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父亲的“峰”

毕树志

公元1958年9月1日，国家发出公报，号召全党全民为生产1070万吨钢而奋斗。是年10月，不满17岁的父亲背井离乡，随着来自全国各地的数万建设大军开赴邯郸，走进峰峰……

机缘巧合，抑或天意，60年后的今天，我随中国百名作家采风团走进峰峰，走进曾经抛洒过父亲的汗水，留下过父亲足迹的这片土地，去寻找属于父亲的那座“峰”。

因了“矿区”二字，更因了父亲多年前模糊讲述挖矿、挑矿的艰辛，印象中的峰峰应该是烟尘蔽日，路途坑洼，乌黑残旧的一番景象，这该是矿区“应有”的自然状态吧。怀着如此一种“期待”，我踏上了自邯郸东站开往峰峰的接站车。驱车一个小时，车子驶离高速，须臾，进入一座极具韵味，现代化的城。鳞次栉比的高楼插入天际，一道拱向蓝天的门如一个新的生命即将破壳而出，门上横书四个草书大字：滏新大桥。

“这是哪里？”我问。

“这就是峰峰了。”司机师傅轻答。

蓦然，有些恍惚。峰峰，矿区，铁矿，煤矿，瓷土矿……蓝天、碧水，现代的城，内心的“期待”与目之所及令我瞬间有些无措：这不是父亲来过的峰峰，肯定不是的。

——“你们这里有铁矿么？”

——“有过，不过基本都关闭了。还有煤矿，大多也关闭了。”

——“哦。那应该就是了。”

许是周日的缘故，车子穿行城区，没有大城市的拥堵喧嚣。车辆缓缓而行，广场上有年轻父母带着孩子，漫步、嬉水、放风筝。人们步伐轻快，脸上洋溢着笑意。祥和、安静，是这座城的主基调。

“你们这里叫峰峰矿区？”我依然有些不确定，加重了“矿”字的语气。

“是啊，前两年区划调整，按说是应该改‘峰峰区的，不知为何，这个‘矿字还是没有去掉。”司机师傅或许明白了我语气中的疑问，笑笑，如此这般回答。

竟有些怅然。让我魂牵梦绕的峰峰，父亲的峰峰，为什么会是如此一座现代的城？铁矿煤矿都关闭了，哪里去寻找父亲的那座峰，没有了父亲的峰，我来这里的意义便失去了大半……

因为单位琐事，我是晚一天到达峰峰的。进入下榻的峰峰酒店，已是中午时分，先期抵达的大部分作家的采风活动已经开始。因大多此前相识，进行了一个上午的采风活动的作家们见面甚是亲热，更多的是饶舌上午的采风过程。张家楼艺术公社、元宝山、龙洞珠泉、南响堂、盐店遗址、磁州古窑……说着这些概念性的地名，他们看我一脸蒙圈的神情，好开玩笑的作家朋友们笑我提前老年痴呆了。

诚然。经过这一个上午前世今生般的反差刺激，我确实还没有从恍惚的感觉中回过神儿来，接下来又是轰炸般的一串听上去令人神往的景点地名，不蒙圈才怪呢。

好在，接下来还有两天时间，可以让我慢慢认识这座城，或许我还有机会辨一辨，现在的峰峰，究竟是不是当年父亲的那座“峰”。

峰峰，隶属邯郸市，居太行山东麓，处晋、冀、豫三省交界之地，东汉为邺城所在。矿区始建于上世纪50年代，1952年归河北省直属领导，1954年改为省直辖峰峰市。1956年与邯郸市合并，再为峰峰矿区。改为峰峰矿区两年后，我的父亲来了！六十年后的此时，我来了！

父亲当年开矿山，挑矿石，走的是崎岖山路。依稀记得，年幼时父亲曾对我说，那时在峰峰矿区，下山挑一担矿石二百多斤，往返一次要两个小时，每担大约可得两毛钱的工资。许多和父亲同来的工友相继离开，他们难以承受超乎年龄、挑战极限的强体力劳动。只有父亲留了下来，因为在这里，只要干活，就有饭吃。这些话，是当年父亲为了激励我们，教育我们：人要吃的苦，受的累，才能知道人生不易，才能懂得珍惜。也就是这些依稀的记忆，多年來一直提示着我，此生一定要去一次峰峰，看一看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呼吸一下父亲留在那里的气息。倘若没有父亲当年的坚守，决然没有今日之我。只是，我来得太迟，此时距父亲去世，已过去整整20个年头……

我们走的是一条旅游环线。说是旅游环线，其实大多还是在建。山与山之间，柏油路相连，行驶在路上，近可观景，远可望山，看得出道路设计者确实用了番心思。王看村药王谷，位于山不远处，因路还未修好，又值天落细雨，只得望山远眺居于峰顶的药王庙。相传战国之时，太行山区瘟疫流行，百姓深受其害。药王扁鹊赶赴灾区，大行医道、治病救人。是年，王看村有孕妇临床生产，因失血过多，得“月间病”而亡。按照当地习俗，将尸体放置草铺，待三日之后，再入土安葬。这天，扁鹊与送葬队伍中途相遇，摩肩而过。发现乡间道上有一行血迹，斑斑点点。扁鹊望而止步，仔细勘验，见棺内渗血，色泽鲜红发亮，滴在路面，卷土成蛋。于是回首拦住送殡队伍，对管家说道：棺内之人，尚有气息，汝等为何要埋活人？村民不以为然，反唇相讥，以为疯语，不予理睬，队伍继续前行。药王扁鹊紧追不舍，反复劝解道：死者，血色发黑发暗，滴在路面，形状发散，不能卷土成蛋。而活人滴血，掉在地上，其血色、形状则迥然有异，故断定棺内应是活人。村民将信将疑，答应开棺验尸。果然，棺材一路颠簸，产妇竟慢慢苏醒。扁鹊上前把脉，产妇尚有气息。随后，药王对症下药，家人精心护理，不日妇人恢复健康。药王看病，妇人得救，很快在当地传为佳话。百姓为纪念神医扁鹊，在太行孤峰之巅，增修药王庙。而药王看病的故事，也逐渐演化成“王看”村名。

这些细节，是坐在我身边峰峰文化馆一位小姑娘介绍的。小姑娘得知我晚一天到达峰峰，便极想让我了解我没走过的那些地方。她一路悄悄指点，时不时拿出手机给我翻看里面存储的散落于峰峰各处的景致，而缥缈山间的药王谷、元宝山和古拙质朴的磁州古窑遗址，都在小姑娘的介绍下渐渐具化开来。磁州窑为中国四大民窑之一，素有“南有景德，北有彭城”之誉（彭城为峰峰矿区下辖一镇）。考古发现，早在7500年前，彭城地区便开始了烧制陶器，彭城以北20公里的磁山新石器时期的遗址，曾出土过大量的夹砂褐陶和红陶器，中国社会科学院将其命名为“磁山文化”，从而确定了这个地区作为古老陶器发祥地之一的历史地位。目前，“磁山文化”已成为重要的历史遗存永结于古城邯郸的历史文化脉系。

旅游大巴皆是循当地组织单位指定的路线一路前行。下一站，是一处古地道遗址。据组织单位负责人介绍，古地道构建于北宋末年，据称为当地民众躲避金人所筑，名为“躲金洞”。抗战时期，抗日军民依托古地道，继续开挖构筑，最终形成全长约16公里，出口百余处的地道网络。据说，电影《地道战》的原拍摄地其实不在冉庄，而是在峰峰，不知是出于保护古地道还是其他别的原因，最终才选择了冉庄。峰峰矿区为应对资源型城市产业转型面临的挑战，近年来大力发展旅游业，古地道做为其一，开放了其中约四五百米。而就是这四五百米的地道，已然让这些往常矜持稳重，见多识广的作家们惊诧不已。

在一处辘轳井的附近，我们找到入口，沿阶而下，约略七八米深，瞬间便进入一个幽暗深邃的所在。洞宽不足三尺，可容两人并排而行，洞高处达一米七八，低处，普通人需弯腰低头而行。前行十米有余，忽见洞侧壁一豁然大厅，约略可容纳20余人，高也增至三米有余。洞内陈旧的桌椅板凳布满尘灰，洞口挂“指挥所”字样，其功用已不言自明了。再徐徐前行约数米，更有大指挥所数倍的一处兵工厂。制作手雷、地雷、简易枪炮的机器设备一应俱全。再走，巷道内大小凹洞、支洞错落分布，稍有不慎，就有可能被引向另一个岔口，走入另一条巷道。便想，假使敌人攻入地道，我方凭借对地形的熟稔，也会很快摆脱敌人的追击。倒是敌人进来，會成为无头的苍蝇，处处碰壁，最终迷失方向，遭到痛击。巷道的墙壁上端，隔不多远还有一个个佛龛似的小洞，凭借手机的光亮，能依稀看到那上面留有烟熏的痕迹，猜想是安放油灯照明所用。这种小洞由近及远，一字排开，倘若所有油灯点燃，火舌跳跃，洞内当自有一番气势了。而当下地道正在修复，隔不远便有一处电灯照明，韵味逊色了一筹。

四五百米的地道，我们好像走过了千山，等到从一出口冒出头来，所有的人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深深地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言说若是再走上几百米，估计会窒息了。心下便想，不管是北宋末年的“躲金洞”，还是抗战时期的军民，在这样低矮潮湿的地下迷宫里辗转腾挪，狙击敌寇，何其艰难，又是何其悲壮啊。而正是有了这些先辈们不屈不挠的精神，才有了如今祥和宁静的家园！

短短两天走马观花式的采风转瞬即逝，短得令我来不及好好触摸这座千年古邑所蕴含的或苍凉或温润的内核，但同时我也忽然发现，也就是这短短两天的时间，我所要追寻的父亲的痕迹，其实已然找到。在这短短两天里，我忧伤而又欣喜地看到，当年的父亲和当年的峰峰已化作历史烟云随风而去，而留下父亲足迹和气息的崭新峰峰却化作蝴蝶，破茧重生。在获得新生的这座城里，我寻到了自己的来处：悠悠滏阳河畔吹来的风里依然有父亲的气息，一如千年古窑依然焕发着勃勃生机。莽莽群山间依然有父亲的步履，一如深邃蜿蜒的古地道诉说着历史深处的不朽传奇！峰峰，这座既尊重历史又不被历史所累的年轻的城，既是当年那座父亲走过的峰，又何尝不是绵延着父辈血脉，如我们般年轻的峰！

此刻，年轻的我们，年轻的峰峰，正轻装上阵，傲然而行。

编辑：安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