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殇
2018-11-21乔土/文
乔 土/文
1
一个明朗的午后,许天阳终于坐进了医院的问诊室里。问诊室的墙壁上有一扇巨大的窗户,此时,一大片明亮的阳光正穿透进来,有些虚幻似地印在问诊室的地板上,许天阳看见有许多细小的飞尘在阳光中飞来飘去,不知所踪。世上并无圣洁之地,医院里也不过如此,许天阳这么想。他心里有了一种要逃离的冲动。但很快,他被领到一个女医生面前,女医生戴着一只巨大的口罩,大半个脸隐于其中,难见真容,按照她的吩咐,许天阳开始讲述自己的病因。其实,我是认识她的。许天阳说道,苏丽,就是我梦里常出现的那个女人,她是我的小学同学。
十多年前,许天阳得了一个奇怪的病,他常常会无缘无故地梦到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每次出现的面容和年龄都不确定,但她却有一个确定的名字——苏丽。这本不足奇,要命的是,每次伴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许天阳的左眼就会经受一次痛苦的洗礼。先是肿胀的感觉,接着是针刺一般,继而剧烈地疼痛,然后才渐渐地舒缓,前后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许天阳却要经历一个从生到死的过程。
一个月前的某天凌晨,许天阳又梦到了这个女人,女人面容模糊,却又让他感觉似曾相识,许天阳本能地拒绝与她相认,她却一步步款款地向他一直走近,越近越大,最后像山一样撞了过来……苏丽!许天阳大叫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屋内没有亮灯,但并不黑暗,街对面有家酒店的彩灯彻夜不熄,灯光顽强地穿过黑暗挤进房间,将屋内的摆设映得斑斑驳驳且光怪陆离。许天阳一时之间有些恍惚,他一下子竟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已经醒来,还是仍在梦中。许天阳拿过手机,他不是想看时间,他只是想确定自己确实已经醒来。接下来,他知道等待着自己的将是什么,他不由得捂上了左眼。
十多年了,这样的情况每年总要出现几次,奇怪的梦境和剧烈的疼痛让他受尽了折磨。
疼痛却未如期而至,漫长地等待后,浓重的失望情绪让许天阳心烦意乱,睡意全无,于是他起身走到了阳台上,窥视外面的世界。
对,窥视。
许天阳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窥视者。有时,他会从楼上窥视楼下行走的人群,有时,他也会坐在公交车里窥视前面的乘客。窥视让他原本无聊的生活充满了活力。许天阳的前妻张小萌对他的这种行为深恶痛绝,有一次他们坐公交,许天阳看见一个男人把手伸向了一个女人的屁股,而那个女人却浑然不觉的样子。快看快看。许天阳捅了张小萌一下,异常兴奋。有病。张小萌撇撇嘴,嗤之以鼻。许天阳不知道张小萌在说谁,但她的态度还是让他很生气,他觉得张小萌在装圣人。谁不喜欢窥视呢?他心想,只是没有人说出来罢了。
许天阳站在阳台上,这个时候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辰,以他的经验,这个时辰是窥视的空白期。许天阳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段窥视过外面的世界,但今天他的状况出现了异常,疼痛没有如期而至,反倒让他无法安睡,他只有站到阳台上。外面的世界,除了昏黄的路灯和闪烁的招牌,大部分地方都是黑漆漆的,尤其是对面,一幢新落成的住宅楼黑塔一样遮挡住了许天阳的大部分视线,而之前,站在阳台上,许天阳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许天阳脑子里忽然出现了这句诗,但在这样的夜色里,确实没有什么可供窥视的目标,即使许天阳这样资深的窥视者也是了无兴趣。疼痛未至,窥视又时机不当,许天阳有些心烦意乱,他决定回到房间里。而就在他转身之时,对面楼上的一个窗口却忽然弹出来似的“啪”的一下亮起了灯光,接着一个女人出现在了房间里。女人长发飘散,身材窈窕,尤其使许天阳兴奋的是,她穿着一身红色的长裙,长裙就像一团燃着的火,一下子把许天阳的黑夜点亮了。
许天阳欣喜若狂,他瞪大眼睛紧盯着对面的窗口,那团火在房间里欢快地跳跃着,从这个窗口窜到那个窗口。许天阳屏住呼吸不敢喘气,似乎一喘气,对面的女人就会被吹跑似的。这真是一个美好的夜晚。许天阳的身子往前探了探,以便观察的更仔细一些,而就在此时,他的左眼却突然跳动起来,接着针刺的感觉随之而来,疼痛虽然迟到,却终未失约,疼痛排山倒海般涌来,许天阳不得不捂住眼睛痛苦地蹲到了地上。十分钟后,他重新站了起来,对面的红衣女人却不见了,那个窗口被一团厚厚的窗帘遮住,此时只剩下一团模糊的光。许天阳感觉非常懊丧,他又把上身尽可能地往前探了探,而那团模糊的光亮却也“啪”的一声,彻底不见了。
深夜重回黑暗,许天阳有些气急败坏,他狠狠地拍了自己左眼一巴掌,他有些后悔,没有早点去医院看眼睛。
四周寂静,气温骤降,许天阳却固执地站在阳台上不肯离去,他在等待,等待着那团窗帘后的红衣女人重新出现,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自己不会寂寞了。
2
消毒液的味道无处不在,即使在清洁的诊室里,这种刺鼻的味道也丝毫不见减少。许天阳从心底讨厌这种味道,这也是他一直不来医院检查的原因之一,好在,接待他的是一个漂亮的女医生。虽然女医生用口罩捂住了半个脸,但直觉告诉许天阳,她一定是个漂亮的女人。
十多年间,许天阳一直想来看医生,却一直没来。因为这个奇怪的病,许天阳挖空心思,终于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叫苏丽的小学女同学,他们还共过一张课桌。
但许天阳不能确定,自己梦里那个面容模糊的女人是不是就是自己的这个女同学。那个叫苏丽的小学女同学,虽然和自己同过一张桌子,但他们已经有快三十年没有任何联系了,她为什么会毫无征兆地跳进自己的睡梦里?但他再也想不起认识别的叫苏丽的女人了。让许天阳不明白的还有自己的左眼,那种痛感是实实在在的。许天阳一直想去看一下医生,自己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脑子或左眼。但疼痛过后,他又总是马上就忘记了去医院的事情,他不喜欢消毒液的味道,他也不喜欢让医生毫无遮拦地任意窥视自己的身体。许天阳觉得医生总是这样凭着职务之便光明正大地窥视病人的隐私。但现在,许天阳却觉得有必要到医院去看看了,眼疾已经严重地干扰了他的生活,他不想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自从发现了那个红衣女人,趴在阳台上盯着对面的窗户就成了许天阳每天最重要的事情。他甚至把吃饭和睡觉也搬到了阳台上,反正他也没有事情可做。自从离婚后,许天阳就一直赋闲在家,除了吃饭就是睡觉,他有的是时间,但他的确又很忙。几天下来,许天阳对红衣女人的动向有了一些掌握。他发现她的出没极不规律,有时早,有时晚,有时候,她好多天不在家,而有时候,她又好几天不出门。许天阳还发现,她的穿着很有规律,白天出现的时候,她会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而晚上出现的时候,她就会穿一身红色的衣服。许天明因此睁开眼睛就期待着夜的来临。他喜欢女人穿着红色的衣服。
一直以来,许天阳对身着红衣的女人就有种特殊的迷恋。上小学的时候,那个叫苏丽的女同学穿过一件红色的粗布花袄,让许天阳很是心动,老师在讲台上讲课,他就在座位下揪苏丽的衣袖子,揪了一下,又揪了一下。苏丽尽力避让着他,他却一用力,把她的一只袖子拽了下来。那次事件,在学校时许天阳被女老师揍了一顿,回到家后他又被父亲揍了一顿。但暴力并没有改变许天阳对红衣女人的喜好,身着红衣的女人依然让他如醉如痴。许天阳的前妻张小萌,从不穿红衣服,即使在结婚那天,她也不顾许天阳的感受,坚持穿了一身白婚纱,搞得许天阳感觉婚礼像葬礼,他们的婚姻也很快就画上了句号。
虽然许天阳知道自己的这种嗜好有些病态,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然没有法子改变这个不良的嗜好。
张小萌来的时候,许天阳正趴在阳台上,等待那个红衣女人的出现。张小萌一周来找许天阳一次,协议规定,离婚后,她搬出去,但许天阳要给她一半的房子钱。许天阳没有钱,后来想了个法子,每月给她六百元,这样十年或十五年内就会给清她了。张小萌起初不同意,但这事又不能由着她的意思办。即使这样,许天阳也总是等张小萌来过四次了,才把这个月的钱给她。
哎哟,脏死了!张小萌手捂着嘴巴故作姿态,你真是脏死了!嫌脏你就不要来。许天阳依然趴在阳台上,头也不回。张小萌说,我凭什么不来?你把钱给我我就不来了。说着她把手伸到许天阳眼前,她的手臂白白胖胖,像只刚发好的大面包,肥胖的手臂遮挡住了许天阳的视线,许天阳不耐烦地挥手拨开了她的胳膊。张小萌却再次把手臂伸到了他的眼前,许天阳抓住她的手,把她扔到了床上。张小萌是个胖女人,但许天阳毫不费力就把她扔到了床上,然后人也压了上去。臭流氓,脏死了。张小萌挣扎着说,你脏死了!但很快,她就软了下去。
事后,许天阳从桌子上拿起几张钱扔到张小萌的身上。张小萌躺在床上数钱,数了两遍说,差一百。许天阳说,不要拉倒,我拿回来!张小萌赶紧把钱塞进乳罩里,许天阳却没有过来。
我下个星期还来,张小萌从床上坐起来,幽幽地说,你还差一百。许天阳说,不怕你就来吧。张小萌扭着屁股走了,快出门的时候她回头哀怨地看了许天阳一眼说,别忘了吃药。许天阳没说话,趴在阳台上往下望,张小萌说,你看什么?许天阳说,有个红衣女人。张小萌揶揄道,看那个有用吗?许天阳把她轰出房间,说,快滚吧!
张小萌走了,许天阳继续趴在阳台上往下望,他没有看见那个红衣女人,却看见张小萌骑着一辆红色的电动车驶出了小区。看着电动车上张小萌又胖又笨的身体,许天阳忽然有点替她难过,她是个不错的女人,除了不穿红色的衣服。想想十年里张小萌每个星期都要来一趟,许天阳又忍不住地笑了。
3
那个叫苏丽的女孩好像比我大一岁或两岁,她来的时候我正在上二年级或三年级。许天阳对女医生说。
因为最近十多年的时间里,这个名叫苏丽的女人时常会出现在许天阳的睡梦中,而且每次出现时他的左眼就会经受一场痛苦的洗礼,所以许天阳搜肠刮肚,尽可能地挖出了脑海中关于这个叫苏丽的女人的点点滴滴。
那是我们村办的一个小学,二十多个孩子一到五年级不等,全挤在一间校舍里,老师只有一个,是个离了婚的女老师,姓林。有一天,我们学校新来了三个或四个差不多大的孩子,苏丽就是其中一个。他们都是刚进村的那个地质队里工作人员的子女。因为都在一个教室里上课,所以我已经忘记了苏丽是自己的同级还是长一级的学生了。之所以或这或那,是我对苏丽的记忆确实模糊了,而且年代实在太久,快三十年了。但我确定一点的是,我们同过一张桌子。我还记得,她爱穿一身红衣服,有一次我还把她的衣服袖子拽了下来。
不过,我对苏丽父亲的印象还是很深的。许天阳又说,苏丽的父亲是工程师,大家都叫他苏工。地质队刚来时没有宿舍,单身的职工搭帐篷住,有家属的队员就在村子里租房子。苏丽的母亲也是队里的人,是个队医,所以他们一家就在村中租了一所老房子。苏工戴着眼镜,镜片像个酒瓶底,一圈一圈的。我之所以对苏工印象这么深,是因为苏工的一个笑话。这个笑话在我们村流传了好多年,以至于在苏工离开很长时间后,村子里还会有人提起他的名字。
什么笑话?女医生很感兴趣,一边窥视许天阳的左眼一边问他。
许天阳笑了,想起那个可笑的事情,许天阳忍不住乐了起来。女医生停了手,她想听听许天阳说的这个故事。许天阳说,苏工和妻子一起做饭烀玉米面饼子,妻子负责在灶台前烧火,苏工则负责往锅里贴饼子。贴饼子是个技术活,锅要烧得滚热才能粘住饼子。苏丽的母亲不停地往锅底添木头,铁锅里的水一会儿的工夫就烧开了,锅盖一掀,热浪翻滚,蒸气冲天,苏工两手团住玉米面,抻着头就往锅里贴。蒸气扑上来,把他的眼镜片糊成了眼罩,但他还是坚持着把饼子贴到了锅里。等盖好锅盖并把镜片擦拭亮,他忽然发现锅台后趴着两团玉米面,原来他把玉米饼子贴到锅外面去了。
许天阳说着,又不由得笑了起来,这么些年过去了,这个故事却仍然让他感到可乐。
女医生似乎也笑了,许天阳看见她的眉毛动了一下。
继续。她说。
一个雨后的早上,许天阳和红衣女人发生了碰撞。准确地说许天阳是和她的狗发生了碰撞。穿着一身白色运动服的女人牵着一条棕色的卷毛狮子狗走在楼下公园里,许天阳的山地车准确地撞到狗的身上,然后车轮又准确地从它的一条腿上压过。卷毛狮子狗躺在地上一声接一声地惨叫,女主人脸色惨白,呆若木鸡。许天阳扔下车子,抱起狮子狗奔向了街边的宠物医院。许天阳在跑的过程中又用力在狮子狗的伤腿上扭了几圈,它叫得更惨了,许天阳也跑得更快了。
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许天阳按着惨叫的狗狗说,我会负责的。女人的脸色逐渐缓和下来,但身子却仍然瑟瑟发抖。许天阳很想过去抱抱她,但最后还是小心翼翼地按住了痛苦的狮子狗。宠物医生的手艺很好,一个多小时后,小狗的叫声已变成了低吟,这时,许天阳也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名字:玛丽。你是外国人?许天阳问。玛丽白了他一眼。许天阳又说,其实这个名字挺不错,我有个小学同学名字跟你差不多,她叫苏丽,我常常梦见她。玛丽又白了他一眼。
事后,许天阳把玛丽和狮子狗一起送到了她的楼下。玛丽没有请他上去坐的意思,许天阳只好识趣地止步。五分钟之后,许天阳又打通了她的电话。什么事?玛丽说。我给狗狗买了礼物,许天阳说,我能送上去吗?玛丽犹豫了一下说,我下去拿吧。
一个月后,许天阳终于可以出入玛丽的家了,当然,都是白天,以探狗的名义。玛丽的家有一百多平方米,但这么宽敞的房子里却只有她一个人在住。这很好,许天阳喜欢这样的氛围。
那条狮子狗是个记仇的家伙,它一直对许天阳充满了深深的敌意,虽然许天阳每次都会给它带去许多连自己都舍不得一尝的好东西,可它仍然冲着许天阳咬个不停。许天阳给它买的东西,它一口不吃,许天阳对它说话、做手势,它一概不理。许天阳也不屑于理它,但他却不能不装做很在乎它的样子。许天阳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他虽然没有讨到狗狗的原谅,却赢得了玛丽的好感,甚至有一天许天阳还对玛丽说,玛丽,做我的女朋友好吗?玛丽还没有回答许天阳的话,那条狮子狗却在一旁冲着许天阳“汪汪汪”地吼个不停。玛丽开心地笑了起来,抱起狮子狗给它洗澡去了。
4
村子里来了地质队,最高兴的就是我们这些孩子们。因为地质队每个星期都会放电影,有时一个星期放两次。大银幕就挂在我们村的球场上,我和伙伴们满场子追逐打闹,那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
许天阳继续给女医生讲述有关自己和苏丽的故事,实际上这些故事不一定真跟他的病因有什么联系,但他却不由自主地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这是他心里最底层的东西,不知道他怎么就想起了这些。女医生很有耐心,她没有打断他。
因为电影场就在我们村子里,所以我们村子里的孩子就格外仗势。那个时候,农村里没有电视,能接触到外面世界的似乎只有电影,但一般的农村很少放电影,往往一个村子里放电影,十里八村的大人小孩都要跑过去看。自从地质队来到我们村,我们就再也不用跑到别的村子里去看电影了。因为这些原因,我们就成了别村孩子眼里的幸运儿,他们常常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想方设法拉拢、接近我们,以便有了新电影时,好让我们尽早通知他们,并事先占好有利地形。电影长了我们的腰杆,也给我们带来了新见识,我最初的文学修养其实就是从那个时候打下的基础。
地质队里的孩子们也很快和我们融到了一起,成了朋友。他们的生活条件好,常常带一些我们很难见到的东西来学校。苏丽是个大方的女孩子,她带来的东西一般会分给我们一些,有时是一块奶糖,有时是一瓣橘子,还有一次,她给了我一半咸鸭蛋。不瞒你说,在那之前,我很少吃到这些东西,尤其是橘子,我从没吃过橘子,我觉得橘子真是好吃极了,我曾经一度以为,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不瞒你说,有一次我还把苏丽剥下的橘子皮偷偷捡起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一点不剩地全吃到肚子里去了。
但我们的友谊仅限于此,别的我再也想不起什么来了。可能根本就没有。我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大约只有两年不到的时间,也许是一年多点吧,苏丽就离开了村小学,因为她的父亲调到一个叫招远的地方去了,那里发现了更大的金矿。关于苏丽的离去,我也没有太多的记忆,只记得苏丽走后很长时间曾来过一封信。信是给林老师的,林老师在教室里读了,大意是苏丽很怀念在这里的时光,最后说了一些思念的话,不过十多岁的小孩子又会说些什么呢?苏丽在最后提了一些朋友的名字,我清楚地记得第四个名字是我的,因为林老师读到这里时还看了我一眼,说,苏丽对你记得很深啊,你是她写的这些朋友中唯一的一个男孩……当时弄得我满面羞红,很不好意思。有时我就想,自己脑子中常出现苏丽这个名字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件事呢?我真的说不清楚。
一天晚上,坐在楼下花坛边的许天阳看见身着红色旗袍裙的玛丽从一辆车上走了下来。开车的是一个胖男人,他要把玛丽送到楼上去。玛丽醉眼蒙眬,神志却清,她推推攘攘着不要他送。但她喝得实在太多了,撕扯中体力渐渐不支,眼看男人就要得手,许天阳走到了他们面前。许天阳架起玛丽走进电梯里,她没有推辞。
这是许天阳第一次在晚上来到玛丽的家里,他的心里有股抑制不住的兴奋,他搀扶着玛丽,感觉自己就像是抱了一团炽热的火。
狮子狗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它依然对许天阳充满了敌意,对许天阳的深夜到访,狮子狗表示出了极大的抵触情绪,它疯狂地追着许天阳咬个不停。玛丽有些兴奋,她躺倒在沙发上,醉意熏熏地说,喝点什么?许天阳想了想说,来杯酒吧。玛丽从沙发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向酒柜,拿出一瓶红酒放到桌子上。你自己喝吧,她说,我洗澡去了。
就这样,玛丽去洗澡,许天阳在客厅喝酒。狮子狗看玛丽不在,识趣地远离许天阳,跑到另一个房间里去了。
窗外,月亮像半个月饼悬在半空。许天阳喜欢这样的夜晚,安静又充满诱惑。许天阳慢慢地喝着红酒,红酒入口有些酸涩,让他不是很适应,但浴室内传出哗哗的流水声,却让他有些兴奋。许天阳端着酒杯走到浴室门口,犹豫片刻,他又转身踱进玛丽的卧室。卧室内弥漫着一种迷人的气息,使许天阳有些不能自己,但随后的发现,却让他更加惊喜。在房间的衣柜里,许天阳发现了满满一柜子的红色旗袍和裙子,这些红色的衣服式样各异,却又都漂亮、性感,许天阳现在才想起每天晚上看到玛丽,她穿的都不是同一件红衣服,原来她有这么多的红衣裳。许天阳情不自禁地抚摸着眼前这些性感十足的红衣服,在他陶醉于其中时,玛丽从浴室里出来了。让许天阳意外的是,她已除光了身上的衣服,只围着一条小小的白色浴巾。在许天阳惊诧的目光中,她说,好看吗?
玛丽的眼睛里流光溢彩,她的语气里充满着诱惑的气息。许天阳承认自己是一个扫兴的人,他说,不好看。玛丽依然兴奋,她一把扯下身上的浴巾,赤身冲着许天阳说,要这样才好看吗?
玛丽身材真好,特别是胸前的一对大奶子充满了诱惑,但许天阳还是说,你这样不如你穿上衣服好看。你是不是有病?玛丽尖叫起来,光着身子不比穿上衣服好看?许天阳说,不好看,你还是穿上衣服好看。你穿上红衣服最好看。许天阳说着从柜子里拿出一套艳红的裙装说,你穿上这套吧,这样你会很漂亮。你的意思是说我长得不好看?玛丽有些生气。我没说你长得不好看,许天阳解释说,我是说你穿上红衣服更好看。玛丽真的生气了,她说,我看你有病。许天阳也生气了,他说,你才有病,有那么好的衣服你不穿,你光着个身子的样子就像个丑八怪!玛丽尖叫一声,指着门对许天阳说,滚!你给我滚!
5
苏丽家搬走之后,他们家租住的那所老房子就一直空闲下来。我每次走过那里,就会想起苏工的那个笑话。那个老房子一直在那里空闲了十几年,有一年夏天,大雨如注,雨停后,我走在街上,忽然发现,那所老房子被雨冲倒了,残垣断壁,散落了一地。
许天阳的故事终于讲完了,这就是他脑子里有关苏丽的全部记忆。要不是最近十多年里,这个名叫苏丽的女人时常会出现在自己的睡梦里,要不是每次梦到苏丽的名字时他的左眼都会疼痛难耐,他也许早就忘记那个叫苏丽的女生了。现在,他有了一种如释重负般的感觉。
你后来找过她吗?女医生对许天阳的故事很感兴趣。
找过。许天阳说,其实也不算找,只是做了一些工作。那年在鲁大上学,有一天晚上,我又梦见了苏丽,在我左眼疼痛时,我忽然灵光一闪,觉得苏丽可能就在我的身边。于是我想法查询了学校学生档案,在校女生将近三千人,却没有一个叫苏丽的女生,我又把姓苏的女生都挑选出来,仔细研究,希望能有奇迹出现,但结果仍是让人失望。我觉得自己有点可笑,从此再没做过这么幼稚的事情。
躺下。女医生指了指身边的检查床,许天阳乖乖地躺了上去,他没有闻到消毒液的味道。他看见女医生的纤纤手指扒开了自己的左眼,他觉得自己的眼睛一定很红,或者很灰。你是说先出现苏丽的名字再眼疼的?
是的。许天阳说。
你确定不是先眼疼然后再出现苏丽名字的?
这……许天阳答不上来了。许天阳一直认为是苏丽的名字引起眼疼的,而现在被医生问过后,许天阳有些说不清是不是眼疼引来了苏丽。
这很重要吗?许天阳说。
你左眼有点小问题,女医生并没回答许天阳,用药水给许天阳做着清理,说,不过没大事。
你没查查毕业生的档案?女医生放下药水说,你应该查查已毕业学生的档案,可能她比你早毕业了也不一定。
对了,我忘记查毕业学生的档案了。许天阳说着,使劲眨了眨被女医生弄花了的眼睛,眼前清晰了许多,许天阳忽然看见女医生胸前挂着的牌子写着两个熟悉的字:苏丽。
他的左眼猛地又疼了起来。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快亮了,许天阳感觉很累,但他还是给张小萌写了封长信:“张小萌,我把房子留给你,这张存单也给你,里面有两万块钱,密码是你的生日。”这是两年里许天阳写的第二封长信,另一封是离婚协议书。写完后许天阳把信放到桌子上,把房产证放到信上去,又把存单放到房产证上,然后给张小萌打了个电话。你现在能来一下吗?许天阳说。张小萌显然刚睡醒,被许天阳一本正经的语气吓住了,她迟疑了一下说,你怎么了?许天阳说,你来吧,你来了以后就不用每个星期都来了。张小萌在电话那头说,你什么意思?许天阳说,我的意思是,我把欠你的钱都给你,我们两清了。张小萌说,真的吗?许天阳说,真的。张小萌说,那好,我这就过去。许天阳说好,我等你。
坐在阳台上等张小萌的时候,许天阳睡着了。他太累了,他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住了。似睡似醒间,许天阳又回到了自己那个遥远的小村庄,村庄的山坡上草儿青青,牛羊遍地。许天阳在山坡上奋力奔跑,一只发狂的公牛扬起四蹄紧追不舍,在他惊慌失措之时,一个红衣女孩出现在山坡上。身穿红衣的女孩显然比许天阳更有吸引力,公牛转头向她奔去,牛的犄角划开了女孩身上的粗布红衣,红色的鲜血从她的左眼处汩汩涌出,警车尖叫着冲过来,许天阳听到许多人的叫声在天空中响起,苏丽,苏丽……
真实的警笛声来自楼下,许天阳睁开眼,他的心猛地跳了一下。他的目光正对着对面的窗口。窗帘拉开了,几个警察出现在对面的房间里,房间里到处挂满了红色的服装,那些红色的衣服就像一团团正燃烧着的火,似乎要把整个房间烧成灰一样。警察们小心翼翼地穿行在红衣间,有人从卧室里抬出一支担架来,担架上躺着一个身着红衣的女人,但一个警察手一挥,一张白色的单子遮住了她,红衣女人就不见了。担架被人抬出了房间,一只棕色的卷毛狮子狗一瘸一拐地追在后面咬个不停。许天阳平静地坐在那里,他想起昨天晚上,玛丽也像这条狮子狗一样咆哮,不!我不会穿这些红衣服!这些红衣服只是我的工作服!我只在工作的时候才穿它,我讨厌它们!玛丽的话让许天阳很生气,这些红衣服在他的眼里,从来都是神圣的、纯洁的,他不能容忍有人对这些红衣的污辱,他愤然挥手,狠狠地给了玛丽一耳光。
许天阳伸头看看楼下,一条黄色的警戒线外,围满了看热闹的人。一个红衣女人骑着一辆红色的电动车从小区外驶进来,许天阳觉得她有点眼熟,他正想看个仔细,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许天阳说,谁?
警察,开门!
许天阳没有去开门,而是爬到了露天阳台上。站在阳台的边缘,许天阳忽然发现原来自己离天是如此的近。他抬起头,天很蓝,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许天阳想起小的时候,他和苏丽躺在家乡的山坡上,也是这么痴痴地看着天,天上白云朵朵,有的像鱼,有的像山。苏丽说,你能从天上扯下一块云来吗?许天阳说,能,等我长大了,给你扯下一块云来染红了做衣服。苏丽听了呵呵笑起来,她把兜里的地瓜糖掏出来递给许天阳,她那件有些破烂的粗布红花袄里,仿佛总有吃不完的好东西,让许天阳窥测不已。现在,许天阳感觉自己离云彩是如此之近,他跳起来,一定能抓住那朵最大、最白的云。
不要——楼下飘来一声尖叫。许天阳俯瞰下去,只见张小萌双手高举,满面惊恐地仰望着自己。让许天阳意外的是,张小萌今天居然破天荒地穿了一身从上红到下的连衣裙,晨风掠起她的衣角,张小萌就如一团燃烧的火。许天阳咧嘴一乐,一股劲风裹挟着张小萌的尖叫声从他的耳边一掠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