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斜阳(外一篇)
2018-11-24龚曙光
龚曙光
去到城头山,是清明过后不久的一个下午。那是回老家奔丧途中,突然萌生的一个念头。
得知三叔过世,心灵訇然崩塌了一块。没有撕心裂肺的悲恸,只是一种顿然间不知所思、不知所措、空空荡荡的隐隐伤痛。三叔重病经年,清明节我回老家给祖父母上坟,还专程拐去了三叔屋里。躺在床上的三叔,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两眼蒙着一层厚厚的白翳,没了往日的光泽。握着三叔枯槁的双手,感觉到他的生命正剥茧抽丝般渐渐远去,如同一星摇曳的灯火,油尽灯灭已成定数。
父亲兄弟五人,只有三叔身高体壮,气宇轩昂,有一种与生俱来强蛮蓬勃的生命力。三叔年少从军,退伍后一直在乡务农,是他的坦荡率直和勤劳能干,铸造了我心中不变的农民形象。儿时回老家,我大多吃住在三叔三婶家里。如今祖父母走了,三婶走了,三叔也走了,老家于我,只剩下几堆荒草蓬乱的黄土,和一串日渐淡忘的少年往事。
车近老家,我突然不愿面对已经躺在棺木里的三叔,不敢面对披麻戴孝、呼天抢地的老屋亲人。在我不知所往的那一刻,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城头山。差不多有四十年,我无数次与这个声名显赫的史前遗址擦身而过,没有一次萌生过驻足凭吊的冲动。
春夏之交,是澧阳平原冷热无常的季节。白炽的太阳,照耀着鹅黄翠绿的平坦原野,炎热的天气和繁忙的农事,让人仿佛早早地走进了盛夏。依旧是河汊纵横的水网,依旧是紫云英遍开的田畴,熏风四月,莺飞草长,放眼望不到边际的这一派欣欣景象,还真让人难辨今夕何夕。如果抹去那座高耸的石头牌坊和横卧在草地上的陈列馆,六千年前的先民站在城头山夯土筑起的城墙,纵目所及的原野,大抵也就是眼前这幅景致。历史学家们考据的千秋万代,在大自然日月相推、春秋代序的轮回里,不过是年复一年的春华秋实。
我读大一那年,隐约得知老家发现了一处史前人类遗址。之后的发掘与考证,让考古学家们大喜过望。先是发现了由护城河和夯土城墙环绕的古老城池,经同位素测定,城墙最早的夯筑年代,早在六千年前。专家宣称,这是国内迄今发现的最早城市,甚至推断为全球最早的城市样本。虽然,这一判断至今仍有争议,然而一座占地二百八十亩,街衢通达,建筑严整,功能齐备,护城河环绕,夯土墙高筑的城池,在六千年前拔地而起,无论如何都挑战了我们对先民生活的想象,挑战了史学家对史前文明的定义。
站上夯土高筑的城墙,环视平坦无涯的澧阳平原,想象那群从洞穴中爬出来的先民,直立行走到这片河港密布、水草丰茂的原野,他们无法抑制的狂喜中,究竟掺和了多少莫名的恐惧?他们不再归返洞穴的决绝中,究竟包含了多少改变命运的犹豫?在这片辽阔的古洞庭冲积平原上,先民们如何一面狩猎与采摘,一面驯养与稻作?从茹毛饮血到生火炊食,这期间经历了多少日月轮回和春秋流转?先民们如何一面因血缘而自成聚落,一面以筑城池而渐构中心,这期间又经历了多少代智能进化和灵性生长?在那个只能以石器作为工具的时代,调集多少劳力,耗费多少时日,才能挖掘出那条环绕城池的深深壕沟?才能夯筑起那道令人望而却步的高高城墙?在那个没有任何测量器具的时代,开启怎样的智慧,凭借怎样的经验,才能修造出近乎规整的圆形城池?才能描画出近乎完善的城市蓝本?还有东西南北的四道城门,其方位的准确,即使今天用指南针测量,其误差也仅在毫厘间。有多少个月淡风轻的夜晚,先民们在浩瀚的星空中找寻北斗;有多少个天光熹微的清晨,先民们面对喷薄的旭日等待神启。人们曾经怀疑,玛雅人的大型石雕,并非人力所为;人们曾经猜测,埃及人的金字巨塔,或为外星生物的杰作。那么,城头山的古老城池,又该借助了怎样的神灵和外力呢?这道在两千年里不断被加高加固的夯土城墙,这座在两千年里不断被强化优化的王者之城,究竟是因为这个氏族的强大,还是这片土地的宜居,才使得这座城池两千年繁盛,才使得这种文明六千年不绝?
城墙土基上数量可观的陶坑,分明已是一个颇具规模的作坊。坑中残存的陶器陶片,让人想象出当年陶工们制陶烧陶的忙碌,窑坑里升腾的青烟飘过高高的城墙,弥漫在广袤富饶的平原上,报道着升平祥和的市景。我想象陶工们头顶一轮明月满天星斗,一边制陶一边放歌的情景,那粗犷而欣悦的旋律,为熟睡的城池灌注了生趣和灵性。
城池的东方,是一块隆起的祭坛。其上牛羊牲畜的骸骨和碳化的谷物,是先民们祭祀土地的献礼;其上焚烧木柴的土坑和残灰,是先民们祭祀上天的遗存,借助一缕青烟,将自己的敬畏与虔诚上达苍穹;其上的孩童尸骨,是供奉给各路神灵的生命祭礼。祭地祭天祭鬼神,先民们在一块小小的祭坛上,表达了对不可知世界的全部敬畏与膜拜,实现了由武力统治向精神统治的权力升华。其后的数千年里,政治制度的进化有目共睹,然而究其本质,这种以蛮力镇压蛮力,以愚昧统治愚昧的传统,依旧生生不息。陈列馆里直躺的那副年轻首领的骸骨,右手执一柄权杖,那大约是一件代表权力,具有某种神力的法器;左手提着一个孩童的头颅,那应该是一种权力的警示。这一幅六千年前的权力图像,似乎定格了人类政治统治的本性。城头山这一份代表人类原始城市文明的大设计,最终由这位年轻的首领来落款,一枚鲜血淋漓的钤印,赫然地盖在了六千年历史上,也盖在了六千年后我这位拜谒者的心里……
在城墙的底部,考古学家发现了成片的稻田和碳化的稻谷,表明这座圆形城池建造在连片的稻田之上,继而证明中华民族的稻作历史,远比六千年城市文明更早。考古家据此宣称,城头山乃世界稻作之源。这一判断同样遭遇了历史学家的质疑甚至反驳。但在稻田之上建造最早的城市,则是城头山作为史前遗迹的独特性和重要性。它向我们佐证:城市文明的起源,依托于相当程度的农业发展,只有拥有稳定的农业收成,才可能筑城而居,享受安定的城市生活。人类宜居的首要条件,是适合种植的肥沃土地与温润气候,是相对稳定的农业收成。
澧阳平原素负 “ 鱼米之乡 ” 美誉,“耕读传家 ”的传统世代赓续。不仅仅是城头山,澧阳平原上已经发现的史前遗址,多达二十多处,说明从古至今,我的家乡都是一片人类的宜居之地。宜居造就了先进的农业文明与城市文明。有史学家认定,城头山历经两千年繁荣之后,众多聚落的中心转移至鸡叫城,那是距城头山不足二十公里的另一处史前遗址。鸡叫城衰落后,中心转移至江汉平原,然后一路向北,随之有了八百年风云际会的周朝。这条中华文明演进的路线图是否准确,我们尚可质疑,然而城頭山作为稻作文明和城市文明双璧合一的源头,其价值的独特性却无可置疑。
陪同参观的管委会主任,似乎更关注旅游的开发,他所向往的遗址,是古希腊神庙和古罗马斗兽场,是那种一年到头万人拜谒的旅游盛况。我想,如果将平原上的万亩土地还原为传统的稻田,其上所有的民居还原为六千年前的聚落,在遗址之外,原样建造一座城头山城池,应该任何一位造访者,都会为这一史前文明复活的世界所吸引和震撼。一年四季的任何农时与农事,都会是一场宏大壮阔的真人秀……
跨过清澈如许的护城河,回望这片在澧阳平原上微微隆起却并不起眼的台地,渐起的晚风,拂动漫坡的青草,还有杂乱而蓬勃的野花。红红火火的斜阳,燃烧在西方天壤交接的遥远处,照射出一束束金色的光焰。那光焰倒映在清波荡漾的护城河里,凝结在荒草萋萋的夯土墙头,流淌在连缀成片的稻田中。我确信,这仍是六千年前的斜阳,斜阳里依稀有人吟唱着女娲补天最原初的版本。成千上万赤裸着胴体的男人和女人,蚂蚁般在平原上挖掘和搬运。城墙上夯土的男人,将沉重的石块举起来,然后狠狠地砸下去,粗壮的号子和着远处的歌谣,在金红的斜阳下远远传扬。
在城头夯土的男人中,我恍惚看到了三叔。原以为,去世的三叔和这六千年前的古城池扯不上一丁点关系,原来我莫名地造访城头山,似乎还真是三叔冥冥中的指引。于是,我确信:如果人真的有前世,三叔必定是他们中的一个;如果人真的有来生,他们中的某一个必定是三叔。三叔这辈子,和先民一样在澧阳平原上勤奋劳作、艰辛生息……我曾在修筑大堤的工地上,目睹三叔赤裸着上半身,用强健的双臂将石夯扬起砸下,沙哑的号子蓄满撕心裂肺的力量。三叔黝黑高大的身躯,立在彤红的斜阳里,周身仿佛被点燃,胸前背后的汗珠,被烧灼得吱吱作响。
三叔的生命,只是澧阳平原上万千生灵中的一个;三叔的一生,只是六千年历史中逝者如斯的一瞬。三叔走不进历史,如同六千年前蚂蚁般筑城的万千生命;历史吞食不了三叔,如同六千年前的城池,凝结了那些蝼蚁般的生灵!真的历史,从来都不是用文字来记载的,她只是护城河里淌不尽的流水,夯土墙头烧不绝的野草,是平原上亘古如初、烧灼如火的斜阳,是古城池中前世来生流转不辍的生命。
原本,我的老家不仅是老屋场,还有城头山,以及丰饶宜居的澧阳平原;原本,我的先人不仅是三叔,还有城头山垦荒植稻、夯土筑城的先民,以及六千年来在这片冲积平原上生生息息的不灭魂灵……
山 里
一
早前在湘西,每次回岳父家,听得最多的一个词就是山里。
家里人不是说岳父陪人去了山里,就是说岳父要陪人去山里。岳父要陪同的人,多是画家、摄影家,其名如雷贯耳,诸如吴冠中、黄永玉、陈复礼、简庆福等等。那时,岳父是大庸县的文化局长,后来又兼了旅游办主任。他要陪画家、摄影家去到的山里,名叫张家界,是一个国有林场。
依地理,位于武陵山脉崇山峻岭中的大庸县城,已是货真价实的山里。如乘汽车,即使是当地跑惯了险峻山路的司机,那时从长沙到大庸,也差不多要在盘山公路上颠簸两日;若坐火车,从湘黔线转枝柳线,跨桥钻洞,开开停停,亦需耗上整整一天。不远千里而来的画家、摄影家,他们抵达的山里是大庸城,而岳父要带他们去到的山里则是张家界。
山里人对山里的理解,和山外人不一样。
岳父是地道的山里人,老家在沅陵,那是沅水上游群山环绕的一片山地。我曾从浦市上船顺江而下,经过沅陵的那一段,两岸群峰壁立,江流狭窄处,夜里抬头望月,只能见到与江面同宽的一线星空。岳父就在那片我未曾进入的山里长大,之后跟随进山剿匪的部队,翻山越岭到了大庸。岳父当的第一个官,是沅古坪区的区长,那年他不满十八岁。在大庸人眼中,沅古坪是老山里,張家界旅游开发如火如荼地搞了四十年,如今那里依然旅客稀落。因为爱好写作,在省报上零零星星发了些随笔,县报创刊时,岳父当了总编辑。再后来是当了水电局长、文化局长兼旅游办主任,直到六十六岁辞世,一直生活在山里。
岳父所说的山里,不是以地理位置的远近来衡度的。山峻水险、林野草荒、人烟罕至的原始山地,加上尊崇自然法则,顺应自然节令,依赖自然物产的生存方式,才是他所说的山里。一句话,山里人所说的山里,是人类不曾搅扰,无力侵占,仍由自然主宰的蛮荒神秘地界。
二
“天下名山僧占尽”,说的是旧事。晚近满世界寻山觅水,且偶有发现的,大多是背着画板的绘画者,挎着相机的摄影人。要寻得一片奇山异水,并推介传扬出去,其人得有闲踏访、有眼识得、有心体悟,还得有能力表达和传播。在忙忙碌碌的现代社会,除却职业艺术家,其他人群,难有这份闲暇、眼力和志趣。
有了历朝历代的僧人与道士,还有徐霞客等职业游山玩水的旅行家,仍抱遗珠之憾的奇异山水,其实已经不多,偏巧张家界尚存一处,偏巧又被吴冠中觅得。一九七九年岁末,先生到湘西写生,原定的目的地是凤凰,不知怎么后来又从凤凰折去了大庸。究竟为何添此一程,先生撰写的文章中未说,一路陪同的青年美术评论家邓平祥亦语焉不详。或许就是天意吧!养在深闺亿万年的绝色处子,终于到了揭纱出闺的时候。访遍天下名山的先生,初起并未上心,差不多是当地同道裹挟,进山到了林场。意外闯入先生眼帘的山峰,令先生“非常兴奋”,惊叹找到了一颗山水明珠。行色匆匆的他,竟在山里钻林涉溪待了整整三天。先生不仅挥毫不辍留下多幅写生稿,临别前夜,还在林场简陋的房舍里,撰写下了那篇著名的散文——《养在深闺人未识》。一九八○年元旦刚过,《湖南日报》刊载此文,招惹得山外一片惊诧。
先生的文字,在画家圈里盛名久负,此文又作于意外之得的兴奋中,自然更具神采。文章虽是一例的质朴与节制,然而先生对大自然独到的审美眼光,尤其是深闺处子的孤绝比喻,不禁让人引颈向往。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先生的名头,引得美术、摄影界趋之若鹜。一向清幽娴静的大庸城,文艺大家接踵而至。作为文化局长的岳父,自然是一趟一趟陪同进山出山。那时进山的路,只一条通往林场的简易公路,有雨有雪的季节时常坍塌,每每只能寻小道步行进山。至于山里,除了溪边林场工人踏出的一两条小路,欲往远处的山峰林壑,就只能披荆斩棘,靠双脚趟出路来。
三
我第一次去张家界,是一九八三年的五月,正好是山里春夏不分的季节。那时,我刚分配到吉首大学教书,带了班上的学生到山里踏青。进山那天,刚下过一场大雨,满溪满谷都是湍湍的流水声。走到溪边,有溪沟里急流冲击岩石的哗哗声,有山坡上涓流漫进溪沟的潺潺声,还有高高低低树叶上的水珠滴到岩石和青草上的嗒嗒声……那是漫山遍野一场水的交响,是亿万把乐器、亿万个声部、亿万种节奏汇成的一曲宏大而细腻的旋律。宏大到除了水声,你听不到任何别的声响,哪怕是一声虫鸣、一声鸟叫、一声兽吼。细腻到你能分辨出,一滴水珠是从高处滴下,还是从低处滴下,滴在石板上,还是滴在草叶上。那旋律如同濯洗过一般纯净透明,你听得出旋律中没有一粒尘埃、一丝薄雾、一缕云翳。那纯净甚至容不下视觉、触觉和想象,哪怕是心头一闪的意念,都会浊染了聆听到的纯净和透明。
那时节的山里,除了三三两两的艺术家,并无多少游客,更没有举着小旗、挎着扩音器的导游。沿溪流走上好一段,也难得碰上一两个人,偶尔碰上了,也是从哪片林子里钻出来,肩上扛着一段枯木的山里人。山谷里的野花,从溪水边一丛丛一树树,熙熙攘攘一直堆到山腰,然后藤藤蔓蔓地爬上红褐色的山岩,浅红,深紫,鹅黄,晶白,蓬乱而放肆地杂作一片。那花朵似乎不是在绽开,而是在爆炸,炸得漫山遍野,炸得眼花缭乱。周邦彦写蔷薇,“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而这满山满谷的野花,却全然没有理会人类的存在,一副自开自落,自成春秋的傲然气势。就连那各种各样的花香,乱哄哄地混在一起,浓浓地灌满整个山谷,强蛮地将一切生灵熏醉……
森林里有珍稀的鸽子花、黄蕊夜合等,但那是我很久之后才辨识的。那一回,我感受的是整个的山谷,是山里的声音、色彩和气息,是山里傲然世外,兀自生息的洪荒气质。
四
再次进到山里,是在一个秋日的下午,艳阳下满山红叶如火。站在黄狮寨的悬崖边上,林立的石峰似乎从遍地烈火中拔地而起。那种几近熔燃的色泽,那种奋力冲天的力量,相比桂林平地上躺卧的浑圆石山,石林山头上排列的石笋,是一种排山倒海的蛮荒之力,一种蓄积着却随时可能再度爆发的沉默的力量!
周边的导游,遥指一座座石峰,卖力地讲述着“秦王遗金鞭”“金猴望太平”“童子拜观音”之类的故事,游人不停发出“真像”“真像”的感叹。这些林场工人最初的想象,已被岳父和一帮文化人加工定稿,成为石峰审美的经典版本。这种质朴的民间审美,固然调动了游人的想象力,开启了自由创造的空间,却多少也屏蔽了对大自然本身的审美感悟。面对“鬼斧神工”的石峰的审美,本质上是对时间的审美。是亿万年的风侵雨蚀、水冲雷击,将一座座石峰、一面面石壁雕琢成了如今的样子!那危如累卵的悬石,却亿万年岿然不动;那巍然屹立的石柱,却洞穿出一线耀眼天光;那干涸坚硬的崖顶,却倒悬着苍翠遒劲的青松……该要怎样坚韧的耐心,怎样精巧的工艺,怎样细致的手法,才可能雕琢出如此挺拔的石峰,刻蚀出如此完美的线条?即使是一个偶然的闪失,都可能使亿万年的努力前功尽弃!这雷霆万钧的蛮力与细若绣花的巧心,如何在億万年里交替轮转,恰逢其时而又恰到好处?不必像古人那般慨叹人生“譬如朝露”,亦不必像霍金那样到遥远的时间中去追寻,眼前的石峰,已向我们展示了时间全部的强蛮之美和纤柔之美。我从未在其他任何一处景观,感受到这两种极致之美的和谐并存。
五
还有一个月夜,大雪封山。新辟的柏油公路也无法行驶汽车,只能徒步踏雪登山。午夜登顶,正好一轮皓月当空,天空蓝得没有一丝云影,一派清辉之下,树挂与积雪晶莹透亮。远处的石峰和近处的石壁,如一张曝光过度的黑白照,单调而强烈地对比着,死寂里跃动着生命。仿佛一个舞台,卸去了所有的幕布和背景,还有五颜六色的灯光,只留下一群赤身裸体的演员,站立在夜空下的舞台上。只有在那一刻,你才能真切地感受到石峰是有生命的。它们的生命,不是攀爬在石壁上的藤蔓,不是生长在石缝里的树木,甚至不是蜷缩的走兽和栖息的飞鸟,而是石头自身!是挺直的石脊,是错乱的石缝,和峰顶上似乎随时可能坠下的悬石。静止中,你能感受到石缝的生长,静默里,你能听到石峰的呼吸,你能触摸到亿万年的时间在延续,一分一秒,如同钟摆一样真切和熟谙……
我曾造访芬兰靠近北极的圣诞屋,曾登顶天池远眺天山积雪,还曾在哈尔滨零下四十度的严寒中夜奔雪原。在那里,我感受的是纯净之美、寂灭之美,只有在张家界,这个我叫它山里的地方,感受的是赤裸裸的自然的生命,赤裸裸的时光的生命!我感觉到自己的生命,与石头的生命那么靠近,与时间的生命那么靠近……
六
后来,山里不再叫张家界;后来,岳父不再进进出出山里。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过早地带走了岳父的生命。
如今的张家界,已是一座旅游热城,每年六七百万游客,已把山里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游乐场。陆续修造的百龙电梯及其他人造设施,变成了一票难求的景点,而山峰林壑、飞瀑流泉却反倒成了噱头和点缀。
去年,中南传媒打算投资旅游,我连续三次去张家界考察。看到人造景观越来越成为吸金工具,便狠心掐灭了这个念头。我当然知道,世界上的旅游热地,也有好些是人造景观,比如巴黎的埃菲尔铁塔、纽约的自由女神像、多伦多的电视塔等。然而这些建筑,都在某一历史时点上代表了人类某项新的技术,或者代表着人类的某种信念。张家界新建的项目,应该与两者都扯不上关系。即使能拐弯抹角扯上一点,也实在没有必要将人类创作与天地造化硬拼在一起。将两种完全不同的审美生硬捆绑,最终可能导致的,是两种审美的相互抑制甚至损害。时至今日,前来张家界的欧美游客仍旧不多,这类人造景观所造成的巨大违和感,或许正是其中重要因由。
历经亿万年时光雕凿的石峰,历经亿万年风雨蚀刻的石壁,每一座都是不可替代、不可复制的自然杰作,每一座都是亿万年时光哺育的完美生命。当人们将巨大的钢铁构件架上山体,嵌进崖壁,毁损的是天地造化,戕害的是亘古生灵……当然,的确有人愿意乘电梯登临峰顶,也有人喜欢走玻璃桥跨越峡谷,由此而生的恐惧与爽快,令不少游人激动和战栗。然而,我们总不能为了一位迷恋象牙烟斗的老者,就去捕杀世界上最后一头大象;为了一个想把树巅上那朵鸽子花戴上发际的少女,就去砍伐世界上最后一株珙桐!
七
毕竟,山是让人登爬的。爬山是身心对山水的赤裸融入,是生命与山水的直接对话。
吴冠中先生在文章中说过:“其实许多石头本身都很美”。这句话的确很少人听懂记住。当时,先生强调石头本身的美,是害怕人们用世俗的想象,妨碍了对大自然的纯粹审美。如果先生知道,后来还会有人在石头上加造那么多人造景观,估计先生断然不会兴奋异常地撰写那篇文字。先生的全集,是中南传媒旗下湖南美术社出版的,首发那天,我作为出版方代表出席。会前,我同先生谈起这篇散文,和他数次到张家界写生的情景,先生依旧兴奋。先生从全集中找出第九卷,翻到那篇文章让我看。我没敢告知先生,当年他惊叹的闺中处子、山水遗珠,如今已经变成钢铁打造的游乐场。如若据实相告,先生所剩无几的余生,怕是会纠缠在深深的愧悔里。
人类自我确认、自我欣赏的景点越来越多,而自然遗存的景观却越来越少。在这一多一少的趋势下,人类是否应当更决绝地捍卫自然景观的原初性和自然审美的纯洁性?人类一旦失却对于自然的审美力,就必将失掉对于自身的审美力。毕竟,尊崇自然,敬畏造化,参悟天地,纵情山水,是不同文明的共同认知,是人类理性的约定法则,也是物我关系的感性根基。
对于山外游人,张家界早已是一块吆喝喧天、人如走马的游乐热地;对于我,则依旧是早先岳父进进出出,幽如深闺,羞若处子的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