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时间方向

2018-11-21孟大鸣

湖南文学 2018年11期
关键词:大嫂大哥

孟大鸣

未来是什么?不知道,不敢想,自从那场大火后,就没想过了。现在是什么?其实也不知道。准确说,他不知道真实的现在,所谓现在,是从别人口述中还原的,即算亲身经历,也梦一样虚幻。只有过去,才是真实的,就如哥嫂站在身边,实实在在的呼吸和温暖。只有过去像知心朋友,不分昼夜地陪伴他,抚慰他,让布满伤痕的灵魂不再寂寞、孤单。

大嫂说他今年三十一岁。大嫂不说,他就成功地忘掉了自己的年龄。他分不清今天是何年何月,更无法细致到日。他把年龄停留在二十一岁。那时,他是蒸洲理工学院大二学生。一对圆圆的酒窝里,装着大学生的纯真和自信,还有对未来的憧憬。申虹曾玩笑般地嗔怪他:就是那对酒窝让我睡不着。蒸洲市主办第一届荷花节,申虹得了冠军,坐稳了蒸洲理工学院校花宝座。他和申虹成双成对在校园里出进后,再没男生有勇气,有自信围着申虹的石榴裙转。申虹一米七二,他一米七六。他是国字脸。脸部线条透着刚毅和自信,因为爱红脸,刚毅的线条就不生硬了,反而温暖。这话是申虹说的。一个寝室的哥们说,有他衬着,申虹像一朵吐蕊的石榴花;而有申虹的装点,他的男子汉魅力也光芒四射,地球上没有第二个帅哥了。他和申虹是相互的红花绿叶。

他无法看到自己的丑陋。视觉把他丢进了黑暗的深渊,只能靠想象获得一线光亮。他用想象代替眼睛,不知是福气,还是灾难。有了想象的眼睛,他就能看到自己的模样。

王勇的父亲也遭遇了一场大火,脸像烧糊了的锅巴,鼻子成了两个黑洞洞的窟窿。第一次见王勇父亲,如吞了一撮箕毛毛虫,心里翻江倒海般涌动。眼神一碰到那块黑锅巴,喉咙口就有哇哇呕吐的冲动。他现在的脸肯定比王勇父亲更恐怖,更可怕。王勇父亲的眼睛是健全的,嘴巴不但能吃饭,还能说话。而自己呢?眼睛暗室门一样,透不进一丝亮光;嘴巴除了吃饭,连“啊”“呀”简单的音節都被封存在喉咙里;两个手掌没了,光秃秃的手臂,像山火烧剩的树杆;双脚也从膝盖以下消失。他曾用手臂触摸自己的脸,似乎是一根树枝往凹凸不平的木板上戳动。他知道,一张平平整整的脸,即算是白晰、光滑,也无美感可言。美丽的脸是用圆润起伏的线条装饰的。从眼睛下的颧骨到鼻梁,有着山峰般的曲线,一张脸美与不美,就看曲线如何组合。曲线不仅是美的元素,美的材料,还传导一个人的喜怒哀乐。有了那些曲线,一张脸就生动、妩媚,令人百看不厌。他知道,那些曲线永远和自己这张脸告别了。

他看到过一种儿童玩具,叫玩偶娃娃,手脚短得如树杈上的小芽苞,平平的圆脸,摇头晃脑;有的是哑巴,有的能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想到玩偶娃娃,他就联想到了自己,或许他和那玩偶娃娃只是材质的区别,一个是塑料,一个是碳水化合物。

有个大学同学,一家人都信基督。他说,人是上帝造的。上帝不但造人,还主宰人的命运。他虽不信基督,但这些日子,同学的话时常响在耳边。如果命运真由上帝主宰,是不是造他之前就计划二十一年后,他要变成玩偶娃娃?这是上帝自己的主意,还是上帝身旁小人进谗言暗算他?如果把他变成名副其实的玩偶娃娃,哪怕就算是碳水化合物的玩偶娃娃,上帝的这个计划虽说不上好,但也没彻底坏透。上帝只把他的外形变成了玩偶娃娃,而灵魂仍旧是过去的。上帝不让他的灵魂发生变化,便把他的听觉留了下来,而且还有意加强了听觉功能。他家住在三楼,大哥、大嫂、三弟一到楼下,他就能从脚步声中辨别出谁上楼了。哥嫂们常在涉及他的话题上用悄悄话掩盖真相,以为他听不到。其实,他们听不到的,他都能听到。夸张地说,连蚊子的交媾声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如果说有了敏感的听力才没让他与这个俗世绝缘,那么肚脐下的功能,就强化了他对俗世的索求。肚脐下面的东西,只要闻到一丝异性气味,就勃然而起,好似孙悟空手中那根缝衣针一样的小棒,只在呼出一口气的工夫间,就变成了威武粗壮的顶天柱。这异于常人的功能,带给他的是一种和这功能一样强大的羞耻感。他的人格,他的清白,都被它侮辱了。由此,他从内心里仇恨这功能。他想用刀子杀掉它。这个主宰人类命运的上帝,是个变态家伙,怕他用手去杀掉那个功能,就让他的双手截肢,只许留下两根树棍一样的手臂。他只能用想象去杀死它。事实上,他用想象杀了几百上千次。每杀一次,就长出无数新枝,不但没杀死,反而更蓬勃,仿佛遇上了春天。尽管后来明白受了当,但已杀上了瘾。

大哥大嫂刚起床,还没出卧房门,两人就在争吵,声音时高时低。

他们是半月一小吵,一月一大吵,他已经习惯了。

如果大哥像一台车,大嫂就是前面的障碍物。大哥要按自己的方向往前开,大嫂总想改变大哥的方向。但大嫂每次都以失败告终。大嫂明白,以她的力量没办法改变,能不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必须做。良心要她这样。

大嫂说,你摸摸自己的良心。

良心是什么?良心能当饭吃?大哥质问大嫂。

大嫂无法回答大哥的质问,坚持说,一个人不凭良心做事,猪狗不如。

大哥总是无理也占上峰。良心,良心,谁对我讲过良心?三畜生对我讲过良心吗?

三畜生是指三弟。大哥口里骂三畜生,仿佛骂得硬朗,很有气势,但骨子里怕三弟。三弟发横时像斗牛场上斗红了眼的牛,所以只敢背着叫三畜生,当面叫田大洋。

供他吃,供他住,供他读书,结果呢?结果三畜生讲良心了吗?

大哥去银行存钱,带回了一张盖着“假币”的百元大钞。大哥用手擦,手指头擦破皮也擦不掉红印子。大哥一路骂回家,骂银行工作人员盖了个红印子,骂给他假币的人。到了家里还在骂。吃饭时,大哥把饭碗端起来,又重重地放在桌子上。他听到饭碗“当”的一响。他坐在床上吃饭,他的生活离不开一张床。他虽没和大哥大嫂一桌吃饭,还隔着一堵墙,那“当”地一声很清脆地进了他的耳朵。大嫂说,背了时,饭还是要吃。大哥说,气人,吃不下。

大哥的生命是人民币构成的,要多少一百元一张的才能构成大哥的生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假币让大哥损失了一百块钱,也就是在他身上割了一块,不是一般的一块,而是心尖尖上的,与他的生命相通相连。

后来,三弟主动交代,假币是他换掉的。他用三百块钱真币,买了一千块假币。用十次才成功花去一张。三弟以为在大哥的几十张里混一张是一件最小最小的事。

钱钱钱,脑壳里只有钱,还记得那次死猪肉吗?

他记得死猪肉的事,大嫂为此出走了一个星期,临出门时还把一句话搁在家里,不把死猪肉处理,就不回来,决不做谋财害命的帮凶。

大哥把五百斤死猪肉熏制成了腊肉。奇怪的是楼上楼下都没有熏腊肉的迹象,不知大哥在什么地方熏的。当年,父亲熏制腊肉方圆几里都有名,肉像黄色的水晶一样透明;肉里面也像外表一样黄;就连装过腊肉的袋子,两三天后还散发香味。父亲把熏制腊肉的技艺都传给了大哥。

他们兄弟三人,只有大哥从外表到性格酷似父亲。如:嗜钱如命,最不吝惜力气。大哥做生意,只要能肩扛手提,从不叫车,一分钱掰成几分钱,恨不得全是零成本。他們说他最像母亲,还说像母亲的人有福,像父亲的人辛劳。总算明白了,他的福是什么,不出力,不流汗,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想到他们的屁话,他就要在心里骂妈拉个巴子。他常常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要骂人的欲望。

大哥的房间里一阵沉寂。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突然乓的一响后,大哥又激动地说,不管我做什么,你都要反对,还有三畜生,吃我的,用我的,也跟着瞎起哄,我容易?没钱,这个家早散了。

这不是做烂事的理由!大嫂的声调比开始时低了一些。

我什么时候做了烂事?

又查封,又罚款,伤天害理,不是烂事是什么?

不就是死猪肉吗?我还赚了钱哎。

看看你现在,又打起了二弟的主意,你的良心真的被狗吃掉了。

这怪良心屁事?我没养他?没给他饭吃?不就是到云山街坐一坐,晒晒太阳?每餐我还要给他送饭呢。

你以为他是木偶?他的耳朵比你灵敏,心思比你细腻,你这样做,会给他内心造成什么样的痛苦,你想过吗?

这时他才听明白,大哥大嫂是因为他而吵架。

云山街在火车站左侧,三百多米的街上每天有十多个乞丐。想到此,他全身发抖,大哥要我去乞讨?!

有的乞讨者,不是身上挂一块牌子,就是身旁放上一张纸,写上悲惨遭遇。当年,他看着那些挂牌子的乞丐,就像商场里抓着小偷示众一样。大哥是给他挂牌子?还是在身边放一张纸?不管是牌子,还是纸,都会写上那场大火夺走了他的父母,毁了他的容貌,成了终身残疾。他的人格和尊严,一并展示在云山街上。虽然命运让他活得没了尊严,但他时刻渴望尊严,就像上了岸的鱼渴望水一样。然而,他是一个比囚徒更没自由的人,一切都只能听命行事,连表达抗议的权利都被上帝没收了。

大哥决定做的事,大嫂是挡不住的。上次的死猪肉,大哥不听大嫂的,大嫂负气出走,最后被查封,大嫂还是要回来帮大哥交罚款。

大哥去早市做生意,家里也随着安静了。大嫂用热毛巾给他擦脸,抹脖子。热毛巾像大嫂的体温。那种温暖不仅仅在皮肤上,还暖到了心里。他把大嫂当母亲一样依赖,心灵中那点温暖都来自于大嫂。

一滴温热的水珠掉进他的衣领里。大嫂的眼泪?大嫂为什么流泪?大嫂这泪是为他流的。她无法阻止大哥,是替大哥道歉,要他不记恨大哥?泪水漫漫地浸进皮肤,仿佛他的心立时就泡软了,也泡明白了。他不能只顾自己的所谓尊严,他应该多替大嫂大哥着想。

他的左手臂朝右摆动。这是他和大嫂的交流方式,大嫂能看懂。他愿意上街讨钱,给家里做点贡献。这也是他的真心话。是这个时候的真心话。尊严是他个人的事,个人的尊严,要服从家庭大局,否则就是自私。

自己养活自己,也是一种尊严,即使是用另一种尊严换取的,也值得,有实实在在的感觉。

嚓嚓嚓,脚步突然停在他身边,文章里的顿号一样,换口气的工夫,又嚓嚓嚓往前走。暂时停下脚步看他,还是看其他目标?他无法用想象得出结论,但他知道,即是看他,也是偶尔一瞥,眼球不敢在他脸上久留。

云山街的幺喝声是两类人发出的:一是地摊商人。袜子块钱一双;短裤五块一条;灵芝,货真价实的灵芝。还有一种,也和他一样是乞讨者: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在远方……一口蒸洲方言,十年前,他在这条街上看到过两个盲人唱歌讨钱,身边摆两根盲杖,一个音箱,手中都握着话筒,唱歌时还故意把一对白眼球翻给别人看。歌声也是一种吆喝,想引起路人注意。亲爱的叔叔阿姨们发发善心发发慈悲,救救我的手。男孩夸张的哭声,也带着吆喝色彩。妈妈,小哥哥的手真的出血了。女孩说。不管他,快走。他估计男孩的手是故意割伤的。他以前看到过这种乞讨男孩。沾满黑垢的手腕,凝固着乌色的血块,让人分不清哪是污垢哪是血块。

妈妈,叔叔好难看。男孩的声音。他知道,男孩是说他。女人警告似的对男孩说,莫看,会做噩梦的。男孩又说,叔叔是化的妆吗。女人说,可能,想钱想疯了,什么手段使不出?给钱不?骗子,给什么钱?好怕,小男孩说完就跑。女人在一旁喊:慢些慢些,莫摔跤。

我是骗子?他心中仿佛有一块正在化脓的伤巴,母子的对话像刀子在脓疱上搅动。其实,他以前也像那个男孩一样,认为乞丐都是骗子。这时,他又想,如果我是骗子倒好了。离开这条街后,脸一洗妆一卸,就不再是残疾人,多逍遥,多自在?可惜,连骗的权利都被剥夺。他把自己想象成骗子,残疾也是骗局,并想象离开这条街后的灯红酒绿。想象也能给他带来瞬间的快感。

太阳照在头顶,身上微微发热,但没出汗。早晨出门,大嫂给他加了一件单罩衣。五月的太阳,是大自然赐予南方人最舒适的礼物。自从那场大火后,就没有晒过五月的太阳,何止是五月,几乎成了太阳的弃儿。他盼望有一天能享受太阳浴。但理智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无耻的梦,像乞丐梦想拥有豪宅。他的生命对家人已是累赘,不能为了一个奢侈的梦再麻烦他们。

脸盆咣当一响,是硬币的声音。不知是一块还是五毛,他无法从响声中分辨面额大小,假如是大哥,他一定能分辨出来。大哥对钱的敏感是天生的。盆里有硬币,也有纸币,他不知道面值是多少,更不知道符不符合大哥的期待?如果达到了期望值,那就是大哥的节日。大哥肩负这个家庭的重任,是替父母担责,他真心希望大哥每天都过节一样高兴。有时,他又期盼脸盆里是空的,一分钱也没有。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如此矛盾的想法。难道是想逃离,明天不再来?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哪一个想法才是真实的。

大哥给他送中饭时把搪瓷碗也带来了。说是碗,其实比正常人吃饭的碗大,比盆小,是他的专用工具。大哥把碗放地上,他听到碗的声音,心里格登了一下。他无法接受大庭广众下,把脸埋到搪瓷碗里吃饭。那种吃饭方式与猪狗无异。饭、菜、汤混在一起,两只秃手抱着搪瓷碗,让嘴巴直接在碗里啃。不行,绝对不行。

他只剩下最后一点尊严,无论如何要保住。

大哥沉静在数钱的快乐中,数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是觉得多了还是少了。大哥没大嫂细腻,平时就不顾及他的想法,这会,他的心都被钱占满了,没有地方装他,更不会想到他在大庭广众下吃饭的恐惧。

三十七块钱。不错,不错。纯利润,没一分钱成本。生意不好时,我一天也不过纯赚四五十块。他估计,大哥心里还算了一笔账。半天三十七,一天八十,说不定多时还可以上一百,一个月可以纯赚兩千多,蒸洲市最低工资也只有一千二。大哥数完钱说,二弟,辛苦了,暂时替大哥分担一点压力,等我生意做大,病也好了,就不再让你出来受苦。

他能理解大哥,知道大哥的艰难。大哥牛一样拉起父母留下的这驾破车。他可以不拉,谁也不能强迫。他感激大哥,从内心里感激。大哥三十四岁还没儿女,他们做梦都想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蒸洲的医院,省里的医院都看遍了,还去了北京。医生们的结论不给大哥一点面子。大哥精子成活率低。为了让精子活起来,医生开一次药花费就是四千多。两个月一次。

虽然理解,但决不迁就大哥让他如猪狗一样在大庭广众中吃饭。他故意用左手臂把搪瓷碗扫倒。“咣当”一声,饭菜往搪瓷碗外四散逃离。毛手毛脚,白花花的饭菜都是钱。大哥说。

他用手臂比划,要大哥买两个饼。比划了三次,大哥才看懂。也许是看在三十多块钱的面子上,大哥答应了。要是以往,即算同意,也要叨几句,今天什么也没说,就把饼买来了,还问好吃不,仿佛一点都不心痛多花了几块钱。

田大洲,再丧尽天良,老子一刀劈了你。

那场大火后,三弟第二次连名带姓称呼大哥。第一次是大哥打了大嫂一巴掌,三弟连名带姓警告大哥。如果再打大嫂,老子一刀砍了你。三弟只有站在道德的高峰上,才连名带姓警告大哥。三弟如果理亏,被大哥教训,就用你称呼。你如何如何,或者你一个守财奴,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不管大哥教训什么,三弟都是用这种句式顶撞。平时,三弟倒是大哥大哥的,感觉含糖量超过蜜糖的标准。只要听到三弟叫大哥,他心里也跟着一起敞亮起来,睡觉都觉得踏实。

三弟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在外面干什么,去了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回,大哥大嫂一般不问。有时三弟主动说,也是笼统一句两句,指个方向似的。刚从广州回来,或者是最近倒霉没弄到钱。

上午八点半,大哥送他去云山街,先把轮椅搬到楼下,再背着他下楼时,在二楼和三弟相遇。三弟说,让二哥到楼下晒晒太阳也好。大哥哑巴似的,口里嗯嗯地应付三弟,下楼的速度,从一步一梯变一步二梯。他刚在轮椅上坐好,楼上传来三弟喊田大洲你站住的声音。大哥还没反应过来,三弟噔噔的脚步声已到了楼下。三弟说完老子一刀劈了你的那句话后,就背着他上了楼。他们回到了三楼,大哥还愣在楼下。

估计大哥想起三弟小时候,拿刀子追他二公里的事情。还有三弟读高中一年级时,拿着刀子追班主任,在学校操坪里跑了两圈。三弟还有徒手夺刀的历史。隔壁邻居家进了小偷。楼上楼下,四个人把小偷围住。小偷右手举着刀威胁说,谁过来就砍谁。其他人都看着小偷不敢近前,只有三弟把小偷手中的刀当成了蒲扇,一个箭步冲上去。小偷一刀砍在三弟的左手臂上,血像水一样浸湿衬衣和罩衣。三弟连眉毛都没皱,一声大喝:有种再来一刀!三弟一声吼,把小偷吓得手软了,咣的一声刀子掉到地上。这些故事都震慑着大哥不敢和三弟硬碰硬。

他用左手臂朝右摆动,再用手臂指着自己的胸脯。三弟说,不行,就算你自己要去也不行,坚决不行。

大嫂在厨房,一言未发。大哥这时搬着轮椅进了客厅。大哥把轮椅放下后,就没声响了,不知是坐在客厅,还是进了卧房。

虽有四个人的呼吸,但气氛沉寂得仿佛用生命探测仪也测不出这屋子里是否有生命迹象。三弟站在他身边,突然也不说话了。他用手臂点着三弟的胸口,后又指着自己的胸口,再摇了摇手臂。三弟明白了他的意思。三弟说,我把话讲明白,不能去就不能去。大哥养不活你,我来,只要三弟有一口饭,肯定会有二哥一口。

三弟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至少说了十来次。不管三弟说了多少,他都因三弟这份心意而感动。三弟不仅嘴巴说,也有行动。三弟手中有钱时,常常五百或一千地塞给他,他都不要。要钱干什么?有饭吃就行。三弟还需要钱。要买房子,要结婚,要生儿育女。他没办法帮他,一切都要靠他自己。每当想到这些,他就觉得父母在另一个世界也在关心着三弟。一个人在家时,他常常感到,父母就在身边,他和他们聊家常,聊得最多的也是三弟。他感到父母最不放心的也是三弟。他对父母说,你们在另一个世界,要保佑大哥大嫂生意兴隆,早日生个胖娃娃;要保佑三弟能搞到钱,早日成家立业。

大哥下楼的脚步比往日重,仿佛每一步都带着愤怒。他把对三弟的气都发泄到了脚底下。

大嫂对三弟说,你回来,我就放心了。多回家陪陪你二哥,你在家,这事就不会发生。话又说回来,你也不要怪你大哥,他心里想的就是赚钱,但也不全是为自己,也为你们兄弟好。他常和我说,三弟长大了,要结婚,要买房子,我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他这人,一想到赚钱,就犯糊涂。

三弟说,我知道,也知道大哥的难处。

那好,那好。大嫂又说,上午不走啊,我去买菜,中午就在家里吃饭。

大嫂像我们的妈妈。三弟又说,读大学时,大哥每月给我六百,有时大嫂再给一百。

在大嫂面前,三弟比绵羊还温驯。三弟带着感情赞美别人,实属罕见。印象中,三弟的嘴巴除了吃饭,用得最多的就是骂人。读大学时,回到家里还骂老师是流氓,说女同学考试挂科,流氓老师拿起笔就把分数改了,他挂科却不能改,还把他骂得狗血淋头,要不是同学拉着,他一板凳就把那流氓拍死了。招聘进了公司后,把主任打脱两颗牙齿,额上缝了三针,公司要处分他,没等处分下来,自己先把公司炒了。

三弟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又偏爱在悬崖边玩耍,逼迫他把一颗心也挂到了悬崖边上。那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悬崖边上呆久了没有不掉下去的,替三弟着急,三弟不知道是在悬崖边上,这就更要命。他似乎看到三弟的脚尖离悬崖不到半粒米,却无法提醒三弟,帮他躲过人生有可能发生的灾难。他焦虑而无助,仿佛这个可能掉落悬崖的人不是三弟而是他自己。

我申请了经济适用房。房子到手后,二哥你就住到我那里,保证不让你受半点委屈。三弟怕他不相信,又说,我肯定会搞到钱,如果排队分不上经济适用房,有了钱就买一套商品房,买顶层,在楼顶上建一个花园,一年四季飘着花香,陪二哥在楼顶上边晒太阳,边闻花香。

大哥住廉租房,二室一厅,七十五平米。他和三弟住一间。三弟到蒸洲职业学院报到时,连同户口一起带走了,这间房子就成了他的驿站,只有星期天才回来短暂休整,毕业后,三弟回到这间房子的意义,就是看看他,陪陪他。

听到三弟这番话,他突然发现三弟长大了,有了要建一个自己的家的意识。他从内心里祝愿三弟梦想成真。

他不敢想,更不愿意碰触的思绪就是未来。未来对他来说是零,是乌托邦,是瞎胡想,但三弟不一样,一定会有美满而幸福的未来,最让他高兴的事情,就是陪三弟畅想他的美好未来。三弟有资格畅想未来。三弟骂骂咧咧时,身上散发一股阴沉的杀气,心灵中的美和善都吓得躲藏起来了;三弟畅想未来时,身上充满了阳光,每一个细胞里都带着美和善的微笑。

如果我有了钱,买完房后再买一艘游艇,陪二哥从长江进入大海,让二哥你从海风中感受海的宽广和博大,让白花花的海浪载着我们,在大海上遨游。二哥你要相信,你的三弟一定行,一定说到做到。

三弟的畅想,仿佛把他带入了一种梦境。梦境中的三弟,成了幸福狂人。不对,不对,他总觉得有地方不对。三弟的未来和梦想,有如宇宙中脱离了轨道的飞行器,找不到北了。

光秃秃的手臂无意中伸到三弟床上,碰上凉凉的塑料管,管上还有锋利的针尖,他的手臂被针尖扎了一下,刺痛感电流般占领全身,并永远驻扎在他的心中。那是一支注射器。三弟的床上怎么会有注射器?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用力往注射器上扫过去。床上是空的,没听到注射器掉到地上的声音。

天刚亮,大嫂起床洗刷。一阵轻轻响动,然后,开门,关门。噔……噔……噔,仿佛音乐的低音部分。大嫂下楼的脚步,好像是替某首轻音乐打拍子,那种轻快的节奏,渐渐地在楼下消失。大哥也出了门,但半个小时左右又回来了。

大哥营业收入,有一半在早晨,名副其实一日之计在于晨。往日,都是大哥天刚亮就出门,大嫂在家。今天怎么大嫂去菜市场,而大哥却回家了?大哥生病了?

大哥没生病,早晨那泡尿,就是证明。尿注冲击便池的响动,是一个精力旺盛,体魄健壮的男人才有的力度。哗哗哗,好似高山垂落下来的一注流水。

“嘭嘭嘭嘭。”菜刀砍在砧板上的声音,敲鼓一样,把一个宁静的早晨,变成了喧闹的菜市场。大哥在家履行家庭婦男的责任。后来,锅子和锅铲的碰撞声里,还带着焦糊味。这个早晨的高潮,是从一个瓷碗的碎裂声中开始。不知道碗是从大哥手中还是餐桌或厨房里的案板上掉下去的。

大哥惹了祸。他早预感到大哥要出事。这次是小事,可以躲在家里,再不醒悟,还要出大事。他一直认为大哥是聪明人,而且还是能吃苦耐劳的聪明人,怎么就糊涂了呢?警笛声多次进入他的梦境,不是大哥被警车带走,就是警车朝他家驶来。虽是梦,但惊醒之时,每次都感到身上有一层绒毛般的汗液。

豆豉本来就要发霉发酵,我以为变质了也没问题,无非再霉一次。大哥辩说。我把变质的豆豉都丢了,你怎么又捡回来呀?那是花钱买回来的,丢了心痛呀,再说,就掺了一点,谁能想到那人吃了会拉肚子?大哥停顿了一下又说,不一定是豆豉的问题,十斤里只掺了四斤,十四斤豆豉顶多还有二斤,这么多人吃了没拉稀,为什么只有那家人拉?

昨天傍晚,大哥收摊后踩着三轮车朝菜市场后门走。大哥把三轮车车箱加高了一半,车箱上有一块木板,比公司老板的大班桌大。木板上是大哥的柜台,下面车箱是储放货物的仓库。三轮车就是大哥流动的店铺。那时,大哥还没出后门,身后一个粗门大嗓气汹汹地问:卖豆豉的呢?卖豆豉的杂种呢?!找麻烦的来了。大哥想,幸亏往后门走,要往前门走,就迎面碰上了。

常和他下棋的吴老头说,早走了,什么事?

那杂种的豆豉有毒,搞得一家人都在医院打吊针,老子来找他赔。

吴老头边收摊边大声说,你今天找不到他了,他家里有事,下午就没来。大哥知道,吴老头是在给他报信,要他快走。

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杂种不赔老子,打断他的腿,再挑断脚筋。

这不是一个善主,不得不防。大哥用三轮车和以前的老邻居对换了摊位。老邻居的摊位是水泥台。刚好大嫂不习惯踩三轮车,换到水泥台上找麻烦的人就失去了目标,一举两得。

大哥把货物送到新摊位后,立即往回走,担心找麻烦的一大早去菜市场。大嫂不再卖豆豉了。剩下的二斤豆豉,大嫂把它捣成粉末,她怕大哥又捡回来,便把粉末状的豆豉从塑料袋里倒出来,撒在垃圾桶里。

大嫂说,找麻烦的人在菜市场没找到大哥,叫骂一阵,被两个保安一左一右架着,半拖半走出了菜市场。那人不死心,还在门外骂。说,下午还来,不找到那杂种决不罢休。下午果然来了,手里拿一把大砍刀,两尺长,刀锋雪亮还反光。一个下午都念叨着:砍死那杂种,砍死那杂种!

不会找到家里来吧?大哥声音有些颤抖。大哥又自言自语说,不会,他不知道我们住哪。大嫂说,难说。闹得大家都做不了生意,说不定有人就会告诉他。大嫂问大哥,谁知道我们住的地方?吴老头知道。大嫂说,危险,他是大嘴巴,几句话就套出来了。怎么办?怎么办呢?闹到家里麻烦就大了。大嫂说,怎么办?赔钱吧。谁叫你不听我的?这才知道麻烦大了?那些天,大哥白天不敢出门,怕遇上找麻烦的人。就算不出门,大哥内心的恐惧也到了病态的边缘。半夜里常坐在客厅抽烟。抽完烟又去睡,睡不着,又起来抽烟。

其实,那人手中没拿两尺长的大砍刀。不但没有大砍刀,连挂在钥匙串上削水果的那种小刀也没带。大嫂说,我是吓他的,看他今后还敢不!以后做事就要多想想后果。大嫂说完还得意地笑了。

大哥做家庭妇男,大嫂去菜市场做生意,这样的格局延续了一个月。这个月的营业额比上个月增长了百分之二十。找麻烦的人有十天没来了,大哥的恐惧也随之消失,加上,三弟说,不要怕,如果有人找你麻烦,就说是田大洋的大哥,看谁敢动你一根头发丝。

大哥的复出计划,令大嫂哭笑不得,他也觉得不切实际。大哥对大嫂说,你有做生意的天赋,不做生意真是浪费人才,我们再到云山街菜市场搞一个摊位,两个摊位,一人一个,不但能增加一倍的收入,还能互相调剂,降低积压风险。大哥又说,你不是说要做大吗?这不就做大了?这个方案没有风险,比你以前的计划好。

大嫂曾经想开一家熟食店,店面都物色好了。大哥问,开店的钱呢?大嫂妹妹在银行工作,妹夫是副行长。大嫂说,找银行借。大哥说,门面转让费十万,只有五万是押金,另五万被上一个老板拿走了,生意做不下去,这五万就打了水漂;一个月五千房租,太贵了,年初一次交清,条件又苛刻;冰箱冷柜之类的设备,也要三五万。大哥又说,支出远不止这些,还电费,税,工钱等等,就算能赚几个钱,都替别人赚了。不是一般风险,搞不好倾家荡产,连跳楼的地方都难找。还是摊位好,一天几块钱卫生费,什么支出都不要,也不怕亏损,每赚一分都是自己的。

他欣赏大嫂的气魄。大嫂看中的门面,两年后,转让费涨到了二十万。大嫂说,不知谁在那里开了一家熟食店,生意火爆得每天排长队,烧鸭限量出售,顾客想买买不到。他替大哥惋惜,错失了一个致富机会。

两个人都守在菜市场,家里怎么办?二弟中午不吃饭?医生讲你的病不能过度紧张、劳累。搞两个摊位,时间和精力都没有缓冲余地,天天疲于奔命,你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你不想做爹?我还想当娘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哥和大嫂意见分歧时,他总是站在大嫂一边。这不是因为大嫂对他好而感情用事,是一个“理”字,理在大嫂这一边。他感到大哥并没有认同大嫂的意见。他知道,大哥性格固执,过分欣赏自己吃苦耐劳的精神。大哥曾说,你大嫂什么都好,就是好高骛远。

二弟的事倒好办。大哥说,把他带到云山街。田大洲你真没良心,还在打二弟主意?不是我不同意,三弟也不会同意,不怕三弟真的用刀砍你?

早晨醒来,身边躺着一个人。女人?谁?此刻,像小时候听多了鬼故事,幻想见到了鬼,惊得毛细孔一个个溜圆溜圆地张开,一根根汗毛竖立起来。仿佛躺在身边的不是女人,是一堆传染病毒。致命的传染病毒。

他用手臂去推女人,碰胸脯上弹了回来。光滑、绵软的肉体,让他产生了被电打似的麻酥感,全身战栗。女人也发出了“啊啊”的叫声。醒了。既然醒了为什么不起床?大哥起床洗刷后去了菜市场,说明天已经亮了。他还听到大嫂起床的响动。女人什么时候上了他的床?不行,一定要把她弄走。他轻轻地将手臂伸出去,差一点就要接触到柔软的皮肤时,突然又缩了回来。也许刚才用力太轻,女人误以为他在擦油,调戏她。决不能怜香惜玉,一定要用力推,即算把她推痛也不管。这次,手臂落在女人的小腰上。女人的腰虽小,但肉挺多,光秃的手臂陷进绵软的包围中似的。女人又叫了,比上次不同,拖腔拖调,“哎——哎——”声调欢快地往上扬。他吓得被火烫伤似的,再次把手臂收了回来。大嫂一定听到了。她肯定知道这个女人。

胯下那东西像旗杆一样竖立起来了。身体里的全部力量,仿佛都往这里集中,等待大脑一声令下,就破裤而出。旗杆上的绷紧感,吹气球似的,到了极限,却还在吹。每吹一口,紧绷绷的感觉就要加大一圈,仿佛到了爆炸的临界点。不仅旗杆要爆裂,连人都要炸上天似的。他心里发出嗷嗷的叫声。他可以肆意地在心中嘶叫,那是私人领地,是他发泄情感的通道。他的每一声嘶叫,如一剂减缓紧绷感的良药。没有那一剂良药,身体早绷破了。

紧绷绷的感觉像个骗子,要把他骗到欲望的深渊里去。明知是骗子,但他心甘情愿,甚至还期盼快快地跳进欲望的深渊。他恨自己残缺的肉身,恨那根竖起来的旗杆。真想不明白,什么地方都是残的,为什么就那根旗杆不残。旗杆是淫贼、流氓,他的灵魂也跟着学坏了,没了羞耻。如果他能握住刀把,一定把它杀掉。其实,灵魂并非心甘情愿做帮凶,多半时候是出于无赖,像刑讯逼供似的,屈打成招。灵魂不做帮凶时,尴尬和羞辱感海浪一样袭击他。

是谁?为什么睡在他身边?这些问题纠结不清,恐惧像奔腾而来的山洪,要吞灭他。不会是大哥大嫂的客人上错了床吧?以前,大嫂的表姐在三弟的床上睡过。听到表姐脱衣服的声音,那一晚几乎没睡着,幸亏是冬天,有被子盖着,胯下那根旗杆才没让他出丑。这女人不像大嫂表姐,应该比表姐小,表姐不会睡错地方。倒像三弟女朋友,但三弟从不在晚上带女朋友回,白天也只带过一次。那天大哥大嫂不在家。

那天三弟带回的女朋友,普通话带蒸洲东边乡下口音,和申虹的口音相似。开始,他以为是申虹,多年前的亲切感,瞬间就包围了他。后来,三弟和那個讲话和申虹相似的女朋友做爱,他还生出了醋意,他的申虹被三弟欺负了似的。听到高调的“哎……哎……”的叫声,他感到空气中都涌动着淫秽的波浪。三弟说,叫什么叫?还没搞就叫,天生的婊子、贱货。我是婊子,贱货,来呀,搞我呀。他要不是亲耳听到,真不敢相信女人也能说这样的污言秽语,还是和申虹相似的口音说出来的。这是对他女神般的申虹的玷污。

他明白了,这女人不是申虹,也不是三弟的女朋友,是三弟从外面带回来的妓女。这时,他发现自己有两个互相对立的灵魂。一个说,简直是人渣,居然还用申虹一模一样的音韵和声调说话,更加可恶。另一个他又想听三弟的女朋友说话,听他们做爱。这种既想又恨的感觉,如一根绳子把他捆绑着,两个对立的灵魂各执一端,仿佛拔河比赛似的,一毫米一毫米地嵌进他的肌肉,痛便钻进了心里。

他胯下顶起的旗杆,既是围观者,又像啦啦队,仿佛鼓足劲为三弟呐喊、助威。这时,他的理智成了一个被罢免的将军,任何命令都是一纸空文。他身上有一股力量,随着三弟的节奏,不停地冲击那根旗杆。那股力量,不是通过肌肉从四周而来,是从旗杆的底部,是筋骨里,是从核心部分发出来的;又如火山一样,从地核向外迸发。他整个人都处在爆炸的临界点。爆炸吧,快快爆炸吧。但另一个声音说,流氓,下流无耻。只是声音很弱小,小得仿佛连他自己都听不到。

三弟回了?三弟床上有响动。是三弟回来了。这动静是三弟的,他仿佛看到三弟起床,穿衣。昨晚几乎睡死过去,连三弟回来都不知道。女人一定是三弟带回来的。怎么睡在他的床上?大哥大嫂知道吗?还是那个假申虹?从刚才 “啊、哎”的声音听,口音陌生不像。

二哥,醒了吗?三弟穿好衣服,站在他床边。他用手臂指着身边的女人。给你买的。三弟笑着说。他脑袋里一片空白,缓过神来后,思维渐渐恢复,三弟这事办得又让他胆战心惊。买个女人给他做老婆?是从人贩子那里买来的?这可是犯法的事,而且他也无法尽一个男人的责任和义务。假如这女人和人贩子一起做个骗局,将人财两空。不行,坚决要把她弄走。

三弟把手伸向女人,女人也“啊啊”地叫。三弟一只手就把女人提起来了。三弟说,二哥放一万个心,这女人不吃不喝,但很实用。哪里有不吃不喝的人?三弟又开玩笑。

真的不吃不喝。三弟又说,充气娃娃。

充气娃娃?他读大学时,听同学说过充气娃娃,一种手淫工具。他对充气娃娃的了解只是皮毛。充气娃娃什么样子,如何使用,一概不知。这些年,充气娃娃早就不在记忆里了。三弟刚才一说,才回到他的脑袋里来。

豪华版,硅胶材质,柔软和弹性也是最好的。三弟把充气娃娃放到他的手臂旁说,二哥你摸摸,不管摸哪个部位,都像摸真人。做那个事时,能发出五种声音,含蓄的按第一个开关,要猛的按第五个开关。三弟拿着他的手臂,从第一个开关,摸到第五个开关。三弟又说,操作简单,只要把那东西装上去,就可以用了。想怎样就怎样,感觉不比真人差。

来,试一试。三弟拉着他的手臂说。他的手臂用力一摔,从三弟的拉扯中挣脱出来。二哥生气了?能不生气吗?尽做荒唐事,也不看看什么时候。他又有些后悔刚才用力太重,不应该那样粗暴,毕竟他是三弟。

派出所到了。大嫂双手扶着轮椅原地不动,又说,前面是台阶,等一等,有人来了,请他们帮帮忙。

不知道大嫂要他来派出所干么,想象不出自己和派出所有什么关系。大嫂火烧眉毛般说,二弟,你一定要和我去派出所。大嫂没说什么事情,也没问他愿意不愿意,先把他的轮椅搬到楼下,再把他背下楼。大嫂穿着毛衣,他感到大嫂把他背下楼后,头发里出了汗。大嫂是第一次背他下楼,也是第一次不征求他意见,还是第一次看到大嫂遇事这样慌乱。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大嫂变了一个人?还与派出所有关。

“嚓嚓嚓”的声音朝他们响来。是两个人,脚步整齐划一,出操一样,每一声都像铁砣扎在地上。

警官,麻烦帮忙抬抬。大嫂的话音刚落,空气仿佛结了冰,连呼吸声都断了似的,估计被他们吓得不轻。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两分钟,才恢复知觉似的,抬起轮椅。轮椅放下后,大嫂说,谢谢!两人没有回复大嫂的感谢,逃跑似的,把他和大嫂甩在后面。

也许派出所全是平房,四合院式的平房。大嫂推着轮椅,从这间办公室,到那间办公室,走了半个圈都没遇到梯子或台阶之类的障碍物。

大嫂将轮椅停在一间办公室门口,说,请问肖警官和刘警官在哪个办公室。女警官回答说,左边隔壁。大嫂说,门开着,没人。女警官说,先等着。

大嫂一进办公室,就搬张凳子放到他的轮椅旁坐下。他从呼吸里,感到大嫂虽然坐了下来,但心里仍像水烧沸了似的翻腾不止。果然,大嫂没坐五分钟就站起来了,在办公室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回来。大嫂走动时步伐时短时长,没有规律也没节奏,像小动物刚关进笼子里,频繁地没有轻重地朝四周瞎撞。什么事情让大嫂如此焦虑?他向大嫂打手势询问,连续打了三次,都没得到回复。

大嫂的焦虑像发烧发热的传染病毒,无法预防地传染给了他。他想转移从大嫂那里传染来的焦虑,就数大嫂走过去是多少步,走过来是多少步,再估算办公室有多大。大嫂第一次朝前走十五步,返回走十六步,后来,多时十八步,少时十一步,没一次接近,于是,他找不到办公室有多大的答案,无法对这个空间展开想象。此刻,他仿佛跌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里。

第六感觉告诉他,大嫂带他来派出所肯定与三弟有关。如果三弟进了派出所,他不会感到意外。那天,三弟脱光衣服,假申虹说,洋哥,你背上的龙好大好吓人啊。三弟斥责说,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多嘴婆!有天,大哥骂三弟,还狡辩,自己看看手臂上的针孔和疤痕!

对三弟,他最放心不下的不是吸毒,而是替人了难。带黑社会性质的了难,想一想都胆战心惊。大哥因豆豉引起的麻烦,是三弟无意中替大哥了的难,大哥一直蒙在鼓里。三弟不想让大哥大嫂知道。买大哥豆豉的人找到三弟,要他帮忙把卖豆豉的宰一刀;或者搞一萬块钱,一人一半。三弟知道卖豆豉的是大哥后,自己掏五千块钱替大哥把难了了。

一个刚刚熟悉的脚步朝办公室走来。是派出所门口帮他们抬轮椅的两个警察中的一个。

您是刘警官还是肖警官?

你们?

他明显地感觉到这位警官愣了一下,仿佛受了惊吓似的。我姓刘。

刘警官您好,我是田大洋的大嫂,这是田大洋的二哥田大海。

刘警官倒水的声音。一杯放在他的轮椅旁,一杯放在大嫂身边桌上。大嫂慌忙站起来,谢谢!

今天把你们请来,是田大洋的事情。果然是三弟。三弟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心里比火烧到眉毛上还急。刘警官说了一句又不说了,只听到手指落在坐机按键上的声音。老肖,田大洋的大嫂和二哥来了。好,好,好的,我把他们带过来。

大嫂推着轮椅,紧跟刘警官身后。

三弟的事,刘警官说了开头,却没下文。这刘警官仿佛烧了一盆火,把他放到火上烤着就不管了。他问大嫂,不知是大嫂没看到他的手势,还是此刻大嫂也被烤得没心思搭理他?

随着刘警官到了另一间办公室门口。三弟在里面惊喜地叫:大嫂!驚喜刚过,便用责备的口气说,怎么让二哥来了?大嫂没有理睬三弟,仿佛她并不关心三弟,推着轮椅径直往办公室中央走。

田大洋吸毒你知道吗?说话的人可能是刘警官在电话里说的老肖。老肖的口气明显带有责问。

没等大嫂回答,三弟反驳:瞎说,你们看到我吸毒了?唱歌也犯法?刘警官说,包厢里有冰毒,还有摇头丸。是从我身上搜出来的?包厢里有就是我的?有人证明东西不是我,你们为什么不信?是要诬陷我?三弟几乎是拼命似的喊叫,他一点都不畏惧警察。你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和伤疤就是证明。笑话,伤疤就能证明?你看我二哥,他的伤疤比我多多了,他也吸毒?你们把他也抓起来呀!

三弟如此强硬,理直气壮,他估计警察确实没抓到真凭实据。从三弟和警察的争吵中,他初步判断是警察怀疑吸毒,不是贩毒,也不是了难。此时,他心中的忧虑好比肩上的担子,有重量的东西都从箩筐里卸下来了。三弟用他的伤疤说事,要在其他场合,他会不高兴,甚至生气,这时,他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三弟机智、聪明。

今天请你来,就是商量如何处理田大洋的事。肖警官对大嫂说。

这时,三弟安静下来了。三弟肯定戴了手扣,他听到了“叮当叮当”的碰撞声。大嫂像局外人,没听她吭一声,好像也没刚来时那样慌乱了。

如何处理田大洋,有两个方案,由你们选择。肖警官突然停了下来,他可能是想让大嫂表态,大嫂却像个菩萨,仍不发一声。肖警官又说,第一方案行政拘留十五天,然后送强制戒毒所戒毒两年,这要你们支付一笔巨大的戒毒费用,一万两万都说不准。肖警官有意把“你们”两字的音量加重。

三弟一听强制戒毒两年,呼地一下又激动起来。诬陷,诬陷,我要去告你们。三弟不但嘴巴在动,手也在动,嘶叫中,还带着“叮当叮当”的响声。他仍然没听到大嫂的声音。来派出所前,火急火燎,仿佛那火快要把天烧塌了,现在反而没事了,那把火从来就不曾点着似的。冷静下来一想,他佩服大嫂的沉着、冷静。要是他处在大嫂的位置,早就像三弟一样和他们据理力争了。听到这里,他也觉得警察在故意为难三弟。

第二个方案是交五千块钱罚款,由家人监护戒毒。到底实行哪套方案,把选择权交给你们。刘警官接过话说,我们是人性化办案。

大嫂终于说话了,但没按警官的思路说选择哪个方案。她从爹娘都被那场大火烧死说起。二弟烧伤面积达到百分之七十五,三弟正读中学,都是他们大哥起早摸黑,一分一分地赚钱给二弟治病,三弟上学,最后把自己不育的病也耽误了。大嫂的声调里夹杂了哭腔,悲悲戚戚,令人心酸。他的五脏六腑都泡在苦涩中,心也随着大嫂一起流泪。

你们的困难和不幸,我们表示同情和理解,但罚款是有法律依据的,不是我们想罚就罚,不想罚就不罚,这也要你们理解。根据你们的困难,适当减轻一点也是可以的。

刚才大嫂还是有节制的呜咽,肖警官的话一完,突然成了放声悲哭,积聚太久的痛苦似乎要借此哭出来。大嫂如此痛哭,他的思维也跟不上节拍了。肖警官,刘警官也乱了自己布下的阵脚,仿佛他们此时的任务和目的就是劝大嫂不要哭。不劝还好,再一劝,大嫂的哭声反而往悲伤里还加了码。

办公室里充满了哭声,悲伤仿佛占领了整个宇宙。隔壁办公室的女警官也加入了劝大嫂不哭的行列。大嫂成了这办公室里的主角,肖警官、刘警官他们都成了安抚、劝说的配角。

开始,大嫂还是单一的痛哭,后来,她又在哭泣声中加入了对三弟的责骂。他从没听到过大嫂骂三弟。大嫂心中仿佛早就存下了对三弟的怨恨,现在才找到机会骂出来。田大洋,你不知好歹,不说报答你大哥,还尽给他找麻烦,那年,你考上大学,学费不够,借遍了亲戚朋友,只借了五百块钱,最后,你大哥卖血,才凑足学费。

三弟读大学的学费是大哥卖血来的?怎么没听讲过?大哥虽然做的是小生意,但没穷到卖血。他突然开了窍似的,从心里生出一阵笑,一种会心的笑。没想到大嫂还有编故事的本领。

大嫂继续说,今天为了救你,我和你大哥想尽了办法,也只搞到两百块钱,过几天大哥要去医院看病,钱还不知在什么地方。我们很想救你出去,只是能力不够。三弟,也莫怪你大哥不再卖血,他天天在吃药,不能再卖了。你自己答应,这月起由你照顾你二哥并承担半年生活费,今天就是一号。按理我不应该把你二哥送到派出所来和你一起受苦,但大海是你二哥,你不能把责任全部推给你大哥。二弟,对不起了。大嫂说完就往办公室门外走。

世界瞬息间静止了似的。

肖警官突然说。算了算了,放人,放人!

出了派出所,三弟说,大嫂你刚才一走,我差点绝望了,以为你真不管我了。大嫂笑了。一种轻松的笑,一种有成就感的笑,笑得像小孩一样开心。他心中的阴霾,也被大嫂的笑声一扫而光。

这天早晨照例是大嫂先起床,然后是水龙头流水的声音。大嫂早就和大哥说,水管生锈了,用水时先放掉一脸盆锈水。大哥找了物业,半年了也没人来看。大嫂倒掉锈水后就刷牙洗脸,接着煮面条。大哥起床洗刷完毕,面条就熟了。他听到大哥“嗞溜溜”吃面条的声音,便想起小时候看陈佩斯吃面条的小品,大哥也会是那副吃相吗?

大嫂没像往常一样,在他们吃早餐前,把他的面条送来,而是他们都吃完了,大哥去了菜市场,才端着他的面条进来。面条是他们吃完再煮的,他还听到砧板切肉的声音。除了有肉的味道,还有浓浓的荷包蛋香。以往,面条装在他吃饭的专用搪瓷碗里,再放在他的轮椅旁。今天,大嫂没用他的碗,而是用菜碗,还有一双筷子。那场大火后,他就没用过筷子。

大嫂夹了一筷子面条,送到他的唇边。他闭着嘴不开口,打手势说,自己吃。这是大嫂给你做的最后一餐面条。一滴温热的水珠掉在他的手臂上。一滴,二滴,三滴……温热的水珠像疑团从手臂上的毛细孔钻进他心里。大嫂为什么哭?这种只见泪水不见声音的哭泣,一般都是悲伤到极致。大嫂为何悲伤如此?

二弟,大嫂有不周的地方,一定要原谅。又说,你们三兄弟,你最善良。我常常想,善良的二弟,为什么会这样?真是老天爷不公。大嫂本想对你好一点,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手臂上的皮肤又被温热的泪水刺激了一下。泪水像一支针,不是扎在手臂上,而是扎在心里。在他眼里,当然,他的眼睛是靠心来感受的,眼睛和心对他来说是合二为一了。不管什么时候,大嫂在他的心目中从没瑕疵。谁说世上无完人?大嫂就是一个完人。

这个家里,大嫂肩负了两个角色,现实中她是大哥的妻子,他们的大嫂;精神上,是他们的母亲,有时,他感到胜过母亲。三弟读大学时,正在热恋,生活费不到半个月就用光了。三弟不找大哥要钱,找大嫂要。大嫂说,三弟在恋爱,钱不够用,给他加一点吧。大哥说,我管他吃喝,还管他谈爱?大嫂便暗中补贴,三弟和女朋友分手后才停止。

他每年都要感冒三四次。感冒的特征就是咳嗽流鼻涕。一声咳嗽的力量可以把五脏六腑翻个底朝天。说话时嗓子就像根废弃的塑料管,一到咳嗽却威武得像枪管一样发出震破耳膜的声音,似乎要告诉同住一栋楼房的人,他感冒了。鼻孔像两个容量有限,水源不断的露天水池,鼻涕四溢满脸流淌,大嫂便用热毛巾替他擦洗。热毛巾敷在脸上,脑壳里幻化出母亲的身影。大嫂一粒一粒地将药丸喂进他的口中,有时,他伸出舌头,便放到他的舌尖上。只要是大嫂喂的药,最苦也不觉得苦了。感冒如是也成了他的一种幸福,一种被人关心,被人呵护的幸福。大哥也关心他。但大哥的关心与大嫂比就显得简单、粗放。怎么又感冒了?睡觉时要把被子盖好。这是大哥关心的常用语。大嫂便说,难道二弟愿意感冒?你没看到他多难受?

明天,我就不是你大嫂了。他感到大嫂的手在抖,一筷子面条掉在他的大腿上,面条上的温度透过裤子传递进了皮肤。此时,他的感觉不在皮肤上,最高的温度也引不起他的注意。明天,我就不是你的大嫂!这话,像个大铁锤砸在他头上,他一瞬间懵了,失去了意识。

走到这一步,我也没办法,只能离开。大嫂又说,这决心下了很多年,实在狠不下心。我不担心你大哥,他要有什么事,是自找的,怨不得别人。我放心不下的是二弟你,但也没办法,莫怪大嫂狠心,不狠心不行了。又说,就算我不是你大嫂了,但还是你姐,过段时间后,姐还会来看你。

大嫂说完,颤抖着又将一筷子面条送入他口中,他一口咬住筷子不松,仿佛那筷子是大嫂,紧紧地咬着,就是把大嫂咬住,不让她离开这个家。大嫂任他咬着,握着筷子不动。

半个月前,大哥进了一批外国猪内脏,大嫂说是毒食品,全部埋到郊外了。败家子,以为我不敢打你?“啪”地一声。田大洲你打我?大嫂说完没有哭,也没再争吵。家中从此一片寂静。

他用手势问大嫂,可不可以不离?大嫂说,离婚证都办了。

没想到自己的反应这样迟钝。看着他们暗中较劲,以为像往日一样的冷战,最终要床头吵架床尾和。

此刻,他突然失去了胃口,面条上的肉丝与荷包蛋,再也不鲜香可口。他的牙齿咬得铁桩一样。大嫂命令似的说,二弟你今天必须吃完这碗面条,这是大嫂最后一次给你做饭,我要看着你高高兴兴地吃完。

嘴唇像留着一条小缝的门,大嫂夹着面条,往门缝里塞似的。他有意延缓面条进入食道的时间,他想把碗里的一根根面条连接起来,能连多长,就是他和大嫂在一起的最后时光还有多长。现在只有这碗面条,才能迟缓那一分一秒正在消失的时间。大嫂似乎也在配合他,让时光的步伐慢下来。

他早就预感有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提前,而且凶猛、残酷。难道这也是上帝安排的?他努力说服自己,世界上根本没有上帝,但上帝却像影子一有机会就站在他面前。他甚至恨那个把上帝带到他身边的同学。自从他说人的命运是上帝安排的后,他的灾难就一个连着一个。上次大火摧毁了他的肉体,这一次大哥大嫂的婚变,将毁灭他的精神。

和大嫂在一起的时光,最终也像那碗面条一样消失。大嫂走出这个家时,没有回头。大嫂是不敢回头,一回头,也许她就走不出这个家了。大嫂是他的精神大树,从此他的精神世界里,再也没有一棵大树可以依靠。更可怕的是,他精神世界的绿洲,是由这棵大树支撑着,大树没了,他的精神世界便一片荒漠,成了看不到边的令人绝望的黄沙。

无情的上帝,你夺走我的手脚,让我无法与命运搏斗;你夺走我的光明,把我永远丢在黑暗中;你剥夺我说话的权利,让我无法申诉苦难,这一切难道还不够?为什么,为什么,连我心中唯一的一棵精神大树也要连根拔掉?

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弹簧“咔、咔”响了一阵,门便开了。大哥进门后,鞋柜门也跟着“吱吱”地响,然后是一个大沙包落在沙发上一样的声音。大哥仿佛是把自己丢在沙发上。沙发一阵颤抖。他想,大哥定是疲劳至极,见到沙发,如同溺水者见到水面浮来一根稻草。大哥出了一口长气,接着骂了一句:日死他祖宗!

他早饿了。根据饥饿程度判断时间,现在应是晚上。自从大嫂走后,大哥早上给他煮一碗面条,再给两个馒头做中餐。大哥要到天黑才回家。如果三弟回家了,他中午就可以不吃馒头。就两个馒头?这是大哥虐待你的铁证。三弟不会做饭,也懒得做,就叫外卖,不是烧鸭,就是扣肉,都是他喜欢的口味。

唉!生意没做,菜也没买;又累又烦,今晚只能一碗面条将就了。大哥坐在床边看着他吃面条。他把面条吃完,大哥也没吭一声。要不是他感到身边有呼吸,会以为大哥放下面條就走了。又累又烦,他能理解大哥,但不理解的是大哥今天为什么没做生意。生意是大哥的命。哪怕是生病,只要能站起来,大哥都不会离开他的菜市场,离开他的熟食摊位。大哥一定遇上了麻烦,至少是与生命同等重要的大事,否则不会停下生意不做。

“日死他祖宗。”从这句骂人的话里,可以听出大哥内心的愤怒。大哥没有骂脏话的习惯,尤其是那种与生殖器有关的脏话。他们三兄弟都没有。三弟虽然易怒,一怒就骂人,但也不把生殖器拉进来。大嫂刚离家的那些天也没见大哥这样烦闷和愤怒。他打手势,想问问大哥。无奈,大哥对他的手势有些生疏,以前,大哥看不懂时大嫂还可以在一旁翻译。

客厅里的电视机今晚也像大哥一样沉默。以往,大哥在客厅看电视屏幕上惊心动魄、血流成河的画面,他则在自己的房间听炮声冲天的巨响和八格雅路的骂声。大哥不在客厅,在睡房里。他闻到了烟味,大哥在抽烟。大哥从不抽烟,三弟也不在家里抽烟,他对烟的敏感,胜过猎狗的鼻子。他只听说过烦闷时以酒解愁,倒不知道烟还能解愁。

一股浓浓的烟味到了他的床边。大哥手中没拿香烟,那是刚抽完烟的余味。大哥说,三弟出事了,这次神仙也救不了他,本不想和你说,但生意和三弟那里两头都要跑,最近一日三餐肯定不会正常,就像今晚一样只能吃面条。大哥的语气像电视台播音员播报灾难新闻一样低沉平缓,对他却是晴天霹雳。又是一场灾难!如果大哥说三畜生出事了,他绝对不会惊恐。从大哥回家后的情绪,到说三弟,不说三畜生,而且还神仙都救不了,他把前后串联起来,就意识到三弟这一关要用生命来过,一旦过不去,人就回不来了。

他张大嘴巴,仿佛要从轮椅站起来。大哥轻轻压着他的大腿,说,坐好,坐好,莫激动,莫激动。又说,三弟的难还没了,如果你这里又出事,那我只能从楼上跳下去了。他用手臂拍打自己的胸口。大哥说,我知道你心里急,我也急呀。三弟这一关能不能过,全靠他的命。那个人两天了还没脱离危险。

三年前,大哥替他申报低保。报告递到区民政局,民政局干部说,田大海是田大洲的家庭成员,田大洲经商有收入,不够低保条件。后来,大哥给他单独立户,再打报告,居委会、街道办事处都盖了大红印,一到区民政局就沉入了海底似的,一年半了连个泡都没冒。三弟说,我去,谁使坏我就锤死谁。那时大嫂还没和大哥离婚。大嫂说,三弟性格爆,怕他闯出祸来,我去吧。大哥说,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让三弟去。

区民政局负责办低保的姓刘,听别人叫他刘干事,三弟也跟着叫刘干事。三弟第一次去区民政局带了一包香烟,是二十五块一包的黄壳子芙蓉王。三弟将烟递过去,刘干事摇摇手,从自己荷包里拿出一包和天下,抽出一根,点上火自顾自地吐起烟圈来。三弟听别人说过和天下,一千多一条,一千多少,他没问过也没买过,不知道。他知道,和天下是买的不抽,抽的不买。

刘干事不接黄壳子芙蓉王,却当着面抽和天下,三弟脸上火辣辣的好像被打了一巴掌,递烟的手僵在半空。以三弟的性格,恨不得把手中的黄壳子朝窗口一摔。但,三弟忍下了这口气。他明白,办低保不能用替别人了难的方法。替别人了难是去做爷,爷来了你怎么办?进了这张门就只能做孙子,求爷办事。

三弟用从未有过的谦卑,低声问,刘干事,我二哥田大海的低保什么时候能批?刘干事眯着眼睛神仙似的不理不睬。三弟又问了一句,语气中虽然还带有谦卑的影子,但声调明显加重了,不再是问号收尾,而是用了惊叹号。等着吧!刘干事仍然眯着眼睛,最后也是一个惊叹号。

二哥不能吃低保,蒸洲还有谁能吃低保?三弟又想,等就等着吧,还怕你不批?三弟再去民政局,没见刘干事,一个星期后,三弟又去。三弟不再递烟。刘干事双脚跨在办公室门两边,样子是要外出,三弟正好堵上。三弟一见刘干事就直奔低保主题。刘干事虽被堵在办公室门口,也许他此时心情不错,便多说了两句。你以为是商场买东西,去了就买。这事复杂呢?要调查,要取证,还要领导在一起开会审批。一年才批一次,安心等着吧。

装孙子的感觉太难受了。三弟从没有受过如此的窝囊气。三弟办事风格是遇到难办的事,就看谁狠,如果狠不过别人,也输得心服口服,虽输倒痛快。这气受得找不到出口,只能憋屈在心中如酒渣一样发酵。三弟劝自己,为了二哥,不管什么气,都得受着。

三弟记不清到区民政局去了多少次。但,从他住的地方到区民政局坐公交车要坐多少站,坐多长时间;如果打的有多少公里,要多少钱,一项项都存进了他的记忆。还有刘干事头上有多少白头发,脸上有多少条皱纹,似乎都快数出结果来了。但三弟得到的答复仍是三个字:等着吧!

有人告诉三弟,某人的低保批下来了。三弟认识某人。他怎么也吃低保?三弟一时转不过弯。三弟去过某人家,客厅像歌舞厅一个能容纳百多人的大包厢。某人吹牛说,屋顶上那盏灯就要近万。某人还有汽车,他不说多少钱一台,只说碰掉一块手指大的漆,刚维修费就十来万。某人也能吃低保,那从街上随便拉一个都会是低保户。真要是这样,他后悔自己没申请,要申请准能过。三弟又想,管他谁吃低保,先保证二哥吃上才是最重要的。

刘干事从抽屉里拿出会议记录,翻了两页说,田大海虽然立了户,但他仍是田大洲家的家庭成员这点没有改变,会上讨论时大家都认为不符合低保条件。

田大海不符合吃低保的条件?三弟无法再忍,终于爆发出来了。忍的时间有多长,爆发力就有多大。三弟的声音几乎达到了噪音的标准。三弟一巴掌拍在桌上,茶杯跳高一样蹦了起来。狗屁!田大海不能吃低保,一个失去了劳动能力的残疾人不能吃低保,而住豪宅,开豪车的人能吃低保,荒唐!荒唐!

什么态度?你以为高声大叫就能批给你?谁的嗓门大就批给谁,还要规矩干么?

狗屁!少和老子说规矩,姓刘的,我把话搁在这,给你一天时间,要是仍然没有田大海,你就看吧!三弟不知不觉用起帮别人了难的那套方法,耍起横来了。

小子太狂了!嗓门高有用吗?没有就是没有!叫得最高也没用。

老子废了你,让你知道残疾是什么滋味,你就知道田大海該不该吃低保。

小子和我耍横?老子什么横没见过?刘干事说完,一步跨到三弟面前,又说,废呀,废呀,借给你一百个胆,也没有那个泡。

也该三弟出事,办公桌上有个铁锤。办公桌上怎么会有铁锤?至少六磅的大铁锤。三弟大脑里一片混沌,丧失了思维能力似的。和刘干事对峙了快半个小时,三弟都没有看到那个铁锤,就在刘干事走到他面前赌狠时,仿佛这时有个神仙什么的无影无踪地就把一个铁锤送到了眼皮底下。三弟顺手抡起铁锤朝刘干事身上一砸。三弟不知自己用了多大的力,刘干事像一株被砍倒的树。头上没血,地上也没有血,三弟以为刘干事装假,诈他。

大哥给三弟请了律师后,又把全部心思放到了菜市场。大哥说,律师费用太高,还得想办法赚一笔大钱。大哥接到了一笔大业务,给学校供应熟食。那家学校有五百多住宿学生,送一次货最少三千以上。三弟从刑事拘留转为逮捕,但刘干事还没死,昏迷半个月了也没醒过来。律师说,只要受害者不死,就不算杀人至死,保命应没问题。大哥又开始看抗日连续剧了。客厅里枪声响个不停,炮声也不断。也听不到大哥独夜长叹了。

这些日子,他总是想如果大嫂在就好了。大嫂经常交代三弟,不要和人斗狠。只有大嫂的话在三弟心中还有些分量。假如那天三弟去区民政局前,有大嫂嘱咐,三弟可能不会耍横。就算该发生总会发生,如果大嫂在家,她和大哥共同面对,总比一个人面对强。想起那次他和大嫂去派出所救三弟,无不佩服大嫂足智多谋。要是大嫂仍是他们的大嫂,也许会有办法救三弟。

原以为暗无天日的日子不过就是被光明抛弃,活在无边无际,无止无境的黑暗中。他现在才知道,以往那黑暗中的日子,倒要算幸福时光。过去了的日子虽然黑暗,但还有时间方向,能分清今儿是何日。这些天,他突然失去了时间方向。这些天是多少天?大嫂、三弟、大哥,只要有一人在家,就是一个简单的算术题。可是,现在他们三人都不在家,这題目对他就没了解。

大嫂离开了这个家,三弟还在看守所,大哥呢?他不知大哥几天没回家了。他是通过饥饿来估算,二天?三天?或者更长。他饿得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以前,他可以用两个手臂撑着,独自完成从床到轮椅,或从轮椅到床的动作。现在,他多次努力想从轮椅到床上,但手臂软得像煮熟了的面条。他只能坐在轮椅上睡,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也记不清几个来回了。

听说,男人不吃不喝,可以活七天。他如果明天死去,那大哥就有六天没回家了。

大哥为什么不回家?大哥没有连续多天不回家的记录。为三弟的事奔忙?那天,他听大哥说,三弟的事,基本插不上手,都是律师在跑。大哥还说,这个月是做生意以来,收入最高的一个月,光是给那家学校送货的收入,比在菜市场守两个月摊子还强。大哥还叹息说,唉,都是替律师赚的。

刚才又迷糊了一阵。他看到了大哥。大哥和一群警察在一起,仿佛警察是大哥最要好的朋友。他们又说又笑,大哥还给警察敬烟。他刚喊一声大哥,肚子里一阵绞痛,这时,大哥也像雾一样突然消散了。

他是痛醒的。感觉一把刀子在肚子上割,有时又不像割在肚子上,而是割在心上;又好像不是刀子割,是用绳子捆包裹似的,使劲勒,往死里勒。口腔和喉管里干涩得要冒烟,要开裂了,他用舌尖舔嘴唇,唾液像甘露一样滋润,舌尖累了,唾液星子找不到了。痛还在延续。

他听到客厅防盗门“咔咔”的响声,接着就是熟悉的脚步。大嫂回来了!不是做梦吧,现在,他真分不清梦境和现实。

二弟。大嫂叫他。千真万确,不是梦。怎么没听到大嫂上楼的脚步?以前,大嫂离这栋楼二三米时,就知道大嫂回了,今天难道饿迷糊了,竟然没听到大嫂回家的脚步。大嫂回来了,他像一个走失的孩子听到母亲呼唤,泪水哗哗地从心中流出来。

大嫂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给他半杯矿泉水。大嫂知道他渴急了,家里的水一时又不能喝,便买了一瓶矿泉水带回来。他刚喝一口,甜润的感觉就流遍全身。正想喝完,大嫂把杯子抢走了。二弟你有四天没喝没吃,刚开始不能暴食暴饮。

他问大嫂,大哥为什么四天没回家。大嫂没回答。可以肯定大嫂看到了他的手势。大嫂不知如何回答时,便装没看见。大哥肯定出了事。大嫂突然回来就是征兆。大哥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嫂怕他继续追问,便转换话题说,我买了你最喜欢吃的鲫鱼,现在就给你做,一刻钟就可以吃。大嫂表面说给他听,其实是掩饰不安情绪。

他吃鱼从不吐刺,两嚼三嚼肉和刺都进了肠子里,从小到大,没被卡的记录。小时候,母亲见他吃鱼也像吃猪肉一样狼吞虎咽,开玩笑说他前世一定是馋猫。那时,家里养了猫,他曾观察猫是如何吃鱼的,果真如他一样连肉带刺一起吞。

鱼又鲜又嫩,没吃时似乎觉得吃完天下所有的鱼都不够,但一想到三弟,想到大哥,想大嫂有意回避他的问题,吃了一口后,突然胃口全无了。

隔壁传来大嫂压抑的“嗡嗡嗡”的抽泣,比蚊子的声音还小。大嫂怕他听见,又压抑不住情绪,是大哥出了事?还是那个刘干事死了,三弟要被枪毙?再仔细听时,大嫂的抽泣声没了,心中的不安却排山倒海地袭扰他。

客厅里的电视机开了,正在播报蒸洲新闻。男播声音饱满雄浑,凭声音判断是一个阳光帅气的男人。女播声音尖细,单薄,有点像针尖般地扎人。据声音分析,这女人即使漂亮,也不是那种可爱的类型,多半是自以为是的那种。

他突然被尖细的女播声吸住了,五天前发生在我市的特大校园中毒案,三百五十二名学生,今天全部出院。他正想听下去,突然“叭”的一响,电视机就哑巴了。

电视机是大嫂关的。大嫂似乎是用全身之力速度扑向关机按钮。电视机关得干脆而果断,但他从呼地而起的声响中感到了大嫂的慌乱。大嫂努力掩盖的那个真相,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责任编辑:易清华

猜你喜欢

大嫂大哥
大嫂大,二嫂小
济公传
上一句
憋出内伤
如此夸赞
和你在一起
气死的鱼
生意上门
街上来了新城管
大嫂(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