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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堂山的回声

2018-11-22刘亚荣

当代人 2018年9期
关键词:磁州窑石窟瓷器

刘亚荣

初上峰峰

邯郸的峰峰是带磁性的,我认为。它的磁性,是无形的,源头是数千年前的磁州文化,磁州窑和响堂山石窟也如磁石一样吸引着我。历史上峰峰的归属多有变迁,名字也有变化,但磁窑和石窟一直是其傲然于世的文化符号。

说峰峰,离不开坐落在滏阳河西北边的鼓山。鼓山南,就是在宋代与景德镇齐名的古瓷都彭城。明《彰德府志》云:“彭城,在滏源里。”溯源磁州窑的历史,史载始于北齐年间,那也恰是响堂山石窟佛造像的诞生期,这其中必有着历史的偶然与必然。

磁州窑以烧制民间器具闻名天下。明《五杂俎》载,“今俗语窑器谓之磁器者,盖磁州窑最多,故相延名之,如银称米提,墨称腴糜之类也。”在磁州窑博物馆,我看到了古人用的瓷枕、碗、盘、茶壶、茶杯、梅瓶等器具,跨越千年时光,瓷釉依然闪烁着莹润的光泽。花纹有山水、人物、羽毛、花卉、鱼虫等,白底黑花,色调明快,构图自然,所烧制的器皿大都简洁朴素实用,契合平民百姓的生活需求。磁州窑的兴衰也有诗为证:“黄粱丹枣幻如仙,黑底白花声在天。城郭人民俱已矣,山川风景尚依然。放怀鸟兽文章美,写意鱼虫亦能言。欲道徽钦遗恨远,泉州窑火广元烟。”磁州窑始于北齐,兴于宋,由于战乱,宋朝政治中心的南移,大批的工匠迁到了泉州的许山、官仔山,有的被迫到四川广元的瓷窑铺谋生,甚至有匠人被掳到辽,烧制出存世至今的鸡腿瓶等瓷器。

磁州窑遗址博物馆不大,里面有两座由红砖和笼盔砌成的状若巨型大馒头的窑,这就是传承千年的磁州窑。当馒头窑以文物的形式出现在人们视野时,屋子里還有人在毛坯上描画着,有白底浅赭色花的梅瓶,有粗大杯子样的器皿。正在工作的大姐说,这都是坯子,还会进一步制作,然后才能烧制。

院里的两座馒头窑宛若红艳艳的火焰山,似乎窑洞里还有干柴在噼噼啪啪地燃烧着。在砖的缝隙,争先恐后钻出许多小草,伸出绿油油的叶片拱卫着馒头窑,似乎在守候着这千年的古窑。磁州窑是河北境内唯一窑火延绵数千年不断的窑口。

在峰峰,我有幸得到了一只磁州窑烧制的小瓷羊。它的面貌人性化,头顶似二叶一花,两只弯弯的羊角,像小女孩的抓髻,颌下有14根清晰的羊胡子,羊的身体两侧分别绘着与头顶一致的花卉,只是添加了花枝,尾巴处凸起,也由黑墨摹之。一只温顺可爱的小山羊是也,让我爱不释手,置于案头。

也曾数次走近瓷器,邢瓷、定瓷,盈字款,翰林款,青花瓷,乃至冰裂、油滴盏等等。我知道,邢瓷胜雪,越瓷类冰,也知道瓷器、丝绸和茶叶是丝绸之路的三大要素,其中各种瓷器制作的渊源还是混沌一片。

走进张家楼,请教知名文化学者赵立春先生,我才明白,磁州窑的瓷器,用的是大青、二青瓷土,质地远不如南方和邢州的高岭土。所以,磁州窑烧造的瓷器,不如越窑、景德镇、邢窑的瓷器质地细腻,瓷色也较差。老窑工们经过不知道多少次的实验,给拙朴的磁州瓷器找到了嬗变的秘笈,那就是给磁州窑的瓷器化妆,将更白一些的化妆土涂在瓷器坯子上,原本黑糙的瓷器,立刻有了柔和的光泽和应有的色彩。这不能不说是磁州人的智慧,也是磁州窑的造化。

初闻响堂

我曾远赴数百里拜谒过大同的云冈石窟、洛阳的龙门石窟,对于这个家门口的响堂山石窟早有耳闻,却一直没机会亲近。来到北响堂,就像听到了佛的召唤,不顾天色已晚,登石阶上山。我不是佛教徒,我对石造像的兴趣,是因为一座石窟不仅是雕刻、建筑、绘画、书法、服饰艺术的展示,更是当时社会生活的体现,冰冷冷的石像其实带有时代的温度,是历史的年轮,也是文明进程中的亮点,我带着敬畏来拜谒。

所幸,响堂山石窟并没有随着时光沉寂下去。

佛教起源于印度(天竺),在两千年的岁月中早已成为华夏文化的一部分,兴衰勿论,艺术形式自有其发展的规律,但内容万变不离其宗,主旨都是满足人民的精神需求。响堂山石窟修建伊始,正是战乱频仍,朝代更替频繁的时期,统治者为了巩固统治,老百姓为了死后的幸福,均把寄托放在了佛身上。漫长的岁月里,是谁跪成了一个供养人?又是谁将自己的面容依稀留在石像上?这些生动的石像无疑是打开历史隧道的密码。

走进石窟时,里面黑黢黢的,能看出释迦牟尼大佛微笑的面容和眉间的白毫,他身后的背光和头光彩绘颜色历经千余年居然还很鲜艳,大的花纹为蓝绿赭三色,似火焰纹,小的花纹已无法看清楚,我猜是忍冬纹,这是北朝时期佛造像常用的纹饰。释迦牟尼佛像下边四角为异兽,石窟左右后三壁,刻着莲花忍冬纹图案,以及具有响堂山特色的火焰珠。我特意注意了大佛的衣饰,自颈往下重重叠叠,大佛两侧站立的佛,雕刻有北齐塑像中常见的华丽璎珞,拙朴的、华丽的,都是慈悲。大家把讲解员围在中间,用手电筒照着佛像的部位,一一对应。有的佛像手势为说法印,我想看看与愿印、禅定印,却因为历朝历代的人为破坏,佛手大多残缺不全。在黑暗中,我触摸莲花宝座、佛脚,仰望大佛头像,庄严慈悲的宝相,让不信佛的我,也心底澄明,信不信佛无所谓,为人应该慈悲为怀。

北齐的时候,樵夫的歌声被凿石的叮当声掩盖,战马的蹄声裹挟在高颂佛号的声音里。一座山因石窟而闻达天下,一块拙朴的石头,在叮叮当当里被人赋予了生命,继而成为人信仰的图腾。历史的琴弦在这里奏响时代的符号——北齐……北齐……如果北齐确是一幕剧情跌宕的悲喜剧,那么这个王朝按下的强劲音符足够传世至今。

我抬头仰望高深的石窟,思索着这浩大工程的支撑。北齐是个短命的王朝,但也是个伟大的时代,文宣帝高洋在位仅几年时间,就修建了石窟建造史上连接北魏与隋唐的风格独具的佛造像,这是个奇迹。我常常为古人的才智所感动,但所有的工程都是百姓的血汗铸就,譬如长城,譬如大运河,譬如眼下的石窟和佛像,正如古人云:“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苦难与救赎向来都是相伴相生,朝代更迭也是文明进程中的必然,不知道佛怎么说怎么想。

听说,响堂山石窟仅有的佛像头也是根据造像比例复原的,原来的佛像头均已被盗,听到这些,望着石壁上空荡荡的佛龛,我心情复杂。复原头像再逼真,也不能复原那种穿越岁月的沧桑美和其应有的艺术价值。我想,不妨让这残缺成为历史的原初,成为一种恒久的美,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让无头的佛像警示人们,让破坏文明的行为不再发生。欣闻响堂山石窟博物馆已经建设完成,“石佛有幸!”我毫不迟疑地说。

面对沧桑的石佛像,我思索着磁州窑与响堂山石窟的关系,也许二者早有某种契约。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石窟造像和制作瓷器都需要工匠精神,虽然古时候没有精神这个词,但工匠间必有一种默契,这正是华夏文明的血脉基因。在张家楼的笼盔墙壁上,我看到了老窑神的神位,三支香还在冒着青烟。一座鼓山成就了响堂山石窟文化,一抔彭城土让千年文明薪火相传,峰峰这片厚土有灵性。我掌心里的小瓷羊,在暮色里散发出玉般润泽的光华,越看越像一尊慈眉善目的小佛,那眉那眼那通灵之气俨然浸染着人间烟火。

响堂山的来历很有趣,原名鼓山。听说在石窟内拍手或者舞动衣袖,石窟会发出如鼓之音,故又名响堂山。耳畔隐隐约约似有击石之音传来,仔细聆听,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寂寞的石佛静坐在千年的石窟中。我沉浸在石窟的神秘里。

所有的声音都停止了。刀剑撞击之声,喊杀之声,战马的嘶鸣,击凿石头的声音,磁窑炭火熊熊燃烧的声音,高诵佛号的声音……

无论世道如何变化,昼夜依旧交替,万物依然生长。

响堂回声

我没想到,有机会再来响堂山,再次拜谒大佛,还有机会去了位于鼓山南麓的南响堂石窟。

诚然,无论是石窟规模还是年限,南响堂都不及北响堂。但我还是为之震撼,如果说北麓的石窟最早是皇家所缔造,那么南麓石窟,确实为百姓的“代言”。阁楼式塔形窟、四柱三開龛、天窗、中心方柱、门口的大叶纹饰、大佛背光上的小菩萨、浮雕、独具特色的飞天浮雕、精美的束腰莲花底座、华严洞、思维菩萨、千佛洞、记录石窟历史的隋碑……让人感慨万千,这些百姓的心血,倾注了多人的信仰和对幸福生活的期盼。这些无头残破的大佛,就是老百姓经历的再现,佛保佑不了自己,又怎么能佑人?

南响堂博物馆陈列着数十尊,也许上百尊石佛,或端坐,或站立,有的无手,有的无脚,那一排端坐的佛竟然都没有头,没有一尊完整的,好像是灯光这件利器,砍削了它们的身体,使残缺无处可藏。这个刹那,我的鼻子很酸。它们的劫难,何尝不是中华民族的灾难。

这些斑驳残缺不全的佛像,隐匿着诸多秘密,如今已褪去佛教的功用,以文化遗产的面目存世,我又感到欣慰。这也是鼓山的魅力所在。

博物馆背后,爬上几十级台阶,是南响堂寺。

很清静的一处寺院,背靠鼓山,没有惯常寺院的金碧辉煌,木质的大门,涂着深红的漆,古旧的题匾上写“大雄宝殿”。倒是适合清修的环境,没有香火,没有祭拜的信徒,只有两棵大树,一棵榆抱槐,另一棵高大,树荫探到殿顶,引领我们游览的小张说,这是一棵卫矛。哦,我突然想起,卫矛是鬼箭羽,我在藤龙山见过,可那是山顶上的灌木啊,清明时节,树的旁边还有积雪。这不能不说是传奇,鬼箭羽依寺幸运地长成参天大树,而寺内的佛像却流落到世界各地。

南响堂寺还有很多宝贝,无梁无檩无椽子的砖券顶后殿,与北响堂“白塔”对应的“红塔”,残留的一组一方净土变浮雕,拜火教的神兽……不由人惋惜又庆幸。

南响堂寺因地处鼓山,没有鼓楼,数百年的钟楼还在,带铭文的铁钟已残缺,却还固执地守候着响堂山。

南响堂石窟不远,就是滏阳河,一片片小绿洲嵌在河道中,山与河的夹角是茂盛的菜地,依山散布着一片白墙红瓦二层楼房。一座生机勃勃的山,就与这繁华城市相伴。当地人称其元宝山,我还是喜欢它神麇山的名字,有古韵,契合《山海经》的精神和况味。在《山海经》里神麇山叫神囷山,滏阳河名滏水。神话传说在这里得到印证,是峰峰的骄傲。山南麓,绿树掩映间,露出一座古朴的庙宇,飞檐下的象鼻昂如花似浪簇拥重叠,经岁月的洗染尽显沧桑,每个屋脊端,都蹲有一只昂头翘尾的龙型屋脊兽,有的出现了裂痕,但并不影响它的价值和作用。黑色的电线,在屋脊上穿插交错,古今之间的接纳,让历史与现实成为一个整体,就像历史上游牧民族与农耕民族的冲突与交融,消亡也促进了再生。就像北齐的皇帝高洋,虽为汉人,血统里也有北方少数民族的血脉。

我起初以为是个道观。主殿面北,主神披着黑红袍子,配殿的神灵有关羽、吕祖等神仙们。庙依山而建,布局有些狭促,但不影响游客前来烧香参拜。烧香者中,有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也有衣着时尚的青年女子。香烛味在这清水潭上,在这青山一巅徐徐飘摇。

与庙相伴的,是赫赫有名的太行八陉之滏口陉,关口题名为“风月关”。青灰色砖石建筑,插着红、黄色旗子,这个赫赫有名的关隘,不仅往来过北齐的皇帝和达官贵人以及他们的车辇辎重,浩浩荡荡行进过赴长平不归路的四十万赵军,更多的是吼着老缸调在古磁州讨生活的百姓。青山,绿水,传说,此时此刻都无关风月,所有的过往都浓缩为或清晰或模糊的历史,任后人去遐想,去凭吊。

庙名黑龙庙,主殿檐下有牌匾,黑底,金色框,楷书黑龙庙三个金字。庙下临公路,路下垂直十来米处有黑龙洞。洞下是一小亭,现代工艺雕刻的黑龙头正在上演黑龙吐水的活剧,有游人以水濯脸,或半跪在龙口处,畅饮甘泉。足足有几个足球场大小的清潭波光粼粼,潭中有长条石砌就的界限,女人们在石头上就着泉水洗衣,水清至极,河底的石头清晰可见,匆匆在岸边走过并未看到游鱼,但稍下游有渔者坐在柳荫下垂钓。紧挨黑龙洞是一个天然浴场,浪里白条们穿着各色泳衣在这里弄潮。

黑龙洞、风月关、药王山、西王看村、东王看村、上拔剑、下拔剑、集贤村等,还有具有磁窑风情的民居群落张家楼村,继续用有声的现实,串联起昔日无声的历史,让冰冷的过去,有了现实里的温度。

鼓山就在滏阳河西岸,与南北响堂石窟日夜相伴。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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