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烧记
2018-11-21蒋鸣鸣
蒋鸣鸣
带人之辛劳,以前未有切肤体验。然人生就这样,你未曾经历的艰辛,像缺失的课,迟早或许得补上。
年近六旬,女儿出嫁做了母亲。我呢?自然从父亲升至外祖父,“官”高一级,快乐和艰苦也一并降临。
外孙勇航隔奶后,我夫妻俩带养身边。含饴弄孙固然开心,出钱出力却免不了。虽曾为父为母,然女儿小时多系岳父岳母照料,育人难度,我们体会不深。精力旺盛、活泼好动的外孙,耗人精神——管吃管喝管睡管安全管教养,提心吊胆聚精会神不得疏漏。若遇生病,更令人惶恐忐忑。
四五个月时,他左腰骨凸起硌手。“骨头错位啦!”老婆阳裳急出冷汗。“别慌,看看医生再说!”我倒沉着。翌晨起个早,携他去妇幼保健院检查,医生摸压几下,“缺钙!”照片结论相同。
赴市中心医院复检,确证缺钙且查出腿脚乏力——护理十天。
小不点躺上小木床,护士以纤纤手指或轻或重按摩他双腿,孙儿舒服,咯咯咯笑得发抖。三十分钟后,再以夹子夹住腿、颈数处通电疗治四五十分钟。
来回路上,我俩轮番抱他沐浴阳光,融化吸收钙质。
十余天后,凸部复归平坦。
两人松口气。
父亲离世后,老母独居。二○一六年三月底,兄弟姊妹齊归家,围绕她你一言、我一语,议照料办法:一是请保姆。她头摇似拨浪鼓,“不行不行,上回请个寡妇当保姆,料她心无牵挂。她倒好……”母亲哈哈笑道,“打扮精精致致,不去婚介所,就手机联络找对象,哪来心事做家务呢?”母亲脸转严肃:“我数次下楼散步,见她跟个男人站楼梯口头挨头说悄悄话。”姐姐小雅道,“妈妈独自在家,遇上坏人不得了!”此方案被否决。第二方案:四个子女轮流住家。母亲推让:“你们一屋的事,小雅身体不好,小鸣(指我)要带孙,忙不过来。”然眉眼间堆砌笑意。儿孙绕膝,谁不乐意呢?其他三人你望我、我望你地看谁领头。我己退居二线,老婆也退休,将外孙及保姆带来,虽麻烦倒能对付。老幼皆重要,不能顾此失彼。“我带头,每家每年照顾三个月。”我态一表,母亲笑了,哥姐妹赞成。
三室两厅够宽敞。腾出两房,我住一间,阳裳与勇航住一间。保姆家在市内,早来晚去。
未满周岁、天真活泼的曾外孙到来,老母家热闹啦。
晨六时他就起床,脚踩咕叽咕叽的叫叫鞋,战战兢兢手扶墙壁沙发桌椅房内走动。我呢,睡晚醒迟,尚沉浸梦境,他已至门口,啊哒啊哒地拍打木门。我开门,他瞧我光头,左手扶床沿,右手拈搁床头帽子,哦哦朝我头顶戴上。片刻,他啊啊啊叫唤,单手使劲扯,试图取下,我忙俯首。然他不罢休,喘着粗气,仍举帽要戴,我再次低头……反复数次他才咯咯咯笑吟吟扶壁离去。我穿衣下床,洗脸漱口。
早饭毕,他一手牵保姆一手指门——要出去。我出门将搁楼梯下童车扛至坪中。保姆抱他下楼放车上系上安全带,推车出大院,过巷穿街直奔公园。阳裳随即打扫卫生、洗涤衣服及外出采买。我要么出外办事开会,要么看书码字。母亲去散步或与街坊邻居聊天。
午饭前,童车咯噔咯噔一路归家,满脸通红、手舞足蹈的外孙,拍打、踢蹬得童车啪啪作响。若没及时赶回,我会下楼去大门口张望,待推车出现,三步并作两步迎上,从汗涔涔的保姆手中接过童车或小不点。
午饭后,阳裳与孙儿上铺歇息。他醒来已近四点,保姆携去路边看街,我们仍各忙各。
晚餐后,他仍嚷嚷要出去。我抱他到大马路人行道上,一家家店铺挨过来看过去。服装店金器店餐饮小吃店银行等,鳞次栉比、张灯结彩。他眼望灯光明亮的店面、来往穿梭的人流,在我怀里踢蹬。我忙放他下地,牵他蹒跚行走。
天常变脸。雨水敲打屋檐,他扶壁到门口,踮脚尖开锁。我或保姆一手撑伞,一手抱他至传达室,观持伞进出人流,或望院外摊担、汽车。有邻居驻足逗他,“航航,跟我玩去好不好呀?”他手指院门外,哦哦哦直往对方怀里扑……有的对母亲说,“朱娭毑,你曾孙好聪明结实哦!”说者两手掌弓成圆形:“肌肉一鼓一鼓;”有的说,“朱娭毑,福气好哇,四代同堂,您还这么硬朗!”众人夸奖,令八旬老母开怀畅笑。年逾七旬的李老师,每次逗弄勇航玩。我凑趣道,“叫老娭毑!”“莫叫老娭毑,我才七十二呢!”她一脸认真。我忙纠正:“对对,喊娭毑!”人盼年轻,无论男女,概莫能外。
数代同堂,我心头塞满幸福。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五月十七日夜十一点来钟,他忽然哭泣。嘤嘤啜泣声,不绝于耳,且额头发烧,嘴唇乌青。阳裳喂下开水及感冒药,抱怀中轻轻拍打他后背,呵护安慰。已感冒咳嗽明早去医院的母亲,从客厅沙发上侧转身子,瞧着他说,“是难过啊!”母亲的话,催出了我的眼泪。整夜,他没睡安稳。
翌晨,我带母亲赴医院,问,“孙儿同去吗?”阳裳说,“先熬点姜汤喝吧!”
陪母亲在中心医院打点滴。十一点左右,阳裳来电:“孙儿呕吐,浑身滚烫。”她边说边埋怨,保姆带他到处玩,一时冷一时热的,染上流感了。“莫说这些,先看病!”我通知小雅速速过来后赶回,与阳裳搂抱孙儿至中心医院检查。手胖难寻血管,得从额头抽血。我抑制住恐惧,盯着护士将针插入额头,鲜红血液顺针头迅速流入玻璃管道……从不惧打针的他,啼哭挣扎。抽完血,我紧搂他走入候诊厅排椅坐下,心有余悸地等化验结果,并交代妻子:“你回家给娘老子取饭菜,并带牛奶及饮水过来。”屋漏偏遭连夜雨。幸亏保姆在家,否则真会一锅粥。
轮到孙儿量体温:三十八点五度!我抱他找医生:“体温高咋办?”对方低头刷刷刷给人写诊断,“等化验结果!”厅里坐满病人,她忙不转。
阳裳来后,我上五楼给母亲送去饭菜。
化验结果到手。医生扫几眼化验单,开出处方:百事清热颗粒、蒲地蓝消炎口服液、利巴韦林喷剂、布洛芬混悬液(退烧药)等,她交代,若无好转,再做试验,以防口手足病。
回家。他吃了小碗粥及药,昏沉睡去。从两点半至四点半。醒后高烧褪却,哦哦哦地发出舒适叫声。
心绪暂且放松,我开车接回母亲。
晚餐后高烧再起,药物饭菜全数呕出。秽物弄脏客厅及阳裳衣服。我忙进卫生间,接一澡盆热水,两人脱掉他衣服搓揉肉身至鼻涕流淌再穿上。片刻,他嗯嗯嗯地使劲——大便前奏。褪下裤子、揭掉尿裤端起双腿,细条黑屎从屁眼接连滚出。“好,排泄毒素啦!”我惊喜。大便毕他玩积木。手无平时灵巧,但精神集中。我跟深圳的女儿手机视频。她问东问西,见出担忧。
入睡前,阳裳问我:“喂退烧药不?”“反复时再说吧!”药有副作用,能省则省。
他入梦境。忐忑恐慌如秋水漫入我心田:持续高烧,后果难料。小时候,我麻疹憋体内,体温高达四十一度,全身乌紫,眼看无救。死马当作活马医,我被放入冰室数小时,退掉高烧,逼出麻疹,捡回性命。忆及往事,我不寒而栗:孙若出现那种状况该咋办?
老母默坐沙发上看电视。她像一架运行八十余年的机器,间或去医院检查维修,然无需大修,令我于惶恐中,有了丝丝安慰。
我翻来覆去,彻夜未眠。
连着两天,勇航忽而烧,忽而退烧——如同这鬼天气,时而风雨交加,时而阳光朗照。
日拉稀三四次,黑黑的。他乖乖地坐进姥姥或保姆怀中纹丝不动,萎靡不堪。
屋外不时电闪雷鸣。屋内人心难以安宁。
发烧第四天。
上午九点来钟,我撑伞去单位办事,牵挂家中,心弦紧绷。刚踏入大门,阳裳来电:“脸长红斑,像出麻疹。”我心一沉:“难道我小时症状复现吗?”忙打飞脚赶回,汗水顺脸颊流淌,上身精湿。我喘着粗气,“快,送中医院!”我抱他下楼,老婆抓挎包紧随。车疾驰至医院门口,她俩下车。我停妥车进院,阳裳已搂抱孙儿坐二楼长椅上,说,“儿科人满为患,去看急诊?”
我到挂号处换急诊号。窗内答复,去急诊内科问问吧!
急诊内科门口。年轻女白大褂告诉我,内科诊断不专业,我仍带你去儿科问问吧!我心怀疑虑,“儿科还要问?”“我院中医为主,西医设备、药物缺乏,没把握。”无奈,尾随她去二楼。
窄小的儿科,中年女医生周边七八位少妇抱小孩候诊。
女白大褂对女医生说,“看看这位吧。”女医生边听我俩介绍病情,边用手电照他双耳,再掀起上衣摸摸那一块块红斑说,“高烧后反应。”我心稍安,“能开点药吗?”“不用,”她转看其他病孩,“过晌会好!”我俩仍不挪脚步。两位年轻母亲搭腔,她们孩子以前红斑还吓人些,也是自然消失的云云。说得有根有叶,不像糊弄人。我们迈着沉重脚步离开。
孙儿奶粉量再度减少,仍玩耍却不活泼。大便呢,次数不减,仍旧黑黑的稀屎。
“是否去医院验大便呢?”我怀疑诊断结论。
雨停。些许阳光缓慢透出云层。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我陪母亲到医院照彩超、打点滴。午时,我去餐馆就餐并带饭给母亲后,陪侍于侧。
下午两点。阳裳来电话:某药铺坐堂医生,说是出麻子,开了中药。她话头一转,“病无好转,搬回去算了!”她私下跟我说过,房间光线暗淡,不适合小孩居住。她想提前回家。孙儿高烧反复且红斑不退,将她吓懵了,连我这遇事极少慌张之人,心也悬吊半空。母亲三天两头看医生,更照顾不来。搬回阳光充足、下有花园的家中,集中精力照管外孙,兴许好得快些。我思来想去,无有他法,便打电话给姐姐小雅,要她或妹妹速來医院接替,我们将搬走。但妻子擅自带去药铺看病推倒医院诊断,显得草率。关键时刻,一着不慎,全盘皆输。想起后果,我心头发怵,吼道,“谁叫你去外面看医生?”“楼上李老师推荐,是名老中医!”她振振有词。
进母亲家,一股浓烈中药味钻入鼻孔,阳裳与保姆在给孙儿喂药,黑黑的汤水,一调羹一调羹地流入嘴中。他头扭来扭去,噗噗吐着气,哇哇哇哭着抵触。
“快停下!”我一声断喝,她俩吓一惊忙放下碗盏与汤匙,外孙也止住哭声,呆呆地望着我。我说,“头发长见识短!中医院比街头巷脑诊所还差吗?坐堂的揽生意开药吃,你就信以为真?”我怕误诊吃错药,心中烦躁,故脸色难看。老婆不甘示弱,将汤碗一墩,“这是老中医哒,李老师说他从冇失过手!”“李老师热心过了头,误诊后患无穷!”我口气放缓,“医院诊断没说出麻子,怎能随便推翻呢?”老婆眼瞪溜圆,声音蛮大:“你只信医院,不信名老中医!”“街头诊所鱼龙混杂,不可轻信。”我不容置疑,“去中心医院复检!”她火气旺盛,“要管你管,我不管了。”转身对保姆说,“陈姑娘,我们走!”她俩收拾好衣服,丢下我们,把门使劲一乓走了。孙儿病到如此地步,外祖母惊慌失措,病急乱投医也难怪。莫说她,连我对医院诊断也持有疑虑,毕竟久不好转。真有个三长两短,如何面对而立之年才有这独子的女儿女婿及亲家公婆呢?但设施完备、经验丰富的大医院,相对而言更为可靠。紧要关头须冷静,莫轻易改弦更张。
我抱起孙儿起身,病历本不见!“真还认真啦不是?”正生气时,老婆进来了,怒冲冲地说,“去医院就去医院!”她火气虽旺,却晓得拐弯。
中心医院儿科。三十七八岁模样的副主任医生听完陈述,掀起他上衣四处摸摸,冇出麻子,无需开药(跟中医院诊断一样)。“不过,”她沉吟片刻,“保险起见,再看看皮肤科吧!”门墙上有女医生简介:博士毕业,从医十余年。饱读医科书籍,不短的看病经历,难道会看走眼?我有了信心。
挂皮肤科号上七楼。四十来岁的男医生,独坐桌边看书。他掀起勇航衣襟看看,用听诊器贴胸口及两侧诊听一会儿,“没问题呀!”见我不吭声,他笑笑:“药物反应,既非湿疹,也非麻子!”“打针吗?”“不用,”他边写诊断边说,“打针难受,开盒滴剂,早晚各滴几滴吧!”两位副主任医生看病,计十二元,加二十五元滴剂,总共三十七元。看来,并非所有医生都折腾病人或开贵重药,讲良心的,该是居多吧!
送阳裳与外孙回家,我返还母亲家取物品。自四月一日住入再搬走,计有五十一天。
姐姐搬入母亲家。
当晚喝了七滴皮肤科医生开的盐酸西替利嗪滴剂,翌晨身、脸红斑消失大半。对症下药,治病关键;花钱无效果,多为没找准病根用对药。
阳裳心服。
然病情反复。
上午,抱他去小区球坪玩耍。回来红斑复发,额头微微发热似有反复——我俩忘了病未痊愈莫吹风的医嘱。
老实待家吧。
晚上睡前,再喂七滴。姥姥怀中,他睡得踏实酣畅。
三更半夜,他忽放声啼哭,咋哄也不凑效。我心慌意乱下床,摸额头,无高烧;看身上,红斑几近灭绝。“去睡吧,没事!”阳裳安慰我。“咋哭得如此伤心呢 ?”“嘿,痒呗!”我安下心来,自语道:“孙儿呀,痒痒算啥呢?人生之苦,你还刚刚品尝呢!”
我泡奶粉。他喝完,哭泣止住。
二十三日晨七时多,我被哭醒。他靠着姥姥肩头啜泣。我掀开蚊帐,哟,脸颊红斑仅留一两小块,其他不见踪影。我欣喜若狂,从阳裳怀里接他。他抓着不松手。我使劲一扯,将他扯入自己怀抱,哭声加倍嘹亮。我念起自编自撰的儿歌:《小黄狗》《小黑猫》《小绵羊》等,吟诵至半,哭声止歇。
五月二十四日晨起床,斑点无影无踪。
活力恢复。他手扶墙壁、沙发、桌腿等,在房间、客厅间蹒跚步履;客厅通饭厅处,有三级台阶。他攀住右壁间灯台,左脚上探,手脚一使力,人上去了。若没抓稳往后仰,我忙扶住,他吓得哇啦大哭。好在不放弃,数次攀登后,如履平地。
七八天后,他甩开我牵扶,举双手平衡身体踉踉跄跄前行,快跌倒时,我一把抓住;再过十余天,双臂垂下,自自然然、亦步亦趋行走。
笼罩我们心头的雾霾,被快乐、清新之风吹散。
楼下自家花园,樟树、橘树枝繁叶茂;灌木丛生,缭绕围栏底部。各色花儿、姹紫嫣红,争相绽放。蓄水池已被砖土填充。待他走稳之后,可独自去走动玩耍——我规划好下一步。
兴奋之余,忽想起近段忘却与老母联系,不知病好彻底没有?我使劲拍打两下脑袋,忙拿起手机拨通母亲家电话……
慢慢儿乖起来
相对而言,女孩文静,男孩调皮抑或顽皮,该出自天性吧!外孙勇航也不例外,咬啮手指、好动少安宁、抢夺他人玩具乃至出手伤人等,令人烦恼。然打骂使不得,唯引导其逐渐改过、慢慢儿乖巧起来方为正途。
记不得啥时起,约三四个月大,他就吸吮手指,你挪开小手它又拢去,如是者三。此类毛病,据说小孩皆有,他却甚为厉害。稍不留神,右手食指塞进嘴唇:躺摇床吮,伏你肩头吮,脑袋埋你腿上吮,趴沙发与地下吮……花样翻新,且从吮发展为咬——吧唧吧唧咬嚼声响亮。细菌吃进肚里不算,指头发白发青、指骨变形更是骇人。
此种状况,持续近两年。纠正其嗜好,仿佛经历一场持久战。
轻轻拍打手背,他有痛感自会抽出。待你转身,指头又进嘴。抱紧他,脑袋隔开其嘴唇与右手。他耐不住,咬左手。左右轮替,比单咬一指损伤轻微。让他咬干净什物。姥姥阳裳用消毒手帕将指头缠紧。他咬啮后感觉不对劲,哭成泪人。管不了那么多,食指缠得密不透风——安全了。
扎袖口。有段时间,他吮指、咬指特剧烈,甚或将食指、中指一股脑儿塞入小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给他穿长袖衣,扎紧袖口。热时,卷起;咬时,放下。任他哭闹,不为所动。
坚持就是胜利。
白森森变形的拇指,渐渐红润饱满。
偶尔咬咬指甲——沒事或手无玩具时。不再吮、咬指头,无需再裹再扎。
大功告成,窃喜。谁料某天,约两岁多点吧,乘我不留意,他左手五指齐刷刷插入嘴唇,或将玩具往里边塞边咬——我顿感沮丧:“一下回到解放前。”
改掉坏毛病,非朝夕之功,终生不奏效者居多。如抽烟酗酒嚼槟榔赌博等危害,尽人皆知,然许多人至死难改。何况小孩呢?哪能毕其功于一役?但小孩可塑性强,若转变教育方式、让他不知不觉中领悟咬指危害,说不定事半功倍。
女婿寄来一套《培养孩子情商的小绘本》,共十本,小动物们栩栩如生、神态各异,分外可爱。它们的故事,跟孩子经历相仿佛。其中《从小讲卫生》中有“小猪的坏习惯”一文。小猪爱吃手指头,猪妈妈咋说他都不改。和小马一起踢球,他边跑边吃手指头;与小松鼠捉迷藏,他躲树丛后吃手指头;睡觉时,他把指头放嘴里,不然就睡不着云云。有天,他跟小鸭用沙子砌城堡,一边玩一边吃手指头,肚子疼起来,猪妈妈忙带它去看医生。河马医生说,你咬指头时,细菌吃了进去,所以肚肚疼——活生生的外孙咬指版。说完,河马医生拿出一根细长的针,刺入小猪屁股里……我问他:小猪猪哎哟(疼之意)不?他眼望前方,思索片刻点头:小猪猪哎哟。我反复讲,他反复听,过后却不改。然效果还是有:当我提醒一句小猪猪或者河马医生打针时,他会迅速抽出口中指头。
我锲而不舍地讲这个故事,他也百听不厌,两岁零七个月的一天,他终于跟小猪猪一样,不再咬指头了,也不再往嘴里塞玩具啦。我兴奋不已:好孙子,强于一辈子不改坏毛病的大人啊!
类似故事还有“小猪爱哭脸”。小猪猪爱哭鼻子,一旦哭泣,啥事也说不清楚,小动物们讨厌它,不愿理它。猪妈妈、猪爸爸苦口婆心劝它:有话好好说,别哭鼻子。四处碰壁后,小猪猪最终去掉动辄哭泣的习惯,成为有话好好说、与小动物们开心玩耍、和睦相处的乖孩子。我一遍一遍地讲,他一遍一遍地看和听。十余遍后,他张嘴欲哭时,我来句:小猪猪不哭脸呀!他立马凝住张嘴欲哭模样。
引导小孩向好,硬是急不得。
孩童多感性、少理性。
外孙伸手打人,有时自觉,有时不自觉。不高兴或与人争执之际,时常出手,然兴奋过度也伤人。姥姥阳裳常被他莫名其妙地拍一下,人小手重,她头发晕或眼眶变青变紫,打人者仍嘻嘻哈哈笑着——无意识的亲昵举动;遇见小朋友,他常飞快拢去粘住人家。玩得兴头高涨,他忽朝对方额头或脸上一巴掌,玩伴顿时哇啦啦号啕痛哭,对方大人变脸,我们忙在他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拍打几下,再赔礼道歉算是扯平——其实,这多为他心情愉快的发泄。只是用错了方式。
有次,我带他到某坪内溜达,瞧见数十米开外有个比他高大的男孩,脚踏溜溜板原地打转转。孙儿欢快地呼喊溜溜板,向对方奔去。我慢腾腾跟随。他跑到男孩面前,去扳溜溜板,对方忙转过身去。他二话没说,朝男孩脸扑打一掌……大约是警告人家:别神气!
这系横蛮无理、有恃无恐啦。
无数次替他跟人检讨之后,我们采取预防措施:遇见他与小孩玩耍时,守候一旁,乘他出手时眼明手疾予以阻止。
我常跟他唠叨,打人不好,小朋友怕你,不跟你玩,你说好不好呢?他懂事地回答,不好!边回答还边摇头。不好归不好,伤人却依旧。
一次,他在小区坪里找到位男伴。对方老实,一台脚踏车任孙儿踩得飞奔起来。旁有数个男孩、女孩瞧着眼热,攀住龙头要玩,他霸道地一一拍打,孩子们纷纷退缩。我见状不妙,抱起他说,天黑了,回家吧!他脚踢身扭、拼命呐喊,要玩,要玩。我无奈地松手,他跨上车子,仍绕坪风驰电掣。有位七八岁男孩,一把抓住龙头。他腾出一只手朝对方打去,大男孩迅疾回复一巴掌,打得他哇啦放声大哭。我心痛地抱起他,边走边说,你看,吃亏了吧?下次还打不打人呀?他哽咽道,不打啦,不打啦!孙儿虽挨打,我却不能指责对方。毕竟自家动手在先。
吃一堑长一智。一段时间,他规矩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好了伤疤忘了疼之后,他仍不时出手伤人。频率虽较以前低,但我们间或得跟人检讨,只差磕头作揖。
从此,遇见小孩,忙牵他绕道。
凡尘之人,哪能脱离众生呢?小孩好奇,甚于大人。路遇孩子,无论大于抑或小于他,你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奔跑拢去,哈哈畅笑。我不再制止他,迈开大步紧随其后,说,勇航,跟弟弟(或哥哥姐姐妹妹)握握手吧!握握手,好朋友!我边念边想:握手莫动手!这招有效,他乖乖地伸出手,捉住对方使劲摇晃。对方若害怕,手往怀缩,他竟不放弃,坚定地抓住对方……我立马交代:好朋友好好玩!此话管用,如同打了防预针。
近三岁的他,懂事多了,决少主动出击。为防万一,我仍会交代,跟小朋友握手呀!
坏毛病有,好习惯也不少,如不丢失东西。平日出门,携带的玩具及姥姥的小包,他会紧紧握着或抱胸前不松手。某次天热上街,我买瓶矿泉水,他喝过几口便双手抱紧。我说,姥爷拿好不好呀?不好!他摇头。连我都不放心,真够得上小小守财奴。一小时行程,他抱到家才放下,半点也不感觉累。
自家物品如此看重,长大后,估计不會变败家子。所谓三岁看老是有道理的。
勇航乖,不丢东西。我常口头赞扬。
好习惯不分场合与对象,也易走向反面。比如,其玩具宁肯放着,也不允许他人染指。有次,隔壁单元娭毑带孙子来玩。小孙子爬上勇航的电动小汽车。一旁正玩飞机的他,立马上去,将对方挤下。对方爬一次,他将对方挤下一次……对方仍不屈不饶往上攀爬,他一不做二不休,一巴掌扇过去,对方小脸盖上红印。娭毑脸一沉,不理睬我的道歉,抱起小孙子出门,从此再没来过。
自家物品不与人分享,别人的却视为己有。他常眼盯人家手中玩具,不时去摸,或在玩具上指指点点。对方稍不留神,他会一把夺过快速玩耍或抱怀中打飞脚。对方哭至昏天黑地,他才会在我们呵斥声中,恋恋不舍地交出。某晚,公园广场人山人海,跳广场舞的、瞧热闹的、抽陀螺的、快步穿行的,将偌大广场挤得少有空挡。一男孩在妈妈陪伴下,手扶双板的溜溜板,间或踏上去溜一时片刻,遇阻便停。孙儿绕一旁打转转,眼睛一眨不眨瞅着。对方刚松手坐地,他迅速抢夺过来,双脚往上一踏。男孩愣住了,傻傻地呆望着。孙儿上上下下几次以后,便熟练地驾驶于人流中穿梭前行。男孩反应过来,紧随其后使劲哭喊……回家后,我将此事告之阳裳,她翌日便去玩具店买个一模一样的溜溜板。两天后,我兴致勃勃地扛上肩牵他去广场,谁料,他玩几下就放下,眼光依然盯视别人玩具。害我归家路上或背或提,再或牵或抱着他,浑身汗水涔涔。
熟悉的孩子,见他就绕道;初次接触的孩童,见他瞧玩具时的贪婪眼神和急不可耐的指指点点,忙将他使劲扒开或干脆站开。他顿成孤家寡人。我叹口气,牵住他说,跟姥爷走吧!他一把甩开我,朝对方追去,对方跑得更快,或牵住大人的手,头也不掉地离开这是非之地。
咋办?我告诉他:自家东西,大方点,跟小朋友分享;别人的东西,莫去抢。不然,你独自玩吧,没人理你,知道不?说归说,他也点头,好似接受了,下次仍旧不改。
人之自私,娘肚子带来,哪能轻易改变?
两岁零三个月时,将他送进阳光贝贝幼儿园小班,过上集体生活,早送晚接。小伙伴们缠绕一团,有幼师管教牵引,不会出事。头两周,幼师向我投诉,勇航有些动手打人,不懂与人分享玩具。我说,是的,毛病能克服吗?放心吧,女幼师笑笑,能改掉的!又过两周,她没再投诉,每周小结本上,已无类似缺点记载。经阿姨的耐心引导,他适应环境,陋习逐渐去除。
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还得跟同龄人玩。何况,他已懂得与人分享。
果然,后来带他外出,见孩子瞧他手中玩具,他会主动递给对方,等对方玩过一阵,一把拿过来——虽不会大方到将玩具白白送人,但比不肯与人分享有明显长进;对方玩具,他仍瞧着眼红,跟随于后看人家玩耍,不再抢夺。
不过,偶尔还会犯错。有天,公园广场天清气朗,阳光照耀。他紧紧追随大男孩在大理石地面运行的遥控飞机,不时发出咯咯咯的稚嫩笑声,满头汗珠。时序虽届冬令,我仍然帮他脱掉一层外衣。临近中餐时分,我抱他回家,他脚蹬手打,我还要玩、我还要玩。我放他下地,他飞奔到大男孩跟前,一把夺过遥控器,啪啪啪地拼命拍打按钮。大男孩追上来,他边跑边使劲按,飞机在几米开外原地旋转。我忙喊,蒋勇航,快把遥控器给哥哥!连吼七八声,他才归还。此时,对方已泪痕满面。故伎重犯,说明他喜爱新鲜,一番欣赏、一番折腾,能活跃思维、增长见识、开阔眼界——虽没经人家首肯。然若无人分享,即便自家拥有,他也会很快丧失兴趣,就像上次脚踏溜溜板一样,也跟他满屋玩具、许多长久没动过一样。一起玩耍,他才会有滋有味。世人多喜群居众处,不愿咀嚼孤独——大人小孩,概莫能外。
随时间推移,他渐渐理性、聪明起来。每每出门,他必带上自家玩具,或小车或小飞机或小手枪。见别的小孩有玩具,他会主动地将手中的递给对方,再接过对方玩具,交换着玩耍。在深圳女儿、女婿所住小区里,我目睹他与四五个孩子互换着式样不同的小汽车,以一台玩遍四五台,熟悉了多种小车的形状、特征,相互也高高兴兴的。其中一位女孩不愿交换,他也遗憾地离开,没再动手抢夺。
学会分享,学会了与人和睦相处,自家也尝到了甜头。
外孙好动,除上铺睡觉,难有片刻安宁。一忽儿自顾自地玩玩具,一忽儿楼上楼下来回跑动,一忽儿举起玩具“给给给”地要你陪他——不管你是否得空,一忽儿拿你的手机要听歌或故事,一忽儿“扑通”卧地打滚……姥姥喂饭时,他边吃饭边玩小汽车小火车小飞机等。更有甚者,翻箱倒柜四处查看,能到手的东西,摸摸、掂掂、玩玩……满室满地是他所扔物品,你行走得小心翼翼,否则一脚便踏个稀巴烂。要用家什,时常不见踪影,忽然又从某床脚、沙发下被翻出来。有的则数月不见影子或再也寻觅不到。如我两本几万字的日记本,两年过去了,仍不知被他藏匿何处。更有甚者,他喜搞破坏。我书架下斗柜,常被他顺手打开,精美之书被一本本拖出,左翻右看,忽闻“撕拉撕拉”几声,数页书散落地面……我接待友朋房间,墙面被他用墨水笔涂鸦,無数根黑线或歪歪扭扭或形成重重叠叠小圈;墙裙木条被他扳开,露出凹凸不平的水泥,惨不忍睹。这些尚且不论,坏了、脏了乃至丢了,添置或修复就是。令人害怕的是,有些东西,比如药品、雪花膏等,你稍不留神,他塞入口中,津津有味嚼吃,待你发现,为时已晚,虽逼迫他呸呸呸地呕吐出来,可你紧张得再也不敢让他脱离视线。
我无法读书写作。楼上楼下所有房间,都是他窜来窜去的领地。一进你工作室,你更丧失了安宁。
姥姥与保姆虽感疲乏,可毕竟专事家务与照看孙儿。我却不同,有业余爱好,不能因此而荒废。
咋办?
好动少安宁,成长必需。若不动不挪不跑不跳,他该是不舒服乃至生病了。一系列令人烦恼的举止,无疑是健康快乐象征。循循善诱,将其引上正途,自会乖巧可人。
陪他诵读古诗、打开智能机器人听故事歌舞名曲、买来画板教他绘画等,让知识的清泉汩汩地流淌进幼小心灵——正应了古人行之有效的庭训、童子功之说。他渐渐安静,我也从读听写之中,巩固了旧学、增添了新知。活到老学到老,跟孙儿一道,相得益彰。
然他毕竟年幼,添压力,过于管、教束缚自由,不定还造成反感呢!近一年中,我采取多种方式,教他背诵了数十首古诗。因带有强制、诱导成分,加上不解其意,他兴趣始终不高,竟至后来我诵诗他就喊,莫念,莫念,我不听啦!我幡然醒悟:过头了。
身教重于言教。
趁他独自玩玩具,我悄悄地饱沾墨水习翰墨,任其口中“呜呜呜”于地板上驾驶飞机小车坦克等津津有味地独自玩耍。待我聚精会神地习过几张宣纸,忽然没了声音,回头一看,哟,乖孙儿已坐小塑料凳上,认真翻看小人书,或拿着画笔于画板上涂鸦,甚至瞧着机器人,眼睛一眨不眨地倾听故事……此类场景,常见于静悄悄夜晚我的工作室内。
以身作则,胜于啰嗦烦人说教。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