出版会影响到三联的主业——学术类书籍的市场,但没有人质疑金庸小说的影响力。”潘振平说。

在讨论过程中,董秀玉慢慢形成了一个观念:三联出书应该分层次,既有严肃的学术著作,也有中等的知识读物和大众读物。“我们不能只做宝塔尖上的那一点点。但是不论哪个层面,我们都要做一流的。金庸是以武侠小说而出名,但本质上是一流的文学作品,是可以进文学殿堂的。”想通之后,出版就快马加鞭地开始了。

彼时,金庸小说已在港台出版,在内容上三联只需将书拿来,挑一挑错别字,将繁体字改为简体字,排版印刷即可。只是在封面设计上,三联颇下了一番功夫。为了更好地体现金庸作品的历史感,潘振平找到“中华文库”的作者之一、美术史专家聂崇正,通过他向故宫博物院买到一些藏画的胶片,“那段日子,每天都骑着自行车到故宫神武门和聂老师接头”。这才有了后来市面上三联版的精美封面——一套36册都是整齐划一的古典山水画,其中《鹿鼎记》的封面就截取自《康熙南巡图》。

此外,三联还约到一些中央美院老教授为小说画插图。“他们研究主要人物使用的兵器、性格特点等,也拿出了比較好的作品。但是金庸对港台版的插图有所偏爱而不愿更换,所以最终这些插图未能使用。”潘振平回忆说。

1994年5月,三联版《金庸作品集》问世,金庸本人相当兴奋,欣然作序称:“我不但感到欣慰,回忆昔日,心中充满了温馨之意。”当时,三联将作品集捆绑销售,一经上市,便备受追捧,风靡全国。读者评价三联版本的金庸做得“很文化”,以至后来武侠小说的出版物,比如梁羽生、古龙等多效仿此风。

金庸贴吧内有一网友记录了当时的情景,“1994年5、6月间,人在中原,等候毕业分配之际,自《南方周末》上看见三联书店首版金庸小说的大幅广告,大喜过望。返乡后即汇款三联。9月,收到包裹单,飞奔至邮局,取得两大箱书,雇人力车到家,扛上楼,小心翼翼除去包装,将36册新书在床上一字排开,当时心情,今日依然挥之不去”。

就这样,三联版《金庸作品集》一直在市场上保持着稳定的销量。1999年4月,根据市场需要,三联推出“口袋本”金庸全集,短短半年内印数达到5.6万套。到了2001年,随着张纪中版《笑傲江湖》的热播,再次掀起新一轮金庸热。那年3月,三联书店又印了6万套《笑傲江湖》和部分《金庸作品集》,使市面上一度脱销的《金庸作品集》再度与读者见面。

一个月后,国际小行星中心以金庸名字命名的小行星被正式定名。金庸荣获这一殊荣的原因是,15部小说销量共计达到3亿多册。

就在这一年底,三联和金庸的版权合作到期。金庸提出三个条件:第一,将版税由15%提高到18%;第二,三联出版其著作后销量必须达到一定数目;第三,作品集的销售量以每年10%的速度递增。但最终双方未能达成协议,“和平分手”,金庸将作品集的版权给了广州出版社。在广州版中,金庸对《倚天屠龙记》《神雕侠侣》等进行了修订,比如让黄药师爱上了梅超风,给小龙女的武功中增加了“亭亭如盖”一招,一时引得金迷们议论纷纷。好在近些年,金庸武侠剧一直未曾冷场,一茬接一茬地重拍,使得金庸作品一直维持在稳定的热度之上。

直到10月30日晚,金庸故去,其作品销量再次持续猛增。与此同时,关于金庸及其作品的讨论层出不穷,有人评论说 “这可能是大家最后一次大规模讨论金庸了”。

2018年10月31日,辽宁沈阳书城工作人员在悬挂金庸作品展的海报。金庸离世后,他的作品再度热销。

“一场静悄悄地进行着的革命”

事实上,金庸作品自进入内地以来,与之相关的讨论就未曾停止过。金庸小说刚进入内地那几年,地摊上销售供不应求,甚至出现老太太挎着菜篮子排队等小说的现象。但在学术界,文学研究者起初一直是持漠视的态度。

1981年,钱理群留在北京大学中文系任教。有一次,学生向他提及金庸,他一脸茫然,学生半开玩笑地对他说,“您不读金庸的作品,就不能说完全了解了现代文学”。为此,他找来《射雕英雄传》读了起来,从此便欲罢不能——他把金庸的作品全部找来,一一拜读。

有一日正当精神苦闷,钱理群拿起《倚天屠龙记》,读到“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时,竟有一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于是将这句话抄了下来,寄给门下一名研究生,收到回信,他更觉“悚然”—— 原来对方也正想到了这四句话,并且抄录下来贴在墙上。似乎“一切忧虑与焦灼都得以缓解”,钱理群由此感叹道,“正是金庸的小说把你,把我,把他,把我们大家的心灵沟通了,震撼了”。

对于金庸作品的态度,北大中文系教授陈平原也曾经历过类似的转变。80年代的那股金庸热潮,他没有被裹挟其中,“倒不是故示清高,不屑一顾,而是没读出门道来。明知武侠小说的流行是80年代中国重要的文化现象,值得认真研究,可就是打不起精神来”。后来到了90年代初,他品读金庸等人的作品,慢慢品出点味道来。越品兴致越浓,他便开始撰写《千古文人侠客梦》,同时还在北大中文系开设专题课,讲中国人的游侠想象,其中就有金庸的作品。

在金庸备受内地关注的1994年,除了三联推出《金庸作品集》外,还有两件大事发生:一是严家炎给本科生正式开讲金庸,同时北京大学授予金庸荣誉法学教授头衔;二是北京师范大学教授王一川主编的《20世纪文学大师文库》将金庸排在第四位,名列鲁迅、沈从文、巴金之后。10月25日,就在金庸受聘北大名誉教授的仪式上,严家炎说:“如果说‘五四文学革命使小说由受人轻视的‘闲书而登上文学的神圣殿堂,那么金庸的艺术实践又使近代武侠小说第一次进入文学的宫殿。这是另一场文学革命,是一场静悄悄地进行着的革命。”

这一论说如同投下一颗重磅炸弹,杂文家鄢(音同淹)烈山首先发难:“当年‘文学革命的发起人之一,北大的教授胡适,曾对武侠小说不屑一顾,呸之曰‘下流。而今,‘下流变成了‘上流,诚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关于金庸小说能否进入文学殿堂,是否是真正的经典,一时间众说纷坛,金庸也由此真正进入到学术界和文学界的视野。此后,研究金庸者众多,前仆后继,肯定其成就者有之,批评者也不少。

对金庸作品的批评,最有名的要数那场由作家王朔挑起的“笔仗”。 1999年11月1日,王朔在《中国青年报》第七版发表文章《我看金庸》,表示自己初读金庸是一次糟糕的体验,狠批金庸小说“俗”,“这些年来,四大天王、成龙电影、琼瑶电视剧和金庸小说,可说是四大俗”。他还认为,“金庸很不高明地虚构了一群中国人的形象,于某种程度上代替了中国人的真實形象,给了世界一个很大的误会。”

这篇文章在读者中引起强烈反响。4日后,金庸在香港《文汇报》发文回应。大致意思是:一,《我看金庸》一文是对我小说的第一篇猛烈攻击。我第一个反应是佛家的教导:必须“八风不动”。二、“四大俗”之称,闻之深感惭愧。香港歌星四大天王、成龙先生、琼瑶女士,我都认识,不意居然与之并列。不称之为“四大寇”或“四大毒”,王朔先生已是笔下留情。三、我与王朔先生从未谋面。将来如到北京耽一段时间,希望能通过朋友介绍而与他相识。

围绕着王朔的批评和金庸的回应,这一事件很快引发评论家的关注,严家炎、李敬泽等相继加入到这场争论之中。最终自然也没有什么定论,不了了之。

通俗也好,经典也罢,学术界、文学界的争论,似乎并没有太多影响金庸作品在一众读者心目中的地位——毕竟他曾经陪伴一代又一代人,走过青春时光,在无数个懵懂少年心中埋下种子,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现如今,金庸离去,少年成人,他们开始一点点追溯那些过往和印记,回到最初的相遇。

作家叶开说:“金庸小说创造了一个无比广阔的心灵空间,它有着极大的想象力,包括经验和情感上的启蒙作用。我的文学生涯就是从金庸开始的。”六神磊磊则称自己的三观底色都是金庸的作品奠定的,“他有两句话对我影响至深: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以及怜我世人,忧患实多”。蒋方舟记起小学时读《天龙八部》时的一幕:乔峰在聚贤庄和大家喝绝交酒,向望海上前敬酒,乔峰说:你跟我有什么交情,你也配和我喝酒?然后把对方摔出去了。“那是我第一次心动,这一幕也定格了我之后几十年的男性审美。想必很多人和我一样,都是靠金庸先生的小说开启了对人情世故的启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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