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〇年代的戏
2018-11-21刘益善
刘益善
压抑而又尴尬的市戏剧工作会议一散, 吃过午饭,新阳县文化局熊文泽局长通知司机小陈:立即回县。吉普车在砂石公路上奔驰,车轮碾溅起的碎石沙拉唰啦直响。熊文泽仰坐在后排座位上,扯开了夹克衫的拉链,重重地吐了一口气。车外,阳光当顶,是下午两点多钟的辰光,天气有些闷热。公路两边,农民们正在整治秧田,撒谷种,四处有了犁耙水响的农忙样子。
熊文泽的思维还在市文化局召开的会上。上午会议快结束的时候,新上任的市长突然光临会场,使得本来有些轻松的会议变得严肃起来。市长据说上任前是省里的一位文化界领导,对戏剧颇爱好。
市长临会,肯定讲话。市长先是笑嘻嘻的,客气了几句,然后语锋一转,说起了五月份省里的创作剧目调演。市长说:我初来乍到,下车伊始了。据说我们阳南市近十年没出一台好戏,省里年年调演,我们年年光头。在座的是各县文化局长,不知你们心里做何感想?文化局抓不出戏,就是没文化!我如果是局长,我抓不出一个戏来,就辞职。
市长的讲话戛然而止,与会的局长们突然都低了头,长气都没出一声。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局长,很有些尴尬地站起来说:市长的指示,是对我们的鞭策。离省调演只有一个多月了,我们这次会议就是要各县回去狠抓戏,不惜一切代价地去抓。今年调演,如果阳南市再剃个光头,我们还有脸面见人么?再剃光头,我这个局长就不当了。市文化局长的话说得缓慢低沉,很有些悲壮的意味了。
新阳县这回一定要抓个像樣的戏来,真的要不惜一切代价,熊文泽这样想着。熊文泽本是个乡里的党委书记,文化局的老局长被一刀切退了休,县里调熊文泽当文化局长才三个月。熊文泽干工作是个风风火火的角色,最不喜欢那种研究研究的作风。到文化局后,他是有一番抱负的,但文化局的工作却不像乡里的工作,能让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干干脆脆的。
“熊局长,是回家还是到办公室?”司机小陈打断了他的思绪,县城已经到了。
熊文泽抬腕看看表,刚到五点。“到办公室!”他说。
熊文泽提着包爬上三楼,风尘仆仆地推开黄副局长办公室的门时,新阳县文化局的黄副局长和江副局长都在,他俩正趴在办公桌边,研究《象棋》杂志上登载的一局残棋。黄副局长矮墩墩的,一张圆乎乎的胖脸,红光满面;江副局长高挑个,瘦长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模样。黄副局长和江副局长在老局长退休,新局长没到任之时,曾频繁活动,明争暗斗,心里都想着局长的那顶乌纱帽。那阵子,黄副局长的胖脸无光,小眼睛看着江副局长;江副局长脸上的眯眯笑意被北风刮净,瘦长脸被阴云笼罩。僵持局面没保持多久,熊文泽到局里上了任,黄副局长和江副局长立即又和好如初。两人在办公室里,你抽我的云烟,我喝你的云雾茶,来客人就一起去作陪,吱溜溜干酒,闲暇时,在一起走象棋。这不,江副局长跑到黄副局长的办公室里正研讨棋道,好快活的。
熊文泽一进办公室,黄副局长和江副局长立即停止了研究,站起来打招呼:
“嗬,熊局长,会开完了?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熊文泽笑笑说:“中午散的会,事情有些急,我就赶回来了。正好,你们二位都在,我们马上开个会,把情况说说。老江,请你去喊一声办公室郭主任,让他马上到会议室开会。”
江副局长出去找郭主任,熊文泽回到自己的办公桌边坐下来,打开包,拿出装着茶叶水的杯子,黄副局长跟着过来,提起热水瓶,帮他续上水。黄副局长很关心地说:
“你就这么急呀?也不歇会儿。”
“可不是么?都火烧眉毛了。”熊文泽说声谢谢,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茶。
江副局长喊来了局办公室的郭主任,四个人到会议室就开起会来。这四人是文化局党委成员。
熊文泽扼要地讲了繁荣戏剧创作的意义,讲了省里五月份的创作剧目调演,传达了市长和市文化局长的讲话,临了,熊文泽说:
“无论如何,我们要好好地抓抓戏了,抓不出一台戏,我们无脸见上级领导,也对不起全县八十万人民。离调演时间只一个多月,我们必须立即行动起来,不惜一切代价地干!”
熊文泽说着,又拿出了他当乡党委书记时的那种口气。
静了一会,黄副局长说:“抓戏,先抓本子。本子在哪里呢?我们要先把本子弄出来。”
江副局长抽着烟,没有吱声。
郭主任说:“黄局长说得对,要抓本子。我们县能写戏的,就只有王斌,他来得快!”
江副局长说:“还提王斌呢,他那创作思想不对头,笔头子惹祸,上次物资局的那个亏还没吃够呀!”
黄副局长立刻笑笑说:“物资局老饶那个狗东西,真不好惹。”
文化局有个创作室,创作室就只王斌一个人。王斌到文化局三四年了,大半时间打杂。前任老局长喜欢看古装戏,对新创作的剧目不感兴趣。王斌写过两个小戏,送到局长办公桌上,局长懒得看,所以更不可能让县剧团去排演。王斌很悠闲,偶尔写点小说,不想就写出名来了。
熊文泽局长见过王斌,白白净净,戴副眼镜,不大喜欢说话,经常一个人不声不响关在创作室那间小屋里。熊文泽上任时,王斌找过他一次,完全没有那种点头哈腰的作派。王斌对熊文泽说:
“熊局长,我爱人在乡下,带个孩子种田,很辛苦的,希望您能关心群众,帮助给我爱人安排个事,我把家搬到县城来。”王斌说完很快就走了,熊文泽当时表示有机会时,一定帮助解决。他当时觉得王斌这人有点怪,好清高的样子。
关于王斌写了什么东西惹出些麻烦的事,熊文泽听说过一点,但详情不清楚。这当儿江副局长提起来,他倒想了解了解,就问:“怎么回事?”
郭主任说,是这么回事,王斌写了篇小说,叫《物资局长的一天》,在省报副刊发表了。省报副刊有个习惯,即在每篇作品后面都注明作者的单位。王斌的小说写的是一位县物资局长,一天应邀参加十三个单位的座谈会、纪念会、表彰会和商店开张剪彩之类的活动,得了十三份纪念品,有毛毯、皮包、气压水瓶、高压锅、毛巾被等等。晚宴上局长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中,望着专门装各种纪念品礼品的房间里的数不清的东西,拍拍自己的大肚皮说:要不我怎么是物资局长。局长临睡前,翻看一叠花花绿绿的请柬,选择着明天去哪些单位参加纪念会或是什么会。这篇小说被新阳县物资局饶局长看到了,因作品后面注明作者的单位是新阳县文化局,饶局长认为王斌的小说写的是他,气得七窍生烟,找到文化局闹事。饶局长说王斌造谣惑众,恶意攻击,要告他的诽谤罪。王斌这人又是个耿直性子,说:你去告,我又不是写的你,这是小说。饶局长说:小说不小说,你是新阳县的,人家认为你写的就是新阳县物资局,新阳县物资局长是我饶某,你不是写的我还是写的谁?这个账今天就要算清楚。饶局长命令他属下的煤气燃料公司,三个月没有供应文化局职工干部的煤气和蜂窝煤,弄得文化局的人叫苦连天。最后还是老局长出面到物资局做工作,向饶局长赔了礼,并说明不是写的他,这事才算了结。王斌写小说就这么在新阳县出了名。
郭主任说完了事情的始末,黄副局长和江副局长都说:就这么个事情,物资局是惹不得的。文化局无权无钱无物资,你能动笔写东西呀?除非都写好人,只要你写了不好的人,就有人来对号入座,说你是写的他!就找你文化局的麻烦,谁也不怕文化局。
熊文泽像听故事样听得津津有味,这个王斌还有这么个事这么个品行。熊文泽虽说原来当乡党委书记,但他是老三届的中学生,对文化工作并不外行。文学创作么,怎么能这样对号入座?新阳这小县城太闭塞了点,熊文泽立刻觉得他这个文化局长肩上的分量。他接着黄副局长江副局长的话说:
“我看搞文艺创作没那么多避讳,写作品嘛,谈不上惹谁不惹谁,我文化局不做违法乱纪的事,怕哪个找麻烦呀!要找就让他找好了,总得有个是非么?我看这事就这么定了,立即找王斌,让他马上写戏。老黄,你来抓这事咋样?”
黄副局长胖脸上的那双小眼睛一眯,说:“熊局长,这事还是你亲自抓好了,我怕不行,搞不好误事!”
“什么你不行的,你是剧团团长出身,还有不行的么?这事当然我要抓,但也得配个具体的负责人,就你了!老江老郭,你们说行不行?”
江副局长生怕让他抓这工作,连说:“黄局长行!行!”
郭主任点点头表示同意。熊文泽讓郭主任通知王斌,晚上找他谈话,局长都参加。郭主任却说:“王斌不在县城,回乡去帮他爱人整秧田下谷种去了。”
熊文泽说;“叫小陈开车跑一趟,今晚赶回来,明天去找他谈话吧!”
江副局长忍住了一个呵欠,说:“熊局长,就这样吧,你连家都没回,开几天会,也该回去休息休息了。”
熊文泽出办公室,提着包下楼时,对郭主任说:“老郭呀,这王斌的家属问题也得关心关心才是呀!”
“没有指标,文化局几年都没分到编制指标了!”郭主任这样回答说。
熊文泽的作风就这样雷厉风行。文化局的吉普车把在水田里忙了一天,腿上的泥巴还没洗干净的王斌拉回县城时,都已经后半夜了。
王斌说:“什么事这样急呀?”
小陈说:“找你还有什么好事?无非是让你的笔头再去惹麻烦罢了。”
第二天上午,三个局长和郭主任一起找王斌布置了任务。熊文泽说:
“小王,不要有顾虑,放开手写。写现实生活,作品既要有戏剧性,又要有艺术性,只要不违反四项基本原则就行,敢于打破框框。”
黄副局长本来想提醒王斌,再不要惹麻烦,但看到熊局长这样说,就把已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说:
“王斌呀,这是局领导对你的信任啦,一定要写个好戏出来,为新阳县人民争光。你的戏如果能参加省里调演,获了奖,领导会考虑你家属的工作问题的,我们也好在县里说话呀,好好干,你的家属工作问题迟早都得给你解决。”
郭主任心想,你开空头支票当好人。
江副局长很轻松,他一边把着心爱的宜兴紫砂茶壶喝茶,一边在心里等着看戏。
王斌是市师专中文系的高材生,毕业好几年了,在创作上有一手,从县一中调到文化局的。在没搞创作的日子里,他埋头读了好多的书,他等待着施展身手的时光。
王斌关在小屋里,三天没出门。第四天他拿了一叠稿子找熊文泽局长说:“熊局长,戏写好了!”
王斌说这话时,熊文泽看到他的脸色苍白中透出青色来,心里赞叹:这人还有股拼劲。
熊文泽立即召集黄副局长、江副局长和郭主任开会,听王斌念他的剧本。
王斌充满着激情但又用低沉缓慢的语调读完了他的剧本。读剧本时,王斌藏在眼镜里的双眼闪着灼光。
熊文泽很快就被王斌的情绪感染了,思想很自然地进入了剧情。王斌很会设置戏剧悬念,运用戏剧语言也很熟练。其实他这个剧本的情节还是挺简单的。
剧本取名叫《清明时节》,说的是县政府提倡廉政建设,要求干部带头做起。清明节到了,县政府要求各局各乡镇领导,不要使用公车到坟上祭祖扫墓。往年清明节,县城边的公墓山边,大车小车堆起来了,都是有权者使用的公车。县政府的通知下达后,果然用公车祭祖扫墓的人少了。清明节这天,县电视台的记者到了公墓,本意是想拍拍廉政新貌,没一辆公车上山。没想到偏偏就来了一辆丰田面包车,车上走下男女老幼一家人,到墓地烧纸放鞭。这记者上前问话:县政府三令五申不让公车扫墓,请问你这是公车还是私车?一家人中的主事者答:我这是公车,但我出了一百元钱租用的。记者问他是哪单位的?他说是公路局的。记者查看他的证件,这人是县公路局的局长,没想到小县城的记者还这么认真。记者马上用手机与电视台联系,电视台马上派人到公路局调查,公路局说他们的车从来不收钱出租。真相大白,公路局长错上加错,丢尽了人,下不了台,只好向县政府和广大电视观众认错。
熊文泽听完了剧本,激动得以手击桌,吓得在场的人一跳,以为局长发怒,没想到熊文泽站起来说:“好剧本好剧本,小王你这三天没有白辛苦!真要好好地谢谢你了。我看这剧本马上就可以排演了,黄副局长,你通知剧团,做排演的准备。”
黄副局长凭他当了好些年剧团团长的艺术感觉,从心里觉得这个小剧本是不错的。但这个王斌,也真是个二杆子货,就喜欢认个死理。什么不好写,偏偏又写个公路局长,你他妈的好像对局长有仇似的,今天写个物资局长,明天写个公路局长,你是不是要把县里的局长们都得罪完啦?
黄副局长望望江副局长,想看看反应。江副局长那瘦长脸还是笑眯眯的,没表示。黄副局长心里骂:滑头。
“你看怎么样?”熊文泽催着黄副局长问。
黄副局长非表态不可了。“王斌同志这几天很辛苦,三天写出个剧本,真是快手。咳咳,”黄副局长咳了两声后,接着说:“我认为这剧本还不错,同意熊局长的意见。但为了慎重起见,是不是将剧本中的公路局长改一改,免得又惹麻烦!我的意见完了。”
“嘿,你个老黄哟,真是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我又不是写的他,他公路局长自己对什么号呢?他们找麻烦,我负责好了。老江老郭,你们的意见呢?”
江副局长说:“让郭主任先谈谈意见,我再考虑一下。”
郭主任顿了一会,才说:“熊局长,你怕是不了解情况,他们那闹起来才烦心。我看黄局长的意见值得考虑,得罪了公路局,我们的车子怕是没路走了,再说,我们的汽油还得他们供给呢!我的意见是不是請小王把这个公路局长换上别的人。”
江副局长这时才慢腾腾地说:“王斌的这个本子确实不错,刚才熊局长和黄局长已经肯定了,我没新意见。但黄局长和郭主任的意见也值得考虑,小县城就这么些人,就这么个文化水准,你说不是写的他,他偏说你写的他。公路局可得罪不起,不说不让走路,他要是真的不给汽油供应,我们的书店、电影公司、图书馆博物馆文化馆剧团家家有车,都开不动,我们的工作岂不乱套了?这个局长要改,改成其他局。”
黄副局长说:“那改什么局呀,县里的哪个局都得罪不起,得罪了随便什么局,他都要找你的麻烦!”
王斌在一边默默地坐着,拿着本子却没说什么,他只将那灼亮的眼睛望着熊文泽局长。
几个人都谈了意见,熊文泽的眉头皱着没作声。突然熊文泽站起身激动了,他说:
“你们几位意见我都听进去了,文艺创作中的对号入座现象,是—种愚昧和落后的现象,是不能迁就的。但是你不迁就,你就会寸步难行。唉,怎么办?我看就把那个用公车的局长改成文化局长,改成熊局长吧!就写我,我不对号入座,我不信这个邪,看看别人说我什么吧,我反正没干那个事,创作就是创作嘛!”
熊文泽说完,大家都没作声。
只有黄副局长说:“算了吧,这妥当么?熊局长。”
“就这么定了,小王,就这么改。这个戏我们一定要抓出来,排好,争取到省里拿奖回来。老黄,通知剧团,马上排练!”
熊文泽说完,望见王斌眼里又在闪光,不知是泪光还是眼镜玻璃。熊文泽宣布散会时,有人喊他接电话。
县政府通知:目前正当春耕播种的时候,为了把农业抓上去,县政府组织了几个支农扶农工作组,熊文泽被派到一个工作组任组长,过两天就下去。
熊文泽无法推辞,他叹了口气,这戏只靠黄副局长去抓了,他不能不服从县政府的安排。
熊文泽下乡之前,把局里的工作做了周详的安排。黄副局长抓戏,要既快又好地把《清明时节》排练出来,让市文化局领导来新阳审定,一定要努力参加上省里的调演。中间有什么问题,可以挂电话到乡里找熊文泽。
江副局长抓文化局里的日常工作,郭主任协助。
熊文泽很快就带着工作组,下到县里的一个边远穷乡,到那里支农扶农。他到底当过多年的乡党委书记,为了改变这个穷乡的面貌,他做了细致的调查,找出了症结,制定了措施,使得乡里的工作有声有色地开展起来。
王斌写出了剧本,并按熊文泽局长的意见做了修改,《清明时节》中用公车扫墓的局长变成了文化局长,并且姓熊。王斌交出了剧本,又没什么事了,就回乡去帮妻子种了几天田,然后回到局里,关到他的小房子里,读书,写小说,构思一个新剧本。
王斌有天碰见黄副局长,就问:“黄局长,你答应帮助我解决家属问题的,别忘了啊!”
黄副局长正忙着,说:“王斌,待把戏排出来后,我再腾出空来解决你的问题,不要急,好不好?”他的胖脸上油汗直冒,脸上的红光更艳了。
王斌就又躲进他的小房间,等候着局长们的帮助与关心。在这个问题上,他吃亏就吃在不爱多求人,轻信。
黄副局长是辛苦的,有了剧本,用他当团长的老经验,把戏排出来,是没问题的,他也确实发挥了自己最大的潜力,忙得很。
黄副局长挑了县剧团最得力的演员,自己任导演,并请县剧团的老导演做副手。他们日夜排练,一招一式,精益求精。黄副局长和剧组的同志在一起,任劳任怨。他似乎从这个剧本里看到了自己的某种希望。感觉告诉他,这个戏能否打响,对他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机遇。
郭主任忙机关里的日常事务。
江副局长倒是很悠闲的,天天在副局长办公室坐着,抽烟喝茶看报纸。有客人来,就陪客人吃一餐,喝几杯酒,文化局每年的招待费几万元。中央号召吃份饭,只管用了几天,过后饭店招待所的酒照摆不误。
江副局长只是等着看戏。
功夫不负有心人,有个好剧本,黄副局长十几天日里夜里督促着排练,《清明时节》很快就排成了。
市文化局领导和市戏剧工作室的专家,被请到新阳县看戏,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长亲自来了。黄副局长领着文化局的工作人员努力接待着。
《清明时节》彩排兼汇报演出,一举成功,得到市文化局及戏剧室的领导和专家的肯定,他们当即决定,新阳县的这个戏代表阳南地区参加省里的创作剧目调演。
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长,握着黄副局长的手说:“老黄,不错不错,真的要感谢你呀!感谢你亲自抓出了这个戏,这个戏参加省里的调演,是很有希望的。再努力,我们一定要想法拿奖。”
黄副局长很谦虚,说:“这是局长您的鼓励,我们一定要继续努力,把戏再导好些。放心吧,局长,我一定倾尽全力。”
他一次都没提熊文泽的名字,连写剧本的王斌也没提。熊文泽在乡下,王斌在自己的小屋里,江副局长和郭主任分工抓局机关,黄副局长没让他们插手戏的事情。
《清明时节》很快就参加了省里的创作剧目调演,演出很成功,得了个二等奖。
调演结束后,黄副局长带着剧组,没有回新阳县,而是先到阳南地区向市领导做汇报演出。
演出结束后,市长上台和演员们握手,照相,对剧组同志大加赞扬,亲自主持召开了庆功会。
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长把黄副局长介绍给市长,说:“这个戏是他亲自抓出来的,他是新阳县文化局副局长,过去当过好些年的剧团团长。这次为了抓出这个戏,他是没日没夜地干,为我们市争了光。”
市长握着黄副局长的手半天不放,亲切地说:“你辛苦了,我代表全市人民谢谢你。”
黄副局长高兴得胖脸放光,那几日,他精神焕发,人似乎变得年轻了十岁。他在市文化局召开的经验交流会上,大讲他是如何抓出《清明时节》这个戏的,讲得生动感人。
两鬓斑白的市文化局长,终于轻轻地放松了他紧张的神经,阳南地区戏剧终于打破了零的纪录,他这个局长可以当下去了,不用辞职了。
等到黄副局长带着剧组回到新阳县,向全县人民做汇报演出时,江副局长才到剧院里看戏。
戏终场了。县委书记和县长接见剧组全体人员和黄副局长。
江副局长坐在前排位置上,半天没有起身。他后悔极了,他妈的,当初他怎么没看到这点,怎么让黄胖子一个人把这个戏管着呢?如今这小子有资本了,瞧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哼,还有熊文泽局长呢!
《清明时节》在县城演出,场场爆满,新阳县城这几年从来没这么热闹过,县城里人都在谈论着这个戏。
王斌见到江副局长,问:“江局长,我家属的工作什么时候能解决呀?”
江副局长坐在办公桌边,喝了口茶说:“找黄局长去,他答应过你的。你写的戏已经获了奖,应该解决了。”
王斌找黄副局长,黄副局长正在写一份材料:《我是怎样抓出<清明时节>这个戏的》。
黄副局长说:“小王,耐心等等,你的问题我们是一定要解决的。过些时,等熊局长从乡下回来后,我们找县委要指标编制,好吧?最近我很忙。”
他忙,他一次也没与乡下的熊文泽联系。
王斌就又回到小屋里,关门读书,准备构思一个新剧本。
熊文泽局长的儿子和县委组织部长的儿子一起在县一小上学,那天,两个孩子闹起了意见,争吵起来。
组织部长的儿子说:“你坏,你神气个什么?你爸爸用公家的车子去扫墓,以权谋私,《清明时节》那个戏里的熊局长,就是你爸爸!”
熊文泽的儿子跳起来了,说:“你放屁,那不是我爸爸!那不是我爸爸!那是假的!”
“就是你爸爸!就是你爸爸!”
“不是我爸爸!不是我爸爸!”
“哇”地一声,熊文泽的儿子连学也不上了,跑回家向妈妈哭诉起来。
县城的大街小巷,关于文化局的熊局长以权谋私,用公车扫墓的故事不胫而走。《清明時节》因为这传言,上座率就更高了。看戏的越多,关于熊文泽的故事就越多。
“瞧,县里已经把熊文泽派到一个穷乡里去了。”
黄副局长在一次招待客人的酒席上,满面春风,酒喝得很畅快。同桌的一人问:
“黄局长,《清明时节》里的那个熊局长,是你们局的熊文泽么?”
黄副局长哈哈笑着说:“来来,喝酒喝酒,你管那么多干啥?戏不就是戏么,我们就生活在戏中,人人都有戏,戏就是真实生活,生活就是生动的戏。”
同桌的人,觉得黄副局长的话说得很有些意味,颇有些哲理。
戏里的熊局长就是熊文泽,他们文化局的人这么说的。人们传说得有鼻子有眼,有人还说清明节那天看见过那辆丰田牌面包车。
新阳县文化局根本就没有面包车。但小县城的生活实在太平静太寂寞了些,人们总得找些故事消遣。
妻子带着儿子找到正在乡下抓春播的熊文泽,妻子怨气冲天:“你还在这里蒙着,县里议论你,说你以权谋私。你们文化局的那个狗屁戏,说你用公车扫墓,与县里对着干,你被贬到乡里劳动,我们娘俩都没脸在大街上走路了。”
儿子哭着说:“爸爸,他们说你坏!”
熊文泽一下子愣住了。乡下有多少事要他干啊,他下来的这段时间,没顾得上问文化局的事,没顾得上回县城里去。我这是招惹谁了?王斌写戏,是我叫写的。戏在省里得了奖,听说了,还高兴过一阵呢!
他安慰妻子和儿子说:“没事没事,那是戏,不是真的,是假的!好人说不坏,坏人也说不好!”
“可是他们都说是真的!”儿子哭着直叫唤。
熊文泽送走妻子和儿子后,刚好郭主任来到乡里看望局长。
郭主任说:“熊局长,戏得了奖!”
熊文泽笑着说:“我知道!很好,王斌有才气!”
郭主任说:“黄局长成天往县委组织部长家里跑,江局长在办公室经常骂人,两人又不团结了。”
熊文泽说:“老郭,你就多做些工作吧!县委派我到这里来,这里需要我,局里事就顾不上了,你们辛苦些。”
临走,郭主任握住熊文泽的手,说:“熊局长,你多保重呀,有些话你不要听,小县城就是这样的。”
熊文泽说:“老郭,谢谢你,我没听到什么!”
郭主任走后,熊文泽苦笑了一下。然后,又去忙乡里的工作去了。
随着春播春种的工作接近尾声,县里派到乡里的工作组陆续接到通知,撤回县城。熊文泽一直没接到回县通知,就继续留在乡里工作。望着满田满畈绿油油的秧苗,微风吹过,涌起层层波浪,熊文泽觉得很畅快。
他觉得他更适合于在乡里工作,这里才是他施展身手的地方。
任命通知很快下发了。黄副局长升任县文化局局长,熊文泽任那个边远穷乡的乡长。
人们议论,熊文泽遭贬了,是因为用公车扫墓。
江副局长气得摔碎了他心爱的宜兴紫砂茶壶,他明白了看戏不能坐等的道理时,已经迟了。
王斌的家属问题仍没解决,他请求调到熊文泽任乡长的那个乡里工作,熊文泽欢迎他去。
新阳县物资局的饶局长还骂王斌:不安定因素,把文化局长搞垮了!
责任编辑:赵燕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