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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长中的若干词条

2018-11-20刘起伦

绿洲 2018年1期

刘起伦

题记:我并不想将一些奇异的东西引入日常的事件,生活本身已经是令人惊奇的了。我不过是忠实于自己的记忆,记下这些,平凡而真实。

——题记

发蒙

在我个人的编年史里,1969年发生了两件不可不记的大事。其一,我发蒙读书了;另一,我全家下放到了万福岭人民公社流泉町大队九队,在那个叫八庄门的村子里,我第一次,住进我爷爷留下的那间土坯祖屋里。

关于下放的事,我还得另文叙述。我先说说我的发蒙。

现今的孩子,早熟。他们还在娘肚子里,就被进行胎教,刚刚学会走路,又送进幼儿园,上小学前,还得经过一年学前班教育。我们那个时候哪有这些名堂?不过,那时候念书也没有今天这么难。孩子们都很淘,不想念书。只是到了七岁以后,家长认为你必须念书了,就把你拽到学校去。负责报名的老师,照例问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你爸爸叫什么妈妈叫什么?你哪只手是右手哪只是左手?答上来了,就经过了入学测试。也不要户口本,再说我们农村人也没有那玩意儿。

1969年开春不久,我刚刚满五周岁,突然就想要念书。白地市完小也开学了,自然要新招三个一年级新生班(1977年以前都是春季招生)。我瞒着父母,跟着普遍比我大两岁的孩子去报到。我的家就在学校对门,隔一条马路。老师明明知道我年龄不够,但他们好像还没碰到过这么小就自己想读书的孩子,挺开心的。他们问我几岁,我答七岁。那你怎么这么矮?我回答这个我可不知道。除了父母名字和左右手之分都答对了,他们还有些故意刁难我似的,要我数数,我一下数到了一百。他们进而弄出了十之类的加减法,让我口算,这也没难住我。

回到家,我告诉母亲,我报名读书了,还把过程向她一一描述。母亲很开心,忙从家里的木箱找了一块压箱的蓝布,当天晚上就让做过裁缝的父亲,为我缝制了一个书包。

我说出这些,并不是标榜自己如何早慧。我也并不比别的孩子更加聪敏。那个时候,读书就是读书,只是一个必经的过程,并不像后来读书可以改变命运那般重要。我只陈述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但这个客观的事实,后来让我小小的虚荣心,得到过空前满足。

下半年,我家下放到了流泉町乡下。在小镇上,我家的条件是我那些同伴里最差的。我的同学中不少父母是双职工(譬如钢铁厂、汽车修配厂、磷肥厂),甚至还有的是干部,他们趾高气昂的,很是目中无人;即便那些只有父亲是职工的“半边户”孩子,因家境比我家好,他们好像也高人一等。而在我爷爷生活过一辈子的八庄门的堂叔伯的孩子眼里,我们家又是他们向往的天堂。因为我是街上人家。流行着这么一句话:“冲里的想着岭里的,岭里的想着街上的,街上的想着国家粮。”

一到八庄门,堂叔伯家很多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就围着我,问这问那,问街上的事情,我会不无优越地向他们炫耀我的见闻。他们问我读书了吗?我说,读二年级了。其实,是读二册,我不是刻意拔高自己,确实口误了。“哇!”大家睁大了眼睛,因为,很多比我大了三四岁的哥哥姐姐也才发蒙——而我居然读“二年级”了。好在他们中没有读到二年级的学生,于是,哥哥姐姐们问到自己正在念过的课文(当然也是我正在念的),我都一一作答,比他们都记得清。又引来他们啧啧称赞。

我小学念到四年级时,因身体原因,休学了两年。复学后,就与我年龄一般大的孩子读同一个年级了。这是后话。

八庄门

此前,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这样一个小村庄与我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

我是在梦中被叫醒的。当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一群陌生汉子,把我家堂屋挤满了,除了家里电灯亮着,他们好几个人手里还燃着火把。这情形颇像电影里土匪打家劫舍。我问母亲怎么回事,母亲压低声音说,下放了。而我哥哥明显看出一种雀跃之情:下放了,下放了!

我被一个汉子背在身上出门了。接着,响起敲锣打鼓声、鞭炮声。黎明前的寂静被这一路的锣鼓声打破了。我们在天刚蒙蒙亮时,抵达八庄门。村子离我镇上的家大概六华里路。有不少女人来迎接。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八庄门”这个名字起于何朝何代,这个名字有着怎样的含义或象征意义。但我私下猜测过,这个村子的进口有一个池塘,池塘后面是一块坪地,村里的房子围绕着池塘和坪地,建成一个“八字形”,因而得名。后来,我否定了这个想法。也许,我的先祖在此建村时,先建的房子,后根据风水先生建议,开挖了一个池塘的,就像我去韶山、花明楼参观,见到毛泽东、刘少奇家门前,都有这么一个池塘。我从未见过面的爷爷,一辈子都窝在这个村子里,像他的爷爷一样。除了被生活所迫,爷爷曾跟着人到广西去挑盐,算是出过远门。

于我当时的年龄,并不知道“下放”这个词的确切含义,更不知道对我们这样一个家庭,有着怎样不同寻常的改变。我也不知道城镇和乡下有什么区别。我只觉得好玩,只觉得又认识了很多新伙伴。

乡间的空气,弥漫着一种纯朴善良的泥土芬芳。让我特别开心的是,有一棵粗壮的毛桃子树,根扎在村子坪地,树干却横着生长,直伸向池塘中。树很大,上面可同时承载五六个小朋友。夏天,我们都爬上桃树,在上面荡秋千、往下跳水、扎猛子,要多开心有多开心。何况,毛桃子熟了,也可以吃。即使其他季节,我们也可以爬到树上去玩的。

流泉町大队大都姓刘。后来,民间兴起修族谱,我知道了,是一个叫“向天公”的先祖传下来的。当年,向天公只身从江西吉安泰和县流落迁徙至此,从此扎下根来,开花结果,繁衍出今天的生机。我也是后来知道了,毛泽东、江泽民、曾国藩这些伟人、名人的先祖也是江西吉安人,很是激动了一番;但令人沮丧的是,四川的军阀刘湘、《收租院》里的恶霸地主刘文彩,也是从吉安泰和迁去的,真正与我们共了祖先。

九队有三个小村子,除八庄门外,还有铁路塘、张家新屋。张家新屋是张姓兄弟俩,是外来户。其余都姓刘。以我父亲这辈来算,八庄门所有住户,都没出“五服”。我的“起”字辈中,有十八个堂兄弟,有人戏称“十八罗汉”,最年长的堂兄年龄比我父亲还大,我最小,是老末。

关于下放,需要补充的是,我家有个十分古怪的实情。父亲是五几年为减轻国家负担,主动从白地市镇合作社下放到了农村,那时我没出生,等我出生,户口就随了父亲。我母亲在居委会工作,哥哥跟着她,吃着国家粮。这次,也响应国家号召下放农村。后来,母亲通过关系将念过初中的哥哥转为知识青年。有了这个身份,就多了层保护伞,有人欺负哥哥,那可就是破坏毛主席“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伟大号召。当然,若干年后,他也是以这个身份回城,分配工作的。

真正在八庄门住的时间不到一周。一是我要上学,二是生活不方便不习惯,我还有个年迈的奶奶要照顾。再者,六华里也不是太远,父亲和哥哥每天到生产队出工,早晚步行,带了中午饭。后来,一放假或农忙,我也经常去帮父亲干活。后上了大学、参加工作,有几年没去过。

1991年,我父母双双去世,分别安葬在八庄门后面的鸡子庵山和云母顶山,我每年都要去八庄门一两次,清明或除夕下午,给父母上坟。八庄门有了一些变化,有几栋青砖瓦房,参杂在渐渐坍塌颓废的旧土屋间,戳在那里,乡村水泥路也修到村口了——大前年,他们通过哥哥传话给我,修路集资,我是村子出去最大的“官”,应该带头。我想这是好事,拿出了八千元。于是,村口的修路功德碑上,我的名字排在了最上头。

每次,照例去绰号“旺鸟屎”的堂兄家,买三十元的纸钱(记不得哪年开始,他家做起了纸钱生意),借一把锄头为坟头除草。返还锄头时,我会给他一包香烟,他也会跟我们客气一句,留我们叔侄吃饭……

文化街

我家在祁东县白地市镇文化街8号。

之所以叫文化街,这很好解释。白地市镇唯一的学校,就建在这里,起初叫完小,意思是从一年级到小学毕业都设了班级。后来,随着形势发展,又有了初中,最兴旺时,还有两个高中班。改名叫“镇中学”,这个名称一直沿用至今。而我认为,这种形势的发展,其实就是为了满足本人求学生涯的需要——我从发蒙到高中一年级,都在这所学校度过的。学校正大门在我家门的斜对面,中间隔着文化街这条不足十二米宽的马路。这所学校和我的缘分一直那么深,以至于当年在这所学校念过初中的一个女生,大学毕业后又回到这所学校当了老师,她成为了我的妻子。

白地市是个交通枢纽,南接永州、桂林;西通邵阳;北经衡阳、可抵长沙。湘桂铁路和322国道像两条平行线贯穿其间。文化街东西设置,全长六百米的样子。本来是完整的一条街,可五几年国家在这条街正中间建了一个粮食储备库,生生把一条街截肢,分成东西两段,西头临着汽车站;东头靠着白地市火车站,一个四等小站。

说是一条街,但在我的记忆里,我念初中之前,这条街上还没有一家商铺,所有的房子无一例外是土砖墙,只是屋顶盖着烧制的青瓦,好一点的家庭,用白灰粉刷了临街的外墙。街道也是土路,铺了些碎石子,坑坑洼洼,下雨天到处积水,晴天尘土飞扬。我听母亲说过,我们家是土改时分到的土地,盖的房子。临街两间房,后面有个园子。父亲是裁缝,手工艺制作者。母亲参加过土改工作,很积极,当过一任镇上的妇女主任,只是父亲坚决反对她入党,拖了后腿,政治上没再进步。

就是这样一条街,承载我多少无忧的少年时光,和长大后的无数烦恼。这条街的每一个家庭,每一个同辈人,我都再熟悉不过,他们都有着自己的悲喜剧。毫不夸张地说,发生在这条街上的一切,无需任何虚构,稍加整理,就是一部很好的长篇小说。

我家临街的两间房子一大一小。大的这一间,是“多功能”的:客厅、饭厅,外加奶奶、父母和我的卧室,初中之前,我与父母住一个床,上中学后,我自己找了一块门板,架了一张床,而且,我最要好的同学周祥明在我这儿搭铺。小的那间,是哥哥的。本来我们这间大房子有阁楼的,大炼钢铁时,一向对公家事情积极无比的母亲,不仅把家里的铁锅砸烂投入了炼钢炉,还把整个阁楼上好杉木楼板拆了,做了炼钢炉的引火柴。这样也好,我躺在床上,就可看到房顶的瓦片。而瓦片中有两片玻璃的明瓦,入梦前,我常常透过它,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我想,这天上的星星哪一颗是我呢?

“少年不识愁滋味”这句话就是说我的。有时,我的想法非常现实(按如今说法,接地气),只想跳出农门,吃上国家粮;有时,野心无比膨胀,经常把小说里的话挂在嘴边:“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觉得自己来这人世一遭,必定会闪闪发光。说不定“文化街8号”就成“XXX同志旧居”,供后来人瞻仰参观(这隐秘的想法一直不曾说出,就像想象中的地主“变天账”一直没被发现,但在我心里存活了相当长时间)。

如今,文化街几乎家家户户成了商铺,有卖花圈纸钱的、有开小饭店兼小旅馆的、有理发的、有收废品的;过去的土坯房都改建成钢筋水泥的楼房。只我家那两间临街的房子还一直保持原样,因有损观瞻而为街坊所诟病。前些年,哥哥和两个侄子与我商量,想拆了重建,我一直期期艾艾,不下决心。我想,如果旧房子改建了,就失去历史的沧桑感了。

如今已过天命之年,过往的诸多想法,终于像吸剩的烟蒂,丢在地上,又被自己一泡尿彻底浇灭。前几天,读到波兰诗人米沃什一句诗:“我不想成为上帝或英雄。只想成为一棵树,为岁月而生,不伤害任何人。”不知道米沃什写这话时什么年龄,好像把我的心里话给掏出来了。嗨,“人到中年万事休”。前一个月,我过五十岁生日,哥哥和两个侄子来到长沙给我做寿,他们又提起老房子拆了重建的事。我松口了:“你们看着办吧。”

文艺宣传队

恐怕,记忆稍好一点,我这个年岁以上的人,都不会不知道中国有个“小靳庄”,那可比我爷爷的“八庄门”不知道出名多少多少倍。那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

文革中,被树为典型,小靳庄就成了全国学习的榜样,城市乡村赶趟儿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白地市镇的文化中心——镇小学,岂有落后之理!于是老师学生纷纷停课,排练样板戏和一些别的节目。这是多么愉快开心的事。几乎没有人不想进入宣传队的。问题是,一个学校五个年级,将近八百师生,不可能都进宣传队啊。

文化街的严泰山、严衡山兄弟俩双双被挑中了,而且他们排练的是《沙家浜》,成为“十八棵青松”里的两棵,穿着学校统一做的小号新四军服装,腰上扎着皮带,挂一把木头手枪,让我眼热得不得了。那些被挑中排练“红心向党”节目的女同学(学校不提供服装,自己家里做),把兰花指翘得特别做作,演出时,脸上涂抹得像猴子屁股,她们就好像高人一等,在别的女生面前露出不屑的形态。我当时年小,发育晚,个头也不高,自然没被选进宣传队,很是沮丧。

我的失落被母亲看在眼里。一天,喜欢喝酒的校长,到我家打米酒,我母亲没有收他两斤酒的酒钱,提出了让我参加宣传队的请求。这一点,对校长来说,太小菜一碟了。此事,直到我上了大学后,这位校长才告诉我被开了后门。

因个头矮,很多节目我上不了,只好做些拉幕和为大家看守衣服的事情。后来,终于有个机会让我大显了一把身手。有个新节目叫《威风锣鼓》,我被选为最大那面鼓的鼓手。那真是一面大鼓,至少有我身体的六倍大。我的演出位置在舞台正中央,硕大的鼓与细小的人,产生一种强烈的对比,形成了喜剧效果。我特别珍惜这个机会,十分卖力,落点也非常准确。让我母亲和观众都竖起了大拇指。

我们最喜欢在晚上为人民群众演出,演出地点是横马路的大礼堂。因为,只要是晚上演出,我们下午就开始化妆,不吃晚饭,等演出结束后,学校给每个人发二角钱。二角钱啊,对于我无异一笔巨款,可以买一到两本连环画(也叫小人书)。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一年里有三四次。当然,那些厂矿职工家同学,不会这么想,他们拿到钱后,和老师到大礼堂隔壁的饮食店(白地市镇唯一一家)去吃一碗刚好二角钱的肉丝面。我们也陪着,但我舍不得花这笔钱,看着他们吃,偷偷咽口水。只有一次,我实在忍不住,去要了一碗“阳春面”——多么富有诗意的名字,其实,就是没肉丝的光头面——只要一角二。以我九岁的人生经验,我敢打赌:那是真正的美味!我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一滴不剩。回家路上,想想还有八分钱稳稳待在自己口袋里,就兴奋不已。

这样的好时光不是太长,好像只两年,后就不搞了。学校偶尔排节目,都是临时性的。也就没有二角钱和阳春面了。但我一直怀念那两年的岁月。

后来,我还有过参加演出的经历,两次。一次,1984年国庆节,在贺龙体育场,一个五百人的大型集体舞,电视台进行了航拍。其时,我在湖南师大念大学,我们系里身高一米七以上的男生,都抽调去排练了。另一次,2007年,我在国防大学进修,为庆祝建军八十周年,学校组织合唱比赛,那是政治任务,人人都必须参加的。除此之外,有了表演欲望时,也只能和一些哥们姐们,到“卡拉OK”厅,自娱自乐了。

看电影

电影,谁没看过?

但,看电影看出不同寻常的故事,不是人人都有的。

我这一生看过多少次多少部电影,没法统计。反正从默片到有声、从黑白到彩色、从国产到外国、从窄银幕到宽银幕,后来又到立体电影,都经历过。如今,电脑、智能手机,随时随地可以下载电影看,反而对它没兴趣了。

小时候,在白地市镇看电影还不算稀罕事,因为,有钢铁厂、汽车修配厂、火车站,还有镇郊一个部队油库,都有跑片。每月可看几次。从记事起,反反复复就是《沙家浜》《红灯记》《智取威虎山》那八部样板戏,此外只有《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情节和台词,差不多滚瓜烂熟。看多了就没意思了。粉碎“四人帮”后,情况有了改观,我们渐渐能看到一些国内开禁的老片,还有新拍摄的《侦察兵》《渡江侦察记》《闪闪的红星》等;以及一些外国电影,如,越南的《阿福》、阿尔巴尼亚的《伏击战》《地下游击队》《第八个是铜像》,罗马尼亚的《多瑙河之波》,朝鲜的《看不见的战线》《鲜花盛开的村庄》,南斯拉夫的《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等。

那时文化生活真是单调,以至于看电影已不单单是看电影,还是人民群众喜爱的消夜方式,聚集的最佳形式。反正不要掏钱,露天的。哪儿放电影的消息一传开,早早有人从家里搬了长板凳占位子。小孩子们则把看电影当做打闹开心的所在。

人在夜幕下,加上电影剧情和音乐的诱导煽情和催化,难免就有些活剧同时发生。

譬如,我八庄门的堂兄孝生哥,与张家新屋老大的媳妇阳秀,就把生产队晒谷坪里的电影看到后山的一个草垛下,成就了好事,给张家老大送了顶带颜色的帽子。说来,这个堂兄短暂的一生,就是为了诠释“人在花下死,变鬼也风流”这句话。孝生哥长得人高马大,孔武有力,但家境太贫穷了,他自己有个媳妇,外地逃荒来的,名字也叫阳秀,生下一个儿子,因穷怕了,跟着个收光货(废品)的人跑了。而张家这个阳秀偏偏喜欢他。他们的事情“穿泡”后,张家老大也没办法,不愿离婚,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后来,家里穷得待不下去了,孝生哥把儿子扔给他老娘,只身去江西一个深山林场,当了伐木工。不久,不明不白死在那里。有两种说法,一是心脏病意外发作,猝死;二是与林场煮饭女人,一个当地的有夫之妇粘上了,被她丈夫发现,设计谋害了。我宁愿相信后一种说法。

孝生哥的弟弟,绰号“所长”的爱国,也把电影看出了不一般的境界。爱国之所以有这么个雅号,有个故事。因为家穷,又没有他哥灵泛,更加讨不到媳妇了,从来没沾过女人的边。一次,他去钢铁厂偷废钢料,被抓住,送派出所关押了好几天才放出来,于是大家都叫他“所长”。《刘三姐》开禁后,“所长”还是成功地实施了一次偷盗,从汽车修配厂弄到一些旧电瓶,将电瓶芯中的铅融化,卖到废品店。拿到钱后,他跑到县城电影院接连看了三遍《刘三姐》,终于神思恍惚,跑到台上搂着银幕里的刘三姐狂吻不已。

再譬如,我的初中男同学C和女同学C,早恋,终于,在那次看完颇为煽情的《五朵金花》后,偷尝了禁果(男C,第二天不无炫耀地告诉他死党,过程如何如何销魂),于是本来学习成绩不错、被老师作为大学生苗子的他,一落千丈,最后高中都没考上。开了后门进高中,毕业后也只考入衡阳一所技工学校。而女C,人长得水灵,本就不想读书,早恋后更没把心思放学习上,成天想着如何打扮自己。这对C同学,没多久就分开了。女C,干脆破罐子破摔,与好几个不想读书的男同学都有过不了了之的情史。

其实,我们读到初中,都十三四岁了,意识深处沉睡的东西,无需阳光雨露,也开始自然萌芽了,谁又能逃得出歌德少男少女钟情怀春的咒语?那个时候,我对本班的女同学Y和W,也颇有好感,或者暗生过情愫。只是我在与女同学交往方面,一向胆小,缺乏自信。我从不主动和女同学说话,更不用说递纸条、暗地牵手了。

但我,人还是满调皮的。

譬如,初二时,我的成绩突飞猛进,让人始料不及,为了鼓励我,老师让我当了快班学习委员。我们要求晚上在教室集体自习。那时,常停电,一段时间就用煤气灯。煤气灯的灯泡,是尼龙纤维做的,点着后,不能触碰。那天,汽车修配厂放映《五朵金花》,同学们都想着去看啊!我使了计谋,在给灯打气时,“不小心”把灯泡弄坏了,明明还有新灯泡,故意说没有了。我“诚恳”地向同学们做了检讨,放假让大家回家自习。结果,在电影场,我几乎见到了全班所有同学。至于前面提到的两位C同学,那晚看完电影后,把生米煮成熟饭,似乎并不应该把账算我头上。

1979年下半年,我进入高中,学习再紧张,我对电影的痴迷程度也不减。譬如,高考前我还拉着同学偷偷去钢铁厂看电影,被学校校长发现,差点被劝退。这件事,我在散文《1981年的记忆》有过交待。这里,我讲另一件事。

进入高中,自然有不少新同学,家住和平公社铁塘桥的刘五星成了我同桌,他在学校寄宿和搭餐,周末回家,同时带够一周吃的大米。因性情相投,我们很快成为最要好的兄弟。1978年,白地市镇公所旁边新建了一个电影院,从此,开启双机放映的宽银幕电影时代。

但到电影院看电影,对我们来说,还是件太奢侈的事。有时上映新片,我去和母亲说,学校订学习资料需要钱,或者刘五星把家里带来的米卖一部分给镇上饮食店,这样凑够票钱。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后来,我发现了一个窍门。下午电影没开始,我们晚饭不吃,早早溜进去,躲在舞台上的银幕背面。我们给这种看法取了名字——“看反面”。你想,银幕那么宽,我们坐在离银幕不到一米远的地方“看反面”,必须死死仰着头才能看到,一场电影下来,脖颈酸疼得要命。但我们只能这么看,电影院定座位的,查票员来回走着,逮着你,还不罚个倾家荡产?

那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是周日,放映一部彩色新片《傲蕾一兰》。我和刚刚从家回到学校的刘五星,如法炮制,早早就潜伏在舞台银幕后面。可是,那次出状况了。本来两部放映机交替放映,画面不间断,我们就不会被发现。可是胶片意外断了,在接续的过程中,灯光一亮,就发现银幕后猫着的黑影。我们被工作人员逮着了,扣起来,没什么说的,罚款十倍。可我们身无分文,又是“看反面”,好说歹说,才同意罚五倍,那可是五元人民币啊!没办法,我被扣着当人质,刘五星跑回学校,把一周口粮统统拿到饮食店卖了,才将我弄出来。第二天,我利用课间偷偷潜回家里,从米坛子弄出十来斤大米给了刘五星。妈妈看到米坛子一下少了那么多米,问我。我说,一个同学家实在没粮食了,我给了他。母亲没多说。

关于刘五星,我在长诗《一年,漫游与还乡》写到过他。他和我一样,是个把朋友情谊看得至高无上的人。一次,我生病请假在家,他卖了几斤米,买一串油炸粑粑探视我,让我很是感动。高二分科时,我读理科,他读文科。他大学没考上,不再复读,跟人到新疆乌鲁木齐搞建筑,从小工做起,渐渐自己拉起一支施工队,赚了一些钱后,又转战到深圳。可是,不久死于车祸。死得很惨。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愿相信这一事实,只要闭上眼,我们同桌那一年的点点滴滴,就在我脑海里放一遍电影……

女同学

我必须承认,在我的潜意识里,有一丝怅惘的情绪在左右我的生活。

是什么怅惘的情绪呢?

近段时间以来,我开始写作回忆青少年岁月的系列随笔《成长中的若干个词条》。从来不关心我创作的妻子和女儿,不知那根弦搭错了,异乎寻常地密切关注起来,每一篇都读,而且,新的一篇还没下笔,就追问你写什么,还是个草稿,就要一睹为快。我开始还以为优美的文笔吸引了她们,有些沾沾自喜,一想不对,自己文笔一向都这么好,或者这么坏。要不就是这些非虚构的故事迷住了她们?也不是;自己读了读,觉得是些流水账,不过对自己的青春做个交代。后来,《看电影》里写到,初中时曾对本班女同学Y和W产生过好感。“告诉我们,Y和W到底是谁?”原来,对身边一个熟悉之人隐私的打探,这个人类共有的猎奇心理在促使着她们乐此不疲。

“Y和W,到底是谁?”她们不约而同拿出当学生时的勤学好问、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劲头来了。先是严刑逼供,我宁折不弯;此计不成又生一计,开始政策攻心,循循善诱。自始至终不做河东狮吼,但那种皮笑肉不笑让你更加胆颤心寒。我在心里感叹:唉,咱们国人活着就是累!

记得念大学时读过让·雅克·卢梭的《忏悔录》,他对自己的丑行暴露得多么彻底啊,那才是大哲学家、大教育家、大文学家的范儿。读到有这么个情节记忆犹新,他小时候爬到果树上摘果子,树下有不少姑娘捡,他就专瞄准了姑娘们的胸脯上砸,并想象着那儿的风景,有句特别传神的心理描写:“如果我的嘴唇是那果子该多好啊!”够大胆、够调皮、够色情的了。我当时就想,如果我老了,也写一本回忆的书(看来,潜意识里那个时候就有当作家的打算了),我敢不敢如此真实地再现自己解剖自己?

还是不绕来绕去了,老实交代自己的恶行吧。只要足够诚恳,拿出“斗私批修,狠挖灵魂深处一闪念”的劲头来,或许会得到宽大的。

关于Y

Y是我休学后复读时的小学同班同学,进入初中后也一直在一个班。记得她家是从上游路搬到瞭望街的,有一栋青砖瓦房。她家一直吃着居民粮,爸爸有工作,两个哥哥都是老师。是那种我只有羡慕的份儿的好家庭。Y在小学里,当着我们班的学习委员,最喜欢她的一点,人很文静——城乡结合部的小学,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大有人在,可大都疯疯癫癫的,动不动高声讲话,甚至说粗口,很早就读小说的我,很讨厌她们。

她也长得好看,水灵灵。家里条件好,却一点不娇气。经常能见到她从水井里挑水回家,和在水井边浆洗衣服——那个时候,整个白地市还没有安装自来水,居民的日常用水,全靠着镇子一南一北两眼水井。我们两家相隔不远,都共着南水井取水,所以,放学后总在挑水时碰见她。那个时候男女同学是不说话的。见了面,脸一红就别过去了。有时,她在井边漂洗衣服,看见她挽起的裤腿,露出莲藕一般粉嫩的脚丫和小腿,我的心,就像肩上挑着的水桶里的水,晃晃悠悠。

有一件事是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的。小学四年级寒假放假时,班主任老师,布置完寒假作业后,对每个同学一个学期的缴费情况作了说明。一些同学可以退些钱,但大部分同学需要补交。而我,要补交的只是一分钱。现在说起这个,谁能相信?可就是这一分钱,老师让我放假后交到学习委员,也就是Y同学手里,才可以领到寒假作业本。我当时的确身无分文,回到家后,从母亲那里要来也没问题。问题是,我必须跑到她家里找她。这可难为死我了。我手里捏着一分的硬币,在她家门外徘徊了好久,大冬天的,捏着一分硬币的手都出汗了。我最终鼓足了勇气敲了门。开门的正是Y。我结结巴巴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她显然是弄明白了。她接过一分钱后,又回到里面把我的寒假作业本递给我。我瞄了她一眼。看见她的脸红扑扑的,我不知道是被迎面的北风吹红的,还是她在家里被炉火烤红的,反正就像三月盛开的桃花,我的脸,也不由得也唰地一下子红到脖根子。她的那个样子一直留存在我心里很久、很久。

我至今记得Y的生日,她刚好比我大两个月。一次,学生填表。我交了表后又觉得一个地方没填清楚,从老师讲台上那一堆表中,一下找到一张用蓝墨水填的表格,我以为是我的,拿出来后,才知拿错了,那是Y的,字迹与我的好相似。我看到了她的出生年月日。

现在看来,我小时候是个很自尊又很自卑的人。尤其与女同学交往方面,胆怯得不行。我在《看电影》里写到过两个C同学的事,一点都没有编造,那得多大的胆子!我们那些同学悄悄谈恋爱的也不在少数。我喜欢Y,不过是心里有那么点朦胧感觉。虽然冲动起来,萌生过给她写纸条子的念头,但仅仅是一个念头而已。

读高中之后,Y念的文科。我们没再在一个班里学习。整个高中期间,我没对任何一个女同学产生过好感和兴趣。不知道是学习过于紧张,心中的目标过于明确,而变得心无旁骛;还是一些情愫只是在某个年龄阶段才产生和发酵,过去了就淡漠了。

再后来,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回到祁东,偶尔能碰到Y,我们礼貌地打招呼,或者寒暄几句。她当然不知道我在小时候曾对她暗地产生过好感。我自己的心里,对她,再也涌不起一丝异样的感觉来。

关于W

Y在我心目中的位置,很快被从永州转学过来的W取代了。这是隐秘的、也是若有若无的(不能用喜新厌旧、见异思迁来形容)。

W是我们初二分班时插班进来的。她父亲刚摘掉“右派”帽子,不久就恢复了高中数学权威老师的地位。她跟着父母从永州老家迁到祁东。W人长得瘦而高挑,配得上亭亭玉立这个词语,白净的脸上长了几颗——在我看来——瑕不掩瑜的黑痣。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身边同学中阅读课外书籍最多的人。等到W来到我们班,才知道什么是小巫见大巫了。她到底已看了多少书,我不知道,但她的每一篇作文都写得那么好。每一篇都被我们的语文老师拿出来当作范文来读。语文老师说,她的作文可以发表的,还帮她往《少年文艺》和《小溪流》杂志投过稿。我对她的生花妙笔,完全可以用崇拜这个词。后来,我担任了快班学习委员。我鼓足勇气问过她,读过哪些书,为什么作文写得那么好。她给我看过两大本她读书时摘录的笔记。笔迹一如她本人一样娟秀。天啦,她就是我心中“红袖添香,著文研磨”的那个人。当然,仅仅只在心里。

为了将自己的作文也写好,我也找了一个笔记本,专门用来抄写名言警句和风景描写的段落,并花了一些时间来背记。譬如“泰山之高,不拒砂砾之微;东海之深,不弃涓滴之流”什么的。确实有效果——你想,那个时候的乡镇中学里,学生们读书都还不多,一个学生的作文能出现一些名言警句,还不是打眼的亮色?还不让人喜欢?学完鲁迅《秋夜》这一课后,语文老师给我们也布置了一道作文题《秋夜》。我开篇就引用《西游记》里一首《秋》的七律后两句“燕知社日辞巢去,雁折荷花过别乡。”把秋天景物描绘得很萧瑟,然后采取先抑后扬的手法,写自己晚自习后回家,路过钢铁厂,看到工人叔叔炼钢铁的生动劳动场面,以及触发的感想。这篇作文不仅在本班当范文读了,还被同年级另外两个班的老师拿去当范文读。此后,我一直很重视作文练习,因为一直有个目标在前面指引着我。

初中毕业后,我和W不在一个中学念高中。1981年,她考入一所财会中专学习。1984年暑假,我回到祁东,周祥明来看我。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天天空格外蓝,阳光很灿烂,气温却不怎么高。我甚至记得自己的着装,白色短袖衬衣,我哥哥刚给我的一条紧身米黄色裤子,白色网球鞋,特时髦。如果有一副近视眼镜架在鼻梁上那就更有“天之骄子”的范儿了(我怎么总也不近视)。我们到镇上和镇外沿着铁路游荡着。就是这一天,我们碰到了W。极有意思的是,她也和我的另外一个女同学结伴走着。这一天,我们居然在不同地方两次迎面相逢。此时,她已毕业参加工作了。我们是初中毕业五年之后的第一次见面。我们一下子认出对方,都很惊讶。我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却都没说话,都只露出了笑脸。第二次迎面交会时,我鼓足勇气,向她们问好。并要了她的通信地址。

回到师大后,我们开始通信。我们谈未来、谈理想、谈人生,就是不谈爱。但我清楚自己心里萌动的是怎样一种情愫。写信、等待回信、读信,那是怎样充满甜蜜的过程。不到一年,我就大学毕业了,我不想再读书了,一是减轻家庭负担,二是自己急于想在社会大舞台上展示自己才能。可W在信中说,希望我考研究生。既然是她所希望的,我有什么理由不去做呢?不到五个月的备战,是我整个大学期间最用功的时间。除此之外,我还做了件让自己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情——W报名参加了湖南省会计专业的大学自考,我不但满长沙书店跑,为她购书(自考书非常紧俏),还将一本她要考的《高等数学》里的习题,全部解答出来,做了满满两大笔记本。

考研一结束,我回到祁东,带着给她的那两本答题笔记本(购的书,及时邮寄了。这两本熔铸了很多心血的笔记本,我想当面给她)。在她家里,我们只说些工作和学习的事,另外就是回忆初中那一年同学的趣事。但我能感到W目光里如火的温情。可是,她妈妈却泼了我一头冷水——她好像是随意地问起我家里情况,有些什么人,又指着围在电视机和录音机边上的小孩,说家里很热闹。——可我家能有什么啊?本可以说得出口的当工人的哥哥,恰恰不久前犯了事,被工厂开除了。春节之后,回到长沙,我在信中开始冷淡她。之间的误会越来越深。

不久,有一部国产电影《初恋时,我们不懂得爱情》放映了,我没看过,但对这个名字感兴趣。我和W,算不算是我的初恋呢?我沮丧极了,同时又感到自己的悲伤也是那么神圣!当我收到研究生复试通知时,却懒得去理会了。

大学毕业后,除了与妻相遇并结婚外,再没哪位异性进入我心里。我也处处小心,尽量不让心中泛起情感的波澜——因为我用自尊与自卑筑起了一道道严密的防波堤。

不久前,我从一本书里,读到毕加索与他一个情人的故事。五十五岁的毕加索在巴黎一家咖啡馆邂逅了二十九岁摄影师朵拉·玛尔。朵拉戴着绣了玫瑰花的黑丝手套,手里把玩一把小刀,不慎割破了手臂,流出鲜血。毕加索在一旁死死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于是俘获了这个女人的芳心。我一方面想起中国一句古话“是真名士自风流”;一方面又想,真不明白,这外国女人都怎么啦?在中国,毕加索的举止多像一个老流氓啊。可是…换作我,是断断乎不会目不转睛盯着一位陌生女性看的。为免生是非,我要么装作没看见;要么关切地询问她,要不要帮忙包扎?如果她不需要,我会友善地给她一个微笑,点点头,再也不会去看她了。

“难道,就没有女人喜欢过你,或者你喜欢过别的女人?”在女儿眼里,我还算得上是一个成功的男人,相貌虽不敢用堂堂二字,但作为南方人,一米七五的个头,不胖不瘦,加上职业熏陶和训练,气质还过得去。我坦诚回答她:“不是没有,只不过遵循了孔老夫子‘发乎情而止乎礼’的圣训,再就是职业本身的原因。”

英国人有句谚语:“另一边的芳草看起来总是更绿”。其实,活到这个份上总算明白了,人生就是遗憾,生活处处都是一样的。既然年轻时没有犯过那种把多余的青春激情挥洒在别处的光荣错误,如今已过天命之年,生命的河流越来越接近入海口而愈加平缓,更加没有勇气冲破命运为我筑好的既有堤坝。

捉鱼摸虾

那时的天空,有一种清贫之蓝。

物质的极度匮乏和生活的巨大压力,被大人们分解了。少年的我,更多活在一种无忧无虑的简单幸福之中。其实,我们对于生活,本来就要求不多。

文革期间的学校,老师的行为,好像更多是为了让学生们加深对于成语“不务正业”的理解——没有谁惦记着读书,也没谁理会你学习好不好。先是成立文艺队,整天排练节目;后来,学校要砌围墙,又组织我们做红砖、和泥、做坯、装窑、点火,大家干得很欢。——以至于直到今天,我对不务正业的事还有一种深深迷恋,大学学了四年数学,突然某天就全归还老师,把自己的爱好放在写诗上;诗歌刚刚摸到点儿门道,突然弃之如敝履,十年不闻不问,把兴趣又转向其他的事。回归诗歌后,去年好好写了一年诗,而今年过了四分之一,一行诗都没写出来,现又没完没了沉湎于对往事的追忆,写了这些絮絮叨叨的文字。呵呵,扯远了。

放学后,除了帮助大人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外(譬如,我周日去乌山冲砍柴,或者一清早到磷肥厂拾煤渣,累但开心着),我们有充分的时间,开展各类游戏。而我,还有个最开心的事情——捉鱼摸虾。而且,这一爱好我保持的时间最长,直到大学毕业参加工作。

由于那时农药、化肥用的还很少,池塘、小河沟、水稻田里,到处有小鱼小虾、泥鳅鳝鱼,就等着成为你的下饭菜。你只要喜欢这项劳动,总不会让你失望。

那确是真正的美味。小鱼虾,用火稍微焙干,用豆豉辣椒一蒸;或者,泥鳅黄鳝,用坛子里的酸豆角、盐辣椒爆炒出来,下饭可多吃一碗,佐酒可多喝半斤。如果将土鲫鱼,用一点点猪油蒸熟,放少许盐,那个味道鲜的,你喝过就一生无法忘记。那还是颇有营养的东西,那些坐月子的妇女总是用它来催奶。

春天雨水多,各类鱼也开始繁殖。我们放学后独自或者与其他小朋友合伙,选择一条较窄的小河沟里,一人在上游用石块和泥巴砌一道堤坝,一用网罾在下游某个地方拦腰布控,上游的人砌好坝后,再用脸盆或箢箕从水里往下游驱赶鱼儿,最后里面的鱼都落入了网罾。有时,池塘的水漫了上来,就有一些鲫鱼鲤鱼的跑到水稻田里,我们挽起裤腿,就下田捉,只要不把禾秧弄倒了。往往收获颇丰。还有种方法,是晚上到水田,放篓子捉泥鳅黄鳝。这种竹篓子是特制的,泥鳅鳝鱼钻进去后,出不来,早上起来将篓子收起来就有收获。放篓子前,我们事先挖一些蚯蚓,用柴火灰烤得香香的,用泥巴糊在篓子上,在水田开一道小沟,篓子放在沟里。泥鳅黄鳝闻到蚯蚓香,钻进去,就成了俘虏。有时,也有水蛇钻进篓子里。

到了初夏,天气转暖,我们不用脱鞋脱袜也能捉到泥鳅黄鳝。那时,水稻田里的禾苗还不高,一到晚上,泥里的泥鳅鳝鱼都爬到水面乘凉。它们丝毫意识不到即将成为我们盘中美味。我们从厂矿里弄了些废弃的机油柴油,点一个火把,看见水面的活物,用手里的叉子一插就行了。这种鱼叉也是我们自己做的。用自行车或板车轮胎上断了的钢丝,十来根弄成一样长短,我们到型具厂用砂轮将一头磨得锋利,再将从汽车修配厂弄的废电瓶里的铅,融化了,将钢针固定成女人梳头的梳子状,再固定在一根竹竿子的一头,就成了。那个时候田里泥鳅鳝鱼多,可田埂上的蛇也多,我们胆子就那么大,从来没害怕过。当然,也没听说谁捉泥鳅时被蛇咬过。

另外一种无须下水就能捕鱼虾的方法,是用四角罾。将用旧的蚊帐布,剪裁成一米见方一块,用两根竹片中间钻一个洞,从中间穿一根粗绳,一头打个粗结,另一头拴在一根长竹竿,再将蚊帐布四角绑交叉成十字的竹片的端头,就是一面四角罾。我们在锅子里将米糠炒得香喷喷的,掺一些剩饭,揉成团子,就是最好的鱼饵。用四角罾捕小鱼虾,都是在静水池塘。池塘的主人家一般都不允许。只好在夜里偷偷进行。我很小就学会了这种方法,我是跟着文化街万鹏程他爸爸学的。万叔叔会讲不少故事。为了听故事,我和万鹏程就在夜里去陪他。

盛夏来临之后,322国道两边,五七大队二队的“腰塘”和一队的“乌龟塘”,变成了我们的开心天堂,我们光着屁股,无所顾忌地在这两个池塘里,游泳、比赛着扎猛子。还可以摸到些小鱼虾。那些小鲫鱼本来就喜欢待在淤泥里,我们在水面一打闹,更加往泥里钻。我们就扎猛子潜到水里,用双手探到淤泥里,扫描着摸过去,就能捉到鲫鱼。还能摸到很多的蚌壳。一天中午,放学回家吃午饭,没什么菜,我正没滋没味吃着,街上有人在喊,乌龟塘好多人在捞鱼(由于磷肥厂加大了生产,乌龟塘受到一定污染,赔了一定数量的钱后,变成污染放养的野塘)。我把饭碗一丢,就跑过去了。好多人在拉网。我跳下去,不到十分钟就摸到一条三四斤重的鲢子鱼。我回到家里,让母亲迅速做成了美美一顿好菜。到了秋收之后,水渐渐寒冷,当然不能下水摸鱼了。这个时候,水稻收割了,稻田的水也放干了,泥巴开始变得干硬。那些夏天未被我们火把和叉子逮住的泥鳅黄鳝(其实,泥鳅鳝鱼是捉不尽的,它们总在繁殖),钻在泥巴里打算过冬,就会有个洞口留在面上。“顺藤摸瓜”这个成语放在此处,似乎也很恰当。

在捉鱼摸虾方面,我算个比较里手的人。母亲说我杀腥(会捉鱼虾的人一种外号)。但在白地市,比我厉害的杀腥人还有。最佩服两个人,一个是我小学同学李和平,地主崽子,小学二年级就退学了,从此把捉鱼捉泥鳅当成了学业。还有一个,是真正的职业选手,绰号“瓦猴子”,不但捕鱼捉虾在行,关键是他还能捉野生的乌龟王八。他身边总带着一个网兜和一支长长的钢叉,从河边或池塘边一走,就知道里面有没有货。有时,水里面冒出一些水泡,他一钢叉下去,就能叉出一只甲鱼上来。

砍柴

到乌山冲砍柴是劳动,是体力活,也是件开心事。

到达乌山冲水库,就算到冲里了。那儿离文化街的家五六里地样子,比八庄门稍近一些。

砍柴的工具很简单,一把茅镰刀、一根禾枪。茅镰刀是专门砍柴用的,比收割稻子的镰刀厚重多了;禾枪就是一根丈把长的楠竹,两头都削成了尖尖的形状。绳子都无须带的,砍好柴后,顺便砍一些藤藤绑好就行。藤藤干枯了本也是柴火。

我有不少同学是乌山冲里的。最先,我只是喜欢到同学家玩耍,和同学到山上摘各种各样的野果子,顺带拾些干枯的树枝回家,当柴火。十一岁之后,干脆砍一担柴回家。去乌山冲砍柴,当然是晴朗的周日。我带上砍柴工具,另外,斜背着书包,里面通常放一个蒸熟了当午饭的红薯。无需带水,山上到处有山泉水。

真的,砍柴是个无比开心的过程。我不明白,文化街的其他小朋友怎么没人喜欢?也可能家庭条件都比我家好,也可能他们家大人怕不安全吧。很少有人与我结伴去砍柴。那时阳光灿烂,天空很蓝,空气多么新鲜,伴随着一路的鸟鸣,我一个人走着,真的是什么也可以想,什么也可以不想。空手去的时候,往往嘴里吹着口哨,一些莫名其妙的曲调。已听过不少故事和渔鼓,也偷偷读过《水浒传》,心中的憧憬还是蛮多的。

乌山冲的同学总有人和我一起上山,譬如严忠民,他边放牛边砍柴。冲里的杂树和茅柴很丰厚,砍一担柴火用不了多少工夫。接下来,我们就开始摘野果子,譬如刺莓,譬如“茶耳”“茶萢”和酸枣。“茶耳”“茶萢”是茶树上长的那种白色的叶子和圆果,肉很厚,味道很甜,但放不了两天——“茶萢”颇像三十年后我在海南吃到的莲雾。高中开了《生物》课后,才知道“茶耳”“茶萢”其实是茶树的一种病变。最喜欢的事,还是爬到高高的树上去摘酸枣。那些从树上掉下来的皮黄的酸枣熟了,用泉水洗洗就吃,味道就是今天城里人喝的酸奶。树上摘的都是青皮的,回家后,放在一个大纸箱里,上面覆盖一层米糠,几天或半个月后,皮黄了,就可以吃了。这些东西,我常拿出来与文化街和厂矿的同学们分享,当然,我也可以从他们那儿得到一些回报的东西,譬如借他们的小人书,还有换取废弃的机油柴油等。直至今天,想起那种青翠的或者黄皮的果子,就忍不住咽口水。

乌山冲水库,是响应毛主席大兴水利的号召修建的,我哥哥还参加过修水库的会战。那里碧波荡漾,水质很好,清幽幽的,让人心里痒痒。我们摘好果子,捆好柴火,下到山下,就会下到水库游泳。等游够了,爬上来,大概到下午二三点了,肚子里的野果子已消化殆尽,我在水库岸边一边晾晒衣裤,一边吃红薯。极个别情况,也有同学叫上我到他家里吃饭。小时候,我的水性不错,尤其喜欢到水面宽的水库游泳。祁东不少水库都留下了我的记忆。读大学后,我常常横游湘江,从河西的师大那儿的河堤下水,游到橘子洲再游回。我游的最远的地方是2012年去了墨西哥的卡门海滩。

还有个好玩的事情是,是去兼做水库泄洪道的一条几里路的小溪里去捉鱼,可以搬开石块捉螃蟹。我将看好的柴和摘到的野果先寄放在同学家里,然后去捉鱼捉螃蟹。有段时间,在我们小朋友之间流行一种说法,生吃小泥鳅、小螃蟹的钳子和腿,可以长力气——谁不想长力气呢?谁有了力气,和别人打架就占上风。——就像后来动画片里大力水手吃菠菜一样,很多小朋友就不挑食,喜欢上吃蔬菜了。小泥鳅被我们用水简单洗洗就吞进肚子里。这些螃蟹的钳子和小腿,吃起来咸咸的。

到了初中二年级分到快班后,我不再砍柴了。家里条件略有好转,母亲要我集中精力念好书。但砍柴的那段记忆,一直铭刻心里,以至于上大学后,每次和同学到岳麓山,我满眼里看到的都是柴火。我记忆里还有个总不能忘记的人。他是严忠民同学的一个叔叔,是个“桃花癫”。就是到了桃花开放的季节,有一段时间神志不清。很多人说他被野狗精附身了。他蓄着长长的头发,扎个独角辫。自然讨不到女人,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无论神志清与不清,都不会伤害人,但知道砍柴。他几乎每天砍一担柴火,第二天清早去市场卖,因为太另类,总有些小朋友跟在身后笑他。每每看到这情形,我会想起自己读过的朱买臣的故事。只是他只砍柴,从不读书。他不癫时也喜欢和我搭话。

父母去世之前,妻和女儿也还没随军到长沙。回家休假,我偶尔被指派去市场买菜,能碰到“桃花癫”。他还在卖柴。现在物流越来越发达,烧煤的多了,柴火不如以前那么好卖了(好在老家不烧天然气,否则柴火真没人买了)。我向他打招呼,递一根香烟。他不接,说习惯了抽卷旱烟。我问他就这么一直做砍柴的营生?“有什么不好呢?每天砍一担柴火到市场卖了,换些油盐肉米的,自己家里再种点蔬菜,日子就这么过。还有些剩余,留着落雪下雨天开销,蛮好的!”这哪是个癫子的话,简直有点无怀氏之民的风度。

愿望

愿望是个抽象名词,又是个实实在在的东西,像阳光和空气一样,你可能无法描绘它的具体形状,但无时无刻不感受它的存在。

对正常之人来说,愿望可能是目力所及的河对岸的一棵树,借助渡河工具或泅渡,你能抵达它;也可能是树上的果子,如果没有竹篙又不会爬树,你看得见却得不到;还可能是地下的草籽,被暂时的严寒所禁锢,只要春风吹来,又绿油油的现出无限生机。

只有绝望之人,愿望、爱,乃至生命才被冷漠的坚冰死死密封。

打我小时起,好像我的很多愿望都是明确的和可以描绘的。

譬如那年五月,我读小学,受领母亲之命,走了好几里路,赶到杨旗岭大队那个小煤窑。我至今不会忘记,当拖着一筐煤从窄窄的洞口狗一样爬出来的当知青的哥哥,接过我递过去的祁东县向阳草席厂报到通知时,他是怎样的欣喜若狂,抑制不住的眼泪把黑黑的脸冲刷出两道痕迹。尽管我还小,但我知道那张薄薄的纸对于哥哥有着怎样的意义。因为报信的功劳,正式当上工人的他,在第一个周末回家后,带我去了县城。我的人生有了很多个第一次。第一次坐火车,第一次进县城,第一次吃饭时,看见有人排着队,手里拿着一沓叫“餐票”的东西,从一个窗口里,端出饭菜来。第一次吃上用粗陶缸子蒸出来的米饭,三两。那是我吃过的最香的饭!一个无比重大的愿望那么强烈而明确地在我心里萌芽并生长——我长大一定要吃上这种三两米的缸子饭(这是吃国家粮的具象表现)!为了励志(按当下流行说法),我缠着哥哥与食堂那个胖子大师傅好说歹说,还塞给他五毛钱,总算给了我一个蒸饭的粗陶缸子。我带回家里,虽然家里不可能为我蒸饭,但我把煮好的饭装这个缸子里——吃起来硬是比用家里的碗来得香——我用这种方式,时时提醒自己我的努力方向。

后来,粉碎“四人帮”,恢复了高考,我进入了初中。我人生的重大愿望有了第一次修正。初中一年级时,湖南三师有一批即将毕业的学生到我校实习。我班分了两个男生、一个女生,那是我们乡下孩子眼中真正的俊男俏女。他们的穿着打扮不一定很时髦,但十分干净得体。最让我羡慕的是他们胸前的上衣口袋(我们老家有个特殊的名称:表口袋),插着两支钢笔,一支蓝墨水的,用来自己写字做题目;一支红墨水的,用来批改我们的作业。那时,家里穷,营养不良发育缓慢的我,坐在教室第一排。当讲台上的实习老师,从“表口袋”里抽出任何一支钢笔时,金属的笔帽都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响声。天啦,这是我长那么大听过的最美妙的音乐!于是,我想,长大一定要成为他们那样的人——表口袋里插上两支钢笔。尽管若干年后,我自己没有成为胸前口袋插着两支钢笔的人,却按图索骥,找到一位这样的女教师,让她成为我的妻子。

再后来,上大学,参加工作,成家立业,也有了房子,有了车子,离我当初的目标越来越远。愿望也总在不断修正、不断实现与落空之间,构成我人生的基本轨迹……

是啊,愿望是缺口、准星和靶子三点联成的那根虚线,你可能击中了目标,也可能脱靶,当然,最令人伤心的,莫过于扣动了扳机,才发现枪膛里已没有子弹。

我想说的是,愿望永远是理想主义者的圣器。因此他抱定这样的信念:愿望始终是我的,纵然被愿望的东西可能与我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