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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手推车

2018-11-24塞萨尔·艾拉

湖南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狂吠手推车人行道

[阿根廷]塞萨尔·艾拉

对阿根廷作家塞萨尔·艾拉的描述包括:继博尔赫斯后最具独创性的小说家;诺贝尔文学奖博彩名单上的新热门人选;迄今已出版了八十多部小说;虽然其小说题材和风格——从书信小说到科幻小说到侦探小说——几乎包罗万象,但无不散发出精美而奇异的文学性;每天上午在咖啡馆写作,从不修改,一意孤行,犹如孤绝的隐士,或永远即兴的神秘爵士乐手,或者,更奇特一点,用他自己在那篇《手推车》中的比喻,像每夜在超市中游荡的一只购物手推车,“缓慢而安静,就像颗星,从未犹豫或停止。”

我在一辆巴士上,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突然,附近有只狗开始大声狂吠。我想去看它在哪儿。其他有些乘客也是。巴士上并不很挤:座位都坐满了,但只有几个人站着;他们有看到那只狗的最佳位置,因为他们望出去的角度更高,而且可以看到两边。即使对于坐着的乘客,比如我,巴士也提供了一个升高的视野,正如马之于我们的祖先:用法语说就是perspective cavalière,等角透视。那就是为什么我喜歡巴士胜过轿车,后者的座位太低,太接近地面。犬吠声来自我这一侧,人行道这侧,这很合理。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看不见那只狗,因为我们开得很快,我估计已经太晚了;我们应该已经把它甩到后面。它激起了通常会围绕某个事件或事故而产生的那种轻微的好奇,不过这一次,除了吠叫的音量,几乎没有发生了什么的暗示:人们在城里遛的狗除了对别的狗叫之外很少叫。所以这时乘客的注意力已经开始涣散,而突然它又被调动起来:狗叫声再次响起,比之前声音更大。接着我看见了那条狗。它正在沿着人行道奔跑,对着巴士狂吠,它跟在后面,全力以赴想追上来。这太奇怪了。在过去,在乡镇和城郊,狗会追着汽车跑,对着车轮狂叫;那是我小时候在普林格莱斯记得很清楚的场景。但现在不会了,似乎狗已经进化了,已经对汽车的存在习以为常。而且,这条狗并不是在对着巴士的车轮叫,而是在对着整辆车叫,昂着头,盯着车窗。现在所有乘客都在看。难道是狗的主人上了巴士,忘了它或抛弃了它?要不也许是车上有人攻击或抢劫过狗的主人?不,这辆巴士一直在沿着督府大道开,好几个街区都没停,而只是在目前这个街区那条狗才开始它的追击。更复杂的假设——比如,这辆巴士轧死了狗的主人,或其他狗——也可以被排除,因为根本不可能。这是一个周日下午,街道相对很空:一起事故不至于会没人注意。

那条狗个头相当大,毛色深灰,尖尖的长嘴,介于纯种犬和流浪犬之间,虽然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至少在我们正经过的地段,流浪犬已成为过去。它的体型还没大到让人看一眼就害怕,但也足以在它发怒时对人构成威胁。而现在它似乎就在发怒,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绝望、发狂(至少就此刻而言)。驱使它的动力不是(至少,就此刻而言不是)攻击,而是一种急切的渴望,想追上巴士,或者让它停下来,或者……谁知道?

赛跑在继续,伴随着狂吠。巴士加速前进,它刚在前一个街角被红灯耽搁了。它一路贴着人行道行驶,而那条狗也正在人行道上奔跑,渐渐掉到后面。我们已经快到下一个交叉路口,看上去追击会在此结束。然而,令我们惊讶的是,那条狗穿过下一个街区,继续穷追不舍,它也在加速,同时狂吠不止。人行道上没什么人,否则像它那样横冲直撞,视线紧盯着巴士车窗,势必会把行人撞飞。它的叫声变得越来越响,震耳欲聋,淹没了马达声,充满整个世界。某件本来从一开始就该很明显的事情最终浮出水面:那条狗看见(或闻到)了这辆巴士上的某个人,它正在追那个人。一个乘客,我们中的一员……其他人显然也想到了这点;大家开始带着好奇的表情环顾四周。有谁认识这条狗吗?怎么回事?是狗的前主人,还是它以前认识的某个人?我也在环顾四周,一边琢磨着,会是谁呢?在这种情况下,你最后想到的人才是自己。这我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意识到。而且是间接地意识到。突然地,被一种那时依然模糊的预感所触动,我看向前方,透过挡风玻璃,我看到路上畅通无阻:在我们前方一长排绿灯几乎绵延到天际,预示着飞速而不间断的行进。但紧接着,随着我内心升起的焦虑,我想到我不是在出租车上:巴士每过四五个街区就有固定的站点。的确,如果站点上没人候车,车上也没人按铃要下去,巴士就会一路不停。就目前来说,车上还没人走向后门。运气不错的话,下一站也会没人。所有这些思绪都同时涌向我。我的焦虑感在继续增强——几乎就要发现那个不言而喻的结论。但这被当时的紧急状况推迟了。有机会让我们一直不停地开,直到那只狗放弃追击吗?我的视线只移开了几分之一秒,然后我又去看它。它还在狂追,狂吠,像着了魔似的……它也在看着我。我知道了:它是在对我叫,我就是那个它要追的人。那种突如其来的灾难所会带来的恐惧感向我袭来。我被那条狗认出来了,而它正对我穷追不舍。虽然,一时情急之下,我已经决定否认一切,不供出任何事情,但在内心深处,我知道它是对的,而我是错的。因为我曾虐待过那条狗;我对它的所作所为,的确是,说不出的无耻。我必须承认,我从未有过十分坚定的道德原则。我不是要替自己辩护,但这种道德缺失可以部分解释为:从幼年时候起,为了生存下去,我必须进行无休止的战斗。这渐渐钝化了我的正义感。我开始允许自己做一些体面绅士不可能做的事。但也难说。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此外,我的恶行根本算不上真的犯罪。我并没有真正违法。但我也没有像个真流氓那样,把自己做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我对自己说我会做出补偿,虽然我一直在想到底该怎么做。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情况:以如此怪异的方式被认出来,被迫面对一段埋藏如此之深,以至于似乎已被遗忘的往事。我意识到我一直在指望着某种免责。任何人处在我的位置都会这样做,都会假设,首先,一条狗只是一条狗,它的个性将会被其所属的物种所同化,从而最终消失。于是我的罪恶感也会随其消失而消失。曾有片刻,我可鄙的背叛赋予了那条狗某种个性,但那只有片刻。而那片刻居然持续了这么多年——这里有某种超自然的、令人惊骇的东西。不过,当我再仔细想想,一丝希望出现了,而我立刻就抓住了它:时间已经过去太久。狗活不了那么久。如果我把年数乘以七……这些念头在我脑海里翻滚着,与那变得越来越响的、沉闷的狗叫声相互撞击着。不,说时间过去太久是不对的;这种算法只是我延迟自欺的一种方式。我最后的希望是当你面对某种太过严重而无法承受的状况时,那种经典的、否认一切的心理反应:“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发生,我在做梦,我肯定有哪里搞错了。”而这一次它不仅仅是一种心理反应;它是真实的。真实到我不敢去看那只狗;我害怕它可能会有什么样的表现。但我又太紧张了,没法装得若无其事。我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我大概是唯一这样做的人;所有其他乘客都在关注着这场车狗赛跑,包括司机,他不停地转过头看,或通过后视镜看,并一边和前排的乘客开玩笑。我因此而痛恨他:他的分心让车速慢了下来;否则那条狗怎么能一路跟到第二个交叉路口?但即使它一直跟着那又怎么样?除了叫,它还能干吗?它不可能上车。最初的震惊之后,我开始以更理性的方式看待目前的情况。我已经决定要否认自己认识这条狗,我决心已定。它的攻击——虽然我认为不太可能发生(“咬人的狗不叫”)——只会将我塑造成一个受害人的角色,并促使围观者和维护秩序方(如有必要)站在我这边。不过,当然,我不会给它机会。在它从视线里消失之前,我决不会下车,而它迟早必将消失。126路巴士的终点是莱蒂洛,从圣胡安大道始发,沿着一条迂回曲折的路线前进,很难想像一条狗能一路跟到底。我斗胆瞄了它一眼,但随即又立刻移开。我们的眼神相遇,但我在它眼里看到的并非我所预料的那种暴怒,而是一种无限的悲痛,一种非人的痛苦,因为它超过了一个人可以承受的极限。我对他的不当行为真的有如此严重吗?现在可不是坐下来分析的时候。而且反正结论也只有一个。巴士开始加速。我们穿过了第二个交叉路口,而那条狗——它已经落到后面——也穿了过来,经过一辆因红灯停住的汽车跟前;但即使那辆汽车正在行驶,它也会照样穿过去,它跑得是如此不顾一切。虽然羞于承认,但我确实希望它被撞死。众所周知,这种事情时有发生:有部电影里,一个犹太人在纽约认出了四十年前集中营里的一个犯人头目,于是开始追他,结果被一辆汽车撞倒轧死了。但想起这个故事反而让我沮丧,并没有因为存在先例而提供些许安慰,因为那是发生在虚构中,从而让我的现实状况显得更为醒目,不过,虽然我不想再去看那条狗,但它狂叫声的音量暗示着它正在被甩到后面。那个巴士司机,显然已经开厌了玩笑,已经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我现在敢转过头去看了。现在这样做已经没有招人注意的危险,因为车上每个人都在看;如果只有我不去看,反而会显得可疑。同时我也在想,这也许是我最后一眼看它;这样相遇的机会不可能再有。是的,它已经毫无疑问地落后了。它看上去变得更小,更可怜,几乎显得荒谬。其他乘客开始笑起来。它就是条精疲力尽的老狗,说不定已经死到临头。隐藏在这次爆发背后的多年积怨和痛楚使它伤痕累累。这次狂奔会要了它的命。但为了这一刻的降临它已经等了如此之久,它绝不会放弃。它不会放弃。即使它知道自己会失败,它仍然在继续狂奔并狂吠,狂吠并狂奔。或许,即使当远去的巴士在它视野中消失,它还是会永远不停地奔吠下去,因为它别无选择。我眼前掠过一幅画面:那条狗的身影印在一片抽象风景(无限)之中,我有点伤感,但那是一种镇定的、几乎具有审美意义的伤感,仿佛当我想像自己看着那条狗的时候,悲伤正从遥远的地方看着我。为什么人们总说往事一去不回?一切都发生得如此迅速,我根本没时间去想。我总是活在当下,因为光是应对当下就几乎耗尽了我所有体力和脑力。我可以应付突发情况,但问题是我总感到有太多事情在同时发生,仅仅为了对付当下这一刻,我就必须集中全部的力量,付出超人的努力。那就是为什么不管以何种方式,只要有机会可以让自己放下负担,我就会置道德准则于不顾。我必须剔除任何不是生存所严格必需的东西;我必须不计代价地去获取一丁点的空间,或者说平静。至于这会不会伤害到别人我可不管,因为后果并不会即刻出现,所以我看不见。于是“当下”又一次让我摆脱了一个麻烦的客人。这个插曲在我嘴里留下了一丝苦涩:一方面,有种侥幸逃脱后的轻松;另一方面,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同情。做一条狗是多么悲哀。死亡总是触手可及,且无可逃避。而更可悲的是作为那条狗,它抛开了自己族类顺从的天性,却只是暴露出它那从未愈合的伤口。它的身影映衬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周日的光线下,以一种狂躁不止的状态,奔跑并狂吠着——它扮演了一个幽灵的角色,从死者中归来,或者,更确切地说,从生者的痛苦中归来,目的是要得到……什么呢?赔偿?道歉?抚摸?他还能想要什么呢?不可能是复仇,因为它势必已从经验中获知,面对坚不可摧的人类世界它根本无能为力。它只能表达自己;它已经那样做了,而唯一的所得便是毁掉它那疲惫的老心脏。它已经被打败了,被一辆远去巴士那沉默的、金属质感的表情,和一张透过车窗凝视它的面孔。它是怎么认出我的?我想必已经变了很多。它对我的记忆显然栩栩如生;也许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印在它脑海中,从未有片刻褪色。没人真正知道狗的脑袋是怎么运作的。也许它认出了我的味道,那并非没有可能;有很多关于动物嗅觉能力的惊人故事。例如,一只雄性蝴蝶可以越过数以千计的干扰气味,闻到数英里外的一只雌蝴蝶。我开始陷入一种超然而智性的沉思。狗吠声成了一种回音,音高参差不齐,时高时低,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突然,一阵我整个身体都能感觉到的后坐力将我从思绪中震出来。我意识到自己乐观得太早了。巴士的确提速了,但现在它又再次慢下来:那是下一站在前方出现时司机的惯常做法。他们先是加速,估摸着还有多少距离,然后松开油门,让巴士滑到站台。是的,它正在慢下来,准备停靠到人行道旁。我坐直了往外看。一个老妇人和一个小孩正在等着上车。狗吠声再次变得响起来。难道那条狗还一直在跑?它还没放弃?我没去看,但它肯定已经很近了。巴士已经停下来。小孩跳上了车,但老太婆却慢吞吞的;那个高车门对她这个年纪的老人有点难。我默默地在心里怒吼,快上,老家伙!并焦虑地盯着她的动作。通常我不会这样说或这样想,都是因为我所承受的压力,但我立刻就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其实根本无需担心。也许那条狗能追上来一点,但很快就会又被甩到后面。最坏的情况是,它跑过来,显而易见地正对我的车窗大叫,于是其他乘客就会发现我便是它在追的那个人。但我要做的不过是否认跟这只动物有任何关联。没人能反驳我。我不禁对语言及其相比狗叫的优越性心存感激。那个老太婆正把她的另一只脚放到车门台阶上;她几乎已经上车了。一阵突然爆发的狗吠声让我什么都听不见。我朝外面的人行道看去。它来了,快如闪电,毛发飞扬,叫声一如既往地响亮。它的毅力简直难以置信。像所有它这个年纪的老狗一样,它肯定也有关节炎。也许它正在做最后一搏。既然在这么多年后终于找到了我,既然可以通过释放怨恨给自己命运一个完满的结局,何必还要做任何保留?一开始(这全都发生在猝不及防的一瞬间),我还不明白到底怎么了,我只觉得有点怪。但随即我就意识到:它没在我的车窗前停下,它继续向前跑。它在干吗?难道它要……它已经跟前门平行,随后,像鳗鱼般敏捷,它转过头,闪身一跃而上。它要上车!不,它已经上车了,并再次转过身,根本无须撞倒那个老太婆——她只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贴着她的腿一掠而过——几乎毫不减速,仍然狂吠着,沿着走道奔来……无论是司机还是乘客都没时间作出反应;尖叫正从他们的喉咙中升起,但还没发出声。我本该对他们说:别怕,这跟你们无关,它要找的是我……但我也没时间反应,除了吓得全身冰冷,肌肉僵硬。我倒是有时间看着它向我冲来,我的眼里只有它,其余的什么都看不见。靠近了,面对着,它看上去颇为不同。就好像当我之前透过车窗看它的时候,我的视线被记忆或我曾伤害过它的想法所歪曲了,而此刻在巴士上,仅一臂之遥,我才看清了它的真面目。它看上去年轻,健壮,灵巧:比我更年轻,也更有活力(这些年来,我的活力已经像浴缸里的水一样渐渐漏光了),它的叫声一往无前地响彻整个车厢,它那带着耀眼白牙的尖嘴即将碰上我的肌肤,而它那闪亮的眼神,未曾有片刻,离开过我。

手推车

我们街区的一家超市里,有只手推车会自己滑行,不用人推。它外表跟别的手推车一模一样,由粗铁丝做成,带四个小小的橡皮轮(前面一对轮子更加靠近一点,它独特的外形便由此而来),外加一根包裹着亮红色塑料的把手以操控方向。没有任何东西能将它跟其他两百只手推车区分开来,它们都属于那个巨大的超市,这个街区最大最繁忙的超市。唯一只有我说的那辆手推车会自己滑动。它这样做时会无限谨慎:在开张营业到打烊这段被嘈杂主宰的时间——高峰期就更不用说了——它的行动根本无人注意。它像所有其它推车一样被使用,里面装满食物、饮料和清洁用品,在收银台被清空,仓促地从一条通道被推到另一条通道,如果购物者放手看到它滑行了几分之一英寸,他们也会以为那是因为惯性所致。

奇迹只会在夜间显现,当躁乱让位于一种诡异的宁静,不过却无人欣赏。极为偶然地,清晨上班的堆货员会吃惊地发现那只推车迷失在靠近速冻柜台的超市盡头,或者夹在昏暗的酒架中间。他们会很自然地以为它是前一晚被错放在那儿的。在如此一个庞大的迷宫式场所,像这样的疏忽在所难免。如果那只推车正在移动时被他们发现了,如果他们注意到了那种移动,那种如同手表分针走动般不起眼的移动,他们则会以为那一定是由于地板的坡度或一阵风。

事实上,那只手推车整晚都在四处转悠,沿着通道来来去去,缓慢而安静,就像颗星,从未犹豫或停止。它巡视着自己的领地,神秘,令人费解,它神奇的本质隐藏在平庸的表象之下:一只毫无特别的购物手推车。超市员工和顾客都忙得无暇去察觉这一秘密现象,反正,这对任何人或事来说,都毫无意义。我是唯一一个注意到它的人,我想。实际上,对此我非常确定:专注力在人类中非常缺乏,而这件事需要投入大量的专注。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因为它太像那种我常常凭空臆造出的幻想,我已经因此而获得了癫狂的美誉。在那儿购物的这么多年里,我学会了通过红色把手上的一个小标志来认出我那只特殊的手推车;不过其实我根本不需要看那个标志,因为即使从远处也会有某种东西告诉我那就是它。每次我找到它,一股欢乐和信任感就会涌上心头。我把它看成一个朋友,一个友谊的对象,也许是因为在这件事中,物体的惰性被那种微弱的生命震颤激活了,而那种震颤,是一切幻想的起点。或许,在我潜意识的一个角落,我对它心存感激,因为它跟这个文明世界里所有其它的手推车都不同,而且这种不同除了我它没有向任何其他人显露。

我喜欢想像它在孤独而寂静的午夜,十分缓慢地滑行着穿过黑暗,像一只布满洞眼的小船,出发去寻求冒险、知识,以及(为什么不?)爱。但它能发现什么呢?在一大堆乳制品、蔬菜、面条、软饮料和豌豆罐头中间,而那就是它所知的全部世界。但不管怎样,它没有失去希望,而是继续自己的航行,或者说从未中断,就像一个人明知他的努力都是徒劳,但还是坚持不断尝试。这个人之所以能坚持,是因为他始终寄希望于平庸日常的变形,而且他已将这种希望钉入了梦想和征兆。我想我很认同它,而且最初让我发现它的,我想,正是那种认同感。荒谬的是,作为一名感觉与自己那些文学同事如此疏远和格格不入的作家,我却感到与那只购物手推车很亲近。甚至我们各自的技术手法也很相似:以难以察觉的极慢速度推进,最终积少成多;眼光看得不远;城市题材。

鉴于所有这些,你可以想像我的惊讶——当我听到它说话,或者,更确切地说,当我听到它说出的话。我怎么也想不到它会发出那样的声明。它的话像冰尖一样刺穿了我,迫使我重新考虑这整个状况,开头是我为这只手推车感到可悲,然后是我对自己感到可悲,以及更普遍而言,对奇迹感到可悲。它开口说话这个事实并没有让我吃惊;对此我心里已有所准备。也许我感觉我们的关系已经发展到了某个点,已经适合运用一些语言符号。我知道它要对我说点什么的时刻已经到了。(比如它崇拜我,爱我,永远支持我。)我在它旁边蹲下来,假装系鞋带,这样我就能把耳朵贴到它一侧的铁丝网上,我就能听到它的声音,一种来自彼方世界的低语,但听上去无比清晰和确定:

“我是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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