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哑巴
2018-11-20□古洋
□古 洋
题记:谨以此文献给遥远的故乡、回不去的少年时代,和那些背井离乡在各个角落里默默打拼、坚韧生活的伙伴们。
1.三个名字
三哑巴其实不是哑巴。
1973年农历三四月间,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细蒙蒙的雨丝夹带着雪花,正纷纷扬扬地在塞北大地上飘洒。这样的日子,是不适合干什么农活的,除了生孩子。所以,这天村里老赵家的第三个儿子适时地出生了。
别的孩子生下来都会哭,他不哭。做母亲的有些紧张着急,捏了他一把。他只是睁开眼,漫不经心地看一下周围的人,做出一副大家都很熟不用客套的样子,仍然一声不吭。有人说:“不会是哑巴吧?”他9岁的大姐不高兴了,马上反击:“你才是哑巴!”
反对只是暂时有效,“哑巴”这个称号的种子,这时便种下了。
快三虚岁时,村里聪明一点的同龄孩子数数都能数到8只羊了,他还不会开口说话。别人终于等得不耐烦,播下的种子也终于该发芽了!于是,有不知名的热心人,综合考虑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三的实际情况,没收一分钱,友情赠送了他一个外号——三哑巴。
三岁半时,他终于拿定主意说话了,干脆利落地叫了一声“大姐”。但已经晚了,“三哑巴”这个名号早已叫出去了。村里多数人一直都这么叫,他在大一点后也一直认认真真地答应着。不管叫的人,还是应的人,都似乎觉得,这理所当然就是他的名字。
“三哑巴”其实是有正式名字的。
那时候农村人生的孩子多,七八个往往是标配,吃完饭才发现有一个孩子没回来,也是正常。所以,父母们都喜欢偷懒,很少有下功夫给每个孩子都起一个乳名的。往往只是给男孩和女孩中的老大分别取正式的乳名,后出生的都跟老大的顺着叫。老大叫A,老二、老三就叫二A、三A;老大叫B,老二、老三就叫二B、三B,依次类推。 三哑巴上面有两个哥哥。大哥的乳名叫强子,二哥叫二强,他自然就叫三强。
但三强这个名字,除了他自家人叫外,别人一般不叫的。村里人还一如既往叫他三哑巴。
他父亲老赵很恼火。常言道,人的名,树的根,这样不好听的名号叫下去,恐怕对未来发展有不好的影响,于是经常试图纠正。老赵很努力,收效很微小。外号的生命力往往比本名更强,一旦叫出去,很难改过来。这不,邻村也有个被叫作二哑巴的,只是因他大哥是个真正的哑巴,尽管他本人口齿非常伶俐,都十几岁上中学了,仍被人坚持不懈地叫做二哑巴。
于是,经常有这样的场景:老赵对着一群孩子问:“看见我家三强了吗?”孩子们很认真地回答:“你家三哑巴在东滩割草呢!”
老赵很无奈。
到了读书的年龄,都是要起学名的。
也许是收音机里袁阔成的评书《三国演义》听多了,受到了启发,也许是要矫枉过正一下,冲冲晦气,反正,老赵给三儿子取了个非常硬扎的学名——赵子龙。
这个学名大家照样不会叫的。因为我们都知道,赵云赵子龙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
那时农村家家贴有年画,有不少是三国西游之类主题的,赵子龙的模样年画上就有。在我家的墙上便有一幅二尺见方的《长坂坡》。上面的赵子龙胯下白马,身上白甲,左手举青缸剑,右手拖亮银枪,相貌英俊、威风凛凛。
而三哑巴版的赵子龙却是经常左手上拿半块馒头,右手背不时擦一下快要流到嘴唇的鼻涕,脸上脏兮兮,身上油乎乎。我们一群孩子看了这幅画,一加对比,更觉得叫他赵子龙不妥。大家讨论后认为,名字不是你取啥我们就必须叫啥,所以,一致决定,不叫他赵子龙,仍旧叫他“三哑巴”。
不光我们叫。 一次课堂上,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一道题,回头点人:“谁会做?三哑……那个,赵子龙,你来!”
2.官打追跑
其实,那年头农村孩子谁没个外号。有的还不止一个,往往一个比一个难听,但纯属娱乐和习惯,并没有多少歧视的意思。但“三哑巴”这个外号被叫的频率如此之高,认同度如此之广,以致让大家甚至想不起他的真名,就有些与众不同了。
与众不同的原因,一个是他的外号从刚出生就播了种,长得更是根深叶茂;二个是别人一叫他就应,有点把大家给惯坏了;第三,可能多少还真有点歧视的意思。因为,一些事情过后,大家普遍认为他是个半傻子。
上一年级那年,据说有一个无聊大人叫住三哑巴说:“我考你个题:一只羊四条腿,三只羊一共有几条腿?”三哑巴认真地扳了扳手指头回答:“一只羊四条腿,三只羊三三得九,九条腿。”这便常被大人们当作本就愣头愣脑的三哑巴有些傻的重要证据。甚至有一两个大人一段时间里,就叫他“九条腿”,好在没有市场,否则他又多一个免费的名字。
但孩子们的世界自有自己的规则,大人的评判标准在孩子们这里有时完全是两回事。这次《最弱大脑》的测试结果,我们并不认同。一年级还没学乘法呢,就知道三三得九的口诀,很可以了。就算答案不全对,也只才少算了三条腿,哪里傻了?而且据说这个大人小学都没毕业,自己都是个半文盲,哪有资格出题考别人,明显不能作数。
真正让我们孩子们从心里也认同三哑巴是个半傻子的,是因为一个游戏。
当时,农村的孩子虽然没有电脑,但一起玩的游戏项目却很多,有传统的,也有现编的。女孩们最喜欢的是跳头绳、丢沙袋、踢毽子、跳方格、马兰开花二十几等温柔型项目。男孩们玩的多是投石打靶、甩弹弓、射箭、分组对打等明显暴力一些的项目。其中,有一个最常玩的传统项目叫“官打追跑”。玩法是四人一组写好字抽签,抽到“官”的,当领导,发号施令;抽到“跑”的,等“官”一声令下撒丫子就跑;抽到“追”的,等“官”数到十便去追,一定时间内追上了、抓到了,“跑”输,反之,“追”输。而抽到“打”的,就是打手,负责按“官”的指令打输者,打哪里,打几下,全看“官”的心情。
那次游戏,三哑巴抽到了“打”。 他就像某个电影里面国民党团长的副官,笔直站立在“官”的身边,昂首挺胸,神气十足,且一脸激动。因为不管是谁输,这次打人的福利待遇都是跑不掉的。结果“跑”输了,被“扭送”过来。 “官”一个“打……”字刚出口,三哑巴冲上去便是一拳,正好打在“跑”的鼻梁上。“跑”立刻痛得蹲到地上,鼻子冒血。
我们几个都惊呆了!常玩这个游戏,都是象征性打几下,谁见过这么下重手的?这不是傻是什么?反应过来后,玩游戏的和看游戏的孩子们,一起把三哑巴摁在地上,拳打脚踢,狠揍了一顿。
塞外移民区民风淳厚而豪放。只要不是相当年龄差距的以大欺小,只要不是伤着了筋骨,同龄人打架大人很少过问。即使问,也从来不会问对错,最多只问一下输赢。不论输赢如何、占不占理,大人都是不会出面的,因为那是会被全村人看不起的行为。平时常有孩子骑马摔下来,只要伤得不严重,大人根本不会表现出多心疼的,最多告诉一下动作要领,再让孩子一个人找个高坎爬上马背,连扶都不会扶一下,就像这孩子是放牛放羊时捡的。所以,游戏事件中两个被打当事人的家长都没有追究。
但我们并未就此罢休。孩子们也是有组织的,排位座次主要是靠打斗的实力来决定。当时孩子中的老大叫三俊,武力值虽然不排第一,但他的位置是由已经上中学的大哥、二哥相继传下来的,相当于世袭,大家没有异议。老二叫拿糕,虽然“拿糕”本是指莜面做的一种很软的食品,但他却一点都不软,武力值绝对爆棚。当时,两位领导立即召集大家开会,一致研究决定,以后任何游戏都不准三哑巴参加,违反规定者同罪。
尤其是,会上有个叫海云的孩子还补充了一句,傻是会传染的。这样,别说玩,连愿意和三哑巴说话的人都很少了。
3.帽子戏法
英雄从来都是不甘寂寞的,被开除“玩籍”的三哑巴也是。
我们每一次玩游戏,三哑巴虽然不敢公开触犯众怒来大张旗鼓地搞破坏,但一定会过来捣乱。而且,他的捣乱方式让我们一点应对办法都没有。
那时农村的男性,不论大小,都喜欢戴帽子。夏天一般有黄军帽、蓝布帽,稍微前卫时尚点的人,也会买城里人才戴的被我们称作“前爬床(指没出息)、后倒霉”的鸭舌帽。不知什么时候是哪个才华烂冒的坏人,发明了两句基本没有解药的骂人话。对戴帽子的,会说一句“东边下雨西边流,帽子下面捂个球”;不戴帽子光着头,又会说“南边唱戏北边看,前面有个乌龟蛋”。反正,戴不戴,都不行。
有一阵子,我们经常自己把帽子一摘,对着一帮戴帽子的人喊前一句。等大家帽子摘了,自己迅速又戴上,再喊后一句,乐此不彼。时间长了,就觉得索然无味,很少有人再玩。但三哑巴却对此很执着,长期坚持,经常会在大伙毫无淮备的时候,冷不丁来一下。
尤其在大家不搭理他之后,他更变本加厉。这边玩得正高兴,他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先来前一句。所有孩子不得不停下来,迅速摘帽子,等他后一句。他却不着急,吹着口哨先在边上晃悠,等一帮人放松警惕,提着帽子、光着头又玩起来的时候,他突然又喊后一句。如此往复,搞得大家不胜其烦。而且,他只是在游戏圈外对着别处喊,保证声音足够让你能听见而已。打他吧,好像于理不合;不打吧,他不停在附近搞,你实在玩不开心。
有大一点的孩子提醒我们,假装没听见就行了,他觉得没意思就不闹了。但小孩子哪有那样的定力,再说明明听见了,怎能假装?谁愿意被骂认输?
所以,那个时候,每次看到他来,大家都是一边用一只手捏着头上的帽沿一边玩,随时准备取戴。几乎每个游戏都平白增加了捏帽沿的动作,感觉心里都快有阴影了。
1990年9月,我到川大报到后,去邛崃军训。戴上军帽的一瞬间,忍不住笑了。排长大怒:你莫名其妙地笑锤子?其实就是因为戴上了久违的帽子,突然想到了当年,又不能说明原因,白挨了一顿骂,可见影响有多深。
不只如此。让我们这帮孩子大跌眼镜的是,三哑巴不仅搞同龄人,心情不好时还敢去搞大人。
一个秋天的夜晚,月明星稀。一群男人有靠在学校墙根边站的,有在旁边的大石碾盘上坐的,沐着月光聊天。这种聚会是农闲时大人们几乎天天都有的传统活动。那时没有电视,照明全是用煤油灯,电是90年代才送到村里的,娱乐项目很少。只要不是遇上公社的电影队来放电影或跑江湖的来卖唱等活动,村里人几乎每天都这样聚到这个废话交流中心,一起天南海北地闲扯。到点了就回家吃饭,吃完饭后再出来,就像城里人上下班一样,有特别敬业的还会加班到深夜。那天讨论的好像是大官到底每天吃猪肉炖粉条、饺子还是肉臊子刀削面之类的正经话题。粉条派、饺子派、削面派正各持己见争论不休时,三哑巴登场了。
他手上拿着半个冷馒头,拖着两道长长的鼻涕,走到都戴着帽子的大人们面前停住,突然摘下自己的帽子,大喊一声:“东边下雨西边流,帽子下面捂个球”。大人瞬间表情石化,停下了对领导们饮食的关心,安静了至少有十六分之一炷香的工夫。
人群中恰有三哑巴的父亲老赵在场,他也和大家一起光荣中枪。老赵恼羞成怒,破口大骂,冲出人群给了三哑巴一耳光。三哑巴没有说话,也没有哭,而是昂起头恶狠狠地看了他爹一眼,又恶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以胜利者的姿态,扬长而去。
大人们气愤之余,不无同情地看看还有些发抖的老赵,摇摇头说:“三岁看大,七岁到老。这孩子彻底完了!”
这件事过后,三哑巴终于在大人们心目中从半傻子顺利成长为一个全傻子。那时一般每个村子里都有一个哑巴和傻瓜的。二十里外的红格尔图就有一个叫贼喜的傻子,在塞北一带特别有名,几乎成为那地方的一张名片。而本村傻瓜岗位却长期缺编,三哑巴正好哑巴、傻瓜两个职务一肩挑,也没什么不好。至于哑是假的,傻的程度也似乎赶不上人家别村的那么纯粹,也便将就了。
4.英雄归来
故乡商都县位于阴山余脉东麓的缓坡地带,北边紧邻锡林郭勒大草原,南边与张家口坝上草原相连,过去本身也是草原。村子所在地明朝以来便是张库大道(张家口至库伦,即乌兰巴托)第八个驿站,也是清代阿尔泰十八个军台中的第八军台,故村子过去又叫八台。百十年来,村里人的先辈们就是沿着这条号称草原丝绸之路的要道,从山西、河北一带走西口迁来,在这里落地生根。
移民后代们的血液里,既有苦难年代闯荡江湖的基因,又受附近草原上蒙古人剽悍民风的影响,胆子相对都较大。那时侯只有六七岁的孩子们,敢到四五公里外传说有野狼出没的深山里挖甘草,敢钻进山里废弃多年的黑乎乎的军用地道里探险,敢骑着一匹不备鞍蹬的裸马奔跑,敢攀着石头缝下水井里掏鸟窝。但也有怕的,主要怕一个人——村里的陈老太。
陈老太已故去的丈夫据说曾先当过土匪,后又是商都县城里国民党的一个排长的随从。贺龙、乌兰夫的部队解放察哈尔后,他就回村当了农民。陈老太虽性格怪异,但见过些世面,又懂接生,过去常为村里人当民间纠纷调解员和义务接生员。文革期间,一来受村里人尊敬,二来她丈夫早已不在,很少有人去为难她,并没挨多少整。只是,据说有一次几个不懂事的孩子高喊口号,朝她扔过些土块,也没打着。但从那时起,她拒绝再给任何产妇接生。
我们稍懂事后,陈老太己经七十多岁了,手里常拄着根通体紫红发亮的拐杖,和电影里黄世仁拿的拐扙一模一样,显得有些来历。她从不准别人把她的拐杖叫作拐杖,要叫文明棍。虽然我们看不出这根棍子哪里文明,也不敢问。因为,可能是受了“扔土块”事件的影响,“厌屋及乌”,她唯独对孩子们很不友好。小孩一惹到她,就骂“操你奶奶”,即使当事人的奶奶当时就在场。
陈老太的院子很大,很适合捉迷藏,但她从不准我们进。她院子边上的菜园子和村南的自留地里,种着让我们垂涎的水萝卜和胡萝卜,也绝不让我们靠近。一到秋天,她看我们的眼神,感觉就像在看打算去偷萝卜的贼。
村里没种什么水果,秋天里能就地生吃的鲜货基本上只有这两种萝卜。别人家的地里我们都可以去随便啃,一般不会管,凭啥她家的就不行?我们一个小孩子又能吃她多少?但我们只是敢怒不敢言,更不敢试。因为曾有孩子不信邪,去拔她的萝卜,被她迈着和萝卜差不多大的小脚,举着文明棍追打。打不着,就骂,一直骂到口干舌燥回家喝水为止。所以,这帮孩子既恨她又不敢招惹她。
那年夏天,村里女人们坐在树阴下边做针线活边聊天,陈老太也在其中。她坐在一块石头上,并不做针线,而是半眯着眼,一手提着她文明的棍子,一手拿把扇子不紧不慢在脸边摇晃。内蒙古的夏天并不多热,特别在晒不着太阳的地方,和太阳下相比更是两重天,非常凉爽,根本用不着扇子。全村用扇子的从来也只有她一人,显得与众不同。
正在这时,三哑巴流着他那标志性的鼻涕走了过来。他到陈老太面前停下,特别礼貌地叫了一声:“陈奶奶”。陈老太睁开眼,很警惕地看了三哑巴一眼,问道:“干什么?”三哑巴说:“三秋工作做得不错啊!”陈老太说:“胡扯啥,三秋还早着呢!”
故乡有句谚语:“一秋收割二秋晒,三秋粮食装麻袋。”三秋指的就是收粮时节。陈老太以为他说的是这个 “三秋”。而三哑吧却像一个不负责任的老师,说完这句有水平的话,也不做任何注解,就心满意足地扭头走了。
等他走远了,边上一个女人提醒陈老太:“这孩子是在骂您呢!说您拿把扇子扇来扇去扇个……”陈老太顿时怒极,站起来去找三哑巴,哪还找得到!整整一个下午,陈老太都在村子里边转悠边骂。
太阳落山时,老赵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有人上去告了状。正好三哑巴也要回家,老赵举锄头就去打,招式很像课文《东郭先生和狼》插图里那个老农。三哑巴见势不妙,早跑远了。老赵后面边骂边追,三哑巴却边跑边回头喊了一句:“来打呀!怕死不当……”
那时三哑吧刚上第二个一年级。学校里五个年级只有一个老师,也都在一个教室上课,他自己的课文一问三不知,却有机会把高年级课文《刘胡兰》里的这句记住了,而且这时,恰如其分地运用上了。割草回来的我们正赶上这一幕,虽不明所以,但都哈哈大笑。
此事最后以老赵去陈老太家赔礼道歉为止。他说:“您老别和一个傻子一般见识!”陈老太后来一提到三哑巴,就会先说一句“赵家那个傻子……”从此,三哑巴傻子的地位在大人们心目中更加巩固,无人能与争锋。
但知道了这件事的全过程后,孩子们心中却激起了不一样的波澜。我们都非常吃惊,继而有些佩服。“三秋”这个话我们只是在学校里用来互相开玩笑,拿本书边扇对方边说一下,有谁敢用在大人身上!而且是让人怕而远之的陈老太!我们都不自觉地对他的印象有了变化,甚至有点把他当成“替天行道”的英雄,“打土豪、斗坏人”的革命战士。
从那以后,大家逐渐不再排斥他了,三哑巴又回到了我们中间。
5.远嫁的大姐
多年以后,面对游泳池,已生活在城市里的那帮孩子会回想起池塘里玩水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时的水渠村是一个有四五十户人家的村落。南北两条小河分别从村子前后流过,在东边汇合,组成一个“人”字,据说奔向很远的五台海子(张北县察汗淖尔湖),那是一个我们完全不知道的世界。在已知的世界里,除了人字河,村子西南方向还有一个小水塘。两河一塘就是一群孩子夏天的水上游乐园,冬天的免费溜冰场。
那年夏天,我们一帮男孩正在那个水塘里扑腾得高兴,一个十五六岁的胖女孩带着十几个小女孩走过来了,每人手里还提一个平常割草挑菜用的柳条筐。我们不知道她们想干啥,但可以肯定不是来送饭。大家立即惊慌地把光着的身子缩到水里,仅露出头来,远看去像水面上漂浮着七八个西瓜。
胖女孩走到岸边,粗声粗气地说:“你们天天占着水塘,不让女孩子们玩,很不像话!我数到十,你们穿好衣服滚蛋,要不然我们就把这十来筐牛粪倒下去。”边说边做倒筐状。我们大骇,这么多牛粪入水,小小池塘还不变成粪坑?一个大一点的男孩说:“你们转过身去,让我们穿好衣服!”就这样,我们狼狈地放弃了阵地。这个胖女孩就是三哑巴的大姐俊枝。
比男孩还男孩的大姐没有读过一天书,父母在生产队忙着挣工分,是她把小9岁的三哑巴带大的。而三哑巴做人也很够意思,三虚岁半时第一次开口决定叫的人,不是爹,不是妈,而是大姐。
纵使全村人包括他父母都认为三哑巴傻,但大姐从不这么认为。大姐从小喊三哑巴不像家里人一样喊三强,而是喊“亲哥儿”。“亲哥儿”这个称呼,在故乡的方言里是非常疼爱的叫法。不是对喜欢到极致的人,绝对喊不出口,孩子们没有重大立功表现,即使父母一般都很少用这个词;不是喜欢到极致的人这么喊你,你也根本不能适应,要么会核桃大的鸡皮疙瘩掉一地,要么会提防他是不是不怀好意有后招。从小大姐就对人说:“我们亲哥儿最聪明,将来最有出息,谁说他傻谁才傻!”我们当着他大姐的面,也从不会喊“三哑巴”三个字。只要你敢喊,她一定会弯腰捡石头。
三哑巴的学习成绩烂是出了名的。大人经常会教育孩子说:“如果不好好学习,你会连三哑巴都不如!”但这样的话对孩子们毫无鞭策效果,我们都知道,即便再不努力,三哑巴倒数第一的名次我们是抢不了的。语文数学考双百难,考双零更难,这只有他有能力做到。那次期末考试,三哑巴居然一不小心两门课都考了30多的高分。他大姐一听他两门加起来及格了,特别高兴,买了一把水果糖予以奖励。那时正是三哑巴被开除出队伍期间,他来到我们面前,一次剥两块糖放进嘴里,故意搅拌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像村里生产队那台破响破响的磨面机。我们几个咽了咽口水,很不平衡!怎么考90、100的家里啥都没给,考30分的还有奖励?我们有点羡慕人家有一个大姐。
三哑巴平常骂谁的可能性都存在,唯独不可能骂大姐。有一次,三哑巴和他二姐吵架。吵着吵着,三哑巴祭出那个年代孩子们骂人的终极绝招——骂对方大人的名字。三哑巴把对方父亲同时也是他自己父亲老赵的名字提出来翻来覆去地骂。二姐目瞪口呆,姐弟吵架还能用上这招?气哭了。我们边上看热闹的知道,其实只要二姐开始提出大姐的名字来骂,三哑巴立即就会吃败仗,屡试不爽。但单纯的二姐哪能想到这个,即使想到了,善良的她也不会那么做。
语文课上,老师读了鲁迅的一篇文章,说:“鲁迅不说园子有两棵枣树,而是说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这就是水平。一至五年级每人模仿写一段文字。”一时间,全班的同学基本上都开始写树。有的不顾这地方从来不产枣的事实,居然园子里也有了两棵枣树;有的家里根本连园子都没有,也写园子里有两棵什么树。三哑巴很苦恼,来问我怎么写。我告诉他,不一定非要写成树,我就写的是家里养的两头猪。他不知怎么来了灵感,从“猪”联想到了他的两个姐姐,便写道:“我家里有两个姐姐,大姐是女的,很漂亮,二姐也是女的,很丑。”其实,他恰好说反了,谁都知道,真正漂亮的是他二姐。
三哑巴读第三个一年级的冬天,大姐才二十虚岁,为了给年龄有些接近光棍线的二哥凑足娶媳妇的财礼钱,不得不嫁人了,婆家是远在山西右玉县的一个农村。先嫁过去再领证,那时在塞北农村很普遍的。
出嫁那天,方圆百里最著名的侯四和张五师徒的鼓匠班子在院子里吹得唢呐喧天,十分喜庆动听,屋里屋外人山人海。大姐穿着红色嫁衣坐在炕上,她大嫂坐在她身后帮她梳头。大姐拉着三哑巴的手,一边流泪,一边轻轻摸着他的头说:“亲哥儿……”三哑巴却一脸高兴。我们更一脸高兴,因为马上开席了,可以吃到过年才能吃到的点了红点的小圆白面馍、油炸黄米糕和各种明显带肉的菜。
吃完饭,大姐登上婆家借来迎亲的那辆贴着红色双喜字的绿色212轿车。几个二踢脚冲天一响,本来一天都特别兴奋的三哑巴却拉着车门不让开动。一时间大姐车里哭,他在外面哭。老赵很生气,骂三哑巴,嫁女儿是喜事,你这么在车边哭搞得像啥?多他妈不吉利!边上有村里的女人一边悄悄抹眼泪,一边说,这孩子不傻啊……
那是我们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三哑巴哭。
6.伟大的友谊
我内心对三哑巴其实是不排斥的,也隐隐觉得大人们看不起三哑巴是有些不公平的。他性格是莽,成绩是差,形象是邋遢,但并不傻。至于为什么会干出那些挑衅大人的出格行为,那时的我也想不明白。因为两家房前屋后住得近,况且两人还有一些共同的爱好,所以除了那次打人事件后有一阵子没理他外,平常我和他在一起玩比和别人更多一些。前提是,他必须把鼻涕擦干净。
一天三哑巴来到我家,一本正经地拿起我妈夹鞋样子的一本《红旗》杂志,当着所有人的面,念念有词。一会儿很清楚地念个 “毛主席”,一会儿又念个“共产党”,其余的都只动嘴唇不出声。那年代,村里大街上到处都是标语,毛主席、共产党六个字,是个人就认识。看他装模作样,我有些想笑。我妈说:“三强不错啊!喜欢看书是好事!”三哑巴更挺起胸脯,一脸自豪。这是我与三哑巴的第一个共同爱好,他也确实挺爱看书,当然不是《红旗》杂志,是小人书。
他大姐未嫁时,是会给他买小人书的。大姐秋天时经常去山上割麻黄草,捡去杂草晒干后一斤二分钱卖给公社收购站。麻黄草换钱是个辛苦活,半个秋天下来也就能卖个两块多钱。大姐用这些钱买些点灯的煤油、做饭的调料之余,也不忘给三哑巴买两三本一毛钱左右的小人书。因为认不了几个字,他每次都会拿过来找我一起看,我负责帮念,他负责边看图画边听。大姐嫁后,没人给他买了,他主要是来蹭看我的。唯一有一点我比较烦他:不管是看什么类型的小人书,出来一个角色,他就要问下是好人还是坏人。
还有一个共同爱好,是捏泥玩具。农村的孩子是不可能有钱买玩具的。但我们可以用泥捏,故乡有一种叫红胶泥的土,可塑性非常好,自己捏好,晒干了就是玩具。要是再费点工夫,放在火里烧熟了,雨都淋不坏。但我们捏的水平很一般,除了棱角方正的卡车、拖拉机、手枪等基本能看出是啥东西外,其他多数玩具看上去都很抽象。也有高手,小伙伴中就有个叫树宝的大孩子,捏什么像什么,包括鸡猪马羊等动物都惟妙惟肖,但他轻易不帮人捏。有一次他捏了个唢呐送给我,我便拿出去玩,大家都围过来赞叹,因为太像了,简直和明星张五手里的唢呐一模一样,只是小些。
正高兴显摆间,一不留神“唢呐”被另一个不太地道的大孩子抢了就跑。我大怒,马上去追,他却跑回家关上门不出来了。我捡起一块石头砸向他家玻璃,但扔出去后,发现我明明只扔了一块,砸向玻璃的却有两块,一块砸破了玻璃,一块砸在窗框上。一回头,原来是三哑巴也追来了,在身后与我以相似的弹道同时实施了发射。
第二天,抢劫嫌疑人的父亲,把我拦住说:“按辈分你得喊我爷爷,你怎么能砸爷爷家玻璃呢?”他说的没错,我家迁来比别人晚,辈分较低,经常有比我甚至还小些的人以叔叔、姑姑、爷爷自居,这让我长期不爽。这时听他又抬出辈分,便丢下一句:“我是你爷爷!”扭头就跑。这时,三哑巴从边上窜出来,陪我边跑边打气说:“骂得好!”
砸玻璃和给爷爷当爷爷的事件,在村里造成了不良影响,我被父母狠狠收拾了一番。村里人也有些惊讶地合不拢嘴:这种恶劣的事,居然是村里孩子中正反两个典型联手干的!但这件事却让我和三哑巴结下深厚的战斗友谊。只是那块被砸破的玻璃,长达一两年用两颗扣子从中间固定在窗户上,裂纹向四面辐射,像一个蜘蛛正在结网。那时农村人轻易是不舍得买玻璃的,一些人家的窗户上还都是糊着基本不透光的麻纸。稍大点懂事后,每次路过看到,心里都有些内疚。但三哑巴却满不在乎,有他一鼓励,我的内疚感也就基本没剩多少了。
1982年的农历八月十三,是我幼年时代很悲催的一天。有两个大人打架,结果半块砖头飞过来,结结实实砸在了我这个吃瓜小孩的头上,立即血流不止。家里刚做好月饼摆晾在炕上,准备马上过中秋节了,我却住进了医院。半个月里,伤情基本毫无好转,我每天处在半昏迷状态。在两年以后我再去乡医院时,还能看到当时我住院时,迷迷糊糊状态下在墙上的道道抓痕。父母正一筹莫展时,一个在监狱里关了十五年的原张家口医院的高明医生刚好刑满释放出来,回到乡里。虽然机缘巧合治好了我,但要求我得休学半年,且基本不让外出。
那半年,四年级上半期的课我一节没上,给猪羊割草挖野菜的活全交给我弟,而我每天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三哑巴和另一个其实也应该喊作爷爷的兄弟树宝,几乎天天来家里陪着我玩,才让我那段软禁般的日子不至于太无聊。从那以后,我再没有当着三哑巴面叫过“三哑巴”三个字,而是叫他“三强”。
我到乡里、县里上初中、高中后,和三哑巴就很少在一起了。来四川后,更很少回家,有长达十五年和三哑巴未相见。
7.岁月留白
2005年,正在北京怀柔参加中级指挥培训的我,利用“五一”长假回了一趟故乡。
这时节,长城内已是遍地绿茵,姹紫嫣红,而塞外严寒而漫长的冬天才刚刚过去,温暖的春天却还没有真正到来。地里的庄稼刚播下种,路两边的白杨树正费力地吐芽,光秃秃的枝杈上不远不近地挂着西瓜大小的喜鹊窝,在仍然寒冷的风中摇摆。
村子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热闹,只剩下十几户人家,大多是老人。儿时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们,多数在外打工,为了各自的生活奔波在不同的道路上,年复一年,渐行渐远。人事已非往昔,只有村边的田野,远处的荒山,和初春里标志性的漫天黄沙,还一如当年。
看着眼前,幼年时的一切恍如隔世,却又似昨天。岁月的封尘再厚,往往被一声低低的叹息就能全部吹落,仍然清晰显现出那虫鸣蛙声里的逝水流年。我心里自然而然地蹦出了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当然也有三哑巴,和这些年来零星传进我耳中的他的一些事。
我到乡里上初中的那一年,三哑巴也离开了我们共同读了五年的校园,辍学了。他在一年级上反复打基础,共读了三次,所以,离开时还是小学三年级。小三,这个后来响当当的名词,就成了三哑巴的终身学历。
走出校门后的三哑巴很快就顺利找到了工作——回家和他爹老赵一起种地。几年后,又成了打工大军的一员。他在呼和浩特当过建筑民工,在饭店里当过帮工,蹬人力三轮车拉过客,去锡盟草原帮蒙古人放过羊,在遍布狼窟的西苏旗大红山边搂过地毛(即发菜,形如头发,很贵,但难搂到)。虽然他身体蛮实挺受雇主们欢迎,但他每件事都干不了多久,总喜欢不停地跳槽。
很多年过去了,小伙伴们多数都成了家,过年时都神采奕奕地把媳妇领回村。打工的人在外再苦再累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这一刻才是幸福的。而三哑巴却连个来主动介绍对象的媒人都没有,他还一个又一个地炒老板的鱿鱼玩,在不同地方漂荡,挣的钱基本花光,过年时也基本不回家。二十四岁那年,他爹老赵带着对三哑巴的失望和担忧离开了人世。第二个月,三哑巴去大同的一个私人煤矿,下了矿井。
下矿井是在外打工中最挣钱的活,但很少有人愿意干,因为那也是最苦、最危险的职业。特别是私人小煤窑,更是危机四伏。黑洞洞的矿井下,且不说透水、垮塌、瓦斯爆炸这样的大事故,就是不时从头顶掉落的大小煤块,就足以让人心惊胆战。但三哑巴却不在乎,在井下一干就是两年多。不但干得有滋有味,他还和井下的一群老鼠关系搞得不错。
在煤矿上干活的人有一条不成文规矩,矿井下的老鼠是不能伤害的。传说这种十二生肖中排名第一的动物有时比人厉害得多,能预知矿难。所以,矿下的老鼠从不怕人。三哑巴不但不打老鼠,还把它们当成贵宾。干活间隙井下吃饭时,他总会主动把食物分给它们一起吃,经常边吃边和老鼠们说话。久而久之,老鼠们都知道了三哑巴爱请客,有从不提AA制的好人品。只要陪他聊天就能白吃白喝,谁不愿意!所以,每次吃饭都是一群老鼠围着一个人共同进餐,如众星捧月,热闹非凡。
那一天,又到吃饭的时候,三哑巴发现,他的老鼠朋友们可能是决定集体减肥,居然一个也没有来。他心里猛地一激灵,像弹簧一样蹦了起来,立即把这一情况告诉了工友们。大家借着头灯的光在井下仔细一搜寻,往日经常大摇大摆招摇过市的老鼠们,果然一只都不见了。于是顾不上吃饭,全部迅速撤离回到了井上。一个半小时后,窑里大面积冒顶,井道被埋。
这次事件让蒙受损失的老板既心疼,又庆幸,毕竟,真要是这么多人出了事,他就彻底完了,而现在卖掉几辆悍马后还有机会重垒炉灶东山再起的。老板奖励给三哑巴三个月工资,而作为对救命恩人的报答,一个河南籍工友则把号称如花似玉的小姨子介绍给了三哑巴。当年冬天,三哑巴带着媳妇回到了村里。
三哑巴领回了媳妇!这在村里是条爆炸性的新闻。多年前大家早就腾出指标,让他提前晋级荣升光棍了,现在居然领回了媳妇?纷纷出来观摩。几个从没娶过媳妇的正版光棍听了这个消息,坐不住了,从小贴上傻瓜标签的人都有了媳妇,世道要变了!但等他们看到三哑巴的媳妇后,又多少平衡了些。因为这个媳妇实在是太丑了,在他们看来,准确地讲这不能叫媳妇。工友说的如花似玉原来真不是骗人,至少对了一半,颜值确实和周星驰电影里的如花有一拼。
女人的漂亮从来不能当饭吃,还可能让自己男人吃饭都不踏实。丑妻近地家中宝,却是千古至理名言。三哑巴媳妇有点类似于评书《杨家将》里的大刀王兰英,丑归丑,却相当能干贤惠。一个河南女子,很快把内蒙古的农活把式全部学会,田里超过一个男人,家里操持得井井有条,让全村人由衷地竖大拇指。而且,这个女人对三哑巴有些像粉丝对明星,看三哑巴时也从来都是一脸幸福。人家三哑巴本人也从没有认为她丑,据说他看到这个女人的第一眼就决定要娶她。他一改过去一回村就无所事事的模样,变得特别勤快,而且见谁都破天荒主动打招呼,做热情状。情人眼里能让东施也变西施,肯定鼓励也能让浪子变赤子。他遇到了一生中第二个认为他有出息的人,也是第二个让他心甘情愿听话的人。
2000年的那场雪比以往时候来得更厚一些。夏天一碧千里的锡林郭勒草原,这时平地白茫茫积雪二尺多厚。在牧区放过羊的三哑巴知道,草原最怕三灾一患,白灾黑灾黄灾和狼患。现在草原上狼已经难得一见了,不下雨雪的黑灾和沙化的黄灾危害要较长时才能显现出来,但这样的白灾的负面效果却是立竿见影,很快就会让蒙古牧民的牛羊陷入开不了饭的困境。夫妻二人果断拿出煤矿的奖励,雇了四辆卡车,把在早已不怎么养牲畜的农区根本不值钱的、用来烧火的干草和莜麦秸,送进了他曾经放过羊的牧区。二百公里不到的地方,艰难跋涉了半个月。回来后,却拉来三百来只皮包骨头的大羊小羊。这在正常年份,没有近二十万是买不回来的,而三哑巴连换带买加雇车一共才花了不足四万。两年后,羊群膘肥体壮,达到了六七百只。命,这都是命!那些从小把三哑巴当作傻瓜的人们感叹道。
父亲坐在炕上,又点起了一烟斗叶子烟,对我说,三哑巴现在已搬到商都县城,在南郊买了一大块地,盖了五间砖房,还继续养羊,羊肉、羊皮、羊奶、羊毛、羊杂、羊粪多种经营,生意很红火,村里出去打工的年轻人都比不上他。
七天假期结束,我返回北京路过县城时,决定去看看分别多年的三哑巴。
8.重逢那年
走到三哑巴的院门口,眼前是一个近五亩的大院子,满院全是圈养着的羊。边上一个大圐圙(四面围起来的土墙)里是堆积如山的干草和羊粪砖。我分开羊群走到院中时,三哑巴便在屋里看到了,急忙冲出来迎接,鞋跟都没来得及提上。
十五年未见了,儿时的这位伙伴实在变了太多。标志性的鼻涕是没有了,满脸一条条的是岁月风霜爬过的印迹,额角还有煤矿留下的一块疤痕。多年漂泊的经历和经营羊群的日晒雨淋,让他明显比农村的其他同龄人更老也更黑一些。在南方,我皮肤已经算很黑,曾毫无争议地荣列单位“四黑”,也以年龄显老著称,常被大我八九岁的人心悦诚服地喊哥。而和他一比,我觉得自己白得都有些不好意思,年龄看着更像是两代人。看着眼前的他,我鼻子不禁有些发酸。
三哑巴特别兴奋激动,他和我没有像人们常见面那样握手,也没有如电影里边那样拥抱,而是又粗又硬的两只大手分别拉着我的两手,挺用力地捏着,反复说,你咋来了!他回头向他老婆介绍说:“这就是我和你说的XX (乳名不具),现在是营长!”可能,还怕老婆搞不清营长是什么官,又补充了一句:“比咱们村大队书记官大!”
我看着三哑巴的老婆,觉得虽然确实不漂亮,但并没有传说中那样丑,可能同样是被风霜修饰过的原因。一双眼睛不大,但眼神却很亲和,会让人马上联想到六个字——真诚、善良、温柔。而且,这双眼多多少少也让我想起记忆中的某个人,一下子又想不起来是谁……像三哑巴的大姐,我猛然想到了!我一下明白了传说中三哑巴看到她第一眼就决定娶她的原因,甚至也明白了那些年来他四处漂泊流浪的原因……虽然他自己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为什么,在找什么!这让我心里瞬间有些震撼,为了看上去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三哑巴,也为了我从来就认为是虚无缥缈的两个字——缘分。
几个人有说有笑进了屋,里面收拾得非常干净整齐有序,初一看还误以为这里住的是军人。屋外羊粪气息醉人,屋里却闻不到一丝味道,看不到一根羊毛。这不仅让我对三哑巴的老婆刮目相看,还有些肃然起敬。如花似玉,这个女人果然似玉一般。女人的美有多种,有的只会美到你眼里,而有的却可以美到你心里。
正屋靠北墙是一盘农村那样的大炕,能同时睡下八九个人。炕边是农村那样的锅头灶台,那锅足够放进一整只羊。南墙的窗户两边挂的是农村那样的相框,里边是大小不等的黑白或彩色照片。我惊奇地发现,其中居然有一张是我刚到部队时肩扛红牌拿着枪的照片。三哑巴憨笑着说,这是他一次去我弟家,从相册里拿的。他老婆也笑着对我说:“龙龙老指着这张照片,给我吹牛,说他小时的朋友如何如何……”“龙龙?”我一下没反应过来,差点问出口!
三哑巴老婆做好了饭,几个人围着小方桌盘腿坐在炕上。主食是塞北农村家宴最高规格的馅儿饼,皮薄面软油润透明,能清晰看到里面的肉馅,咬一口满嘴流香。硬菜是放入了各种调料煮出的汉式手抓羊肉 (蒙式煮时不放任何调料),用一个洗脸盆大块大块盛着放在桌上,色泽鲜亮,看着就咽口水。我很惊讶,三哑巴老婆明明是河南人,做内蒙饭菜的手艺居然这么高!酒是我带来的那箱90元一瓶的五星奥醇,这已是商都本地生产的最贵的酒。我和三哑巴一人开了一瓶,边吃边喝边聊些小时候的往事和分别十几年来各自的经历。几碗酒下肚,都有了七八分酒意,三哑巴突然哭了。
我多少猜出了些原因。为了岔开一些伤心的过住,我有些“生气”地说:“老子就吃了你几块羊肉,至于哭吗?明显还是你吃得多些!”果然,三哑吧还是说了出来:“不是。从小都说我是傻子,除了你经常和我在一起玩,谁看得起我呀?现在活得像个样子了,可是,兄弟,我父亲他却看不到了!”三哑巴的老婆也在边上默默地抹眼泪。
是啊,命运真是个奇妙而又琢磨不透的东西!谁能想到,这就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涕啃着馒头的三哑巴,是那个同伴们连学名都不愿意叫的三哑巴,是那个调戏大人、攻击陈老太被人们定性为24K傻瓜的三哑巴?虽然他从小活在周围人歧视的眼光中,很少有人大方地送一句他内心其实非常渴望的赞誉,但他依然孤独、坚韧、倔强地走了过来!看着三哑巴,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句貌似有哲理的话:“不要小看任何一个生命,纵是寒风中的一株野草,只要不放弃生长,就有机会迎来属于它自己的春天。”
三哑巴六岁大的儿子,长得很像小时候的三哑巴,但干干净净,虎头虎脑,还有些帅气。他不解地看看大家,放下手中的羊肉,问我:“叔叔,我爹我妈为啥哭了?”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回答:“孩子,因为……开心!”而眼泪,却再也控制不住,流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久久没有入睡。脑海里全是三哑巴,还有那些童年时代的小伙伴们。几百年来,中国历史上经历了下南洋、走西口、闯关东、湖广填四川等数度人口大迁徙,现在正进行着一场新的人口迁徙——农民进城市。在这场前所未有的大潮中,那些在农村度过开心的年少岁月而又不得不背井离乡走出农村的伙伴们,为了一口饭,一家人飘零在各地。二十年来,又有谁知道他们其中有多少人经历了三哑巴般的艰辛磨难?夜深人静时,他们是否也如远在南方的我,经常回想起过去,像牛羊反刍般咀嚼着自己的生活,然后再自己咽下去?我爬起身来,模仿唐代诗人张祜的《何满子》,在手机记事本里输入了以下二十个字:
故国三千里,他乡二十年,
苦乐随风去,休问酸与甜。
尾 声
又是十二年过去了。
去年7月,三哑巴给我打来电话说,他的皮革厂开业了。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儿子考上了大学,是自治区唯一的一所全国211重点大学——内蒙古大学。他还告诉我,他从小一直在鼓励孩子要向我学习。
我很惭愧,我算老几!要不是当年有幸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有幸遇到那个学校基本不收钱的年代,有幸顺利分配到了部队,又有幸一路有那么多人的无私关心,我估计现在什么都不是,即使要饭都不见得比别人要到的多些,更一定远远赶不上他。
电话里,我诚心诚意地告诉三哑巴:“其实,你才是所有人的榜样,赵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