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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庆年,中国最后的国画颜料大师

2018-11-23雷虎阮传菊

南都周刊 2018年11期
关键词:矿石颜料国画

雷虎 阮传菊

宋代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将仇庆年带上《国家宝藏》的舞台上。这幅图历经千年,画里江山依然色泽明亮,被传为佳话。中央美术学院的讲师冯海涛在节目中介绍,他临摹这幅画的过程中试过很多颜料都不成功,直到找到了仇庆年。

仇庆年的娓娓道来,解密了这中国山水画卷巅峰之作颜色千年不败的奥秘。大家才发现颜料工匠这个群体。也发现国画的盛世危机:如今画国画者万千,但守护中国色彩千百年,做纯正国画颜料制作者却仅剩仇庆年一位。

从姜思序堂到庆年堂

绘画,不仅仅是一门技巧,更是一门修心养性的学问。画国画自然而然成为古代文人的人生必集课,于是调配国画颜料也成为文人的生活日常。文人墨客之间,品诗论画之余,相互馈赠调配的颜料也成为风雅之事,国画颜料老字号“姜思序堂”便在这样的场景下诞生:

明朝末年,苏州出了一位名叫姜图香的进士,他有一位不知名的孙子,在家庭的熏陶下成为了画家。奇就奇在,而他制色才能远高于绘画才能。他调制出的国画颜料不但颜色丰富,还能纸色合一经久不脱。每次赠送给画友,便被视之为宝,以至于很多文人撇下清高,“贪得无厌”地索取颜料。他去世后,索取颜料的请求却没有停止。他的子孙们继承了他制颜料的技艺,并且,姜氏后人决定改赠送为售卖。

乾隆年间,姜氏子孙在苏州阊门内都亭桥开设了一家前店后坊的作坊,名为“姜思序堂”。中国文人一向重道轻器,进士后裔丢掉画家的身份改做颜料工匠,对姜氏子孙来说,是一件难堪的事情。但“姜思序堂”的成立宣告中国第一家专业的国画颜料生产品牌诞生。

姜思序堂一开设,苏州就成为了国画颜料制作的据点。苏州文人墨客本来就多,姜思序堂这样专业的国画颜料作坊,又让吴地画家终于从自行研料磨粉的日子中挣脱出来,专心吟诗作画。

直到解放后公私合营,姜思序堂和几家颜料厂一起变成合作社。1964年,仇庆年从苏州中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姜思序堂国画颜料生产合作社,师从国画颜料老艺人薛庚耀学艺。那个年代,生产和建设是第一要事,尽管师傅薛庚耀努力研发各种新品,但挡不住市场需要的整体下滑,再加上化学原料开始冲击市场,姜思序堂的经营开始走下坡路。

1983年师傅薛庚耀退休,仇庆年担任姜思序堂的技术副厂长。这时的市场形势是,新式工艺的化工颜料占据了国画颜料市场,这些新品不但价格便宜,外形还像牙膏一样轻巧便携。“用它们作画过不了几十年就褪色,如果现代人都用化工颜料作画,100年后,我们的子孙就再也看不到我们这个时代的作品!”今年已经74岁的仇庆年,说起化工原料当年打压传统颜料的场景,至今还义愤填膺。

没有化工颜料之前,国画中的色彩,都取法自然:颜料工匠为了丰富国画颜料的色系,踏遍青山,以自然界的矿石、动植物为原材料,把自然界的色彩“封装”起来,做成颜料,调配色彩的颜料千年不败。仇庆年也曾经带领颜料工匠们进行技术更新:改进传统颜料生产工艺,学习化工原料的包装模式,把传统的国画颜料做成软管装,在一定程度上,挽回了画师们的心。但传统国画颜料,价格太高是硬伤。2005年,姜思序堂在传承了300多年后,终于退出国画颜料这江湖。

后来,因为国家开始加大保护传统文化遗产力度。2012年姜思序堂得以重新开张,但姜思序堂早已不是原来的姜思序堂。这一年,当年传承正统国画技艺的仇庆年决定出山,以自己的名号开宗立派,“庆年堂”。

“庆年堂”这个字号能流传多少年?仇庆年也不清楚。面对瞬息万变的国画颜料市场,他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他只能在自己狭窄的工作室里,捣鼓着瓶瓶罐罐。他的梦想是每个有志于让作品流传千古的画师,都能用上这些封装在瓷瓶中膏状的国画颜料。

国画行业“药掌柜”

苏州的手艺人,绝大部分都隐藏在姑苏区。

仇庆年老先生怕我找不到他的工作室,在电话中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他附近的地标,但过了十几分钟后看我还未到,又来电话:“干脆我来路口接你!”

联系上了,老人把我带进马路边的楼房。大厅里柜台前坐着一排穿制服的公务员和前来咨询的大叔大妈,这场景,让人无论如何也难和“庆年堂”这颜料作坊联系在一起。

仇庆年看出了我的疑惑,指了指柜台旁边的楼梯说:“这里是虎丘街道的办事大厅,前几年街道看我的作坊没办法维继,街道就腾空了二楼的空间,免费给我开了这家国画颜料工作室!”街道还把仇庆年的工作室当成了传统文化宣传基地,印发了不少关于国画颜料制作的简介,每年定期组织中小学校来这里,接受传统文化洗礼。

二楼有一间100多平方米的房间,房间很空荡,中间是几张长桌和板凳,地上摆了些制作国画颜料的工具,靠里的墙上还挂着一块黑板——这里与其说是仇庆年的工作室,不如说是一间教室。

仇老制作的朱砂印泥。

講桌上放着几块颜色各异的石头,这是制作颜料的原料。仇庆年说,国画颜料虽然也会用一些动植物做原料,但绝大部分原料都取自矿物。因而国画颜料又被称为矿物原料:绿色的晶石是孔雀石,用来画绿孔雀和翠鸟的羽毛;朱砂,一般用来砂佛经或者做印泥,辟邪;赭石学名叫赤铁矿,在仕女画中常常用来画腮红和红唇;石黄是一种雄黄和雄雌的伴生矿,是古时的“涂改液”,字写错了用石黄粉蘸水一抹,字迹就没有了,成语“信口雌黄”便来源于此……书桌上还摆着一个个小纸包,上面用小楷写着:“蛤粉,漂净,叁克,苏州庆年堂”等等。仇老说,上面的书写都有名堂:正中央,“蛤粉、头绿、朱膘”,是颜料的类型;右上角,写“漂净、特级”,是颜料的等级;而右下角“叁克”则是统一的重量;“苏州庆年堂”,则是手艺人的堂号,为了方便出现质量问题时溯源。

国画颜料所用的矿石。

上百个纸包整齐地摆放在桌面上,让桌面看起来像一个微缩的中药铺,仇庆年直言自己就是国画药掌柜,“只要国画颜料这味药纯正,国画就不会出现问题。”但如今,庆年堂依旧在,整个国画却出现了大问题:“我每做一次颜料,周期通常要一个多月,一次也只能产出几百克,顶多也就能出产这一桌。”

冲洗完杂质的孔雀石,在阳光下发出耀眼神秘的光芒。

仇庆年打开一袋绿色的颜料,这些颜料都是比针尖还细的粉末。“我和画家说,我这个是天然颜料,能保持千年不褪色。但现在画画,买画的,对国画原料都不太讲究,国画颜料用过几十年没问题,但上百年、千年之后呢?如果大家只在乎国画颜色美在当下,不考虑颜色的保鲜问题,那有可能几百年后我们的子孙,就无法通过国画感觉到我们这个时代的色彩!”

走遍江山寻原色

国画颜料制作因为有国画背书,因而一直是苏州各大学校“非遗进课堂”的保留剧目,真正能目睹颜料诞生全过程的,很少。因为国画原料的“产地”并不在工作室,而在仇庆年的家。

包装如同中药一般的国画颜料。

仇庆年的家在街道办事处不远的一个老小区内,“你看我被赶到姑苏城外了呢!”他打趣道。原来,以往的老苏州手艺人,为了讨生活,都会挑着担子四外游方。他们出了姑苏城的老城门阊门后,有可能一出城就几年不回。

用国画传统颜料作画的人越来越少,庆年堂做国画颜料的收入,也根本不足以支撑在老城区开店的租金。仇庆年的家只有50平方米,但最大的一个房间却被他用来做国画原料研究室。房间里放满了各式各样的工具,那些用来做原料的矿石,就被装在桌椅板凳下的各个蛇皮袋中。

仇庆年把它们从蛇皮袋中拿出来,一件件变戏法一样摆放在餐桌上:孔雀石、蓝铜矿、青金石、朱砂矿……阳光下,它们映出五颜六色的光彩。这是几十年来仇庆年走遍全国各地的矿山,一袋袋扛回苏州的。“矿山都在条件最恶劣的地方,只要能找到原料,吃点苦我都没关系,最怕的就是吃再多的苦也找不到适合做颜料的矿。”这些矿石很多都是伴生矿,价格不高,加上用量少,现在很多矿山矿场都不专门开采。再加上,这些矿石也变了用途,像是青金石,现在被用来做珠宝镶嵌装饰;朱砂被人们用作辟邪宝物,就连仇庆年自己,也在磨颜料时,磨了串青金石手串……所有因素加在一起,获取原料的成本越来越高。

成本高,工序也费时,取出矿石后,仇庆年还要进行研磨。他需要先把矿石浸泡在池水中,拿起铁钳把矿石捣碎。捣碎后,用清水冲洗去除杂质,把带颜色的矿石分捡出来。这个过程,本来需要专门的机器和工作室,但家里条件有限。仇庆年只能等老伴做完饭后,借用家里的厨房,在洗碗池中完成。

除去杂质的碎矿石被倒入石磨,用石磨磨细后,用丝网筛出的细粉后,倒入一个脸盆大小的石臼中。石臼上方是一个悬空的石杵,石杵上有一个手柄。仇庆年每天的工作,就是手握石杵,在石臼里碾磨石粉。这个动作,仇老每天都要持续10来个小时,要持续20多天后,碗口大的斑驳矿石才能最终变成针尖大的光泽粉末。

这时把研磨倒入白瓷碗中,一块孔雀石矿研磨之后融入水中,只能形成一碗绿水。这碗水要过滤三次,三次过滤的水,分别叫头绿、二綠、三绿。

一大碗水最终除去水后,剩下的绿泥,只能勉强铺满碗底。这些绿泥晒干后,再捣细成粉后,只能装满3克装的小袋三四袋。每种颜料一袋3克,售价15元。

“实在磨不下去了,我就用画画来取乐!”说完仇庆年在桌上摊开一张宣纸,在旁边都摆了一个小碗,倒进刚制好的头绿。

300年前,姜思堂序的起源,是因为画师找不到更好的颜料,只能自己动手调。300年后,仇庆年为了调出更好的国画颜料,甚至专门跟随苏州著名画家张继馨学了两年画。毛笔蘸水后,不到五分钟,半截翠竹跃然纸上。

问他为何竹只画半截。仇庆年笑了笑:“这是行规,我从来不画完整的画,因为画完整的画,就是和画家抢饭碗。做手艺的人,一定要明白,自己只是工匠,不是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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