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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爱自由地”与“世俗富贵乡”的角力
----《红玫瑰与白玫瑰》的叙述特征

2018-11-26

沈阳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5期
关键词:白玫瑰红玫瑰妓女

周 健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19)

《红玫瑰与白玫瑰》作为张爱玲的经典作品,在过去70余年中不断被人解读、重读、重演。研究者的解读视角大多集中于佟振保的爱情与婚姻、女性的生存困境、恋爱中男性霸权的解构等。在各种解读中,“爱情”似乎始终是重中之重,将《红玫瑰与白玫瑰》概括为“一个好男人的情感故事”[1]似乎并无龃龉。

“叙事就是作者通过讲故事的方式把人生经验的本质和意义传示给他人。”[2]5-6暂时搁置学者们的众说纷纭,回归文本,用叙事学的研究方法重读《红玫瑰与白玫瑰》,探求作品表达的人生经验的本质和意义,笔者认为在作品中叙述者给予振保、玫瑰、娇蕊、烟鹂等人物的视角权利范围和语言自由度并不相同。

只要有叙述就有视点,只要有叙述也就有语言。从宏观写作角度看,叙述者的确掌握着作品中任何一个细节的调配和设计,拥有所有“看”和“说”的权力。然而,从传统小说到现代小说,原本无所不知、无所不言的叙述者,早已学会“退居幕后”,将“看”和“说”的权力分配给故事人物,自觉完成“权力自限”,从而转移叙述责任。叙述者视点权力的自我限制造成了叙述角度的不同形态,同理,叙述者语言权力的自限造就了转述语的不同模式。

《红玫瑰与白玫瑰》采用了何种叙述视角和转述方式?如此的能指对表达所指(主题意涵)起到何种效用?文本叙述者是否可靠?叙述者通过“看”和“说”,即“叙述角度”和“叙述语言”的精心铺排,除了爱情中的“敌我对峙”,是否更突出了人物在追寻自由时个人欲望和社会桎梏之间的深刻冲突?这是笔者要讨论的主要问题。

一、 叙述视角:从振保独奏到多人协奏

在叙事学研究中,叙述角度/视点几乎是最早、最重要的一个关注焦点。最初的讨论中,研究者大都陷入一种谬误,即“没有对视觉(通过它诸成分被表现出来)与表现那一视觉的声音的本体之间做出明确区分。说得更简单些,就是没有对谁看和谁说作区分”[3],混淆了“谁观察”和“谁说话”。1972年,热奈特在《叙述话语》中首次明确区分了“聚焦”和“叙述”,厘清了叙述角度是事件被感知的具体方式,叙述者是叙述信息的发出者。这两者可以重合,但不一定完全重合。用热奈特的话来说,区分叙述角度在于弄清“谁见到”,区分叙述者在于弄清“谁说话”[4]130。

热奈特将“聚焦”分为三类:零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笔者认为《红玫瑰与白玫瑰》叙述者采用了以全知视角为基础的零聚焦叙事,视点任意转移、超越时空。叙述者既在人物之内,又在人物之外。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全知的叙述者似乎熟知振保过去和四个女人之间的一切细节,时而旁观记录,时而深入人心。小说实践让研究者们注意到:视点并不只含有纯粹视觉的意义。它也意味着感知、思考、体味、看可能看到的东西,而这当中自然包含着思想、意识、价值判断、观念形态等更深层次的含义[5]。“谁在看”是表达思想的一个窗口。那么,零聚焦意味着所有通过视点表达思想的权力都归于叙述者吗?笔者认为不然。例如: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头,血溅到扇子上。就这上面略加点染成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却还是空白的,而且笔酣墨饱,窗明几净,只等他落笔。那空白也有淡淡的人影子打了底子的,像有一种精致的仿古信笺,白纸上引出微凸的粉紫古装人像----在妻子与情妇之间还有两个不要紧的女人。(a)

第一个是巴黎的一个妓女。(b)

振保学的是纺织工程,在爱丁堡进学校。(c)苦学生在国外是看不到什么的,振保回忆中的英国只限于地底电车、白煮卷心菜、空白的雾、饿、馋。(d)[6]52

(a)段属于叙述者聚焦者的聚焦,充满了叙述者的评论性干预:①通过普通人的“撞破了头”与振保的“窗明几净”对比。②用更唯美的描写(精致、粉紫色、不要紧)衬托振保的优越。(b)(c)两句是客观陈述。(d)句出现跳角,属于振保这位同故事聚焦者的内聚焦,“回忆”正是他此处的聚焦方式。

由上例可以看出,把全知视角视作零聚焦,混淆了焦点与聚焦[7]。零聚焦并不是从头到尾都由固定的一个全知叙述者聚焦,而是杂糅了叙述者、人物聚焦而成的“多聚焦”方式,功能上属于“内聚焦”与“外聚焦”的混合。赵毅衡提出:“全知式”叙述实际上是任意变化叙述角度[4]155。当视角变换(跳角)过分频繁的时候,便形成“零聚焦”。由此,叙述者如何进行聚焦分配便成了关键。笔者以振保与四个女人的故事为分段依据进行分析。

第一段振保与巴黎妓女的故事,聚焦者不断在叙述者和振保之间来回转移,并没有给妓女聚焦的机会。振保看到、感觉、回忆到的妓女是“恼人的回忆”“贱价的香水与狐臭与汗臭酸气混合”“森冷的男人的脸”。这些印象都来自振保的感知,读者也因此能充分感受到振保是多么讨厌这妓女。笔者认为,此处叙述者第一是为营造振保的“可怜”形象(一个受了妓女欺负的穷学生形象),以此来博得同情。第二是为振保下定决心“建立对的世界,做自己绝对的主人”打下现实基础。被这般不堪的妓女羞辱,振保的决心才来得坚决、刚毅、刻不容缓。

第二段与玫瑰的交往,视角人物除了叙述者和振保,又加入玫瑰。“如果他有什么话要说,早就该说了,可是他没有”“老是觉得不对劲……恨不得生在他身上,嵌在他身上”。与妓女相比,玫瑰通过以上不多的聚焦时刻,表达出她对振保真诚的爱意。然而,面对这真诚的爱,振保却觉得把她“移植”回国劳民伤财。“移植”很明显是对女人的物化。振保以主人的身份克制住自己,在朋友面前得到柳下惠的好名声。不过按照振保自己的逻辑,他虽然牺牲了情爱的自由,却做了自己的主人。但叙述者同时也说明“他心里未尝不懊悔”。自欺欺人的自由背后,是骗不了自己的“懊悔”。

第三段和娇蕊的交往,较为典型的聚焦方式是表现振保和娇蕊调情的段落。情节在两人密集的对话中展开,文本模式像剧本记录一般,叙述者充当一个绝对旁观者进行外聚焦,营造出热火朝天的调情场面。第三段其余的聚焦则是人物(振保、烟鹂、艾氏母女)和叙述者聚焦相互交替的模式。人物互相审视,也自我塑造。从振保的聚焦中反映出他的认知经过了三个阶段:

① 在娇蕊爱上振保之前,振保的态度是:“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绝对不能认真哪!那是自找麻烦”→“不能对不起当初的自己”→“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振保的快乐更为快乐,因为觉得不应该”→“他自己认为是堕落了”。

② 当娇蕊告诉他自己爱上他之后,振保作为聚焦者感知:“肉的喜悦突然静了下来,只剩下一种苍凉的安静,几乎没有感情的一种满足”。

③ 在娇蕊告诉振保,丈夫已经知道真相之后,聚焦者振保“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如果社会不答应,毁的是他的前途”。

振保的聚焦勾勒出一条线索:他为了自由而挣扎,眼看逐渐接近了由自己做主的情欲自由,但当世俗压力袭来时,又毫不犹豫畏缩回那狼狈的“主人”姿态。相比之下,娇蕊的聚焦勾勒出来的线索是:从“欲擒故纵”到“真正爱上”再到“镇定离婚”,不乏真诚勇敢。是逃往情爱的自由地还是遁入世俗的富贵乡?振保选择了后者,娇蕊选择了前者。

第四段和烟鹂的婚后生活,视角人物在振保、烟鹂和叙述者之间转换。在烟鹂的聚焦中,“不敢”是出现频率最高也最能代表她心理状态的词汇,表现了一个唯唯诺诺的传统妇人形象。然而,她却让已经决定逃往世俗富贵乡的振保又一次感到内心的波折。烟鹂与人通奸之前,她的形象在振保的聚焦中是乏味的、让人失望的、空洞白净的。发现她与人通奸之后,振保感知到的烟鹂是污秽的、讨厌的、憎恶的、龌龊的。这一切在他的感知中,似乎是合常理的。直到最后“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了个好人”。在振保的逻辑里,他既放弃情人的真爱,又遭受妻子的背叛,最后仍然选择做好人,似乎是最值得同情的。然而,在振保聚焦到烟鹂身上的同时,叙述者也聚焦到人物身上。叙述者将叙述干预隐藏在客观而平静的纪录式描写中:“振保这时候开始宿娼”“振保现在常常喝酒,在外面公开地玩女人”“那天下午他带着个女人去玩,故意兜到家里来拿钱”……就连对他唯命是从的烟鹂也“没办法替他辩护了”。叙述者最初对理想人物振保的赞扬,到此已变成不动声色间入骨的批判。

振保从建立“对”的世界,到放弃情爱自由得到世俗的认可,到死要面子守护自己做主的将就世界,再到砸碎这个世界,叙述者让振保享有很大的聚焦权力,表现出他处处的身不由己和情有可原。但这种情有可原从叙述者退居旁观者的客观立场来看,充满狡辩的味道。叙述者将自己的态度隐匿到振保的自大和其他人物的眼光中,曲线表意。说到底,夹在传统枷锁与自由理想之间的振保,并未能找到真正的心灵栖所。

二、 叙述语言:隐性干预与自我辩护

叙述语言指向叙述者如何“说”,尤其是“如何替人物说”的问题。在《红玫瑰与白玫瑰》这部单一叙述层次的作品中,无论是谁聚焦,叙述语言始终掌握在叙述者手里。叙述者在不同段落使用不同的转述方式和口吻进行叙述,造成了不同的阅读效果。叙述人的“口吻”有时比事件本身更为重要[2]14。

由于缺乏英文体系中时态和语态的形式变化,中国传统小说的转述方式大体仅有“直接引语”和“间接引语”两类。随着西方叙述语言理论的不断完善,中国学者也开始由西方语言学理论出发探求中国小说转述语的特性和规律。赵毅衡根据人称的区别和有无引导词,将转述方式分为四类:直接引语式,直接自由式,间接引语式,间接自由式[4]162-164。在很多学者的论述中,习惯将直接自由式称为“自由直接引语”,将间接自由式称为“自由间接引语”。每一类转述方式的语境压力不同,语境压力越大,叙述者干预越强,人物语言自由度越小,主体意识越弱。一般来说,按照人物语言的自由度由大到小排列依次是:自由直接引语、直接引语、自由间接引语、间接引语。例如:

振保的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的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他的红玫瑰。(a)

他喜欢的是热的女人,放浪一点的,娶不得的女人。(b)这里的一个已经做了太太,而且是朋友的太太,至少没有危险了,然而……看她的头发!到处都是----到处都是她,牵牵绊绊的。(c)

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d)

(a)句以第三人称出现,首先是间接式,其次又出现了明显的引导词“说”,因此属于间接引语,是叙述者完全转述振保的话。在这里强调了将女人比作红白玫瑰的是振保。然而,女人真的是如此简单的二元对立吗?后文证明其实不然。由此其实已经隐约体现出叙述者对振保的不认同。(b)句第三人称没有明显的引导词,属于自由间接引语。这种善于表达人物感情色彩和内心想法的方式,常被用于意识流小说或内心独白。此处振保面对仅仅见过一面的有夫之妇娇蕊,心思已经悸动却强装镇定,以保证不被娇蕊牵制,做自己的主人。紧接着的(c)句立马推翻了自己刚才的想法。明明想躲避娇蕊但娇蕊的头发却紧紧牵绊着自己的心。(c)句没有信息发出人的人称,也没有引导词,这就出现了申丹所说的“两可型”[8]情况。如果是“我”想着这句话,即属于“自由直接引语”,自由度极大。如果是“他”想着这句话,则属于“自由间接引语”。笔者认为这里更偏向“自由直接引语”,是振保独处时内心想法的驰骋。(d)句是典型的直接引语,叙述者照搬人物的对话。人物语言自由度较大。

如上例所示,《红玫瑰与白玫瑰》杂糅了各种转述模式。但不可否认,每个段落仍有主要的转述方式可循,笔者对《红玫瑰与白玫瑰》叙述语言的排布总结见表1。

表1 《红玫瑰与白玫瑰》叙述语言排布表

由表1可以看到小说中运用最充分的当属“自由间接引语”。尤其当振保聚焦时配合以“自由间接引语”的方式,能够让他相对自由地诉说自己的心理。“自由间接引语”具有“意向性”功能,使语言的运用展现出一种“利己”的倾向:语言主体在对外部对象进行注意、定位、过滤、选择和表征的过程中,总是习惯于从自我视角观察世界、关心自我、保护自我,使用的语言也在最大程度上贴近自我……最终拉近自己和他人的距离以实现自我利益的更大化[9]28。《红玫瑰与白玫瑰》中“自由间接引语”的例子很多。

(1)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连这样的一个女人,他在她身上花了钱,也还做不了她的主人。(妓女段落)

(2) 玫瑰是不是爱上了他,振保看不大出来,他自己是有点着迷了。(玫瑰段落)

(3) 对于他母亲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说他不是好儿子。(烟鹂段落)

通过间接引语的“利己”程序,振保的价值观得到正大光明的辩护。过程中叙述者处于“坐在主人公大脑里”的位置,这势必使得作者的意向性和人物的意向性指向同一外部对象,意向内容相同,但意向态度却并不总是一致[9]29。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两者的意象态度并不一致。此时,自由间接引语不仅使叙述者在“叙述干预”的同时做到“真实自然”,而且产生反讽效果,突出隐身的叙述者对振保的负面评判。

除自由间接引语的普遍性使用,《红玫瑰与白玫瑰》中不同段落转述方式的侧重点也暗藏玄机。在描写振保与娇蕊恋爱的段落,叙述者运用大量直接引语,营造出振保和娇蕊之间势均力敌、热火朝天的调情场面。此时叙述者是“缺席的”叙述者,只是客观描述而不掺杂任何评论。除此之外,《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在娇蕊和烟鹂这两部分,也运用了很多间接引语。理论上讲,间接引语应该有引导词。最常见的引导词是“说”,但“心想”“觉得”“认为”之类的委婉引导词在分析文本时也是不可忽略的。例如:

他两眼望着茶,心里却研究出一个缘故来了。娇蕊背着她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分明是嫌他在旁碍眼,所以今天有意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6]64

振保自从结婚以来老觉得外面的一切人,从他母亲起,都应当拍拍他的肩膀奖励有加。[6]87-88

以上两例分别出自娇蕊段落和烟鹂段落。“研究”和“觉得”在其中充当了引导词,使之成为间接引语。在妓女和玫瑰的段落,叙述者对振保的为人基本持正面态度,使用自由间接引语让他自己表述。但后两段中振保的形象渐渐崩塌,叙述者使用有引导词的间接引语,让人物聚焦的同时,通过间接引语的转述将自己的评论性干预默默放进振保的言语,其实是一种隐藏叙述干预的方式。通过委婉的引导词说明这些心理活动是振保的所为,但实际上叙述者却想在其中加入自己的评论。因此,间接引语既推掉了叙述责任,又灵活渗透了叙述者的干预。整个过程,振保为了追求自由而来,却还是自私、自畏、自负地走入世俗富贵的枷锁和套路。最终当一切都将幻灭时,再嫁的娇蕊与振保在公车上相遇,引爆了振保心中的闷雷。临别时振保从车内的小镜子里看见自己的脸,“他的脸真的抖了起来,在镜子里,他看见他的眼泪滔滔流下来”。作为客观物存在的镜子真实存在于现实空间,但镜子所映射的都是变形的人与物是异化空间的产物[10]。相比已被世俗和自己异化了的振保,愿意付出也愿意承担的娇蕊反倒耕耘出一方剥掉虚空理想的真实“自由地”。

三、 叙述可靠性:从不可靠到可靠的流变

探讨叙述可靠性,必须首先澄清隐含作者的概念。叙事学领域中,真实作者不等同于叙述者是一个基本认知。布思最早提出了隐含作者的概念。而笔者较认同申丹对隐含作者的理解:“隐含作者”这一概念既涉及作者的编码又涉及读者的解码。就编码而言,“隐含作者”是处于某种创作状态、以某种方式写作的作者(作者的第二自我);就解码而言,“隐含作者”则是文本“隐含”的供读者推导的写作者的形象[11]。在叙述者是否可靠的判定中,布思提出了一条比较被广泛接受的准则:“当叙述者为作品的思想规范(亦即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辩护或接近这一准则行动时,我把这样的叙述者称为可信的,反之,我称之为不可信的。”[12]

《红玫瑰与白玫瑰》透过爱情指向人对自由的追求。振保高高在上,“将女人分为红玫瑰和白玫瑰,即妓女/贞女,情妇/妻子,二元对立……但随着故事的发展,原来的红玫瑰变成贞洁的妻子,白玫瑰却变成不贞的情妇。”[13]爱情风波后再为人妇的娇蕊说:“爱到底是好的,虽然吃了苦,以后还是要爱的。……我不过是往前闯,碰到什么就是什么”。娇蕊愿承受自由的代价(离婚)。但振保仍然是虚伪的样子,一边为世俗的期望去活成理想人物的模样,一边又渴望自由。面对日渐堕落的丈夫,“烟鹂也没法替他辩护了……这时候倒变成了一个勇敢的小妇人……烟鹂穿着一身黑,灯光下看得出来忧伤的脸上略有皱纹,但仍然有一种沉着的美。”烟鹂的“勇敢”仅仅在于振保无力赚取金钱养家时敢于向其他人吐苦水。这样的勇敢和社会地位,实际上是怨妇形象的表征。从“白”到“黑”,烟鹂和振保一起背负着沉重的精神枷锁。振保之所以受批判就在于他不敢真正追求又不甘心牺牲。

叙述者在隐含作者的支配下,表达了批判振保的基本态度。那么,在叙述进行过程中,叙述者是否可靠呢?关于如何判定叙述可靠性,费伦等人提出了被广泛接受的修辞性方法[14-16]。修辞性方法开辟出三个轴线去考察叙述者是否可靠:事实/事件轴、价值/判断轴、知识/感知轴。在《红玫瑰与白玫瑰》开头,振保是现代社会中一个几乎没有缺陷的理想人物。叙述者在事实层面呈现出一个区别于振保真实情况的“太平盛世”,在价值层面不断通过评论干预拔高振保的人格,在感知层面假装故意不知道振保的真实状态,造成“感知不充分”。振保与妓女的故事中同样如此,叙述者完全剥夺了妓女聚焦和说话的权力。因此,叙述者在开头部分和妓女部分扮演的是一个不可靠叙述者的角色。

接下来的三个段落,女人们的聚焦和语言慢慢加进来,价值观博弈处处彰显。玫瑰得到了少量聚焦的权力,娇蕊的聚焦和说话权力几乎和振保平起平坐,烟鹂拥有聚焦权力和少量说话权力,表现为一个心理复杂却不太敢表达的妇人形象。在互相审视和自我表达中,事实渐渐浮出水面,叙述者的干预不断加强,振保从“扁平人物”变为“圆形人物”,不再只是开头那个理想人物。这与叙述者的批判态度暗暗贴合。小说后三部分叙述者成为可靠叙述者。全篇形成可靠不可靠叙述的动态变换,致使结尾和开头两相对照形成强烈的反讽。这正好应了布思的想法:在读者发现叙述者的事件叙述或价值判断不可靠时,往往产生反讽的效果[17]。巴赫金在研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后把小说人物发出的各种平等声音和思想意识总结为“复调”,热奈特在对普鲁斯特的巨作《追忆似水年华》的研究中,将作品中叙述视点的不停转移和叙述语式的不断变化归结为“复调”[18]。张爱玲在叙述视角和转述方式方面的编码,恰好符合了“复调”式的思想纠葛,展演出普遍而深刻的主题:平凡人在追寻自由时,挣扎在诸多不得已之间。隐含作者对振保的批判自始至终隐匿在字句间,而叙述者的可靠与不可靠性不是一成不变的[16]。从最初对振保的庇护,到最后刺骨的冷峻批判,叙述者完成了从不可靠叙述者变成可靠叙述者的转换。振保绑架情爱(而非爱情)作为自己通向自由的途径,最终反被世俗绑架,狼狈不堪。娇蕊在情感的选择中浴火重生。毫无疑问,爱情在作品中的确举足轻重,但如果将视野放置在人追求自由的高度,爱情可能只是一个面向。试想如果让振保上演一出职场风云,或许仍能表达相同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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