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汉语中事件结构隐喻的认知语言学探析
2018-11-26陈辰,陈瑜
陈 辰, 陈 瑜
(中国民用航空飞行学院, 四川 绵阳 618307)
事件结构隐喻(ESM)是Lakoff 1993年在《当代隐喻理论》[1]一书中首次提出的。ESM的核心思想是借助于空间、力和运动等物理性概念对有关事件结构的概念,包括状态、变化、事因、行动、过程、目的及方法进行隐喻性理解。它包含两个版本:位置版本和物体版本。位置版本主要包括以下基本映射:①状态是位置;②变化是运动;③原因是力量;④行动是自发驱动的运动;⑤意图是目的地;⑥方式是路径;⑦困难是运动中的阻碍。物体版本主要包括以下内容:①属性即所有物;②变化即拥有或失去持有物(的运动);③事因即持有物的转移;④行动是自制的获得或失去;⑤目的即所希望得到的物体;⑥达到目的即获得了所希望得到的物体。笔者通过CNKI(中国知网)对外语类核心期刊进行检索,发现以“事件结构隐喻”为主体词的研究成果较少[2],汉语语料的实证理据研究还不够成熟。笔者曾在《基于语料的汉语空间范畴事件结构隐喻构建及认知模型》[3]一文中,对“事件结构隐喻位置版本在汉语中的体现”作了详细阐述。在此笔者以“事件结构隐喻物体版本”的六种基本映射为研究基础,辅以系统语料,讨论其在汉语中的具体体现。
一、 ESM在汉语中特有的隐喻投射
1. 属性即所有物
“属性即所有物”映射即是将抽象概念具化为概念实体,如:
例1 a. 我有自信。
b. 我充满自信。
(CCL《读者》)
在例1中,抽象概念“自信”被概念化为具体的物体,两个句子的差别在于:在b中,“我的身体”被理解为一个容器,而“自信”被隐喻为一个物体装在“身体”这个容器中,而这一点在b句中并未体现。
在“属性即所有物”映射中,宾语为抽象概念还是具体概念会影响整个句子的句法结构,如:
例2 a. 我很有自信。√
b. 我很有桌子。×
(CCL《读者》)
由例2可见,当“有”的宾语名词为抽象概念时,可以被强化词“很”修饰;而当“有”的宾语名词为具体概念时,用强化词“很”修饰便不合汉语语法规范。然而,单单一个例子不足以下结论,仍有待进一步证实。
在“物体”这一范畴中,“所有物”具有“可携带性”“可传递性”等特性。如:
例3 中日两国人民都愿意将一个友好的中日关系带入新时代。
(CCL1998年报刊精选)
在例3中,“友好关系”被视作“珍贵的所有物”,由中日人民带入新时代,且代代相传。又如:
例4 严密的组织,严格的训练,严明的纪律,严谨的作风,这四条光荣传统是我们的接力棒,要永远传下去。
(CCL张剑《世界100位富豪发迹史》)
在例4中, 抽象概念被理解成“接力棒”, 在比赛中由一位比赛者传递给下一位比赛者。 由上述语料可见, 属性可被理解成存在于现实三维空间中的具体物体, 具有某种属性即是拥有某个物体。
2. 变化即拥有或失去持有物(的运动)
“变化即拥有或失去持有物(的运动)”映射即是指持有物相对于主体的运动,如:
例5 a. 他得到了勇气。
b. 他失去了勇气。
(CCL《罪与罚》)
在例5中,“勇气”被概念化为朝两个不同方向运动的物体:在例5(a)中,“他得到了勇气”即“勇气”由远及近移动到他手中;而在例5(b)中,“他失去了勇气”即“勇气”从他手中渐渐远去;即“他”所具有的抽象概念“勇气”的改变被理解成物体位置的移动。再如:
例6
a. 再就业工程已经收到了良好的效果。
(BCC报刊)
b. 战时的联盟关系已随时间同去。
(BCC文学)
在例6(a)中,“良好的效果”由远及近移动到“再就业工程”中;而在例6(b)中,“联盟关系”由近及远地离开两个联盟国;在两个例子中,抽象概念“效果”和“关系”均被理解成在空间中前前后后移动的物体。
提喻和隐喻一样,也具有如下特点。如:
例7 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能忽视农业,丢掉菜篮子和米袋子。
(CCL2006年新华社新闻报道)
“菜篮子和米袋子”是独具中国文化特色的语言表达。在国内大部分城市,人们每天提着菜篮子和米袋子去菜市场买菜买米,这样一来,“菜篮子和米袋子”用以指称中国农业,而“丢掉菜篮子和米袋子”即是指农业产品匮乏。
由此可见,变化被理解成拥有或失去持有物(的运动),其过程是双向性的,即朝向或远离主体位置的移动。
3. 事因即持有物的转移
在事件结构隐喻中,引起事物变化的原因常被隐喻理解成“(控制所有物运动,即给予或带走的)力量”。如:
例8
a. 他们向灾区人民捐款捐物,送温暖,献爱心。
(BCC综合)
b. 面对滚滚而来的西方文化潮流, 我们怎样才能为中国古老的艺术注入活力, 使之焕发出灿烂的青春?
(BCC文学)
在例8(a)中,“款”和“物”为有实体确定的事物,而“温暖”和“爱心”这两个抽象概念也被视为具体的“实物”,被送入灾区人民的手中;因而在例8(a)中的“改变”是双重的:对于灾区人民而言,他们在物质层面和精神层面均得到了改变。而在例8(b)句中,抽象概念“活力”被理解成“液体”注入“古老的中国艺术”这个容器中并使之发生改变,而这种改变是由“注入”和“焕发”这两个动作导致的。
在上述两例中,“原因”,即“造成物体运动的力”,均来自生命的主体,而在下面的例子中,主体均为非生命的物体,如:
例9
a. 这个故事给人以启示。
(BCC综合)
b. 这个电视节目寓教于乐,将欢乐与温馨送给观众。
(BCC综合)
c. 航线像一条条友谊的纽带,把中国和世界连接起来,传送着中国人民对世界人民的深情厚谊。
(BCC文学)
例10 现代公路网将给这里带来繁荣与崭新的生活。
(BCC文学)
例9中的三个句子均以非生命的物体作为主体,将“启示”“欢乐与温馨”“深情厚谊”传送给有生命的“人”。而在例10中,主体与接收者均为非生命的物体:
由此可见,引起事物变化的原因(即有生命或非生命的物体)作为施动者,而变化的事物即为受事者。
4. 行动是自主的获得或失去
例11 科技界要担起民族富强的历史重任。
(BCC文学)
例11是“行动是自制的获得”的例子。动词“担”意指“用肩膀挑”,而“历史重任”则被概念化为“担起的包袱”。
例12 a. 我们应该根除这种不良状况。
(CCL2005年报刊精选)
b. 我们应该扫除文盲。
(CCL《读者》)
例12是“行动是自制的失去”的例子。在例12(a)中“不良状况”被概念化为“杂草”,“根除这种不良状况”被理解成“将植物带着根一起拽出来”;在例12(b)中,“文盲”被概念化为“垃圾”,“扫除文盲”即被隐喻成“用扫帚扫除掉脏东西”。
由此可见,在“行动是自制的获得或失去”映射中,“行动”被概念化为“获得或失去的动作”,而“行动的目的”则被隐喻成“获得或失去的物体”。
5. 目的即所希望得到的物体
“目的即所希望得到的物体”映射包含了“达到目的即获得了所希望得到的物体”。在这一映射中,最常见的源域即是农业。如:
例13 成都市坚持“两手抓”,取得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的双丰收。
(CCL2015年报刊精选)
在例13中,“通过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建设所取得的双丰收”被隐喻为“希望得到的物体”,即“目的”,“两手抓”是在20世纪八九十年代高频率使用的政治隐喻,意指“既要丰富物质财富,也要丰富精神财富”。
除农业外,“树”也是一个在汉语中常见的源域,用以表征“目的”或“希望得到的物体”。如:
例14 二十年前播下的友谊种子今天已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在双方的共同培育下,友谊之树会在今后的岁月里不断茁壮成长。
(CCL2002年报刊精选)
在例14中,“播种的最终目的”是为“收获果实”,“收获了果实”即“达到了目的”,当大树更加枝繁叶茂,会结出更多的丰硕果实。当然,“树木”常用以表征“希望得到的物体”不仅仅在于它能结出丰硕的果实,更在于它的干、茎、叶、花也同样地珍贵。如:
例15 这具有六十年历史的企业如今迈入先进行列,已长成参天大树,技术进步更使这颗老树发出新枝,呈现出根深叶茂的勃勃生机。
(CCL《读者》)
在例15中,源域是“长成参天大树”,目标域是“企业的迅速发展”,因此,“企业的发展”被概念隐喻为“树的生长”;同样,在汉语中,“根深叶茂”一词的字面意思是指“树根扎得深,枝叶就繁茂旺盛”,在实际语言使用中它通常指“事物只要根基厚实,就会有广阔的发展前景”,其投射与例15一样。
在汉语中也有“目标域”是“所希望得到的物体”的情况,如:
例16 他钟情于塑造名牌。
(CCL《罪与罚》)
在例16中,动词“塑造”意指“用石膏、黏土雕琢出理想的人或物的形象”,与例14、例15不同在于,例16句中“希望得到的物体”是目标域“雕琢出理想的人或物的形象”,而当“希望得到的物体”是一个抽象概念时,主体可以将其带到主体即将到达的地方。如:
例17 希望我们共同努力,建立长期稳定的关系,并且把它带入21世纪。
(现代汉语语料库)
在例17中,“希望得到的物体”是“长期稳定的关系”,“即将到达的地方”是21世纪,主体期望将物体(长期稳定的关系)带入“即将到达的地方”(21世纪)。
既然“达到目的即获得了所希望得到的物体”,同样,“达到目的也即是丢掉了不想要的物体”。如:
例18
a. 三十家企业摘掉了亏损的帽子。
(CCL2012年新华社新闻报道)
b. 我们摘掉了“中国贫油”的落后帽子。
(CCL2007年新华社新闻报道)
在例18中,“帽子”意指“不想要的东西”,因此在例18的两个句子中,“目的”都是“摘掉帽子”,在例18(a)中,“企业摘掉了他们亏损的帽子”即是“企业开始获得盈利”,在例18(b)中,“我们摘掉了‘中国贫油’的落后帽子”即是“中国目前原油产量丰富”,在这两个句子中,抽象概念均被理解成具象的生活经验。
由此可见,目的可被理解成所希望得到的物体(达到目的即获得了所希望得到的物体)。
二、 “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的并存性
Lakoff在《当代隐喻理论》一书中将“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介绍为两种对立的类型[1]171,然而笔者发现:在实际的语言使用中,“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并存的情况很多,如同硬币的正反两面,无法分离。有鉴于此,笔者结合实际语料加以阐释。如:
例19 经济需要软着陆,点刹车。
(CCL新华社2015年新闻报道)
在例19中,借助于动词短语“软着陆”和“点刹车”,抽象概念“经济”被概念迁移为具体概念“飞机”或“汽车”,“飞机”或“汽车”均是将人或物从一处运往另一处的交通工具,在例19中,“经济增长”在方向上为竖直上升,如同飞机的上升状态;同样,“经济的持续发展”在方向上为水平向前,如同汽车在飞速向前行驶。正因为其“上升速度”或“前行速度”如此之快,如不采取措施很容易造成事故,因此,需要“软着陆”(因为如果着陆速度过大,飞机将完全或大部分损坏),“点刹车”(因为如果急刹车,车辆将打滑或侧翻)。由此可见,在这一例子中,既存在“物体版本”,也存在“位置版本”。再如:
例20 丰子恺带着传统文人的修养与心态走进了古典的追求,带着伤感古典的情趣走进他的漫画。
(《源氏物语译序》)
在例20中,有些抽象概念被理解成“物体”,而有些抽象概念被理解成“位置”:其中,“修养”“心态”“伤感古典的情趣”被理解成“物体”;而“古典的追求”“漫画”被理解成“位置”。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漫画”一词本身并非抽象概念,而在这个例句中,“漫画”一词意指艺术创作,即“创作漫画的过程”。由此可以看出,例20句中的抽象概念是如何空间化的:艺术家丰子恺带着“修养”(物体)、“心态”(物体)与“情趣”(物体)走进“古典的追求”和“艺术创作”。
此外,在政治语料中,也常出现“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并存的情况。如:
例21 随着我国国民经济的发展,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领导下,通过这次全国教育工作会议,一定能把我国教育事业推向一个新阶段。
(《人民日报》)
“随着”和“通过”本身是动词,其字面意思分别是“跟着”“穿过”,在例21中,两词经语法化途径虚化为同形的介词,其认知隐喻投射见图1。
图1 认知隐喻投射
由图1可见,“经济1”和“我们4”平行地朝同一方向移动;“习近平同志”和“党中央”的关系体现为“图形—背景关系”。而“空主语”在“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的领导之下,这样一来,“图形—背景关系”“图示在空间方位上位于“我国教育事业”这一路径图示之上,而“我国教育事业”被理解成一个物体,“新阶段”被理解成位置,这个物体由“空主语”将其推向一个新阶段。在这一例句中,抽象概念的空间图示表征由路径图式、容器图式、图形—背景图式组合而成,体现了“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的并存性。
此外,在汉语中还存在同一抽象概念在同一句子中既被理解成物体,又被理解成位置。如:
例22
a. 面对深重的贫困,他们选择了新的突围路径。
(BCC综合)
b. 他为四川航空公司带来了全新的管理理念,也把四川航空公司带到了新的起点面前。
(CCL2007年新华社新闻报道)
在例22(a)的前半句中,“贫困”被隐喻为一个物体,在例22(b)的后半句中,“贫困”被理解成一个“密室”,人们被圈禁在这个密室里并在尽力想办法突围;因此,在例22(a)句中,“贫困”既被理解成物体,又被理解成了位置。同样,在例22(b)的前半句中,“四川航空公司的管理”被隐喻为一个位置,“全新的管理理念”被理解成一个物体,他带着这个物体来到这里;在例22(b)的后半句中,“四川航空公司的管理”被隐喻为一个物体,他把这个物体带到了新的起点面前。因此,例22的两个句子均是同一抽象概念在同一句子中既被理解成物体,又被理解成位置的语料体现。
然而笔者发现,“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并存有可能会出现句子虽能发挥交际作用,但不合逻辑的情况。如:
例23 保护生物多样性重在行动,重在参与,应吸引社会各界和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参与进来,共同推动这一伟大事业。
(BCC综合)
在例23中,“伟大事业”既被理解成位置,又被理解成了物体。在例23的“应吸引社会各界和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参与进来”这一部分中,“伟大事业”被理解成了位置,人们处在这一“伟大事业”之中。在例23的“共同推动这一伟大事业”这一部分中,“伟大事业”被理解成了物体,处在这一“伟大事业”之中正推着它前行。然而,这在逻辑层面显然存在问题:既然人们位于这一“伟大事业”之中,人们又怎么能推动其前行呢?这就好比坐在小汽车里的人如何能推动小汽车前进呢?要避免例23的逻辑问题也很容易,只需要将叙述者的视角从“这一伟大事业之中”转换为“这一伟大事业之外”,可将句子改为:“保护生物多样性重在行动,重在参与,应吸引社会各界和广大人民群众积极参与进去,共同推动这一伟大事业。”即可。然而类似于例23不合逻辑的句子却能与改动后的句子一样,发挥同样的交际作用,这背后的认知机理又是什么呢?因此,如果从这一问题切入加以探讨,也是很有意思的一个课题。
下面两个句子呈现出平面镜式“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对称并存的现象。如:
例24
a. 朝鲜半岛处于极其复杂动荡的形势之中,这次韩国之行将把和平与稳定带到朝鲜半岛。
b. 这次韩国之行取得了圆满成功,也将有利于推动朝鲜半岛形势进一步走向和平与稳定。
(《凤凰周刊》)
例24的两个句子均是对2015年10月31日李克强总理对韩国进行正式访问的评论,两个句子的区别在于:例24(a)发布在访问之前,而例24(b)发布在访问之后。两个句子的投射关系如图2所示。
图2投射关系
由图2所见,在例24(a)中,“复杂动荡的形势”被概念化为位置,“和平”与“稳定”被概念化为物体;而在例24(b)中,“复杂动荡的形势”被概念化为物体,“和平”与“稳定”被概念化为位置。两个句子呈现出平面镜式“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对称并存的现象。
这样来看,“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虽然被归为“事件结构隐喻”的两种类型,但在实际的语言使用中,它们体现出的是并存性和重叠性。
三、 结 语
笔者运用“事件结构隐喻”中“物体版本”对汉语语料进行了分析。研究可见,属性被理解成存在于现实三维空间中的具体物体,具有某种属性即是拥有某个物体;变化被理解成拥有或失去持有物(的运动),其过程是双向性的,即朝向或远离主体位置的移动;而引起其变化的原因被理解成(控制所有物运动,即给予或带走的)力量;行动被理解成自制的获得或失去,“行动的目的”被隐喻成“获得或失去的物体”;目的被理解成所希望得到的物体(达到目的即获得了所希望得到的物体)。
接下来,笔者进一步论证了“物体版本”与“位置版本”在实际语言使用中的并存情况,由语料可见,抽象概念在同一句子中可既被理解成物体,又被理解成位置。其原因主要在于叙述者的视角差异。
由此可见,“事件结构隐喻”中的“物体版本”借助于具体、形象的事物对抽象概念进行搭配迁移,今后的研究可进一步考察事件结构隐喻对不同水平和不同语种人的影响作用,探索其制约机制和语境效应,更深入地揭示事件结构隐喻的作用和本质。
注释: 本文使用的语料,由北京大学语料库(BCC)搜索(1995年1月1日—2018年3月1日),以及北京大学语料库(CCL)所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