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拔出科
2018-11-24李田田
李田田
父亲重回人间
自从他再次出现,我就失去了年龄。
二○一七年十二月,我二十三岁。黎明时收到一条短信,居然是他发过来的,我跑到校门口看他。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十八年前就……”
“喔,那不是我,我现在在另一个地方当老板 ,今天特地来看你。”
他从一块台阶上跳下来,站在我面前。他看起来真高,穿着一件黑色风衣,双手提满了糖果。因为是寒冬,口中哈着热气,导致我看不清他的脸。我心里是欢喜的,从小到大我多么希望他还活着,母亲也不必为了抚养我们而独自四处奔波、受尽白眼。可是十八年前,我亲眼看见他被人装进棺材。他没死?那墓中躺着的人又是谁呢?
“你还记得我吗?”
“我仍然做有翅膀的梦,我仍然记得你。”
“嗯,我明白,你不是一直想去远方吗?我把电话号码告诉你,带你去,等你。”
“好,我就来。”
太阳初吐光芒,我回到这所小小的乡村学校,其他教师仍在熟睡,还没有一个学生来上学。我小心翼翼地藏着父亲的号码,我知道有些东西只有我能看得见,不能告诉别人。就好比谢小青的那首诗:《亲眼所见,鬼魂从我们中间飘过》。
“他死了,刚刚我们还在路上与他相遇。
他真的死了吗?我们对死亡充满了怀疑。”
现在我决定跟着父亲走了,离开我的丈夫,离开我死去的孩子,甚至离开那些我喜爱的学生(他们曾多次点燃了我对生活的向往)。可我并不感到有多么悲伤,一个人在内心孤独地活着,眼前所有的事物都离你遥远,那才是真的悲伤。我决定带上我的蓝色鱼嘴陶笛以及我最喜欢的一本书《小王子》,只有这两样东西常常让我觉得,我依然生活在森林里,我依然拥有翅膀,如露珠明亮。 一切准备就绪,父亲果然站在校门口等着我,就像从前,他等着我从母亲的子宫里奔赴这个世界。
“你真的什么都不要了嗎?愿意跟我走?”“只有在你的怀里,我才觉得拥有这个世界。”父亲将我的满头长发织成了一片白色羽毛,接着我发现自己变得很轻很轻,随时都可能被风吹走。我们穿过森林,飞越瀑布,看见悬崖边开着一只眼睛。“跳下去吧。下面是你期盼的远方。”父亲说。是的,我什么也不会顾忌,我勇敢地跳了下去,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因为我完全信任我的父亲。我们来到了一个可爱的寨子,一排排白色的房屋比我还矮,羊群挂在芦苇上,风啊,就轻轻地吹着。我小心翼翼地踏着溪水,双脚漫过鱼儿的快活,我细细品味着父亲温柔地牵起我的手。“我想吹一曲《千与千寻——与你同在》。”
“可以,鱼儿听着呢。”我放心地吹着,就像小时候在吊脚楼下荡秋千,没有人叫醒我的耳朵,陶笛声悠扬空灵,这是大地的呼吸,充满了泥土的味道。是的,我终于想起来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那时我还不明白死亡意味着什么。大山渐渐覆盖了我和父亲,我感到一阵阵悠远的清凉,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很久的寂寞。我大声地呼喊:
“这才是我要久居的地方!”
“太阳马上要落山了,我们不能再走了。”父亲拉着我的手游进了水里。
“原来,原来,我是一条鱼。”
我惊喜地告诉父亲。我和他游在这条清清溪水里,水底四面都是镜子,我在镜子里重新看见了自己。原来我真的是一条鱼,红色的、很长很长的鱼,长得就像一条不见出口的隧道。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存在,天空深蓝,大地是安全的,父亲带我游进了一口水井里。就这样,在那个夜晚,在深井里,我看到了会眨眼的半边月亮,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世上所有的人都以为我死了,但其实我还活着,因为我的错误允许我在世间飘荡。” 父亲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像清晨的第一颗露珠。我觉得自己并不是真的待在他身边,他让我感到遥远。就好比,一个人飞在辽阔的宇宙里,置身于星辰间,星光闪耀,但每一颗星星都不会属于你。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随着年龄增长,更加怀念那已经不属于我们的童年星光,甚至更遥远,来自于祖先仰望天空的记忆。
坐在深井里,我并没有完全入睡。既然死后要沉睡那么多岁月,现在我只想把目光留给天空。我会看到月亮清晰地照着我的眼睛,看到更多的时光,看到初恋的父亲母亲,看到被他们不得不抛弃的孩子,看到吊脚楼前盛开的梨花,看到山里的小狐狸,它不是童话里狡猾的模样。我开始轻轻哼唱那首古老的曲子:“狐狸爱看月亮/它会坐在沙丘上/等待星星和月光/没有人来人往/没有大厦高楼/天空还是那片天空/世界却不是那个世界/狐狸爱上了月亮/幻想那里百兽繁衍/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就晓得你跟她不同。”
“么意思?”
新婚之夜,母亲像个小宝贝似的依偎在父亲的怀抱里。这种拥抱让我感到说不出的羞耻,我也曾靠在某个男人的怀里,像宠物一样睡在他的怀里。紧接着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吊脚楼里,木床发出咯吱咯吱声,母亲轻轻地呻吟着。我知道性爱使人暂缓忧愁,而性能力又象征着一个人的原始生命力,一个成熟女人如果失去了性爱安抚是不完整的。她会在夜里醒来,碰到冰冷的床栏,她会拼尽全力抚摸自己,她会通过不断地幻想以此享受一个人的高潮,可是仍然摆脱不了巨大的空虚和忧伤,她甚至会在高潮的瞬间忍不住失声痛哭。因为越是最自由地释放,越容易暴露出悲伤的秘密。几年后我的母亲就会从深夜里孤独地醒来,回忆两个人的高潮。她会怀念穿着黑色风衣的父亲,发型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中分头。而父亲喜欢戴着墨镜,一边吹着口哨一边踩着单车经过母亲的门口,有时还对着她抛眼色。“就那一眼,我便看上他了,恳求你外婆退掉了我与另一个男人的婚事,即使我与他都已经订婚了。”我承认,后来从母亲和亲戚们的描述里,我听到的父亲是个颇为帅气并且精于人情世故、会赚钱的男人。但我觉得母亲爱上的大概是父亲当时那种自由颓唐的浪子风度,那是一个朴实单纯的农家女孩所向往、却不敢拥有的放荡不羁。那是她骨子里多年来一直暗自流动的渴望,她渴望自己能够从每天砍柴喂猪的贫穷单调生活中解脱,能够自由自在地在山间奔跑。她甚至希望可以活得坏一点,像城市里那些腰肢扭动、涂粉擦霜的女人一样,偶尔也能够风情万种性感一下。面对这样风流浪漫的父亲,她一下子就陷进去了。尽管外婆和舅舅一直反对,她也可以完全不顾,比如今的我还要果敢大胆 。
“你是我的女人了,只属于我的。”父亲说。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母亲说完这句话就把头深深地埋进了父亲的胸膛,我看见了她的幸福和优越感。这是处女把第一次献给心爱的人才有的幸福和优越感,当然也怀着些许不安的情绪。我为这种幸福感到可怜,我可怜母亲,可怜天下怀着这种优越感的处女们。因为在另一边,有人正挺着大肚子哭泣,她是父亲的前女友,我也看到了。是在母亲嫁给父亲之前的岁月里,父亲宠爱着她,说要娶她、并许下了一生的爱护诺言。对,就在那里,在那个叫拔出科的地方,在那个没有钢筋水泥、全村吊脚楼的地方,他们曾经也深深相爱过了。
“姐,我告诉你一件秘密!”父亲气急败坏地找到姑姑,他握紧双拳反复地捶打木板壁,既愤怒又羞愧,那是他带前女友回家同居后的第一天。
“嗯?你这是做么子咯。”
“我发现她不是黄花闺女了,我不想和她结婚了!”
“可你说过非她不娶啊!”
十多年以后,姑姑也借父亲前女友的经历叮嘱我:婚前千万不要与男人睡觉。否则将来你的丈夫会从骨子里瞧不起你,你的丈夫在新婚之夜一定会知道你是否与别的男人睡过觉。可我还是把这句真理抛在脑后,并且过早地献出了自己的身体。我想起大学里的第一次恋爱,那时我还没有开花,我与那个北方男孩儿爱得张扬,爱得轰轰烈烈。为了证明这份坚贞不渝,我们在朋友面前签了一份协议,内容如下:
永远不分开
自今日起,××和××决定永不分手,一辈子都在一起。若是有一方提出分手,必须向在场的每个朋友付款五千元。
二○一三年五月十一日
那时候的五千块钱对于一个学生来说,还是相当丰富的,我们每个月的生活费也不过几百元。因此在场的十来个朋友,每个人都签名作证了。他们为我们举杯作证,相信我们的爱情矢志不渝。然而两年后,我们就分手了,并且是不欢而散、反目成仇。我砸了他一台电脑,把他所有的衣裤从七楼男生宿舍扔了下去。他跑到我的宿舍门口大骂:“贱人,贱人,你这个贱人。”我与他的第一次又何尝不是充满了喜悦的羞涩,痛与快乐交织着令人回味无穷。我至今记得他说会对我负责、毕业就娶我。我以为如姑姑所言,我今生只能拥有这一个男人了,我失去了处子之身也是让人羞耻的。难道我们的分手是由于婚前我与他睡觉了吗,是因为我不是处女了吗?决不是那样的,而是因为大多数人的爱情本来就没有永恒,再多的山盟海誓也抵不过柴米油盐的琐碎和年少轻狂。
父亲去了隔壁县做木工,很久不曾回来看他的前女友。那个女人挺着肚子,走了许多山路找到父亲。那个时候的村庄还是偏僻落后的村庄,山路曲折、没有柏油马路,也就没有车子通行。“原谅我吧,我们好好过,我已经怀了你的孩子。”女人走过去带着恳求的语气拽着父亲的手臂。父亲始终削着手里的木棍没有任何回应,冷冷的,连看也不看她一眼。
“如果你一定要跟我分开,我,我就去死!”
“你死了,我去你的坟前多烧些纸!”
就这样,父亲的前女友挺着大肚子离开了他,离开了拔出科,再也没有回来过,而那个孩子也不知所踪。听说她另嫁他人,从此过得十分富足。她一定不知道,没过几年,死去的是父亲。她也不知道,多年后,父亲又重新回来了。“你为什么要给我看这些?”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带我游进深井里,看清他的故事。
“因为你是世间唯一知道我还活着的人。”
“你不觉得,你有些残忍。”
“那是因为你还不懂生活,很多事情是我没法控制的。”
“生活,生活是什么呢?是你们男人的抛妻弃子吗?你想娶一个处女,那为什么又要在婚前与女人做爱?为什么你们男人可以玩弄几个女人,而我们女人就不可以,就会被人辱骂是放荡的烂货?别忘了母系社会时的人类,女人是可以拥有几位丈夫的,动物与动物之间也没有处女一说。难道你的思想在倒退,连动物也不如吗?你又有什么资格追求所谓的干净爱情?那你现在看到的我,是不是也是肮脏的?因为我也在婚前就失去了第一次。”“你说得对,所以,我又偷偷跑回了人间,我真的不甘心。”父亲说完便向草丛里吐了吐口水。
看着母亲依旧温柔地躺在父亲的怀抱里。我是否应该跑过去告诉她,房子是别人的,木床家具曾是别人的,就连你所依恋的温暖怀抱也曾属于另一个女人。可世上又有什么东西是新的,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我实在不敢相信,我的父亲,我想了多年的父亲,他竟是这样一个抛妻弃子的人。我蹲在深井里什么也不想说,让月光把我们覆盖吧。
风吹了好久,我们终于等到了天明。
“既然你说我不懂生活,那就带我去体验生活吧。”
父亲用双手捂住了脸,然后发出轻轻叹息声,就在那一瞬间,我们离开了深井来到拔出科,站在了屋后竹林里。是的,就是在那儿,父亲和前女友相爱过的地方,也是我出生的地方。回想起来,我至今最快乐的时光就是那一段生活在拔出科的岁月。我一直惦念着寨子里的古朴吊脚楼,寨子里的那些古老歌声,惦念着父母生我养我的感情。我也会想念我曾经放养过的水牛,会想念天上的老鹰,想着太阳从吊脚楼后的山坡升起又在眼前的山头落下,余晖洒在门口我种的各类花卉上。有时碰到了满天星斗的夜晚,我便与几个伙伴跟着大人们一起去捉泥鳅。他们会举着枞树火把,悄悄地往溪水一照,火光穿过水波,水底的世界亮了,出来乘凉的泥鳅就不敢动了,只等我们一手抓住。我觉得都市是平的,它使我感到压抑紧张,因而脑海里面经常会浮现出山谷里所有的景色。
“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不,不,既然是体验生活,就应该站在最黑的角落里注视。”父亲说:“有一个孩子即将来到世间,可那时我并不懂得爱她,我以为她是多余的。不,任何生命都不是多余的,我却忽略了……”
没错,那个孩子不是别人,正是我——父亲的第二个女儿。因为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将如何从母亲的子宫里奔向这个纷繁的世界。我眼睁睁地看到母亲躺在床上挣扎着,她一直都在呻吟,这呻吟与平时做爱发出的呻吟不一样,痛苦不堪且充满了恐惧迷茫,随时都可能掉入深渊。一个人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出生,将会是件多么奇妙的事,我几乎就要忽略那个痛苦的女人是我的母亲。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来到这个世界,显然,我也看清了,我出生的那一秒的确是多余的。因为在我们这里,生不出男孩的女人是没有地位可言的,没有男孩的家庭也会被寨子里的人说三道四。特别是当你与左邻右舍闹矛盾时,他们会暗言讽刺你家已经绝后了。即使二十多年后,当我来到一所乡村小学教书时,那些作为高校毕业、拥有高文化的同事们为了生养一個男孩依然想尽了法子。他们经常在办公室讨论如何才能生男孩,比如在排卵旺期同房或者去香港做做抽血检查。他们不断提起生男孩儿的重要性——以此才能在婆家站稳脚步。所以我很清楚地知道,只有当弟弟降临,我的存在才不至于让母亲感到羞愧,她才有勇气跟父亲对抗,并能够在寨子里昂首挺胸地做人。
“怎么处理?送给别人吧。”奶奶说。
母亲躺在床上流泪,爷爷站在厨房里大发脾气。我承认,几年后母亲没有骗我。我生下来时的确很美,看样子将来会是个高个儿。即便是个小婴儿也能看出手脚的修长,睫毛浓密,眼里满是灵气骨碌碌地打转。这与后来那个肥胖矮小的我不太像是一个人,我后来怎么就只长到了一米四八?虽然说身高决定不了什么,但这却是我对自己长相唯一的不满。我羡慕那些身材高挑的女孩子,可以穿上优雅飘逸的长裙,而长裙一直是我的最爱,可惜很多我都穿不了,我实在太矮了。
“我不忍心、也舍不得把她送给别人。”母亲微弱地说道。
“爸爸,你们当年就那样把我送给别人了?”
我转过身,看着竹林里的父亲。“没有,当计划生育的人来时,我们把你藏在了一副小棺材里,我们围着棺材哭泣,假装你一出生就死了,他们自然相信了我们的眼泪。后来,我们就把你寄养在一个亲戚家里,每个月都会去看你,我们没有把你送给别人。”父亲说完这句话后就把眼睛闭了下,而我的眼睛却划过一道白光。透过白光,我看见小小的自己住在别人家里,还没有名字,带我的婆婆喊着“丫头”这个普通的小名。她是个粗心又有点懒惰的婆婆,她不习惯按时给我冲泡牛奶,她喜欢一次性地泡很多牛奶装在几个瓶子里。白天,她把牛奶夹在腋窝下;晚上则把牛奶塞在暖和和的被窝里,让被子的温度去给牛奶加热。我看到自己的小眼睛转啊转,可那时我什么也不懂,包括两年后由于喝了过多的陈牛奶生病而差点死在医院里。十几年后,母亲才无可奈何地告诉我这一切。
难道这些事情父亲早已习以为常?我想起了我那个一出世就送给别人的妹妹,她的出生比我更显多余,我甚至觉得送给别人对她来说无疑不是一件幸事。那些家庭基本上都是已经失去小孩或多年生不出小孩的夫妻们。在那样的家庭里,妹妹是极有可能被视作掌上明珠的,得到无尽的宠爱。同时我也想到了拔出科里一位已经生了四个女儿的农民哥哥。他特别渴望有个男孩儿,却始终没有儿子。在老婆第五次怀孕七个月时,二○一六年的某天他俩去了广东一家私人医院做B超鉴定,发现怀的又是个女儿就悄悄地引产了。据说孩子生下来时,还没有完全死去,长得白白胖胖的很好看。现在他们要继续生孩子,直到生出儿子为止。他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工由于老婆生不出儿子,常常喝酒买醉麻痹自己、在人前总觉得抬不起头,也不愿意用心抚养三个可爱的女儿。那个女婴儿没有我和我的妹妹幸运,她是被扼杀在摇篮里的生命,还没出生就夭折了。她死了,我死过,其实妹妹也死过,我们那里的女孩曾经都死过,即便侥幸活下来的最后也多是为了家里的男孩儿而活。透过茂盛的竹叶,我终于看见弟弟也来到了人世间。爷爷喜不自胜,将家中的水缸挑得满满的,父亲反复问母亲:“取什么名字呢?你看,这个名字好不好?”母亲笑了。
“到现在,你还是最爱弟弟吧。”我问父亲。他没有回答我,眼里却滑出了几颗泪珠。母亲曾说父亲是个特别心狠的人,从不流泪,他脾气暴躁、几次动手打过女人。“为了母亲少些辛劳,也为了弟弟能读高中,我,我最终没有读高中而考了免费师范生,毕业后被分配到一所偏远小学。我成绩是很不错的,中考成绩全县第三名。”我想告诉父亲,我有遗憾,弟弟高中读了一年就因为逃课上网、打群架而被学校开除了。母亲从东莞赶回家,一路气得吐血。没多久弟弟又偷了爷爷的几百块钱,爷爷却说:“他拿拿钱没关系,不过得跟我讲一声就行了。”“长大后,姐姐和妹妹都是重点大学毕业,在长沙找到了一份待遇相当丰富的工作。而我也很好,你知道的,乡村教师——至少是个铁饭碗,饿不死。”我轻松地告诉父亲,这回他微微一笑,接着又闭上了眼睛。他也许猜到了弟弟始终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工作和女朋友换了一个又一个,整天嚷嚷着问母亲要钱。“只要他没吸毒杀人,干那些犯罪的事,就够了。”这是母亲经常挂在嘴边的话,也是她对弟弟唯一的要求,甚至是拔出科所有的父母对于儿子的要求。可即便是最低要求,拔出科里的许多男孩儿最后仍然走向了牢狱大门。他们吸毒、偷窃、贩卖女人,干尽违法的事。“哪怕弟弟将来混成了乞丐,我也不会跟你们嫁出去的女儿同住。”去年弟弟找不到工作时,母亲在电话里与我说:“况且有你们几个姐姐以后帮忙买房买车娶媳妇儿,他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很小的时候,你爷爷就给他算过命说他是皇帝命,有几个优秀的姐姐做靠山,现在看来果然是皇帝命。”我听出了母亲是有几分自豪的。
“爸爸,你爱过我吗?或者说,没有弟弟,对你,我仍然是多余的。”父亲没有回答,他把自己倒挂在一根竹子上。他不回答,我也就不会再问了。问也是多余,我都知道答案了。此刻虽然没有风,但是竹林里的叶子片片坠落,直到所有的竹叶快落光了,“每一片都会把我忘记,我很孤单。”父亲大声说道。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把自己倒挂起来,看世界颠倒,难道这样就不孤单了吗?我也学着父亲的样子,把自己倒挂在一根竹子上,看着天空在脚下生长。我们的脚下生出了白云,生出了闪电,却不开一朵花的芳香。我与父亲倒挂在竹子上像荡秋千那样荡啊荡,我看到寨子上的乡亲们用木梯抬着一个人,他们说那是我的父亲,他死了,永远地死了。
你们会相信一个五岁孩子眼里的真实吗?“众人都说你死了/我假装哭泣/害怕别人说我没有良心/那是五岁的记忆 /恍惚看见你的食指动了一下/看见你被穿上寿衣与黑色布鞋/不知道你要去哪里/听母亲说,问过菩萨/父亲三天后就会醒来/没人在意迷信/从此你活在别人的话语里/但我不认识你/木房子的墙壁上有你留下的粉笔画/变成我们烧水做饭的光明。”我清楚地记得那年我刚满五岁,看见母亲一直在哭,像个疯子一样坐在地上嗷嗷大哭,鼻涕眼泪沾满了衣襟。而我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因为我站在小路上看乡亲们抬着父亲,亲眼看见他滑出来的手指还在微微颤抖。可他们都说父亲已经死了,永远不会回来了。我并不知道死亡意味着永不相见。我以为死亡就是风把叶子吹落的感觉,明年还会有叶子再长的,有什么好哭的呢?永不相见?那我身边站着的是谁,那场葬礼又是为谁而准备?
“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蹲在半山腰上,旁边倒着一棵大杉树。估计是被树砸中了太阳穴……”邻家大伯说道,他说话的时候鼻孔里冒出了一缕缕烟雾。我想起来了,大概十五岁的时候,母亲也跟我讲过父亲已经死了。那是初春的清晨,她和父亲一起种玉米。回家的路上,父亲却看中了山坡上的一棵树,那是一株上好的杉树,很适合用来做新房子的横梁。父亲说要砍了它,用来建房子,风吹树叶,发出沙沙声,他并不知道那是死神在向他招手。“我听到树倒下来的声音,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我以为他先回家了。他平时经常骗我等他,自己却悄悄地先回家了。”父亲喜欢假装离开,最后真的离开了,什么都没来得及留下。其实又需要留下什么呢?只有母亲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并幾度晕死过去。农村妇女的哭声往往特别尖锐刺耳,一边哭一边拖着长长的音调诉说着不舍和今后的苦难。不知你是否注意过,那种哭声仿佛能够摄人魂魄,让人不寒而栗。母亲哭得昏天暗地,大家都知道父亲已经死了,而我也的确参与过他的葬礼,看着他的棺材被埋入土里。那么站在我身边的这个人究竟是谁?
“你到底是?”
“我说过,我是你的父亲,你是世间唯一知道我还活着的人。”
“你到底死了没有?”
“我的错误允许我在世间飘荡。”
消 失
尽管我有预知死亡的能力,但我还是没想到他会永远消失在那个月光清澈的夜晚。
他的真名我已经忘了,在这个寨子大家管他叫“二毛狗”。按辈分来讲二毛狗应该算是我的叔叔,他离开的时候太年轻,而当时我又太小,以至于对他的了解仅仅从周围人的言论里知晓。也许你们并不相信,甚至觉得我接下来的话语全是鬼话迷信。毕竟这个科技信息时代,很少有人再坚信失传已久的古老传说和自然中尚未能够用科学解释的神秘力量。但那就是在我身上真真切切发生过的,有情节有温度,甚至到现在我都还能嗅到当时的气息。或者再过很多年,我也会像你们一样开始怀疑它的真实度,即便是那样,虚虚实实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二毛狗的确去世十三年了,重要的是我看到自己也站在一朵斑斓的云彩上跌落,看见一个人的一生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黑色隧道。
“幺婶娘,借下你家的手电筒。”
“天快黑了,准备去哪里耍呀?”
“我家那两头水牛吃草走丢了,我得去找找。”
“喔,那你早去早回。”
以上对话是我最后一次听到二毛狗的声音。当时他穿着一身崭新的麻布衣裳站在我家门口,头发油光发亮用了啫喱水定型,说话的时候目光淡然、始终面带着冷静的微笑。对,就是那笑容,让我感到一股寒意,让我一眼看出他将迷失在我家后山茂盛的山林里。可那时我不过十来岁,我真的不敢告诉母亲,我很想对她说不要把手电筒借给二毛狗。就像六岁时的一个黄昏,母亲在厨房里忙碌着,太阳正从眼前的山头一点点地滑下去。夕阳西下,寨子里许多木屋飘出了一缕缕炊烟,知了哼着沙哑的曲调。父亲去城里打工买了不少糖果回家,他一跨过门槛就对我说:“来来来,给你个大苹果。”父亲递我苹果的那瞬间也是这种安静的笑容,我却从他的眼睛里发现了死神在招手。我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压抑,心脏颤抖得厉害几乎要哭了。我实在太小了,对母亲说不出什么所以然,也无法用最恰当的语言描述,只是呼吸急促、呆呆地望着父亲。他俩都以为我生病了,急忙把我抱起来准备去往医院,去的路途中,我便恢复了正常。半个月后父亲确实消失一棵大杉树下,被树砸中了太阳穴,在乡亲们把他抬回来的路上就失去了心跳。 我看到父亲被人穿上了黑色布鞋,他躺在一块木板上,母亲抱着他哭晕了大地。可我一颗眼泪都没有,我感到一切恍恍惚惚如梦境。从此以后我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种感受。二毛狗朝我微笑的时候,又重新点燃了我潜藏心底的秘密。他借完手电筒转身就沿着我家后山的小路去寻找丢失的水牛了,我还来不及说出任何挽留的话语,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向了山林深处。
“他昨天特地换了身新衣服,旧的还堆在屋子里嘞。哎呀,你不知道,水牛根本没有弄丢,大概六点多我就赶回家了。”第二天二毛狗的母亲跑到我家门口边哭边说他一夜没回家。整个寨子几乎都能听到她带着哭腔而又愤怒响亮的呼唤:“二毛狗,二毛狗,你死哪里去了?”我母亲为此深感抱歉,她总是设想如果当初没有给二毛狗借手电筒,也许他就不会不见了。可是二毛狗跟父亲的关系十分要好,他们经常在夜晚举着火把一起去水田里捉泥鳅。父亲消失后,他还会时不时来家里帮忙干些体力活。他的要求,母亲又怎会拒绝呢?她每讲一次,我就深感恐惧,我害怕那种压抑、心脏失重的感觉会通过亲人的目光再次渗透我的身体。而命运的确没有眷顾我,二十多岁时我的恋人也未能逃开我的双眼。
“瓜瓜,他们都说你看上去好小,说我拐骗未成年妹子。”
“是啊,萝莉配大叔,我们正好互补。我希望你看起来永远只有五十歲,四十岁,不,三十岁的样子。”说到三十这个数字,我终于忍不住在他面前哭了。因为我看到他将被一片洪水渐渐淹没,直到脸上再没有了笑意。因为我知道他也许会跟父亲和二毛狗拥有类似的结局。他惊慌失措地抱着我,询问我哭泣的原因。可我不敢告诉他,我怎么向他解释清楚我无意中所看到的一切都可能成为真实。尽管我内心只是希望他能够永远拥有三十岁的健康帅气,对于一位男人来说这是最最富足的一个年龄阶段,成熟稳重又不乏青春激情。那以后我们相处的每一个时刻,我总忍不住流泪,好几次我就要开口了,但我还是把喉咙里的话塞回了胃里。他说我太敏感多愁了、太莫名其妙的悲伤让他有点不耐烦。一六年大学毕业我们就像大多数情侣一样匆匆分别了,不再联系,我没想到他的生命真的永远停在了三十岁。据朋友说他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里由于疲倦失神、在高速上车子猛烈地撞向了护栏杆,其他乘客只是受伤,他却当场一命呜呼。此事还上了当地新闻,视频里车子已经撞变形了,他的脑袋歪倒在方向盘上,安全带紧紧地勒着他的皮肤。如果二毛狗是在我二十岁后来家里借手电筒,结果或许就大不相同了,他很有可能不会消失,我的初恋男友也不会消失。我一定拿出足够的勇气去阻止他们。
“你们也晓得,二毛狗老老实实,人又勤快,我最近一直想着给他物色个媳妇儿。他又没遇到什么伤心事,他很懂事的,他绝对不会突然离家出走,他肯定……他才二十三岁啊。”二毛狗消失后的第三天,他的母亲依旧流着眼泪。“怕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遮住了。”寨子里的婆婆客们议论纷纷,出现了各种“谣言”。
在我们这个小村寨,任何谣言也都可能成为真实。传说几百年前,我们祖辈中一位叫迎州的官员为了避难带着家人从遥远的地方迁徙到此处。寨子四周被高山包围,长满了郁郁葱葱的树木,野猪、竹鼠、香獐、狐狸都曾留下过足迹。从山顶俯视山脚,整块地形看起来就像一条船。既然是一条山中之船,想必大水来临时子孙后代就不会被淹没。因此,迎州便跟隔壁寨子的土家族居民买下了这块船型地,改名“拔出科”,寓意“山神永保顺利安康”。当洪水来临时,寨子就会化作一条大船带着人们“拔”出去。迎州的后代与邻家村寨的居民通婚生儿育女、建造吊脚楼,子孙繁衍到现在已有七十二栋木屋整齐有序地排列在山谷里,几百口寨民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始终保留着自己的风俗习惯。直到二〇〇三年时寨子里第一次通了电,一二年时又有了信号塔,许多人事就终于悄悄发生了变化。算下来,二毛狗的辈分应属第十代人了。“妈,那是真的吗?岩爷爷是神仙?”“他好像是阎王身边的人,可以和鬼魂对话。”母亲轻轻说道。
二毛狗消失后的第十天,他们决定去找寨子里的岩爷爷打一卦。那时候,岩爷爷已经八十多岁了,他生来就是个驼子,鱼眼龅牙的面庞有点难看,总是一个人住在村尾半山坡上的一间黑魆魆的小木屋里。他常常扛着一大捆柴走在田埂边自言自语地低头说话,并不在乎乡亲们如何看待他。我以为他从没有正眼瞧过我,可是十多年后当我异地求学再次回到拔出科时,他却一口就叫出了我的名字。他那么老了,竟然还没有消失,还能一眼认出我。没人知道,其实在二毛狗消失之前岩爷爷曾入过我的梦里。我记得当时似乎是梦魇了,十来岁的我吓得醒不过来,而他突然出现变成电视里僵尸的模样站在一块大石头上,“我会永远保护你。”他大声说道并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我感觉自己的骨头酥软几乎就要变成一堆稀泥巴了,然后梦醒了。我猜想,他一定知道这个跟他有关的短梦,所以才能一眼认出我。“我问他二毛狗去了哪里,他一遍遍掐着手指头,咳嗽几声就呜呜哭了。”二毛狗的母亲从岩爷爷家出来的时候弓着背,手里拿着一叠厚厚的纸钱。“他说他太老了,他再也不能给任何人算命了,他也不知道二毛狗去了哪里……我的二毛狗啊。”她毫无顾忌地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鼻涕泪水打湿了衣襟,还晕倒了好几次,又被母亲反复掐人中喊醒了。她坐的地方,有几堆稀牛屎,我看见她的裤子上沾满了牛粪。那段时间整个寨子的大人们都在帮忙寻找二毛狗,可二毛狗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中看不见影子了。
约摸过了半个月后,我放学经过二毛狗家时,听见母亲和几个大人谈论着:“我在我家后山砍柴,你们都晓得,那儿有条小水沟。我砍热了,准备去洗把脸,远远地看见水里居然冒出几根脚趾头。走近一看,就是二毛狗躺在水沟里,脸上稀巴烂,已经臭了,我差点儿晕死!”母亲的语气里充满了惊恐。原来二毛狗只不过是躺在那条我常常去嬉戏的小水沟里,小水沟的水很浅不到膝盖,水沟周围长满了荆棘树。每次我和小伙伴们放牛累了,就会去小水沟乘凉歇息。可乡亲们说整个寨子包括附近的山里明明都找遍了,小水沟也去过,二毛狗怎么会在那里出现?他肯定被不干净的东西给遮住了,所以我们看不见他?大家各种猜测、各种疑惑却始终没有准确的答案。
二毛狗的尸体被摆在了木屋正前方的一块板子上,一块大红棉布遮住了他整个身子。按照拔出科流传下来的习俗,意外死去的年轻人是不能再踏入堂屋内的,否则对死者家属不吉利。二毛狗静静地躺在天地间,几个中年乡亲要给他擦洗身体、再次换上新衣服,让他干干净净地走完最后一段路。岩爷爷则在旁边唱着听不清词句的古老歌谣,歌声、哭声混杂在一起咿咿呀呀地刺破了天空。那时我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还没有资格走近再看一看他的脸。三天后二毛狗就永远融入了泥土,但他身上散发出的味道久久弥漫在寨子里,半个月都不曾散去。长辈们点了几十支火把,洒了无数朵栀子花瓣,依然没能驱散那腐朽的、非常令人倒胃口的味道。而我站在自家屋檐下痴痴地望着天空,听见了从茂盛树林里穿过来的幽幽风声,我的思维逐渐离开了身体,眼前一片漆黑。十多年后,当我第三次在初恋的目光里看到大水淹没了他,我就知道即使我鼓足勇气告诉他关于二毛狗的故事,他也会消失不见。学生时代的我是那么迷恋他的阳光帅气,我无法想象如果他清楚自己在三十岁的时候会悲惨消失,会有多么绝望。也许,也许他压根儿就不会相信我的话,因为大多数人以为我神经错乱、捏造谣言,他们会以为我好的借口把我送去精神病院治疗。
如今我很少回到拔出科,關于二毛狗已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平安无事地日渐成长,毕业后分到一所偏远乡村小学教书。忙碌的体制工作,加上琐碎的婚姻生活使我再没有心情与一种冷静的目光对视。即便是我的丈夫,我也没有认真地去体会过他眼睛背后的深意。这本来无疑是一件好事,因为呼吸急促的滋味并不好受。然而就是如此平淡无奇、波澜不惊的日子却又让我重温了那埋藏许久的心脏颤抖风波。在那极其普通的一个深夜,耳边荡漾着丈夫熟悉的呼噜声,我由于疲惫不堪反而失眠了,就在我准备拿起手机刷刷时却发现窗外的天亮了。我的窗前有一棵椿树,透过树枝可以看到稀稀疏疏的天空。我看见天空里长出一只大眼睛在不断地扩大,眼珠由密密麻麻的水晶石组合而成,它一直向我眨眼并发出耀眼的光芒。我被这些光芒灼伤了眼睛,我想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仿佛有人扼住了我的喉咙。接着我发现自己从一朵斑斓的云彩上轻轻跌落了,双脚悬在半空中。
或许有一天,当我再次来到人世间,我可以很勇敢地告诉别人:“不久后的将来,你们也都会消失。”而他们可以微微一笑:“是啊,我们又需要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