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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落除夕

2018-11-21张军山

北方作家 2018年5期
关键词:王超

■张军山

黄昏的余晖穿过六格小木窗斜射进出租屋,打在王超身上,王超像个铜人儿,褐红色的脸上荡漾着幸福和满足。陆少安见他一边哼着张杰的歌《你在哪儿》,一边往纸箱里装东西,心顿时像被钳了一下,冒出股股酸楚。花花绿绿的玩意儿堆了一床,一看就是从彩虹桥批发市场淘来的地摊货,王超每拿起一件都像宝贝似的端详半天,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大纸箱里,摆弄好,生怕弄坏或放错了位置,一抬头,见陆少安幽灵般斜倚在门框上,怔一下,嘿嘿笑着,到底回不回?陆少安没吭声,阴着脸进来,一屁股坐到王超那把快要散架的椅子上,然后别过脸,将空洞的双目投向窗外。

王超已习惯陆少安的闷葫芦性格,也不去管他,仍往纸箱里装他的宝贝,歌停了,嘴里却在絮叨:爹的烟锅子,妈的老棉袄,媳妇的大衣、围巾,丫头的芭比娃娃……如数家珍般的声音,像一颗颗碎小的钉子射向陆少安的心口。又是一年年关,他连爱兰的影子都没见着。

夜色漫进来,王超摁开灯,15瓦的灯泡昏黄、压抑地释放着可怜的一点光亮。王超在暗淡的光影里享受着轻拿轻放的快乐,陆少安像是被这低迷的灯光抛进了遥远的黑漆漆的夜色里,穿过路灯劈出的一道道罅隙,将这座城市大街小巷的边边角角重新寻个遍,终是无功而返。两年里,陆少安练就了一双鹰一样的眼睛,尖锐,深远,极具搜索性。可现在,他眼里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剩灰塌塌的一片茫然。他从上衣口袋掏出半盒廉价兰州烟,掐出一根,点火,咂着,烟头的火光忽明忽暗。陆少安的被烟雾包裹着的脸,越发凝重,似乎正经历着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回忆。

王超拿细麻绳一圈一圈捆纸箱,纸箱发出痛苦的呻吟。王超显然还嫌不够结实,问陆少安有没多余的绳子。陆少安闷头抽烟,没吭声。王超“嗨”了一声,起身捣了陆少安一拳。陆少安这才回过神,拿莫名的眼神瞪着王超。王超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陆少安起身出门,再进来时手里捏着一卷塑料捆条。捆条是陆少安早就备好的,打算过年回家时捆箱子用,现在他觉得可能用不着了。王超接过捆条,又开始五花大绑起来,陆少安默默回了自己的屋。

王超捆好箱子走进陆少安的屋,陆少安一动不动和衣躺在黑暗里。王超摁开灯,陆少安闭着眼,一脸青灰,像个死人,宽厚的身体覆住了那张窄窄的单人床。屋子结构大小、陈设布置都跟王超的一模一样,八九个平米,一张八十年代初流行过的两头带护栏的木头床占去整个屋子一小半。六格小木窗下支着一张破旧的三屉桌子,红色的漆面斑斑驳驳,中间还裂了几道口子,上面放着液化气炉头,空出的地方搁着一块黑乎乎的沙枣木案板,碗碟筷子散落在上面。

陆少安睡不着,知道王超进来,拿余光瞟了一眼,又用眼神问他还有啥事。王超嬉皮笑脸地问陆少安到底回不回。陆少安有些烦躁地说不知道。王超不再问,闲扯半天,最终道出了借钱的正题。陆少安愣愣地望王超半天,你不装了两箱子吗?王超嘿嘿地笑着,那都是哄他们开心的小玩意,没这东西咋给媳妇子交差呢?王超拿食指和拇指在空中来回搓着。陆少安冷笑道,鸡巴快活的时候咋就不想想交差的事呢?

王超嘿嘿嘿地笑着,捣了陆少安一拳。

王超对陆少安是有恩的,这一点陆少安永生难忘。

陆少安刚进城找爱兰那会儿,租不起房子,夜里便在公园或街边长凳上对付着。立冬后夜风长出坚牙利齿,尤其天亮前后的寒气撕咬得他浑身像无数刀子在割。王超上班撞上陆少安正抱个膀子,蜷缩在街边长凳上,像个刺猬,然后陆少安就住进王超的出租屋。出租屋位于城郊地带。城市像发面团,分分钟往外膨胀,打工族一拨又一拨潮水般涌进来,城郊未被拆迁的农民脑袋像一夜之间被人安上了智能芯片,齐刷刷地把闲置房屋全租出去赚钞票,把狗不拉屎的地方也都垒成一绺儿一绺儿丑陋的“鸽笼子”,眼巴巴等政府拆迁政策一下,这些“鸽笼子”马上能变成红哇哇的大票子。就这丑陋的“鸽笼子”,还紧俏得很,不是能随到随租的。两个大男人挤一张床,陆少安总感觉胳膊不是胳膊,腿不是腿的,特别别扭。他想单另租,房东说暂时爆满,等过些天有空房优先留给他。有天下班回来,王超低着头吭吭哧哧难为情地说,少安,实在不好意思……今晚,有个特殊情况……

陆少安笑笑,明白王超所谓的特殊情况是啥情况。他骑着三轮车在大街上晃悠,不知道该往哪儿去。街上除了汽车拖着长长的尾气呼啸而过,行人并不多,都穿着厚厚的羽绒服,步履慌急地往前跑。街边长凳孤零零地卧在冰冷的夜里,陆少安寻思,这鬼天气半夜能把温度低到零下二十多度,要在长凳上对付一宿,第二天准成僵尸。他犹豫再三,还是忍痛割爱决定享受一回,然后警犬似的嗅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在彩虹桥批发市场一家“虹桥小宾馆”落了脚。这里都是小商小贩们批发针头线脑生活日用品住的地儿,设施简单,价格也是全市最便宜的,标准间50块。陆少安长这么大还没住过宾馆,前些年跑长途汽车不管冷热都窝在驾驶室,舍不得住。他打量着房间里每一样陈设,抚摸着洁白柔软的床单,心竟咚咚咚跳个不停。推开卫生间门,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样熟悉而又陌生,望着望着,眼里竟潮潮的。

一晚上,陆少安都没怎么好好睡。先将自己丢进浴盆,清洗掉身上积攒很深的污垢,感觉整个人一下子轻了不少。他望着两张床,犹豫着到底要睡哪张。最后决定两张都睡,50块钱呢,不能白搭了。于是两张床轮番去睡,如此五次三番折腾到后半夜,陆少安实在太累了,原回到第一张床上,把自个儿严严实实裹进被子,脑子里便全是爱兰的影子,幻想自己抚摸着爱兰凸凹有致的身体、白皙滑溜的奶子,被热水浸泡过的身体顿时燥热不安起来,下体瞬间喷薄而起,将被子坚硬地顶起,他幻想着自己翻身压到爱兰身上,像狗一样不停地拱着,忽又想起出租屋里王超身下嗲声嗲气的小姐扭动着滚圆的屁股,缠绕撕咬,叫声连天……

第二天醒来,陆少安发现身下湿漉漉一大片,床单被子都黏糊糊的,突然想起住宿时交的100块押金,急得眼泪花在眼眶里打转。他慌忙抱起被子,撕下床单,拿凉水不停地冲洗,骂自己真没用,100块钱呢,一下就射没了。

陆少安在ATM机取了2000块钱,用三轮车把王超送到汽车站,再帮着托运好纸箱。这时王超媳妇打来电话,问王超啥时放假回家。王超鬼鬼地望一眼陆少安,故作痛苦状,愤愤地骂老板没人性,大年三十才放假,还得等几天。王超还说着话,电话那边没声了,喂半天一看手机,媳妇早挂了。陆少安不解地望着王超。王超笑笑,我要给她一个惊喜呢!陆少安笑笑,把钱给王超,王超也不客气,说年后开工就还,然后感激地望着陆少安说,你到底啥事不回?陆少安苦涩地笑笑,没吭声。王超走几步,回头色色地说,是不是有妹妹留你?男人嘛,你懂的,别学我们村的刘老汉。说完,嘿嘿笑着走了。看着王超的背影,陆少安咋都不会想到,这竟是永别。

陆少安是在王超介绍下才到装修公司上的班。那时陆少安已经把王超当成他的恩人和兄弟。王超是公司老人手,负责涂料和油漆活。陆少安除口袋里的B照本本,再没啥手艺,公司安排他跟王超一组。王超自然成了陆少安的直接领导,其实涂料油漆组就他俩。活是脏些、累些、苦些,可工资高,陆少安不怕,一米八五的个头,结实的身板,陆少安觉得只要能挣到钱,能找到爱兰,多苦的活他都能扛下来,总比细胳膊细腿、挺直了刚跟他齐肩的王超强吧。一切都出乎曾抱着方向盘挣过大钱的陆少安的预料,干到第三天,王超还活蹦乱跳的,陆少安已浑身像被刀劈斧削过,没一处肉不疼,就连屁股蛋儿一动也疼得直哎哟,更不要说有力气爬上高凳再往屋顶刷涂料了。

陆少安情绪糟糕透顶,时不时会想起往事。如果不是中考前的头疼病,他可能正坐在冬暖夏凉的办公室喝茶、看报、逛淘宝、聊QQ呢。他同学王名成学习比他差很远,后来都考上西北大学,毕业直接进了机关。陆少安很羡慕,可人生无法重来,他这辈子都不可能过上王名成那样的生活。命,一切都是命!进城之前他很少想这些,他觉得既然命运不让他成为王名成那样的人,总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吧。他娶了仙女般的媳妇,有了可爱的女儿笑笑,拼死拼活挣钱,好日子才刚开始,老天爷就嫉妒他,让他妻离子散。想到这些,他把刷子一摔,老子要饭也不干这活了!

王超看着陆少安气急败坏的样子,嘿嘿嘿笑着,少安,你休息休息,我来。说着王超便一个蹦子跳上高凳,挥舞着刷子唰唰唰,边刷边哼着:苦涩的沙吹痛脸庞的感觉,像父亲的责骂母亲的哭泣,永远难忘记,年少……

别唱了!别唱了!陆少安发疯似地大吼道。

王超像被吓着了,歌声戛然而止,手里的刷子也像被惊着了,停在屋顶上嘀嗒嘀嗒往下掉涂料水。王超站高凳上愣愣地俯视着陆少安,一脸茫然。王超确实不知道,陆少安发怒的原因不仅因为不能适应繁重的体力活,而更要命的郑智化的歌戳疼了他。后来王超多次问过陆少安,陆少安只是黯然伤神,只字不提7岁丧父之事。

后来陆少安完全适应了这种强体力活儿,王超便给他讲了刘老汉的故事。说村里的刘老汉和一帮年轻人到县城水库当工,每晚收工,年轻人趁着夜色纷纷钻进附近的七八个蒙古包里。蒙古包里清一色十八九的姑娘,长得那真叫个好看啊,只要给钱你让她干啥都行。有天刘老汉悄悄跟上去,圪蹴在蒙古包小布窗下,竖起耳朵,凝神屏息地听,听着听着,刘老汉心突突跳得收拾不住,便情不自禁起身,朝布窗的小缝隙看过去,眼睛绷得像牛卵泡。虽说刘老汉眼早花耳也背了,但此情此景,天性让他老化的器官瞬间恢复了青春,蒙古包里的任何细节都没落下。等年轻人偃旗息鼓掏钱走人时,刘老汉却像堆烂泥瘫在蒙古包下,嗷嗷的嚎哭起来。年轻人享受完见刘老汉嚎,问咋了?刘老汉抽泣着说,鸡巴行的时候社会不行;社会行了鸡巴却不行了。

年轻人听后,笑得人仰马翻。

王超讲完,陆少安呵呵地笑。王超色迷迷地问,明白了?陆少安收住笑,把刷子挥得更快。后来陆少安有点积蓄了,便辞去涂料工当了送气工。王超问他干得好好的咋了?陆少安定定地望着远处。王超眨巴着眼睛疑惑道,我哪儿得罪你了,你说出来我改。陆少安拍拍王超的肩说,别问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陆少安和王超虽各干各的,但还是好兄弟好邻居。陆少安送气工一干就是一年。

傍晚时分的雪花在路灯下飞舞翻滚,落地上迅速结成冰。行人和车辆渐行渐少,三轮车不时打着滑,像要翻,陆少安轻轻将车把一摆,车子又稳稳地。偶尔,有汽车追尾停在路边,车主站在雪地里彼此拿最狠的话数落着对方的爹妈。陆少安木然地望一眼,放缓脚力,继续蹒跚前行。

回到出租屋,把三轮车停到墙脚,上好锁,抖落身上的雪花,掏钥匙开门。陆少安左望望,右望望,一绺儿出租屋七八间,都已贴好春联,挂上大锁,心头漫过厚厚的冰凉。屋子里冰锅冷灶,炉子可能没封好早已熄灭,他出门在雪里拣几根干柴把炉子重新生着,烟雾弥漫中吃了剩米饭和半盘土豆丝,算是一顿晚饭。陆少安把碗筷往桌上一推,没洗锅,倒床上,呆呆地望着裸露椽檩和麦草的屋顶,孤独如黑夜般朝他挤压下来。听见敲门声,陆少安无精打采去开门,是房东女人,50多岁,一头卷发,瘦不伶仃地叉在门上,笑问陆少安咋还不回家?陆少安惨然一笑,不回了。房东女人收起笑,说你等会儿,遂转身离开。再来时怀里抱着15英寸大小的电视机,说,我儿子和男人也不回来,这电视没人看,你看吧!陆少安感激地笑笑,这多不好意思啊。女人笑道,有啥不好意思的,不收你钱放心。陆少安心里泛起丝丝暖意。出租屋原本就架好了线,只是每月要交20元收视费,陆少安没要。陆少安觉得没有爱兰,一个人看电视没啥意思,还不如省下钱给爱兰买最好看的衣服。

房东女人走后,出租屋又恢复静寂。窗外雪花一朵一朵像落在陆少安心上,孤独而凄凉。电视里正播一档相亲节目,陆少安没心思看,关掉电视躺床上,便又想起爱兰。上初中那会儿,陆少安回回考试都班里前三,爱兰是班花,但学习成绩却没她相貌出色,班主任便安排陆少安跟爱兰同桌。爱兰的成绩果然增色不少,便经常带苞谷面馍馍、沙枣面油饼犒劳陆少安。有次陆少安没钱交班费,爱兰偷偷替他交了,陆少安知道后羞得脸红到脖子,说,等我将来挣钱了一定还你。爱兰望着陆少安,心里像吃了蜜。中考前放假,陆少安和爱兰相约去西沙窝玩,两人躺在沙疙瘩上,望着头顶浓密的黄嘟嘟的沙枣花,爱兰发育饱满的胸脯上下鼓荡,她问,少安,你喜欢我吗?陆少安有些惊慌,心狂跳起来,不敢看爱兰的脸,半天才说出喜欢二字。爱兰的手一点点挪过去,摸住陆少安的手……这样想的时候,陆少安忽地坐起身,想起那天幸福小区502室笑盈盈的女人,一定就是爱兰。她只是不愿意认自己罢了,陆少安看见女人的瞬间,肩上的煤气罐晃了几晃,本能地脱口而出,爱兰……女人似乎没听来陆少安的话,微笑道,进来吧!

陆少安摇摇头,把眼睛抻得更大,不可能!怎么可能呢?!

陆少安慌忙躲过女人的眼神,忙说,要不要戴套?女人红了脸。陆少安反应过来已经迟了,脸像个红头萝卜。心里骂自己,送气工的职业语言里只有“戴鞋套”,绝没有“戴套”这样的省略语。他的嘴显然不是长在自己脸上,肯定是被人暗中遥控了,这不能怪他。好在女人并没有惊呼着骂他流氓轰他出门。他尴尬地低着头夹紧尾巴,扛着煤气罐,懵懵懂懂竟然闯进了女人卧室。

女人望着陆少安,抱着肚子咯咯咯地笑。笑得那么爽朗,那么放肆,甚至有点淫荡。陆少安红着脸退出卧室,很不好意思地借口房间多,进错了门,然后逃进厨房。

厨房真是个好地方,让陆少安有足够的时间来修正自己的心情和表情。今天这是怎么了?冷静冷静,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陆少安就这样不停地说服自己。好在陆少安再次出丑,并没招来女人的责备,女人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快。相反,从她差点把肺都笑出来的欢快劲儿看,倒让人觉得她是很乐意让陆少安把煤气罐扛进卧室的。

陆少安从厨房出来时,俨然一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收了钱,匆忙回女人一个不完整的微笑,尽管这笑残缺不全,但在他看来,这一笑,就把刚刚出的那些糗事全都融化稀释了。女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陆少安刚才进门时问她什么?陆少安红红脸笑笑说没什么。女人要他的名片,陆少安飞也似的逃离。

门一关,陆少安长长地舒一口气,从五楼冲下来,骑上三轮车,不禁抬头望了半天五楼。他总觉得爱兰就站在窗户前看着他呢!他一抬头的刹那间,脑子里爱兰一袭粉红色的睡裙,优雅地摇摆着,衬得她洁白的脸庞,粉白粉白的。没有风,睡裙怎么摆呢?是陆少安的心在摆。从此,“幸福小区502”便深深地刻进陆少安脑子里,每到夜晚,他都要来这幢楼下,坐石凳上仰望一会儿502室。有时候窗帘紧闭,有时候能隐隐望见衣服、文胸、长筒袜等女人衣物挂在阳台。好几次都被保安盘问,好在这里的保安他熟。

越临近过年,送气任务越重。陆少安思绪有些纷乱,总像是期待着什么,他也说不好。陆少安骑着三轮车,顶风冒雪,从这个小区赶往那个小区。陆少安不知怎么就拐进幸福小区,发现走错地方的陆少安把自己都气笑了。出小区手机响了,陆少安急忙接听,电话里女人在骂脏话,声称要投诉。陆少安扛着气罐哼哧哼哧爬上六楼,摁门铃,没人开,再摁,还是没人开。他就烦躁起来,打主人电话,主人说在超市办年货,让他等等,陆少安只好把肩上的气罐放下来。等待的空儿,幸福小区502室女人的脸又跳进陆少安脑子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清晰,到最后,女人的脸就和爱兰的脸完全重合了。

女主人拎着几大包东西,晃晃悠悠,一步一个脚印地上来。她瞥陆少安一眼,麻脸上丝毫没有流露出一点点让别人久等的歉意,更没句暖心的话。陆少安木讷地望着女主人慢慢腾腾找钥匙,半天钥匙插不进锁孔。烦,陆少安说不出来的心烦。等门打开,他将气罐拎起来放肩上,跟着女主人进了门。女人突然转过身,拿惊恐愤怒的眼神盯着陆少安,像看见了一头狗熊,惊叫一声“站住”,然后尖声傻地喊,哎哎哎,你不知道戴鞋套吗?我这地板刚刚才打过蜡的啊,不知道吗?陆少安像踩着了地雷,一只脚愣在半空里,不知道往哪儿搁。气罐顺势从肩上滑下来,“咣”一声砸地板上,从裤兜撕出一双鞋套。女主人又是一声惊叫,这次叫得比刚才更尖更响更心疼,话挑在舌头尖尖上,哎哟哟,你小心点不行吗?这可是瑞典进口木地板,船甲板啊,死贵死贵啦,弄坏你赔得起吗?说着冲上来用尽全力挪动气罐,察看气罐底部木地板被陆少安伤害的程度。陆少安强忍着愤怒套好鞋套,又“咣”地把汽罐甩到肩上进了厨房。

手机响了,陆少安心不由自主狂跳起来,一定是她!陆少安早就掐指算过,她该买气了。陆少安丢下手里的活,急忙接起电话。挂了电话,陆少安刚刚脸上的兴奋瞬间化成冰霜,像座雕像般立在灶台边,眼里飘出两行泪。

陆少安连夜赶到老家,见到的是母亲冰冷的遗体。直到入殓时,母亲眼睛仍未能合上,邻居大妈说,她是在等你和爱兰,还有笑笑。陆少安突然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旁边人咋劝都劝不住,嗓子里哽了几下,整个身体悬悬地砸向地面,不省人事。

那年爱兰和陆少安从西沙窝回来,晚上陆少安头疼得像要爆炸,他抱着头撞墙,母亲连夜带他到县城医院,又到市里的医院,最后到省里,该上的检查设备全上了,没啥毛病,可头还是疼得止不住。陆少安终是错过了中考,爱兰以两分之差落榜,去看陆少安时,陆少安的头竟然就不疼了。陆少安说,你就是我的福星。

母亲让陆少安复读,陆少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陆少安不复读,爱兰也不复读。这时的爱兰已出脱成一朵亭亭玉立的白玉兰,十里八乡的小伙把爱兰家门槛都踏破了,不管穷富,爱兰死活就是对不上眼。二十岁那年,爱兰在父母极力反对下嫁给陆少安。陆少安母亲乐得终日合不拢嘴,觉得陆少安能娶爱兰这样的女人,是陆家祖坟里冒青烟了。为博得岳父岳母的笑脸,陆少安视爱兰如夜明珠,疼着爱着呵护着,家里大大小小的活儿不让她上手。说千道万,爱兰父母是嫌他家穷,陆少安下决心改变现状,背亏借债买了辆农用汽车跑运输,没几年家境好了,农用汽车换成了20吨的康明斯。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生了笑笑的爱兰,身材模样一点儿都没走样,反倒越发好看。母亲怕爱兰做饭洗锅手变皴,从不让她摸水,爱兰也很孝顺,总是抢着帮婆婆干活。

一场车祸彻底改变了陆少安的生活。那天晚上他开车从北山拉煤回来的路上,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看见父亲的影子。父亲就是从北山拉煤回来的路上皮车翻了,父亲嘴里、鼻孔、眼睛、耳朵里全灌满黑压压的煤,血淋淋的父亲混在煤堆里,分不出哪是煤哪是父亲。这时爱兰的电话惊醒了他,但当他回过神来时,一切都晚了。看着老人和孩子血淋淋地粘在车轮上,他忽地一下大脑一片空白,感觉身体重重地砸向柏油马路。

陆少安一夜之间变成穷光蛋,窝家里不出门,爱兰天天劝,少安,想开些,只要我们胳膊腿囫囵着,钱有的是,我们挣。庄稼收拾完,陆少安便进城打工。第二年,爱兰说地里也刨不出几个钱,干脆把地租了,妈带好笑笑,我跟你去县城打工。一开始陆少安不同意,三舅舅四姨姨隔三岔五绕着弯地索要欠款,陆少安无奈点头答应。

陆少安在建筑工地开翻斗车,爱兰给民工们做饭。飞沙走石的建筑工地上,爱兰就像突然从砖头瓦砾间长出的一株白玉兰,吸引着成百上千双饥渴的眼睛,李老板便是从施工效率日渐低下的工人身上发现了爱兰的存在。爱兰成了工友们寡淡无味饭食的最佳佐料,端着饭吃饭,眼睛却滴溜溜盯着爱兰鼓凸的胸和翘翘的屁股,爱兰像一只挂钩,走到哪儿,几百双眼睛就被扯到哪儿。民工们眼睛不闲着,嘴也不闲着,嘀咕出一堆一堆下流话,尤其晚上收工后的集体宿舍里,爱兰便成了工友们意淫的对象。陆少安也曾收拾过几个工友,工友们知道是陆少安的媳妇,后来说下流话时就绕过他。

晚上陆少安气呼呼地把爱兰从女工宿舍叫出来,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爱兰看起来很兴奋,我也有件事要跟你商量。陆少安说,你先说吧。爱兰说,还是你先说。陆少安有些生气地盯着爱兰说,你先说!爱兰说,老板要我到公司办公室干,还说给我涨工资呢!陆少安定定地望着爱兰,不说话,拿脚拨拉着一块鸡蛋大小的鹅卵石,猛地一脚将鹅卵石踢飞,一阵钻心的疼。爱兰笑着说,我知道你心里咋想的,可钱才是我们眼下最该想的,你一定要相信我。说完上前抱抱陆少安,又说,快说说,你有啥事跟我商量?陆少安摇摇头,望着爱兰婀娜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秋末冬初工程竣工收尾,一天爱兰突然跟陆少安说,我想娃了,正好李老板放我一天假,我想回去。陆少安说,急慌慌干啥,等领了工钱一起回。爱兰目光闪烁,说我就看一眼。陆少安拗不过,再没吭声。直到工友小曹告诉他,爱兰是坐着大老板的奥迪Q7走的,陆少安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受。直到领了工钱,收拾好行李,买了回家的车票,也没见爱兰回来,陆少安才意识到事情不对头。

陆少安倒在炕上,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不吃不喝,像个木头人。母亲看着陆少安终日以泪洗面,安慰陆少安说,爱兰不是那样没良心的人,许是被人骗了,你要打起精神。村里人七嘴八舌劝娘儿俩别再找啦,说人家早攀高枝了。陆少安不相信爱兰去攀高枝,相信她是去挣钱还债。县里能找的地方都找了,听人说在市里见过爱兰。母亲又催陆少安去市里找,陆少安就是在那个时候遇上的王超。

除夕,陆少安回到出租屋。他躺床上不停地看手机,脑海里全是爱兰的影子,想得头开始隐隐作痛,又想给王超打电话拜个年。现在,除了爱兰,王超便是他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可王超的电话却一直关机,陆少安打开电视,春晚在锣鼓喧天中热热闹闹地开场,想起两年前全家围坐在一起,吃饺子,看春晚,有说有笑,多么幸福快乐啊,现在……鞭炮炸开黑夜,焰火映红城市的夜空,陆少安也没等到那个电话。

电视里零点的钟声敲响,银屏上掌声涌动,陆少安变得烦躁不安起来,躺下,又起来,又躺下……窗外竟簌簌地又飘起雪花。陆少安头痛欲裂,跑出屋去,迷迷糊糊蹬上三轮车,穿行在焰火连天的大街小巷。雪花越下越大,气温骤降,陆少安感觉头痛得好些了,就这样在喧闹里孤独地往前走,糊里糊涂就拐进“幸福小区”,然后到502室楼下。陆少安下车,坐在楼下的石凳上,朝着五楼的窗户看去,心里叫着爱兰、爱兰……楼上守岁的人们猜拳喝酒,谈笑风生,团圆着幸福着,没有人能听到陆少安内心的呼唤。等鞭炮和焰火稍稍停歇,天空抛下大片大片的雪花,覆了陆少安一身,陆少安像谁家调皮的孩子堆的一个精致的雪人儿,他欲将爆裂的大脑瞬间产生了幻觉,先是爱兰那眼眉,那鼻翼,那唇线,特别是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的样子,然后是煤堆里父亲枯瘦的黑色身体和母亲下葬时仍铜铃般大睁的眼睛……陆少安觉得自己可能要死了。这时,眼前出现一个女人,大惊失色地喊,陆少安,天寒地冻的,你坐这儿干啥?陆少安听到声音,慢慢睁开眼,他的眼睛像着了火,一下子明亮起来,起身扑到女人怀里,嗷嗷嗷地哭起来,你是爱兰吗?你真的是爱兰吗?女人流下泪水,少安,我是爱兰,我是爱兰啊!陆少安突然像打了鸡血,紧紧地搂住女人,爱兰,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陆少安忽地睁开眼,炮声渐远,眼前空无一人,只有雪花仍在飘。

这时,陆少安听到楼上有女人尖利的叫喊声。他尽力搜寻着声音发出的确切位置,对,就是502室。畜生……陆少安骂了一句,眼睛像充血的鸡蛋,绷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他抖掉身上的雪,拎起三轮车里的撬棍,撬开单元门,冲向五楼,三两下撬开并未上保险的防盗门,扑向女人的卧室。陆少安见赤裸着身子的五大三粗的男人压在女人身上,女人在男人身下撕心裂肺地嚎叫着,跳动着,像一团火焰。男人回头的瞬间,陆少安眼前闪过建筑队老板的面容。男人并没有因为陆少安的存在而停止粗暴的动作,或许男人压根不知道陆少安就站在他身后。陆少安头痛欲裂,全身的血往头顶涌,像决堤的河水,肆无忌惮地冲破脑袋,射向屋顶,雪白的墙壁一片殷红。

陆少安洗了手,骑车回到出租屋,换了打算见爱兰时穿的新衣服,躺床上等天亮。东方既白,鞭炮声此起彼伏。房东女人敲门,陆少安开门后有气无力地笑笑,你儿子和男人回来了吧?房东女人笑着点点头。陆少安说,王超也不打个电话,这些日子打他手机一直关机。房东女人看陆少安一眼,叹口气说,王超自杀了。陆少安大睁着眼睛不相信地望着房东女人。房东女人说,警察来过了,说王超回家一进门见媳妇跟村长在一个炕子,就……就拿了菜刀砍掉了人家的命根子,还……听说血冒得呀,把给他爹买的烟锅子,给他妈买的老棉袄,还有媳妇的大衣、围巾,丫头的芭比娃娃都染红了。你说这大过年的,犯的都是啥事啊。陆少安突然哭得像个孩子,骂王超咋那么冲动呢。

房东女人走后,陆少安迷迷糊糊睡着了。爱兰出现在出租屋,还有女儿笑笑,她们扑向陆少安,女人嚎啕大哭……笑笑喊着爸爸、爸爸……陆少安猛地睁开眼,满脸是泪水,只有阳光射进六格小木窗,暖暖地打在陆少安身上,一道彩虹在陆少安眼眉上铺展开,真是太美了。真是太美了!

陆少安笑笑,起身走出屋,回头望一眼王超的出租屋,告别房东女人,朝城郊派出所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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