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即是乐园

宋舒白

自从摩西带领他的子民穿沙漠、过红海，逃离埃及人的奴役，来到上地的应许之地，在后来的几千年历史演进中，犹太人便开始世界各地颠沛流离的生活史。

对犹太族裔的历史，我只是零零碎碎地获得，从没有系统地读过有关犹太人的历史书。所谓的了解，大都是从电影、小说中获得，比如在莎士比亚戏剧中对犹太人的描写，二战时期纳粹对犹太人大屠杀，还有那些犹太裔作家，诸如，弗洛伊德、卡夫卡、茨威格、山多尔、凯尔泰斯、莱维等等。读他们的作品，更多感受到的是这个民族的苦难、坚韧和信念。可谓是横断面上的一个小节点，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都是浅尝辄止的涉猎。没有从历史的深处、淵源上纵向认真探寻、考证这个民族为何流落世界各地。

读《父亲的失乐园》这本书，恰巧弥补了这些失缺。《父亲的失乐园》是一个库尔德犹太家族四代历经六十年，横跨伊拉克、以色列、美国三地的真实传奇。作者阿里埃勒·萨巴尔在美国出生，是个典型的加州男孩，后来，他成了有名的记者，以及美国国家书评人协会奖传记类首奖得主。

镶嵌在《父亲的失乐园》的那些历史碎片，诸如，亚述帝国、巴比伦帝国、波斯帝国、罗马帝国的荣衰，以及后来的阿拉伯人、十字军、奥斯曼帝国（土耳其人）、英国人等异族对那片土地的统治，等等。阿里埃勒·萨巴尔通过讲述父辈祖孙三代人的故事，把犹太族裔的离乡背井史穿针引线地融入其中。这种把家族故事放在纵深历史的大环境中讲述的方式，吸足了人的眼球，也有了以小见大的波澜壮阔感。

阿里埃勒·萨巴尔的祖辈生活在札胡。这是一个四面环水的半月形小岛，四周是白雪皑皑的群山，坐落在库尔德斯坦地区北部。而库尔德斯坦地区，这个面积只有五十万平方公里的狭长地带（略大于西班牙，略小于法国），同伊拉克、叙利亚、伊朗和土耳其交界。犹太人在三千年前，就“失落”在这片亚述大地上，“他们世世代代都待在古代先祖被亚述人放逐之处”。 萨巴尔的父亲约拿就出生在札胡。

库尔德斯坦族群，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犹太裔流散群体，讲着亚拉姆语，是耶稣的主要语言，也是三个美索不达米亚帝国（亚述、巴比伦、波斯帝国）的主要官方语言。

约拿一家祖孙三代人讲着这种古老的语言，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带。这里盛产有趣的神话故事。留着八字胡的讲古老人，讲那些盗墓者、乞丐、英雄的神话；还有爷爷每天为约拿讲读的“诗篇”。这童话般的世界，滋养了约拿幼小的心灵，也为这个在房顶上飞奔的孩子插上想象的翅膀。更使他从小就记住了“受尊敬的原因不在于拥有多大的土地、收入多高，而在知识有多深刻，信仰有多坚实”。

这些记忆和信念深深印在约拿的心底，如同种子，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在灵魂深处唤醒最俭朴、最有力量的召唤。使他在未来之路，不屈不挠，战胜一切困难，成为家园文化的承继者，一位研究亚拉姆语的专家、美国洛杉矶一所大学的知名教授。

当然，远离家乡，不同文化的冲击，那些在生活、思想上的疏离感，是约拿，也更是作者这代人共同的感受和困惑。

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犹太复国运动中，他们一家人被迫离开札胡，同其他世界各地的犹太人一样，纷纷回到耶路撒冷。虽然同是犹太人，但库尔德犹太人同东欧等地归来犹太人相比 ，似乎遭遇的困苦和迷茫更多。那种想融入族群而不被认可，没有工作可做，居住环境恶劣，等等，都成了库尔德斯坦归来的犹太人所必须面对的残酷现实。

但犹太人就像他们的祖先摩西一样，总能在新的居住地，繁衍生息，且生生不已。这是个打不败的民族！就像从库尔德斯坦走出来的约拿一样。他从在耶路撒冷上夜校，打零工，到上希伯来大学，再到上耶鲁，像他的爷爷——札胡有名的染布师傅——以及他的商贩父亲一样，总能在夹缝中拓展空间，在艰难中淬炼坚毅，在失意中坚守执着，让自己生存下去，并活得充实和精彩。而家园的记忆，那些久远的过去，就是他们心灵停泊的“锚定点”，成了他们几代人不可或缺的源动力。

家园的意义在于：其一，成就了约拿的社会地位，使他得以成为知名大学教授，研究亚拉姆语专家学者，在世界顶尖大学（剑桥大学）讲学；其二，由于他的研究整理，极力拯救，也使得亚拉姆语，这个耶稣的主要用语，库尔德斯坦地区犹太人的古老语言——“跨越许多国界，渗透许多不同信仰，见证过许多帝国兴衰”，这个濒临死亡的语言，没有消逝。留住了语言，便也传承了历史，留住了念想，连接了过去与现在，乃至未来；其三，探寻了人类共性：寻根、问根，永不忘根。那些让人记忆深刻，魂牵梦绕，挥之不去的家园，是人类共有的情结，像日月星辰一样，成为永恒的照耀，温暖着那些远离家园的人。

就像我的父亲，过世后的遗愿，是把骨灰撒在家乡的河里——通肯河。那一天的通肯河两岸，蓝天幽远，白云游走，大豆摇铃，芦荻浩荡，四野青黄，一片恬静。那是个离天堂最近的地方。那是父亲的家园，也是他的乐园。

家园，即是乐园。人类情感和生命的归宿地。

（补记：这本书在我的床头放了好长时间，迟迟没读。后来，老父亲于二○一七年十月十一日去世。这是读这本书的原因。谨以此文纪念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