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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黄·神谕(二章)

2018-11-24王国华

湖南文学 2018年9期
关键词:紫荆花金黄鲜花

王国华

金 黄

和其他地方相比,深圳的春叶从钻出来那天开始,就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幕。树皮没有告诉过它,枝干没告诉过它,它自己也无需瞎猜。

气候很温润,空气很体贴。在这样的天气里谁还好意思凋落,好意思想到死亡?如果有人跟你谈起死亡,你会觉得那是一个很尴尬很遥远的话题。为什么无缘无故谈这些呢?跟春天有仇吗?

安安心心地过日子好了。

密密麻麻的树叶也会被虫害侵扰,被风雨催逼。这一辈子怎么能不遭遇点挫折?

平时都是微风细雨,基本上一個晚上就结束了。第二天醒来什么都没发生,就像人做了一个梦。人都可以有噩梦,何况不能行走的树。好在第二天响晴白日,昨天被风雨敲打的痛轻易就抹平了。

也有台风的时候,是北方人想象不出来的那种狂暴。云山雾罩,囊括了整个天地。广告招牌、树枝、轮胎、西瓜、雨伞,都被吹得满地乱跑,惊惶失措,迷失了自己的方向。咔嚓一声,树叶随着树干掉落在地上。被太阳晒上几天,失去了水分,死掉了。跟没有边际的,依然站在树上的亿万片叶子比起来,这些损失只是一小部分。大海中的小鳞虾,被鲸鱼成吨地吞吃,也没影响它们一代代繁衍壮大。台风一停,一切又重新开始。

这时它们不会有什么怨恨。它们失去了亲人。但亲人太多了。剩下的,依然相互依偎。悲伤持续不了多长时间。诗人说时间可以抚慰一切,而在深圳,对于这些树叶来说,温度可以抚平一切。

悲伤、忧虑、惊惶、恐惧、抑郁,都因恰当的气温而变成柔顺。

它们经过了一个暖暖的春天,酷热的夏天,晴和的秋日,然后是一个暖暖的冬天。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不过十来度,而且只持续几天。新的春天马上开始了,它们像昨天一样睁开眼睛,在鸟鸣中迎来清晨。

只一年时间,它们就经历了人的一生。它们习惯了日出日落,汽车尾气。习惯了偶尔的暴烈。见过了世面,它们心态更平和了。那厚实的,油汪汪的叶片,让它们显得朴拙,凝重。它们在树枝上扎得更深入,粘连得更坚实了。一阵风来,抖一抖肩膀,没事一样。

什么凋落,什么枯萎,它们的字典里没有这些字眼。

在深圳,凋零并不是新鲜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一年四季,鲜花无所顾忌地开放着。红与绿,紫与蓝,黄与白,眼睛被绚烂得都要麻木了。那些艳丽搭建了一个高高的廊檐,人在花丛里行走,沉湎于花的香与甜。如果你想醉,随时都会醉去;如果你想睡,也随时可以安稳地睡去。但那么多的花,如果只长不消,人早晚被淹没。“被鲜花淹没”这么一句诗意的话,也能变成灾难。它们泛滥而来,进了你的房间,占有了你的餐桌,上了你的床,堵塞了你的呼吸,阻挡了你的道路,你就无路可走,无处投奔。

但你去年看到的和今天看到的,是同样多的鲜花。新的鲜花开放了,旧的那些鲜花都去了哪里?

它们一定是凋零了。只是它们的凋零很浅显,轻轻地落到土地上,被清浅的泥土埋掉了。它们走的时候没有大声喧哗,也没高声喊痛,而留下来的花也没有大惊小怪。

一成不变的鲜艳掩盖了浅显的凋零。植物们按部就班,各安其位,各自绿着或者鲜艳着。

在这个与往日没有任何不同的春天,叶子们一夜之间都黄了。教科书里说,春天是万物复苏的日子。深圳的植物们不会理解。为什么要在春天复苏而不是其他季节?已经醒着了,为什么还要复苏?它们一如既往地绿着,无所事事,享受着晴和的阳光。

也不知道那天晚上有人跟它们说了些什么,它们好像一起顿悟了。

能在一个晚上,说服这么多叶子,必须要派出多少只鸟,多少只虫子,多少支队伍,需要怎样的动员,这些都无从晓得了。通过这件事,我们明白了季节竟有如此大的能力,有人类无法预知的神秘法术。只一个晚上的时间,叶子们达成了共识,统一了想法。

第二天一早,树叶纷纷从树上跳下。它们头也不回,似乎也没有认真地告一个别。

两三天时间,它们几乎全部落下来。偶尔一两片还在树上飘摇着,也许是没彻底想明白,也许被绊住了脚,但内心的急迫是显而易见的。它们摇头晃脑,扭动着身子,一副要摆脱什么的样子。终于在第四天,它成为落下来的最后一片叶子。

有的树叶第一次没有跳到地上,而是落在了枝丫上,车顶上。它不甘心,跃跃欲试,等待着风把自己吹下去。在树上,它们拥挤在一起。到了树下,还要在一起。飘落在远处的那一个叶片,独自张望着,它的内心该是多么伤悲。

由绿变黄,看似无奇,想想却是要经过多长时间的酝酿。一个人由帅变丑,由年轻变衰老,由精瘦变为肥胖,都是一个好漫长的过程。叶子们一夜之间就变了颜色,暗地里使了多少力气。来自天空的劝说固然很重要,自己的努力也是一方面。世上没有任何一个水到渠成的事儿。人变衰老也是要经过努力的,由绿变黄岂不更需自我加压。

落叶的季节,街上经常传出一种奇怪的鸟鸣。鸟鸣一般集中在早晨,属于群体行为。天刚刚亮的时候,整个城市都是此起彼伏的鸣叫。有点像农村的鸡叫连成片。这种鸟却是下午和傍晚的时候大声鸣叫,孤零零的,是一种很单调的声音,只一个音节,听上去好像是“好”“好”“好”。不知道这种鸟的名字,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要这样欢呼。

单看某一只叶片,个个脉络清晰,恰似盛开的手掌,伸出来就没有打算再攥回去。它就那么舒展着,好像一个哲学命题。

枯黄的叶子带来了天上的消息。虽然只比地面高出几米十几米,空气还是那些空气,风还是那些风,其实仔细想想是不一样的。姚明和曾志伟看到的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们的世界观、爱情、饮食习惯、想法,都因这看似微不足道的差距而大不相同。何况树上树下有十米几十米的距离呢。一片在高处站那么长时间的叶子,对外物的判断已经是另一种境界了。当它落到地面的时候,发现世界整个都变化了。它要把曾经看到的一切,在这个新的地方,向新的同伴讲述一遍。新同伴包括蛇、蜈蚣、小虫、蚂蚁、共享单车、一只偶尔从自己身上踩过的脚。它们与天上的鸟、白云、翻飞的塑料袋是不一样的。黄叶要耐心地做一个陈述者。

看,这是一种怎样的场面。成千上万的叶子。这条马路上好像只有叶子。空中飞舞着黄金,地面堆积着黄金。从人行道的这头看过去,满眼的黄,一望无际。偶尔经过的一两个人显得那么渺小,巨大的金黄的背景,把主角完全淹没了。它们不用强力,只动用自己的颜色就够了。颜色也是力量。这浩渺的金黄里面带着无数个来自天空的想法。神谕一般。它们离阳光更近,是阳光的信使,是另一个世界的搬运工。它们一起努力,似乎只需很短的时间,就可以改变地面上原有的渺小、狭隘、冲动和狂傲。

这是一幅单纯又耀眼的画面。路人都忍不住停下来拍照。那些落下的叶子纷纷张开嘴,赶紧把要说的话讲出来。人们听到满世界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那么悦耳的声音,人们当成了歌唱,而不是提醒,或者交流。

第二天早晨,这条长长的金黄地带完全消失了。

一个步履蹒跚的保洁员,手持一把硕大的扫帚,推着一辆铁板车。他低着头,一下一下地清扫着,发出“刷啦”“刷啦”的声响。无数片叶子全都聚集到他的手推车里,互相推搡着,扒着车沿儿无奈地看着外面,仿佛被无辜装进囚笼里的犯人。

保洁员把它们推到附近的垃圾场,一根火柴,一股浓烟直冲云霄。烟雾冲向更高处,比叶子曾经生长和落下的地方更高。经过树枝时,看到自己掉落后留下的小疤,已经化为烟尘的它们心里想些什么?

它们带来的消息已经随着它们的燃烧而烟消云散,重新回到天空。貌似强大的阵营,说消失一下子就消失了。干净的地面露出鲜亮的柏油黑。

仅仅一个年迈的老人,就轻松把它们处理掉。老人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他只是以此换取一些微薄的收入。

到了夜晚,金黄又铺下来了。这新落下的金黄,再次被扫走。一直持续好几天,直到再无新的叶子落下,马路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即便在金黄最丰满的那几天,这个城市也没显萧瑟之态,更没被凄惶笼罩。绿色依然像河流一样流淌在这城市中,毫无悬念地浇遍这个城市每一个角落。绿色庞大而坚硬,不容触犯。凋零只是这个季节的插曲。尽管这与北方的情景殊异,却也不显得突兀。发生在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是正常的,人们都会欣欣然接受。

转回头看人行道上的一棵棵树木。大榕树有两个叉,一根上面是满满的金黄色。一根上面是耀眼的新绿色。那嫩嫩的新绿,像水洗过了一样,像刚刚钻出壳的小鸡,你仿佛能听到它们叽叽喳喳的欢叫。

凋落和萌发在同一时间内生成,自然地各自沿着自己的路径行进。树上的新绿低头就能看到地下的金黄,但是它们不低头。它们一起抬头望天,看到了滚滚而来的白云。它们被广阔的天空吸引了,无暇低头。它们沉浸在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和期待中。

神 谕

无论多么烦恼,一看到路边的花,心情就会逐渐平缓下来。那一朵挨着一朵的花,随着岭南特有的热风摆来摆去,一刻不肯停下。它们只是打一个招呼,说“你来了”,我便不好意思再坚持刚才那个乱事缠身的我。

我不会向花朵诉说心中的不平,实在张不开嘴。面对着它们,就像面对着无辜的婴儿,握着他温软的手,被他牵引着走,沿着他的路径进入他的价值观。虽然我比他强大,但我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去,跟在他的身后。

每朵花都有道理。粉色有粉色的道理,深红有深红的道理,浅黄、浅蓝也不例外。它们生来就晓得世间诀窍,打开的花瓣恰似一张一张的嘴,站在大街小巷,把该讲的都讲了,语言里还带着新鲜的潮气。

今天和昨天的花不一样,那是因为今天又说了不同的话。如果你没听懂,一定是彼此对视的时间还不够长,或者你想到歪路上去了。它会反复讲下去,直至枯萎。今年无效,第二年重新来过。终有一天,你会恍然大悟,搬走心里的石头,胸腹一下子鼓涨开。回头一看,花儿开得更艳了。

我喜欢拍照,把花儿们全都放进我的镜头,收藏在手机里。开会的时候,睡觉之前,蹲厕的时候,等候裁判的时候,打开手机相册看看,一看到形态各异的花朵,明白了所有道理都在盛开中。它的盛开中有土、空气、阳光、水,这些基本的东西,植物需要,人也需要。植物消化了,人还没消化。花儿就把它们指给人看。

那些凝固的嘴巴,貌似说什么的都有,七嘴八舌。其实那些话是我强行加在它们身上的。它们说出也许只有一个字:“笑”。

它们只会笑。

谁见过一朵悲伤的花?

凝视着花儿,我仿佛接到了神谕。它们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小”和年华的短暂。

所以每一朵花都要向著道路开放。

乡村有一个词汇是“漫山遍野”,在深圳,则是街头巷尾。花儿把笑正面展示给每一个路人。向日葵每天把脸朝向太阳。太阳不在的时候,向日葵就找不到妈了。但没有一种叫做“向日花”的植物。道路在哪里,花朵就朝向哪里。路人经过,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迎面撞见它们。躲都躲不开。

花朵不具攻击性,面朝着你也不让你感到压力。有一天我看到一朵花背向着道路。鲜红,站在一根细长的枝条上,隐隐露出后背。它为什么要这样?我想了很久。也许是它走错了路,沿着相反的方向走去。它发现了另外一个世界,越走越快,刹不住车了。也许是它不愿意和其他的花儿一样。它是一个有个性的作家或者艺术家。也许它有意识地指出和其他的花朵不一样的方向。也许它刻意把背面留给行人,告诉行人,花朵的背面也是美的,它要将美昭告出来。它背负了所有花朵的重托。

最大的可能是,它知道道路的背面也会有人走过来。它要让那唯一不同的人也看到正面的笑容。

花儿不会忽略每一个方向。

深圳的花真多。每一个季节都有属于自己的鲜花。每一天每一月,此起彼伏,笑声不断。走在路上,满眼的五颜六色。也不知道是谁给它们安排的,这么合理。它们不会扎堆在某个季节集体出现,却让另一个季节寂寞荒芜。它们照顾季节就像照顾爱人一样。

它们长相各异,我统称之为“花”。其实它们都有自己的名字。蓝花楹、火焰花、鸡蛋花、大叶紫薇、薰衣草、禾雀花、曼陀罗、龙吐珠、炮仗花……听名字就能看到它们呼之欲出的样子。

一个名字对应一个态度。对应一种处事方式。

这么多花,我最熟悉的是深圳的市花簕杜鹃。它的叶片仿佛用粉色的纸做成,落在地上,很久都不会干枯褪色。深圳是个粉红的城市,就因为簕杜鹃太多了。其枝干像是藤条,一根一根缠绕在其他更高大的树木上,随着树木的升高而爬高。你可以看到几米甚至十几米高的簕杜鹃。罗湖区一个楼房,簕杜鹃从一楼爬到八楼,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更多的时候,它们一丛丛缩在墙角、路边,或者墙头上,不挑地点,不苛责风雨。人走着,会被突然冒出来的粉红惊一下。所以在深圳你简直看不到破烂的地方,也感受不到荒凉。花朵遮蔽了一切还不够完美的东西,让整个城市显得完美。

簕杜鹃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字,叫三角梅。

还有紫荆花。我家附近的西乡河畔有一大片望不到头的紫荆花。春节前后是紫荆花开得最艳的时候,树上一片片的紫色,树下也是一片片的紫色。骑着共享单车从河边走过,车轮都会变紫。来一阵雨,落在地上的一层花瓣渐渐骚动起来,呈波浪状,缓缓淌进河里。半条河也随之变成紫色。紫荆花树比较遒劲,不少粗大的树干上非常突兀地长着一朵花。

还有一种花叫异木棉。我一度把紫荆花和异木棉搞混了。它们的花瓣相似,异木棉颜色比紫荆花稍微浅一些,是娇媚的粉红色。如果我说异木棉是紫荆花的妹妹,估计它们不会反对。异木棉一般是在夏季或者秋季狂开。

花儿们具体开在哪个季节,谁也说不清。树挪一地,生理即有变化。深圳的木棉花一般在阳历三月份开。那年春节我们一家去海南三亚旅游,看到那里的木棉花开得正艳,硕大的花朵落得满地都是。比深圳大概提前了一两个月。木棉花也是一种常见的花。木棉树似乎没有叶子,通红的花朵一个一个孤零零挂在高处。也不知道它们为什么要躲那么高。它们在害怕什么,还是要到更高处去寻找什么?但最终它们还是要落到地下来。

我本能地要说“爬得越高,摔得越重”时,赶紧闭嘴,收住了这种无知的想法。

五月份的凤凰花更为醒目。一簇一簇的红从树上蔓延到街上,从街上蔓延到天空。天空从蔽日的红色缝隙里漏出来一点点蓝。你可以认定这个世界本来就是红的,永远也改变不了,发生多大的事,遭遇多大的灾难,这种红也不会消失。但不久之后,红色变成了其他颜色,你又觉得無所谓。世界还是那么鲜艳。红虽然走了,但是印记还在。

还有很多花,我无法叫出它们的名字,也不想知道太多的名字。

这样保持一点距离挺好的。我怕万一叫出名字,它会害羞,从此再不肯见我。

忘了听谁说过,鲜艳的花大多有毒,比如夹竹桃,粉红里隐藏着锋利的刀剑。动物也是越鲜艳危险越大,毒蛇都很鲜艳。我不忍心这样去界定花朵。花儿们没有想害谁,只是自保。美丽的花总是遭受无妄之灾。没有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保护它,它们孤单单地在这个世界上,把心里的苦变成柔和的彩色。你不去撕扯它,伤害它,它就没有毒。

你们只是相互看着,它就是美丽的。

云南的花,好多是可以吃的。我去云南品过鲜花宴,还尝过鲜花饼。我在深圳还不知道哪种花可以吃,只知道木棉花可以泡茶。这里的花有这里的表达。它们不是通过你的胃,而是通过另外的方式接近你。

我是被一朵花押解到深圳的。

二〇〇九年深秋,我从吉林乘飞机来到岭南,在宝安机场转乘公交车,一路走下去。路边绿化带上,一朵红花爆炸一样闯入我的眼睛,无端地,我差点流出眼泪。此时的东北已是秋风萧瑟,黄叶在空中一片追着一片,我穿着厚厚的外套登上飞机。在花朵附近,我脱掉了外套,只穿一件短衫。温润的空气轻轻触动着我的汗毛孔。

公交车在一个和另一个被称为“街道”或者“镇”的行政区域间行走,我看到的是一座一座的高楼大厦,还有高楼大厦之间林立的呆板的农民房。后来我知道那叫小产权房,它们都价值不菲。但我的眼睛被接下来一簇又一簇的连绵不断的花儿吸引住了。那些花儿填满了城市的每个空隙,完全无视我,兀自在那里开着,想着自己的事。它像一个低头看手机的美少女,我却是一个情窦初开的男青年。擦肩而过时,我被她艳丽的容颜所吸引,要追她而去。

那一刻,我下定了要来深圳的决心,仿佛听从了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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