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 遇（组诗）

王琪

如果时光留不住

再往前，就是人间十月

风吹打着面颊，不清不白

鸟雀从秋天的缝隙一跃而出

挂着冷月的柏树上

几颗寒星发出隐忍的光，迟迟不去

那一年，青山收留了岑寂

独临断水的人在河坝上抽泣不语

当荒凉自八方升起

枯萎中的花朵，从来不为

心底熄灭的灯盏而暗自哀伤

一个时代的终结，像群兽露出惊厥，河水趋于平缓

不过是遭遇了昨夜的一场暴风雨

内心如此不完整

北平原迎来一年一度的霜降

烟火熏染着这个傍晚

灰烬里升起的孤魂，从声声呼唤里夺路而逃

故土与山河仍在

住在怀念里，如果不能后退，不能挽留住什么

不如抱着亲爱之人

恸哭一场

比长夜长

蝼蚁留下的行迹，在木椽上

忘却记忆和时间的刻度

半阴半暗的房屋内

一双眼睛，执意搜寻一对磨损的鞋子

已毫无意义

反方向的岁月

没有粮食、菜蔬

你字里行间的慰藉，越来越少

虫鸣扩散了静寂与虚无

背后的寒气，令一朵紫铃兰独自枯萎

我在一次抽象的描述里

为你歌吟

剧烈的呼吸

抽离了我体内的微光

双眸低垂之处

你遇见秋日山河的眉纹，如此褶皱

途经南田镇

湖水与稻田相互依衬

毛竹在西岭上挺直了身子

云朵变换着色彩，停在华盖山头

对于文成

由陌生到熟悉，我似乎来得恰逢其时

残荷凝白

刘基庙前，它还是原来的旧模样

初冬细微的动静

不能惊扰植物旺盛，穰穰满家的样子

不能惊扰，几只鱼儿在水里不停游动，尽情戏耍

没有望见薄凉的月光

就请跟着晚风诵读——

追寻隐遁于明代山野之途的匆匆行踪

那些锈迹斑斑，陈年的文字

有无阵风吹过，松针下落

饱满的毛豆和硕大的秋茄，都必将在此时发出碰撞

的声音

娇羞的花开得多艳

在我沉思的片刻，容不得我迟疑、凝视

就将一场细雨

装进了四野温情的怀抱

泗溪河，别慕白兄

行走于江湖

这些年，你身上装满的诗歌还没取出

青春散落在远方

山水佐证，一个从风中走来

又向云端走去的行者，他的故乡在文成，却又在别处

我们多次相遇都在冬日

或西安，或镇雄，或北京，或文成

或下一个，人间陌生的车站、小镇与街口

这是否暗示了什么

需要围着炉火的熊熊烘烤，还是在一杯淡茶里

品茗到沉浮生活上下的甘苦与青涩

在一个早已不是煮酒论英雄的年代

我们看到的，仿佛再也不是原来的自己

这一年，越过暮秋，我从西北驾云而来

看到你又一次站在包山底遥望群山

满坡的苍莽，消亡又生长

一帮兄弟，天南海北聚集文成，酗酒、狂吼、群舞

不妨碍南方潮湿的天空下

长亭与短歌在黄昏的指缝间驻留

也不妨碍星辰闪烁之时

你这风尘仆仆的游子，健硕的身影于山水苍茫间再

次重叠

泗溪河畔落雨纷纷

允许我踏上归路一直缄默下去

临别时的珍重与祝词

是值得我一生回味的感怀与挂念

致余湾

那一天，秋色正浓

压弯枝头的苹果树，从山梁依次走了下来

红彤彤的果子

像邻家小妹羞怯的脸庞

淳朴的爱，似乎到此可以戛然而止

但更深的秋意不允许

一场雨水刚过，墨绿的叶子打在肩膀

成为一些明亮的词

驻留在静宁，东南部一带的余湾?

去年的苹果花我没有看到

我只看到，来年的树枝

挂满沉甸甸的喜悦

行走许久，我终没能走出这片果园

没能分辨出，阳光下的静谧与幸福

是怎样顺着沟岔儿渐次芬芳起来

在余湾，我怀抱众多柔软和甜蜜

不写诗，不唱歌，不饮酒

想做一颗情绪饱满的苹果籽

撒向哪里，就能在哪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那时的白家凹

繁星，在夜空不曾坠落

其中最闪亮的几颗，挂在北平原上方

尘嚣之外，适宜于静气、平心

适宜一个人，待在一处朴素的院落，持久仰望

人间的清寂不过如此

疲倦过后，依次围拢过来的灯光

凝聚着巨大的深，和未知的远

笑声回漾，我似曾已忘记今夕何夕

即便不酒醉一场，我亦断然忘却归程

忘记哪一年，你少不更事

哪一年，你沉迷于风花雪月

又忘记哪一年，你追着晨风，误入那片苜蓿地

小小的梦想，如空中七星北斗

指向每一条，通往白家凹忽明忽暗的路

最好的时刻，如月光漂洗过

而春天，会将这一切精心收藏

假如没有这透明的夜色

也不企望知恩相遇

这人生，或许又会多一趟错失的班车

风声暗涌

初夏的白家凹陷入静寂

像一部慢慢打开的回忆录

像推杯换盏之后，你我都随万物，沉沉而眠

大路上

暮色微茫

宽阔的大路上人影难觅

一些呼啸而过的风，穿越了百里平川

我的眼眸，落入的是几束光，是黝黑的事物

是远方，比我想象更为邈远的静穆

要走多久，才能抵达此行终点

河南屯远矣

铁黄塬倏忽而过，石落务有些模糊不清

凉意渐浓的日暮里

我不足以携带那散佚途中的词语

忘却隐匿体内的秘语

——在大路上，对着无人的原野自言自语

——在大路上，毫无顾忌大声唱歌

我是这大路上的行旅者

但决不会，是这大路上的一个迷途者

那扑鼻而来的树树槐香

多像我又一次，亲近久违的故乡

小镇：南指挥之夜

从县城边缘，搭乘夜风

这擦过暮色的，寂寥的小镇

周边被更大的黑压低，再压低

是什么，从乡村公路递来静物，贴着地面起伏

路旁的柳树不是多余的

它拂过一小片月色

泛白了我遗留给雍兴路的一串脚印

此时，奔跑迅不可及

也毫无多少炫目的光改变我前行的方向

平野尽头，再辽远的大地

都将在身后，成为这个春天模糊不清的背影

麦地里，有时升起密雾

有时为新鲜的星光罩上

可我记得来时的路，永不会迷失

空旷的礼堂、广场，结束了一天的喧扰

幼儿园里，暂无孩子们的歌声

隐约再现的灯火，自远处一闪一亮

它是让我向故乡一般亲切的家园默然致敬

还是让我渐渐沉浸在草木一般的睡眠中，不能醒来

小镇安静如初

流动的风，麦子拔节的声音暗自响着

阔大的黑色背后

经过春天的轻声步履，奔涌着胸口

一言难尽的平静与喜悦

至少

至少，你早年常去的涝池现在是干涸的

它经不起你顺着记忆，说起陈年旧事

至少，这荡漾的晨风是温顺的

它吹来吹去，令白家凹的春天，到处草色青青

至少，我们昨夜没有酒醉

有人还期待着，在下一个十字路口，与你相逢

——哎，我可真的是要走了

静寂的大地，长满尘世上的苍茫

虽然没有谁说出

虽然离别时，小心事装进的行囊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