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去过罗斯威尔
2018-11-21林秀赫
林秀赫
决定外婆是什么星座的那天,距今已经六十年了。
外婆喜欢说她出生的事,也喜欢说大家出生的事。她像搜集球员卡,搜集大家出生的故事。只要是山佳人,没有一个人的出生是她不知道的。像我出生那天家里就来了一群野猫,有二十多只吧!当外婆在门口喂猫的时候,就接到我出生的消息了。
妈是外婆的大女儿,我还有两个舅舅。按照外婆的描述,妈出生的过程就和我在学校看的卫教影片差不多严肃。外婆说,生大舅舅的时候,窗户外面有六架飞机,划过十二道彩色的烟尾巴,庆祝她第一个男宝宝出生;小舅舅则是和外公同一天生日,还同样属猪,从小就被说长得像种田的外公,长大之后都说长得像过世的外公。
舅舅们就是比妈特别,不像妈只是个国中英文老师!
外婆说过,妈是担心太疼我会让我觉得,她是在疼一个爸爸不要的小孩。而且她已经考老师考好几年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代理老师的工作。
那是在台东海岸山脉上的一间学校。妈说,天气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太平洋上闪闪发亮的银龙之光,天气不好的时候可以看到大雨落在海上。动脑筋想一下是还蛮美的,但我就是没去过。外婆不想离开山佳,妈也觉得山佳在北部,补习什么都方便,所以我就和外婆留在山佳啦,这就是最后折中的结果。
关于我爸出生的事,外婆也是知道的,只是她都不太讲。简单地说,爸出生那晚山佳有好几户都生了宝宝,而且都是男宝宝。说真的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我爸是谁,又没跟我住过。反正他的事不重要啦。
我,王超德,山佳国中二年级田径队员,还在长高没谈过恋爱。口头禅是“受死吧”。加入田径队是从山佳国小开始。那时候我能跑的距离很短,大概就几圈操场而已。可是上国中以后就不同了,尤其是二年级之后,我的体力大增,简直就像美国队长。
现在我已经能从山佳火车站往北跑到树林站,往南跑到莺歌站,中间都不用停下来休息!全班能这样和我跑的只有庄修达。
修达是个很了不起的竞争对手,任何事情他都很上心也很给力,口头禅是“I'm帅,真的帅”。国小开始我们就是好朋友,我一向是最佩服他的。他改装的脚踏车,挡泥板翘得高高的,又加电瓶接音箱,超酷炫,不像我的只有LED灯。
记得我们一年级聊谁是失败者时,他说:
“如果再不为未来着想,长大后我们一定是loser。”
我故意顶他说:
“你现在就是loser啦,loser长大还是loser。”
他却严肃说:
“我三年级会去考基测。”
害我也严肃起来说:
“不是还有免试入学吗?你都不拼校内成绩喔,这样可以不用考基测。”
末代基测就是我们这一代。这一代的人并不多,就是二〇一三年考基测的这群考生。反正我们又不能投票,大人要我们考什么,当然就得考什么。没在怕的啦。
修达继续说:
“我不想跟班上同学竞争。”他帅气地停顿一下,又说:“一起拼基测不是很好吗?运动会我们班还拿到田径总锦标,大家超开心的!没有基测后,什么都比在校成绩,你不觉得这是大人要我们关在教室自相残杀的设定吗?到底有什么意义?”如果老师站在他后面,肯定非常火。
我发觉修达的臆想症比我还严重,他在胡思乱想方面真的很天才。我敢说自从修达学会写字之后,全世界只有他写的字是真正的字,其他人写的都是音标。他说毕业后要去念高中,以后想当作家,对作家的日常生活很感兴趣。我说之后想念五专,至于什么科进去再选。
胜元,就是陈胜元。他平时闷了点,想了想之后也说:
“可能就按家里的意思,念高中……”
修达说:
“就是说啊,漫画跟偶像剧的主角都是高中生,阿德念五专超吃亏的。”
那时我就眉头一皱,发觉案情并不单纯。没想到就在升二年级的暑假,修达果然背叛了我。修达因为很想去台北看CWT动漫展,八月十一日那天,就是我生日那天,他跟胜元两个人搭电车去台北了!胜元很高大,可是没什么主见,这绝对是修达的主意,一定是他骗胜元过去的!
修达他们到台大体育馆的时间是早上七点。还没开放进场,修达就迫不及待在脸书打卡,贴了几张排队装鬼脸的照片。
我看到后几乎要炸裂,马上留言给他:
“受死吧,我要跟你绝交!”但他马上把我的留言删除。
几个小时后,修达又打卡说:
“就是这个饮水机让我喝到台大的水!”还附上饮水机的照片,我实在不想鄙视他,饮水机山佳国中也有啊。他妈知道他在台大发废文吗?
后来,他回家前可能不好意思吧,所以特地打给我说:
“阿德!我们现在准备要搭捷运回去了。”“我在哪里嗎?我找一下门牌。”“啊,我在罗斯福路。喂!阿德!你有听到吗!这里车子很吵,我在罗斯福路正要进捷运站!待会回山佳帮你庆生!别落跑啊!”
他们真的去台北市了,还去了一个叫罗斯威尔的地方。我马上用手机查了这个罗斯威尔什么的,但那地方不在台北啊,而是美国新墨西哥州一个飞碟坠毁的小镇!修达这家伙根本随便掰一个地名糊弄我!
“你好糟糕,请暂时不要跟我说话。”回完我就关手机了。
那晚我们约在学校司令台见面,他们确实拿回来很多好东西。但当我看到动漫展大包小包的提袋,再搭配他们幸福的神情,瞬间觉得他们的脸都像贪婪的巨人。
他们说的关于台北的一字一句,都在践踏我一直以来那份单纯的心意。
我还是忍不住质问修达和胜元:
“哥,我们不是说好毕业后再一起去台北的吗?”
他们不说话,我蹲着继续说:
“上学期,班导不是要全班在花圃埋时空胶囊吗?等毕业那天大家再一起挖出来,看看纸条上写的愿望、想要做的事,到底这三年完成了没有。当初我们因为都还没去过台北,所以约好毕业那天一起去的不是吗?”
修达故意说:
“不过是埋个垃圾桶。”
虽然他这么说,却也自知理亏了。他说不想要上高中才第一次去逛动漫展,那样感觉很糗,要我能理解他。
然后我看胜元,他好像红了眼眶。
外婆说胜元出生那天,胜元妈妈骑机车去买菜,可能肚子痛要生了,就在环河路摔车。胜元妈妈坚持先把胜元生下来,脚上的伤才肯开刀。结果她妈妈到现在走路还一跛一跛的。这件事一直都给胜元带来阴影吧。
倒是修达出生那天,他老爸刚好申请到一个关于马达承轴的专利,让他家不愁吃穿到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这份福气的缘故,很多女生都喜欢修达。而我明明就很帅,不知道为什么却不受女生欢迎,从小到大没有女生向我告白过。
我也不想太小气,可是还是要生气的。我说:
“今天换做林书豪会原谅你们吗?给我一点时间想想。”
然后我跟他们拿了几本漫画,还有一个冷掉的汉堡,就回家了,当作是生日礼物。因为生日不是假日,所以那天妈也没办法回来。
之后的几天,应该说一整个暑假,修达他们都想办法邀我去台北,想让我破功,说什么“去台北不能等”。可能这样他们心理才会平衡一点吧。
就像修达到我的脸书留言:
“十月六号初音第一次到台北开演唱会!揪你一起去啦!超棒的!”
胜元也按了赞。
我回:
“初音只是个软件,我不会被迷惑的。”
修达回:
“哈利波特也是虚构的,你还不是每集都看。”我没有理他。
一个礼拜后,换胜元来留言:
“阿德,是我跟修达不对,改天一起去台北吧。”
还是胜元有诚意。我回:
“哥都这么说了,我不会生气的。不过毕业后我才要去台北。”
过几天修达又来留言:
“之前我们不是在找雨天也可以练习的地下跑道吗?捷运站又直又长,而且都开冷气,跑步超舒服的。我们去那边练,要跑给三年级好看。”
我回呛:
“贱人就是脚勤。”班上十几个同学点赞。
胜元也回:
“捷运站禁止奔跑,人很多……”
修达回说:
“山佳就常下雨啊,又没有地下街。算了啦,告诉你们好地方还不要。不过北车真像个超级大迷宫,搞不好有什么神秘组织喔!”
接着他就在脸书洋洋洒洒整理了一篇关于台北车站地下圣殿的长文,还用了一个笔名“梦修罗”。修达大概就是满脑子阴谋论,上次才会说出什么罗斯威尔吧。
总之整个暑假我都不太理他们,然后很快就开学了。
现在我的好友只剩下龚诗嘉跟我一样还没去过台北市。
那时候她问我时空胶囊要写什么,我说了跟修达他们的约定。她说自己刚好也没去过台北市,就把我写的内容照抄一遍,然后放进时空胶囊里。
“Whats this?”是龚诗嘉的口头禅,大概是她幼儿园学英文的时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让她留下这个后遗症吧。外婆每次说遇到“花什么里斯的”,就是指她啦。班上同学大多来自山佳国小和育德国小,就只有她住莺歌,那有很多陶瓷工厂,所以我都叫莺歌“花瓷里斯”。
国二开学之后她坐我后面。早自习她问我说:
“Whats this?你暑假跟修达他们闹翻了?”
我说:
“你住花瓷里斯不了解山佳的事啦。而且要说‘花次黑喷才对。”问题是我每次英文还考输给她。
她说:
“噢,你不说就算了。”
她拿起她的玻璃瓶喝水。她是班上唯一用玻璃瓶喝水的人类,她妈妈不让她用塑料杯子或保特瓶喝水。
龚诗嘉是在电车上出生的,就在山佳隧道。虽然是条很短的隧道,但她就是这么刚好在电车通过隧道的时候出生。所以我每次经过那个隧道,都会不自觉地想到她。
她会知道自己出生的事,是我外婆告诉她的,那次我跟她在山佳车站遇到,刚好又被我外婆遇到。回去之后她问家里,才知道我外婆没骗她。
我早就说了,在山佳谁是怎么出生的,我外婆都记得!虽然龚诗嘉是莺歌人,但谁叫她要在山佳出生呢?我外婆会知道也只是刚好而已。
但就是这个在山佳隧道里生下她的龚妈妈,带给她很多困扰。国一时,龚诗嘉因为不想参加合唱比赛,被班上女生排挤了。后来有次放学,龚妈妈遇到班上的女生,竟然拿出一千块给她们,希望她们跟龚诗嘉和好,当然得到反效果啦。
记得国一下学期的时候,龚诗嘉在她家的车库捡到一只刚出生的小猫。
那时她坐在我右边,有天她小声问我说:
“王超德,你知道貓咪可以活多久吗?”
我说:
“不知道,网络有写吧。”那时我正为历史苦恼。
她说:
“那你帮我查查看。”
我从书包拿出手机,按谷歌对着手机念:
“猫咪寿命。”
当然很快就查到了。我说:
“一百零八岁。”
她说:
“真的?可是听说猫的寿命比较短。我妈说可能我国中还没毕业,小猫就死了。要我不要养。”
我说:
“可是猫有九条命啊。能活九个十二岁。”
她说:
“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看她好像很开心,我说当然真的,没有骗你呢!不过最后她妈妈还是不准她养小猫。
前几天英文课,老师还没进教室,窗外有班级在上体育课。我边吃番石榴边背英文单词。她拍我肩膀,问我为什么要加入田径队。
我转头跟她说:
“因为我喜欢跑步穿过草皮啊,那爽度超高的。还有跑步穿过走廊、跑步回家、跑步去合作社、跑步去拿考卷,好像跑步去做什么事都会比较开心吧。”
她开始翻自己的铅笔盒,一边说:
“你真的很喜欢跑步。好,我记住了,那你也要记住我的。我喜欢用伸缩原子笔,不喜欢有笔盖的。我喜欢立可带,不喜欢立可白。我喜欢用圆规,不喜欢用量角器。还有我喜欢……”
我说:
“龚诗嘉,你的铅笔盒也塞太多东西了吧,它又不饿。”
然后她噗嗤笑了出来,总之她也算是我的一个哥们啦。
全班我只有叫龚诗嘉的时候会冠上姓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她的名字就是要三个字才好叫吧。
我家就住在山佳火车站后面的吉祥街,每天我都走一个下坡,穿过火车站,再走到学校上课。放学了再穿过火车站,走一个上坡回家。
今早又是一个要上学的晨曦,外婆在门口晒衣服。她说阳光最好,说有时候衣服不用洗,晒了就好。
很久前坡道的挡土墙,就不知道被谁画了一只蓝色的鲸鱼。很像龚诗嘉的鞋子,她永遠穿着水蓝色的帆布鞋。
但是今天,我看到一位轻熟女,就站在那只鲸鱼前面。
我从来没看过这个大姐姐。
大姐姐身上是类似制服的衣服,很直的长发,很整齐的刘海,网络上也没看过这么正的。一直到她走进火车站之前,我的眼睛始终盯着她。
然后一整天下来我都很不舒服。
隔天一早出门上学,又在鲸鱼前面撞见到她了。我打开手机好几次想拍她的样子,但她一进车站刷票就和我与世隔绝了,只拍到一张模糊的侧脸。我到早餐店想着刚才的事,一种很奇怪的无聊感似乎正在发酵。
我在脸书贴出自己的照片,写说:
“买了一条很紧的裤子,可是不是紧身裤。”
修达马上回:
“UCCU,一大早就在自拍。”胜元马上按赞。
我回:
“什么你看看你!我是在跟你说我的烦恼!给点鼓励好吗!”
龚诗嘉回说:
“一大早烦恼什么?”
我说:
“鲸鱼那么大的烦恼啦!”
修达说:
“你是在大声个什么啦!”胜元又按赞。
等我到学校,大家好像忘记刚刚脸书的话题了,只专注在待会的理化早考上。早考的时候,很想把上学时的感觉写出来,可是跟答案一样不知道要写什么。
然而隔天早上,我又看见大姐姐了。
我想我们一定都有在固定时间出门的习惯,而我固定出门的时间恰巧跟她固定出门的时间相合。隔天的隔天也真的在同个时间地点遇到她。
我突然有信心起来,感觉连太阳也比不上我的体温伟大。一路上我有很多话想表达,可是这次我不想贴脸书了,还不是被酸。我想到要传讯给妈,这几天台东有台风。
我用Line问妈说:
“妈,台风还好吗?”
妈回说:
“风雨时大时小,不过有点台风的样子了。”
我边走边回说:
“山佳只有很普通的阴天。”
然后我们就没再传了,妈那边也上课了吧。早上遇到大姐姐的事,结果还是没有跟妈说。我到学校后,龚诗嘉正专心在看一本少女漫画。班上常有不知道谁带来的漫画在传阅。本来想跟她说这件事的,算了,少女不会懂熟女的啦。
就这样我开始观察大姐姐每天上班的情况。
她每天都穿一样的衣服。如果不是有很多套,就是都没洗。她都在早上七点整出门,七点十分走到火车站。除此之外的其他时间,我都没遇过她。这珍贵的十分钟,只有里长伯的广播偶尔打断我对她的注意力。
她的好看是真的好看,是真的很好看的好看。很多店吃第二次往往就没那么好吃了,但她怎么看都是那么漂亮。真有她的风格。
一开始我不懂她为什么不穿轻便的衣服去搭车,上班再换就好啦,套装感觉就像厚纸板。一个礼拜后我才恍然大悟,因为她的包包太小了,套装根本放不下!放得下她套装的包包,就又太大了。我真不愧是山佳的柯南,天使藏在细节里啊!
每天早上看到大姐姐,心跳都很快。我传讯问妈:
“心跳数有上限吗?二十亿次?网络上这么写,我有点担心。”
妈很快回我:
“是有这个说法,所以遇到事情不要紧张。你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回山佳?”
我赶快回:
“不用回来!上网好奇看到而已。”
妈回来一趟太远了,何况根本没有什么事需要她回来,那边还有一堆国中生烦她!
晚餐我问外婆,知不知道附近住了一个很漂亮的上班族?
外婆说有看到,说对方还会微笑点点头。我问外婆知道她出生的事吗?外婆说不知道,说以前从来没看过这个女生。
这让我很沮丧,怎么就这么巧外婆不知道她出生的事。外婆说,大姐姐应该是来北部工作的外地人,可能市区房价太贵,才住到山佳这边。
晚上我躺在床上想,她真的是人类吗?不,她一定是人类,只是我陌生的人类罢了。我想着她那双黑色鞋子,耐克?阿迪达斯?好像不是男生会知道的牌子。每天多了解她一点,似乎就稍微增加一点成就感,好像连成绩也慢慢进步了一样。
然后我睡着了。我梦见宇宙的诞生,从一个微小的像是在教室偷偷传话的声响,不断扩大到现在宇宙黑色的样子。我漂浮在宇宙中,正专心看手机。我从手机听说在澳洲一个荒凉地方打工的老爸,我在台东当流浪教师的老妈,还有在门口种菜的外婆。我的心魔一定是外星人,正因为地球让我觉得孤单。
最后我轻轻停靠在一只蓝色的鲸鱼身上,它挡住我的漂浮。我醒了过来。
现在是二〇一二年九月二十八日早上七点二十八分星期五,今年教师节同样没放假。照理说我应该是在往学校的路上。可是我却搭上了区间车,往台北的方向。为什么我会做出这么离谱的事啊?啊!车门关上了!
我只是在想这班电车每天都开去哪了?投币买了月台票后,接下来我就完全不记得了!电车正通过龚诗嘉出生的隧道,离开了山佳。
我坐在大姐姐对面,紧张到不行,鼻子像颠倒过来呼吸。她一直看着手机屏幕,双腿向左并拢,黑色的裤袜似乎很紧。我的鞋带也掉了,该弯下腰重绑吗?
当我还不知道自己在干吗的时候,树林站就到了。大姐姐没有任何反应,还是看着手机,她不动我也不敢动,然后车门又关起来了。
电车到了浮洲。大姐姐依旧看着手机,双腿并拢,只是改成向右靠,还是没有要下车的动作。她手机都不会过热吗?车门再次关上。
我想到和修达、胜元一起埋的那个“时空胶囊”,如果连我都爽约,以后也没挖出来的必要了,没人当它一回事啊!到台北前我一定要下车!
过了浮洲,电车突然进到地下。原本以为只是过个隧道,没想到电车再也没回地面上来,接着就到板桥。我起身站到电车门口,大姐姐抬头看了我一眼,我却因此不敢跨出车门,偏偏又进来一群人把我往更里面塞。
满满的都是人,我甚至看不到门。没多久,电车就开动了。
我违背了自己十三岁的誓言,心中觉得十分难过。下一站到万华,就属台北市了吧。车门外是一片漆黑的地下世界,直到下一个有光亮的地方。
今天早上我一定是哪个地方坏掉了。
万华也过了。到了台北车站,大姐姐终于起身走出车门。我不知道去哪里,就一直跟着她。人潮你推我挤,就像地理课本说的智利外海回游的鲱鱼一样,循着一股强劲的波动前进。最后都做成了罐头。
“我们”换搭捷运蓝线。早上八点塞爆了,像拼图一个卡一个,超担心初吻就这样献给了陌生人。我就站在大姐姐不远处,穿着山佳国中的橘色运动服,装作一副来台北补习的样子,当然时间是早了点。
到了市政府站下车。这里的走道又长又直,目测超过一百公尺。修达没骗我,捷运站真的超适合室内跑步训练,我开始相信他了。而当我搭电扶梯浮出地表之后,巨人就矗立在我面前。
台北101,跟电视上长得一模一样。
四周的一切感觉都很新颖,就像来到一个刚诞生的平行世界,连我穿了好久的国中运动服也都有焕然一新的感觉。
大姐姐很快走去对面的星巴克吃早餐,然后拿出一本很像英文课本的书,似乎在背英文单词。我也拿出我的英文课本,坐在离她三个桌子远的一个桌子。
我看了手机,八点半。修达在我的脸书留言了:
“阿德你怎么没来学校?不舒服要不要帮你请假?”果然是哥们。
我回:
“我在台北市一家星巴克读英文。”
修达回:
“台北市!你去台北读英文干吗!放大招喔!”
胜元回:
“温馨。”
他们后来又乱七八糟回我一堆。我把手机收起来,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只想专心读英文,从来没有这么想读英文过。早餐我倒是在家吃过了。
大概到了十点二十分,大姐姐离开星巴克,往101的方向走去。我们快步走在台北的阳光里,放眼望去都是上班族。路过的公园,我看到植物都叫不出名字,明明在山佳我都是认识的。
最后她走进101,但我被挡在外头,大门写十一点开始营業。我看着101右边那栋粉红色的世贸大楼,虽然它小很多,但很像在叠积木。想不出要去哪,先拍张照片上传脸书吧:
“左边是超大型巨人,右边是铠之巨人!”
过了半小时都没有人按赞。我才想到现在是数学课,大家可能连手机都关机了,全部面朝黑板,而我却坐在101前的冷板凳不知道做什么又没带篮球,不知道抽屉里那包饼干有没有被偷吃。在台北很容易撞见偶像吧,山佳住那么久了连大咖艺人也没看过。明明就离台北那么近,才隔一座山而已。
十一点整,101正式开门营业,我跟在许多游客后面走了进去。柜哥柜姐们排排站好对我微笑,感觉好不舒服。但就是那套制服!大姐姐应该就是柜姐吧。
走在超大型巨人的身体里,我的时间停止了,一切缓慢而优雅。挑高的长廊,空气中似乎弥漫一股黄金的蒸气。每天用手机生活哪叫云端生活啊,在这里的生活才叫云端生活。如果巨人体内是个如此金碧辉煌的地方,会有人不想被巨人吞掉吗?
大姐姐究竟在哪个专柜工作?看着楼层表,有点担心找不到她。刚好也饿了,决定先到B1的美食街,选了一家没吃过的快餐店,在脸书贴出午餐:
“我在超大型巨人体内吃炸鸡!”
修达留言:
“我看你也变巨人了啦!”胜元按赞。
我边吃边想,大姐姐的制服和美食街的员工都不一样,应该不是在这一层工作。得快点看到她才能安心,一吃饱我就迫不及待冲上楼找她。
可是电扶梯又让一切减速了,站在上面感觉像过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每间专柜都像一个珠宝盒,再奇怪的角度,也会看见耀眼的光芒。
突然很想知道墙上那些代言的巨星和名模,还有在这里工作的人,他们的生日,他们出生时发生的事。如果连这个最基本的信息都无法肯定,那么这里的人、这里的一切,真的很虚幻,和初音、哈利波特没什么两样了。然后,专柜的英文都好难发音啊,难怪大姐姐早上还要读英文。
终于我在三楼转角找到她了。她在一个同样挑高的黑色专柜里面,正在帮客人挑衣服。她吃过午餐了吗?她真的会站一整天吗?
我在外头绕了几圈,每隔一段时间,就走过她专柜门口。她工作的模样很认真,可是冷气房里,她再怎么努力也不会流汗的,那她的努力会不会因为都没有人看到而白费了?我不想为别人的梦想努力工作,即使我能从中赚到一些钱。
我决定等大姐姐下班再跟她一起回去。
回到地下一楼的美食街,我坐到午餐时坐的位子。从中庭望出去,外面下起大雨了,我有很多回忆都在下雨的课堂里。
总得打发时间才行。我半躺在椅子上玩Candy Crush,过一阵子看到隔壁桌的上班族也拿着手机玩Candy Crush,我就关掉完全不想玩了。好像我们跟大人越来越没有区别,我们看的漫画大人也在看,我们听的歌大人也在听,我们用的脸书大人也在用,好像我们喜欢做的每一件事大人也都在做!
两点多,我得趴睡一下才行。下午就这样睡过去好了。我睡得很专心,在台北什么梦也没有做。差不多四点半的时候,被修达的电话声吵醒:
“放学了啦,我跟导仔说你感冒了,他没打电话到你家,明天记得跟导仔请假。”“我跟胜元要去补习了,补习班也会帮你请呦。”“你今天为什么冲去台北啊?过太爽是不是,早点回山佳吧。”
我才想到要打电话给外婆,说我补习完去修达家打计算机,晚餐不用煮我的份。然后我用手机看了一部电影,没看完。外面的雨也停很久了。
偶尔我会再晃到三楼去看大姐姐。虽然想帮她增加业绩,但光站在门口闻那味道就知道我买不起,妈跟外婆也从没穿过这么贵的。
我想到应该买些小礼物回去。
后来在五楼找到一家巧克力专卖店。但这是怎么一回事,我的钱竟然只够我买三颗巧克力!女店员看我犹豫很久,说是比利时师傅纯手工做的,会比较贵。她说B1的超市卖很多进口的巧克力,问我要不要去看看?我马上冲下楼,果然看到整墙来自世界各国的巧克力。我买了两包,一包超苦的黑巧克力给外婆,她有糖尿病不能吃甜食;另外一包感觉可以放很久,等老妈回来给她。
接着我到中午那家快餐店买晚餐,再回美食街坐着。这里是101我最自在的地方了。我把书包内的东西通通倒出来,看大姐姐那么努力工作,我也要开始奋斗。写字的力道果然变强劲了。嗯,正常能量释放!
九点一到,广播说营业时间还有半小时,美食街的人少了很多。我收一收东西赶紧上三楼,发现大姐姐还在店里,但好像也在收拾了。我想到先去早上进来的那个门口等她,虽然她不一定会从那里回去。
等大姐姐的时候,我打给外婆,说会在修达家待晚一点。外婆说要等我回家,平常她十点就睡了,觉得有些抱歉。电话刚讲完,大姐姐和两位女同事就走了出来。我急忙跟在后头,心想就要回山佳了。
可是就在快走到捷运站的时候,她们跟同事说声拜拜就分开了,一个人在市政府前面的公园坐了下来,我只好赶快在公园也找了张椅子坐下。
她就只是静静坐在公园里,好像在等人,又好像不是,因为她连手机也没拿出来。有时她低头,头发垂直落下来,有时望着天空,我也跟着她望着天空。原来台北还是看得到星星,虽然星星之间很疏远,却都特别大颗,特别闪亮,和在山佳看到的密集的小星星就是不一样。
毕竟不是这样的星星在台北是不会被看到的,如果是UFO的话就更耀眼了。从山佳看台北,台北就像修达说的罗斯威尔吧。每晚山的那边都会发出神秘的亮光,无数巨人般的大楼,连成一片由水泥和柏油路组成的巨大岩盘,就跟沙漠一样干燥,却又不断向天空闪烁导航的灯光。这里完全是一个适合UFO出没的地方。
我想象一艘UFO正在我们的上空盘旋,可以听到它尖锐的机器声音,空气中还有金属摩擦过后那种温热的味道。大概持续了五分钟,或者持续更久。我知道大姐姐一定和我一样,一样在等待UFO降临。
这一刻我好像知道了她内心的想法。我不懂为什么,就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真的觉得我发现她的秘密了,而且还是最最重要的那一个。
大概半小时之后,她突然起身离开,用相当快的速度走到捷运站。
今天我第一次到台北市,第一次搭捷运,第一次去101。今天有太多第一次。十点的捷运乘客不多,车厢内宽敞明亮,站在潮到出水的电车内,握着拉环都有股想要健身的冲动。我戴上耳机,需要听点音乐,来满足自己的内心。
到了台北车站转搭电车,乘客更少了。早上的人潮,都像被海绵宝宝吸光了一样。电车上我仍旧坐大姐姐对面,她和我都拿出手机。我不知道她看手机都看些什么。偶尔她不经意看我一两眼,可是我想她甚至没发现,早上看见的国中生,和现在看见的国中生会是同一个人吧。
“山佳国中的。”她心里只会这么想吧。
回程坐在电车上好累好想睡,有种进击完的疲惫。大姐姐还是很有精神,上班族的体力果然比学生好。
后来在浮洲,电车出了地下道。四周一片漆黑,马路的灯光不会比地下道的灯光还要亮,月亮在天上跟着火车跑。我想到后天就是中秋节了。
傳Line给妈:
“教师节快乐。今天去台北市,全班去博物馆看展览。你在哪?什么时候回来?”
妈说:
“刚巡完学生宿舍,正要走回住处。我中秋节回家一趟好了。”
我说:
“才放两天假,回来做什么!”
我想到妈一个人现在可能走在我叫不出名字的山间小路。也许那边白天风景很漂亮,可是那也是白天的事。我的眼眶红了起来,可是我没有哭。因为我很快想到,现在能在那条山间小路照亮我妈的也只有我了!我不断传讯给妈,因为她一定会看我传的讯,就会一直开着手机,这样手机的光就永远不会消失。即使都不知道要跟妈说什么了,可是我还是一直传。
山佳站到了。大姐姐比我先走出车厢,走在我前面。我跟着她上天桥。当我到大厅正要刷票的时候,龚诗嘉就坐在大厅的椅子上,而且正对着刷票机。
她一看到我,就大喊:
“王超德你王八蛋,干吗偷跑去台北啊!”
我愣在那,刚刷完票的大姐姐也回头看我,然后她转身跟龚诗嘉擦身而过,走出车站。我不懂龚诗嘉这个时间怎么会在这里,都快十一点了!
我刷完票,走过去问龚诗嘉:
“你不是住花瓷里斯吗?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山佳?”
她说:
“我就是要等你回来,看你怎么跟我交代!”说完突然就把书包摔到我身上。她还穿着学校的运动服,难道四点多下课就来火车站了?
她说:
“Whats this? 不是说好了吗?你真的很过分!我气到都不想跟你说话了。每次我爸我妈说要带我去台北,我都推掉耶!就是想到跟你的约定!”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她这样揭穿我,让我有点难过。当初修达他们偷跑去台北,我那么愤怒,结果自己却对龚诗嘉爽约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义气两个字我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我说:
“龚诗嘉,我的初恋完蛋了。”
她问:
“什么初恋?”
我说:
“就有个很漂亮的柜姐啊!我早上不小心跟着她搭电车,然后就到台北去了。我知道这样很扯,你一定不会相信,但我没有骗你。”
她又问:
“所以你的初恋就是那个柜姐?”
我说:
“我觉得柜姐一定有喜欢的人,这绝对不会错的。我真的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我感觉到了。该怎么办,不管我做什么,我永远不可能赢过她心中的那个人,柜姐永远不可能喜欢我!”
她说:
“都这样了还无法停止喜欢她吗?”
我说:
“就是会很想见她啊!我到底是干了什么白痴事才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啦。”一说完我就慌慌张张哭了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哭,考试再烂也没哭过的。
然后龚诗嘉的双手,突然握住我的双手说:
“我知道了!你就把她当作是比初恋更早的一次初恋!”
她说得很坚定,而且眼睛看着我。
我说:
“你在说什么啊龚诗嘉?”我还是在哭。
她说:
“没关系的王超德,没关系的。”
然后她也跟着哭了。
我不知道龚诗嘉为什么哭,但我知道得先送她回莺歌才行,而且希望帮她做更多的事情。我想起她的一个心愿:
“希望有一天能和自己养的金鱼一起在游泳池游泳。”
这是体育课时,她在游泳池边跟我说的。
就在我打算跟龚诗嘉说,要为她完成这个心愿的时候。外婆打给我,说刚刚在门口遇到那个大姐姐,问到她出生的故事了。要我快点回家,外婆说要当面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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