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 衣
2018-11-24胡慧玲
胡慧玲
一件嫁衣,是从一粒棉籽开始的。
它在三月温柔的风中苏醒,悄悄钻出土壤,呼吸着风、雨、阳光,慢慢长大。一位母亲给棉树除草松土,汗水滴在土里,渗进它的根。
秋天,当小朵小朵的云通过棉树的根爬上枝头时,母亲的笑温柔如秋水。
从此,每天晚饭过后,劳累了一天的母亲就着昏暗的光线,坐在纺车前彻夜纺纱。叽,叽,叽,随着纺车的转动,柔软的棉花变成了一条条棉线,服服帖帖地绕在纱锭上。纺好纱,母亲又开始坐在织布机前忙碌,专注的她浑身散发着一种圣洁的光芒。而在纱线里左右穿越的梭子,就像时光的脚步,它每走一寸,布就长一寸;每走一尺,布就往前一尺……
妈妈,你在做什么?
我在为你们准备服饰啊。等你们长大了,要为你们做嫁衣。
很多年过去,韦清花依然无法忘记这些场景,每每说起,备感做母亲的辛苦。如今,她也是一个母亲,人们再也不喊她的名字,而喊她“覃奶滨凤”:覃,是丈夫的姓;奶,在侗族是妈妈的意思;滨凤是第一个孩子的名字。从“韦清华”到“滨凤妈”,她也要像媽妈当年一样,种棉、纺纱、织布,为女儿的嫁衣做准备了。
“傍晚微风轻轻吹,阿妹想哥如水流,流水响声响不停,阿哥可知妹思量……”清晨,广西三江同乐乡的平溪寨还沉浸在雾气里,山林还在露水中沉睡,清花哼着侗歌,挑着竹箕出门去割蓝靛草了。
侗族大歌《嘎乜》里如是唱道:“棉花不织成纱,怎样也做不成布。用树叶来染衣服,哪里会有蓝靛那样发亮。”棉花和蓝靛是制作侗布的基本材料。侗族女人似乎也注定要和棉花、蓝靛草纠缠一生。
沙,沙,沙……割蓝靛草的声音使得山林格外寂静,云雾深处有鸟鸣传来,像从侗笛吹出的一串音符。空气清新,草木的气息弥漫四周。清花左手把蓝靛草,右手握镰刀,草叶上的露水、草的汁液打湿了她的双手,氤氲着一层浅绿,如梦蒙里一块淡绿色的纱。哎哟——锋利的刀口割到韦清花的左手食指,殷红的血迅速从伤口冒出来,像一朵红色的花怒放开来。她放下镰刀,走到一棵小树跟前,从枝上扯下几片叶子,含在嘴里嚼烂。嚼成糊状的树叶汁敷在伤口处,盖住那朵红色的花。她用一片柔软的叶子一裹,青草一扎,拾起镰刀,继续埋头割草。
从山上回来,她将鲜绿的还带着露水的蓝靛草放入黑褐色的木桶,用水浸泡两到四天,让它们充分发酵。至缸水呈蓝色,蓝靛草变黑,便把蓝靛草扭干取走。用布袋装上一定量的石灰在蓝靛水中过滤,后用盆反复上下“翻打”靛汁,直到水泡发蓝发紫。静置靛汁一到两天后,把上面的清水倒掉,桶底有一层介乎于深蓝和紫色之间的黑色,那是经过充分发酵的绿色植物酿出的一种特殊的颜料——蓝靛。侗族是个尚黑的民族。除了黑色的服饰可以让他们和环境协调一致外,还因为在他们眼中,黑色是纯洁和坚定的象征。这似乎与人们对婚姻的期望不谋而合。他们穿色黑衣服,小腿裹黑色绑腿,脚穿黑色布鞋,女孩出嫁当天必戴黑色头巾(而平常日子里,大家都只戴白色的头巾)。与之相反的是,瑶族尚白,他们认为白色象征着希望和从未失去,所以,花瑶姑娘倾其一生在黑色的布上挑出白色的、繁盛的花纹图案。每个民族都有属于自己的文明密码。
清花取出一定量的蓝靛膏放入染缸中,加入水、甜酒、草灰等,双手紧握木棍使劲搅拌,以让它们彼此充分融合,和谐相处。这就是染缸的制作。制染缸有很多禁忌的,怀孕的人、去办丧事回来的人、去看未满三天的新生儿回来的人都不可以去碰染缸,否则,染水马上变死水,又得重新做。“禁忌”一词的原始含义是“神圣的”。这取自大自然的颜料,自有它的情绪与原则,静默得像一个神秘的谜。
置放十三天后,染水成熟,就可以开始染布了。取自大自然的颜料静静地躺在桶里,它映照着庭院里浓绿的枝叶和叶间漏下的天空。黑白衔接处,泛起晶莹的光芒。蝉声在树荫深处响起,此刻正是八月,充沛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正是染布的好时节。韦清花把白布的头放进染料里,靛水和布迅速拥抱在一起,所有的记忆似乎在相遇的一瞬间苏醒:靛水在布的肌理里搜寻到记忆里的阳光、山林的鸟鸣和青草的味道;布感受到当初作为一粒棉籽的快乐:发芽,长叶,抽枝,开花,腰肢舒展,内心自由而饱满。
清花弯着腰在染缸前忙碌,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掉进染缸,把水面打了个凹。她想起母亲长年累月地种棉,纺纱,织布,染布,制作侗衣,何其辛苦。那些在深夜响起的纺纱的叽叽叽声、织布的哐哐声、搅拌染缸的哗哗声,汇成了侗族女人的生命之歌。这歌声里有艰辛,有快乐,有幸福,更是一个女人对家人爱与责任的表达。此刻,清花虽然腰酸背痛,汗流浃背,但她的心里有着隐秘的欢喜与期望。这些正在染的布料是用来给女儿们做嫁衣的。
清花把柔软而缠绵的布从靛水里捞出来,依次一节一节叠放在染桶的木架上滤水。染水恋上了她的手,把她手背、手掌的纹路描绘了一遍又一遍,使得那些纹路清晰而显得神秘、寂静。有人说那些纹路可以看出一个人人生命运的走向。她不去想这些掌纹的来路和去向,她过着母亲经历过的生活,做着一位母亲该做的事,负着一个妻子该负的责任,平淡又满足地度日。她常常会想起母亲那双长年累月因染布而变成蓝色的手,那是一双温暖的手,多少匹布、多少套衣服、多少鲜活灵动的刺绣都是从那双手里诞生。那双蓝色的手,是一家人的温暖所在。
布每染完一次,漂洗一次。小溪边早就有漂洗布的女人了,她们说着只有她们听得懂的侗语,欢快地交谈。哗,清花抓住布头,把整匹摔向溪水里。布在水中散开,顺水流淌。周围的溪水冒出一股股蓝色的浓云,又瞬间淡去,像一个突然而至又快速消失的梦。漂洗后的布要进行晾晒。她把布一道一道挽在竹竿上,用手把每一个褶子扯平。
风来了,在布的空隙里穿梭;太阳见了,热烈地照着它。透过淡蓝色的布的纹理往前看,夏日的炎热好像消退了许多。细嗅,有股蓝靛草的气味,这是属于侗寨的特有的味道。布像一个安静的蓝色的充满馨香的梦,在风中轻轻摇动……清花不时出来看看布,用手摸摸它,粗糙的手指在空气中发出轻微的“哧——”的响声。
晒干了的布还得再染再洗再晒。这样的工序一天三次,持续两月。繁琐的工序,体现的是手工制作者的耐心和毅力。这中间,还要浆牛皮胶和山上特用的树皮水。清花白天染布,晚上还得给染水喂料搅拌。就像人要吃饭菜才有力气一样,染水每天都要补充水、甜酒、草灰等能量,否则就会虚亏。这是一缸有生命的染水,有着呼吸和情绪的染水,是让人敬畏的染水。
哗啦哗啦,搅拌染水的声音使得静夜寂寂,空中月更明。
两个月后,这来自大自然的两种植物,殊途同归,日久情深,合二为一,彼此依恋,永不分离,终于染成了黑色的侗布。染好的侗布要在砧石上进行反复捶打。那双手又握起木槌开始捶布了。布叠好放在捶衣砧上,清花手臂高扬,风声随之而来,梆,梆,梆,槌子敲打在布上,磨平了布的纹理。紧握着木槌的这双手,体现出一种万事不求人的坚决。捶布的声音飘荡在村子上空,让人想起那唐诗宋词里的捣衣声。在这安静的寨子了古风犹存,有时候让你忘记山外喧哗的俗世,以为自己是那个误入桃花源武陵渔夫。
侗布在将近半月持续不断的捶打中,终于发出一种光泽——黑中透着金属般神秘的冷艳之光,人称“亮布”。根据手艺和捶打时间的不同,侗布的亮度也不同,越亮的侗布就越贵,可谓难得难求的奢侈品。亮布广泛应用于服饰、饰品、祭祀、礼仪等方面,尤其在礼尚往来中,送一匹亮布作为礼物显得十分厚重和珍贵。
“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当初那匹白色的布在时间的流逝里不断充盈丰富着自己,终变成黑红色的珍贵的亮布。它以布料为载体,摄取植物草本的精华,保留了母亲双手的痕迹和温度,落满了夏日的蝉声,呼吸过风雨,历经了时间的浸染、砧子的锤炼,由阳光暖晒而固色,得天、地、人三者之灵气。它是对勤劳智慧的远古先民的致敬,是侗族区别于别的族群的一个独特的符号,传达和陈述着这个民族的观念、历史和现实。从制作原料、到制作的手艺更体现了侗族追求与自然和谐共处的审美理想。它也是一匹美味的布,有甜酒的醉、草木的香、母亲的耐心,为着一个隆重的日子做着长久的准备:作为侗族印染织物里的上乘之品,亮布为制作侗族的盛装——嫁衣做好了铺垫。
量身,裁布,做衣做裙。這衣叫对襟衣,这裙叫百褶裙。据说,百褶裙的制作灵感来自山坡上五颜六色的青杆菌。第一个侗族女人按着青杆菌的褶子做出了第一条裙子,从此风靡各寨。在封闭的偏远的生活环境中,聪明的侗族女人从自然中获得灵感,或得其形,或得其色,或得其原料,制作出实用又美观的日常用品,为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不少乐趣。这也正体现了天人合一、顺应自然、正德厚生、勤俭节约、自给自足的中国农耕文化。
百褶裙的制作大有讲究:将一幅亮布铺在硬木板上,用针在布上划出一道道沟,然后将布一叠一叠折起来。裙褶极细,每褶的宽度大约只有三、四根纱而已。这些细褶全是妇女们用双手捏出来的,与机器压制的褶子相比,这手工褶子灵动鲜活,加强了面料的雕塑感。折好的裙子捆在一节竹简上定型,两个月后解开,用柿子浆、鸡蛋清涂抹在褶子的沟脊上,晾干。晾干后就可以缝制裙子了。这些精细的手工制作,毫无保留地表达了侗族女子对美的追求和对幸福生活的向往。
从亮布到衣裙的制作这只是嫁衣工程的三分之二。压轴戏——刺绣还没有上演。
在清花十二岁时,母亲便开始教她刺绣的技艺。在侗族社会里,在自给自足的家庭生产模式下,侗族女人一年到头没有空闲,除了带孩子、做农活,纺纱、织布、染布、绣花也成为她们的人生命题,并且每一代母亲都负责把这些技艺传给女儿们。“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侗族女人关乎一家人的冷暖。因此,人们也往往把评价女红的各种技能,作为评价女性能力、美德的重要标准。在小伙子的眼中,一个刺绣了得的姑娘,必定心灵手巧又贤惠。当年,清花高超的刺绣技艺就吸引了许多行歌坐夜的男孩。
行歌坐夜是侗族小伙子和姑娘们谈情说爱的方式。每到农闲时节,吃了晚饭,三五成群的侗族小伙子便提着风雨灯,走路或者划着竹排在自己的寨内或别的寨去寻找自己的意中人。一路上,他们弹着侗琵琶,吹着侗笛,唱着情歌,在星空下憧憬着美好的爱情。寨子里,凡是有女儿待嫁的家庭,就会亮起灯来,暗示并欢迎小伙子来家里坐夜。而姑娘们常会结伴在某家,坐在一起绣花或者织布,等待四方而来的小伙子。
在行歌坐夜里,年轻的女孩和小伙子彼此寻找着各自的意中人。一旦女方有意,便想法把小伙子留下来,比如借用小伙子手中的风雨灯或者侗笛。其他人见了便识趣地回避。留下来的两个人,在情歌对唱中,相互了解,增进情意。那段时光应该是侗族女孩男孩最为快乐浪漫的时光吧。在三江侗族大型歌舞《坐妹》中,就有行歌坐夜的情景:
月亮东升,侗族阿妹惆怅地望月歌唱:“弹琵琶轻声唱,等着阿哥来看我。”
此刻,走寨的阿哥正匆匆赶路:“月亮弯弯照墙角,哥的妹妹莫牵挂,弹起琵琶来相会,想和阿妹排排坐。”
五更天亮,两人分离,情意绵绵,难舍难分:“五更公鸡叫连连,送哥送到榕树前。三年还有两头闰,为何不闰五更天。”
天籁般干净的歌声,无不让闻者落泪,为阿哥阿妹的深情所感动。这是一个多情、温和又浪漫的民族。彻夜歌声,彻夜欢笑,是无拘无束又美好的充满了爱情的日子呀。
清花在坐夜中相中了自己的意中人,与本寨的一个小伙子定下了姻缘。她手中的那些绣片,曾饱含了多少欢喜和期待。
如今,她已是滨凤妈了。随着女儿渐渐长大,清花也要开始教她们绣花了,随后女儿们坐夜的时光也要到来了。于是,在农闲的日子里,在吊脚楼的廊檐里,家婆、清花开始指导孩子们绣花。寨子里很安静,偶尔听到鸡鸣狗吠的声音、邻居们说话的声音、风拂过院子树木的声音。黄狗在树荫里慵懒地睡着,黑母鸡和它的伙伴在瓜棚下踱步觅食,一只白蝶飞上了廊檐停留在栏杆上,悠然地扇动着它小小的翅膀。当外面的世界都在飞速奔跑的时候,这里的时光却依然温柔而缓慢。
侗绣是剪纸绣,绣花之前得先剪好图案,而家婆覃奶时清是这方面的能手,方圆几十里的人都知道她。一张再平常不过的烟盒子纸,在她手中可以变幻出漂亮的图案来。她剪图案从来都不用先在纸上勾勒形象,她想剪什么就剪什么,想怎么剪就怎么剪。只要她想得到,就能剪出来。她已经达到一种出神入化的境界了。
在这个寨子里,会剪纸的人不多了,能像家婆一样技艺娴熟的再没有第二个。寨子里很多人排着队等她的剪纸图案,今天等不到,明天再来,明天等不到,后天来。将剪纸和侗绣传承下去是每个侗族女人生来就带着的使命,但现实却让这位老人内心充满了隐忧:现代文明像山风一样进入了这个偏远的寨子,很多年轻一代不会织布,不会染布,不会制作侗布,不会刺绣,也不会剪纸。这些古老的手艺濒临消失,能用什么办法挽留吗?这不仅是覃奶时清、韦清花们所面临的难题,也是整个时代面临着的一大难题。
趁我现在还看得见,还能剪,你们有空的时候,要多和我学学。她嘴里说着话,眼睛盯着纸片,双手配合默契地行动着。那双手曾经白皙纤细如玉,灵巧绵软如棉,像清晨山林里的蓝靛草一样洋溢着青春的光泽,但是现在如枯藤。但这枯藤里依然有着绵绵的生机。你看,一幅图案从她的指尖长出来了:可能是一朵怒放的牡丹,叶脉清晰,花瓣如行云流水;可能是一只蛟龙,鳞爪、龙须细节生动,好像只要点上眼睛就要飞走了;当然也可以是一只蝶,立在一朵花上,花开在一条充满柔情的藤蔓上;也可以是一个太阳,太阳上面是一圈一圈繁复的图案,精美又细致。她虽是耋耄老人,但在她逐渐枯萎的身体里却依然有一个丰盈的世界。
嫁衣上所需图案剪好后,还得制作一块块彩布:先浆两层纸,再浆一层平布和一层白布,最后浆彩布。彩布多为玫红、墨绿,或单色一块,或红绿拼凑一块。清花和家婆还有女儿一起完成这道工序。年轻又娇嫩的手、年老又干瘦的手、布满中年辛劳的手在那些彩布上不停晃动,有种光影交错时空穿梭的错觉。
一块彩布粘贴一幅图案,晾干,便可依着这图案绣花了。清花这双砍过柴、摘过茶叶、割过谷子、打过油茶、摘过棉花、纺过纱、织过布的手,上面长了茧子、有了沟壑、变得粗糙的手,拿起针,穿起线,却异常灵活。飞针走线间,手腕上下起落,柔软灵活自由舒展如风扶柳。一朵朵绚丽多彩、熠熠生辉的花纹图案,就像从她指尖变幻出来的花。
在以后的时间里,三代人将把饱满的热情倾注在这项耗时耗力的工程上。这一张张绣片需要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全部完成。春天草木吐绿,夏天南风送爽,秋天白露为霜,冬天炉火暖暖,她们利用农闲时间,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一直不停地绣花绣花。四季的气息和时间的足印都被这一针一线挽留了下来。这一针一线里也饱含了母亲对子女的关怀、祖母对孙女的祝福、现在对未来的憧憬。代代相传,绵延不息……
一年多的努力,嫁衣上所需的所有绣片全部完工。当一张张绣片镶嵌在领口、对襟、底摆、衣叉衣角处时,黑红色发着金属般冷艳光芒的嫁衣恍若一个沉静的女子戴上了华冠般惊艳,恍若湿漉漉的黑树枝上花瓣朵朵,恍若睡美人在王子之吻里苏醒,四周冰消雪融鸟语花香……
每一块绣片衔接自然,看不出一丝拼凑的痕迹,就像在一整条长带子上绣的花一样流畅。胸兜、衣袖上,以蜘蛛花为主题,缀以其他花草虫鱼鸟兽。酒红、玫红、墨绿、草绿、绛、蓝、黄、金,不同色彩镶嵌,交错,搭配得宜;婀娜的藤蔓、明艳的花朵、飘逸的叶片、绚丽的蝴蝶、起舞的龙凤映衬其间,仿若就要从布里飞出来。图案花纹针脚细密,密不透风,不知其始,不知其末,只见银光闪耀,色彩缤纷,恍如进入盛世花园,锦绣华年,心为之柔软,情为之感动,人为之陶醉。
这镶嵌的花纹,以侗绣为主,织锦为辅,相辅相成,缺一不可。织锦规则、小巧、窄,清新淡雅,是工笔画;侗绣灵动、飞翔、宽,雍容华贵,是浮雕。方寸天地,生机盎然,气韵生动:蝴蝶轻盈飞落,花枝风中摇曳,现世美好得无法言语。柔软的枝条缠绵多情,跳跃,延伸,到达千年前的一个春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锦绣里,尽是美丽的青春、甜蜜的爱情、美好的祝愿。
如果说亮布做的服装是大自然成就的一篇赋,那么侗绣是这篇赋中最精妙的修辞:铺叙、比喻、通感、对比、映衬、渲染,恰当得宜。增一分,嫌多;少一句,逊色。
看着这套崭新的嫁衣,清花出嫁那天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清晨,母亲为她穿上了那件耗时近三年的嫁衣:上衣是长衫,为大领对襟式,领襟、袖口有精美刺绣;对襟不系扣,中间敞开,露出绣花围兜;绣着龙凤夺宝的腰带束住婀娜的腰肢,使得整套服装修长纤细,优雅精致;下着青布百褶裙,裙褶旋转如一把古雅的油纸伞;小腿绑绣花裹腿,脚穿绣花卷鼻云钩鞋。发髻高挽,插饰鲜花、木梳、银钗,用象征着纯洁和坚定的黑色的头帕箍住头;母亲拿出自己陪嫁的银饰。侗族姑娘的银饰是代代相传的,外婆传给母亲,母亲传给女儿。只有在家里女儿多的情况下,才会添置首饰。以前,家境富裕的人家,送给女儿的银饰甚至重达六七十斤重,新娘子走路都需要人扶。母亲给她戴上银耳坠、银项圈、银项链,把银手镯套在她青葱的手臂,银戒指圈住她常年捏针刺绣的手指,母亲把清花装扮得像个隆重的节日般。一回眸,一投手,就会响起银饰碰撞的清响。闪闪发亮的银饰、绚丽的绣片,和充满魅惑的亮布组合在一起,清花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华丽而高贵。那样的时光即使现在想起来,依然覺得空气中还弥漫着当年的喜悦和甜蜜。
结婚后,这套嫁衣平时不穿,只有在重大的节庆日里才会再次隆重登场。节日是一个民族的根基所在。侗族多节日:侗年、斗牛节、播种节、姑娘节、尝新节……这些节日与季节更迭、祈求丰收、宗教信仰、谈情说爱、传统习俗等有着密切的关系。他们借节日古老的仪式、细节,回到对先人、历史、经验的纪念。为着这样庄重的节日,这里的侗族女人依然坚守祖先的传统习惯着盛装。载歌载舞中,银饰铃铃作响,百褶裙旋转成一把美丽的伞,而嫁衣上绚丽的刺绣更是使得天地都变得绚丽多姿。在这里,嫁衣成为一种礼仪,一种仪式,一种民族身份认同的标志。一个个平淡的日子也因此变得五彩斑斓而值得期待。
这套嫁衣上的图案包括别的侗绣上的图案都是有历史来源的。侗族是个信仰多神的民族,在社会生产力非常低下的原始社会,人类对自然界的变化虽然力图把握和控制,但最终臣服于自然。他们相信“万物有灵”,认为自己民族的祖先是从某一自然物或某一自然现象转化而来。于是这“万物”都被用在了服饰上,以求得到神灵的庇佑。
胸兜上的蜘蛛花,是侗族创世女神萨巴天在人间的化身。她原是一只金斑大蜘蛛,是侗族的保护神。在侗绣图纹中,她被美化成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腰带上的龙凤不是帝王权力的象征,而是天使媒官。传说远古时期,洪水泛滥成灾,世上只剩下姜良姜妹兄妹二人,在龙凤的撮合下,他们结为夫妻,繁衍人类。
在侗族刺绣的花纹里普遍出现有大鸟纹。那是源于先祖造人的传说。传说先祖造出的孩子漫山遍野,不计其数,是凤鸟和仙鹤哺育照料这些孩子。在民族迁徙迷失方向时,又是大鸟导航,才脱离险境。
背带上绣“九个太阳纹”,是源于《祖源歌》中的传说:古时候,洪水泛滥,萨天巴设置了九个太阳晒干了洪水,解救了姜良姜妹。但是大地又被十个太阳晒得焦枯,民不聊生。姜良姜妹请皇蜂发射神箭打落了九个太阳,只留下一个。但是,侗族没有忘记萨天巴的恩情,把太阳纹织绣在儿童的背带等服饰上,成为儿童的保护神。
侗绣上袅娜多姿的榕树花源于对榕树的崇拜。侗乡多四季常青、盘根错节的千年古榕。人们希望部族像榕树那样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子孙后代像榕树那样根深叶茂。于是把榕树花绣在背带上,祈愿能给孩子温暖和庇护。
……
在穿越了漫长的时光隧道,在经历了无数的劫难后,在沧海桑田变换中,时移世易,无字的侗族把民族的历史记忆和文明密码记录在服饰上,使得他们从古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自己从哪里来。
这套浸润了三代人心血的嫁衣,精美绝伦,发出细碎的金色的光芒,犹如晨阳初升时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洋溢着美好的希望。清花沾染过蓝靛草清香的黄褐色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它,脸上的笑温和如春风。它从一粒棉籽开始,经春历冬,几番染洗,千般锤炼,数年等待,终以一种柔美、多情、天人合一的模样出现在人们眼前。
一套嫁衣,一部史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