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河流
2018-11-20柳金虎
柳金虎
1
“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大风从坡上……”我一下子惊醒了。
这歌声是我手机的铃音,已经用了好几年,一直都没换过。
夜深着。我没看表,感觉至少到了下半夜。电话是远在胶东青岭村的三弟打来的。我在新疆部队二十多年,用上手机也差不多十年了,记忆中老家的电话还从没有在这个点上打来过,一定是有什么急事。
“大哥,”三弟在电话里哭了,“咱爹怕是不行了……”
我脑袋轰的一声。这是我最害怕听到的消息。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这种惶恐不安中度日,一直都在担心那个不幸消息会突然在某一时刻降临,为此夜里睡觉也不敢关手机,甚至好几次从梦中惊醒过来,抓起手机就看有没有未接的老家来电。虽然我一直都在刻意回避那一天,但我知道,那一天迟早都会到来,就像我迟早也会老去,躲都躲不掉。
爹得肺心病已经十年了,每年进冬后,总要犯上几次,不过每次住上十天半月医院病情总会慢慢好转。三弟在电话里说,咱爹这次病得很厉害,住院后一直昏迷,医院已经下了两道病危通知。我不敢耽搁,生怕见不上爹最后一面,立即请假联系好飞机票,当晚就飞到了老家。
我赶到医院时,爹已经躺在病床上昏迷了五天,不知道吃也不知道喝,连眼皮都没睁开过。医生说恐怕不行了。娘这才对三弟说,给你大哥去个信吧,叫他回来趟。说来也奇,我回家第二天,爹竟突然醒了。
“卯,你不是在新疆吗?”爹望着我,有些不相信我在跟前。
我没有回答爹的问话。我心里正生着他的气。“怎么弄的,”我的话里充满责备,“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嘛,天冷了,不要再去拿鱼了!”
我已经知道爹犯病的原因,他是去西河沟里下网,不承想快结束时冰面突然裂了,人掉进了水里。幸亏水不深。爹回到家当夜就开始发起高烧,憋气,脸憋得青紫。三弟和弟媳赶紧把他送进了县人民医院。
爹像个做了错事的小孩,想朝我笑笑,不料一阵咳嗽袭上来,痰堵在了胸口窝里,把脸憋得青紫。正当我们手足无措的时候,一名小护士取来了吸痰器,很快将那口痰吸引出来。爹的脸色渐渐缓乎过来。
小护士说:“你们家属都先出去吧,病人很弱,需要休息。”
娘抓住我的胳膊往外拉我,“卯,那就先叫你爹好生歇歇吧。”
我给爹掖掖被角。爹无力地躺在床上,不错眼珠地望我,已经被疾病夺去光泽的脸上划过两滴浊泪。我的眼泪也一下子冒了出来。
爹是一家之主,是我们家理所当然的老大。印象中,他的精力总是很充沛,家里大事小情也都要由他来决断,就连过年给我们兄妹几个做新衣,娘也是先征求爹的意见,儿子的衣裳做成蓝色还是黑色,闺女的小褂用碎花布还是大红绸子布。爹张口就说,黑色老气横秋的,还是蓝的吧。于是过年我们就穿上一身蓝布新衣。妹妹的新衣裳几乎雷打不动都是大红绸子布,这是爹最喜欢的色彩。我只有一个妹妹,也就是说爹娘只生了一个闺女,爹对闺女心疼到极点,什么活也不让她干,我们弟兄四个为此很是不平。但不平也没办法,爹总护着妹妹,动不动说,你们弟兄四个都是男子汉,要多担待着些,将来不要叫嫚儿吃苦受罪。
出了病房,我扶着娘坐在走廊的边椅上。娘说:“你爹怕是熬不过这个年了,都七十三啦!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我劝慰娘:“您那都是迷信的说法,爹不是醒过来了嘛。”娘说:“迷信也不能不信哇。你爹年轻时,东庄的孙先生早就给他算过了,说他命里会担四儿一女,这不是准准的么。孙先生还给算了,七十三就是你爹的大坎哪,怕是迈不过去了。”娘絮絮叨叨说着。我知道这是瞎子孙先生早些年给爹算下的一卦,我小时候听爹娘说起过多次。孙先生给我爹娘算这卦的时候,爹跟娘还没成亲,我不知道孙先生的卦里到底有没有暗藏着什么玄机,但爹命里有四儿一女这件事却真的被他给说中了。而且还有很邪乎的一件事,孙先生说爹命里还担一个团长。碰巧我前年刚被提成团长。当时,爹娘正被我接到新疆小住,娘无比虔诚地说:“你看看你看看,孙瞎子的那个卦算得真是太准了。”我笑着说:“碰巧了吧,世上哪有什么神仙。”娘说:“反正,俺信这些。”
爹醒了后,基本上是在一天一个样变化着,先是能吞咽稀粥了。娘用汤匙舀了稀粥,吹凉,放在嘴边尝了尝,然后才喂到爹嘴里。爹张口接住稀粥,又闭上嘴咀嚼,喉结疾速动着,粥很快咽了下去。接着爹又能自己吃东西了,小妹把我从新疆捎回去的香梨削去皮,切成薄薄的小片,送到爹的嘴边。爹咀嚼着香梨,白色的梨汁从他嘴角流下来。
所有的变化都令我们高兴。又住了几天,爹已经能自己从病床上坐起来了,这时候春节也就到了眼前。“出院,家去!”爹说。
2
爹是一个壮汉,身高一米八,壮得就像青岭山顶的高压线铁塔。我出生时,爹就已经当上了青岭村生产一队队长。我记忆深处一直晃悠着一条扁担和一对油筐,油筐里装满黑油油的土肥,爹把扁担架上肩,挑起那担至少有两百斤重的粪筐,大步流星走在暄土地里。担子很重,爹却走得非常轻松,他上身全赤着,扁担深深嵌进肌肉里,灼热的太阳光火辣辣地罩在他身上,黑红的肌肤上挂满了露珠一样的汗滴。那些汗滴仿佛一只只生了足的小虫子,正顺着爹的脊梁颤颤巍巍往下滑落着。
我记忆中,爹每天都很忙,早起上工,他得比任何一个劳力都提前出门,去敲响那只吊在我家屋山墙外老槐树上的挂钟。钟声当当当响过之后,社员们这才打着哈欠,或者捶着腰,或者揉着红眼,男人扛着柄弯锄,女人夹着把镰刀,三三两两懒懒洋洋聚在我家屋山墙下。等人都到齐了。爹开始派活:男劳力继续上岭锄地瓜,女劳力全部去西河沟里割苇子。派工完毕,人们懒洋洋动起来。男人去了青岭山坡地,女人去了西河沟芦苇丛。傍晌,人们又懒洋洋收工回家,吃饭,困午觉。下午上工时,爹又是第一个出门,敲钟派活。日复一日,天天如此。
上小学前,我极喜欢跟爹去坡里看他们干活。当然,干活本身并无多少吸引我的地方,而是那些经常会碰到的意外收获令我欢喜不已。比如夏天割麦,时常会在麦田深处发现一窝鸟蛋,一般每窝三四个,每个蛋有拇指顶大小,蛋皮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雀斑。田间休息时,有人会捋上几把干草,点燃,将鸟蛋放在火里烧。蛋熟后,大人们一般都不太好意思跟我抢蛋吃,多数鸟蛋会成为我的腹中美食。我坐在热辣辣的地头上,每每吃得心花怒放。还有初秋割豆子,突然会在豆田里发现一个仓耗子窝,大人们便丢下手上的镰刀,用铁锨大镢去刨那耗子窝。仓耗子是专在野外生存的鼠类,它们很勤快,窝筑造得也非常宏伟,一般都是先筑出去一段主洞,然后再岔开三四个分洞,分洞延伸出一段距离之后,接着又岔开几个分洞。这些分洞有虚有实,目的是为了迷惑入侵的敌人。当你沿着一条分洞往下刨着刨着,突然便断了去路,说明你刨在了一条虚洞上,只好回过头再寻找另外出路。就在你折腾的时候,躲在窝里安歇的仓耗子就会从容不迫地从正确洞口夺路而逃。所以,刨仓耗子窝很难逮到那些肥硕的仓耗子,只能收获它们储在洞里的粮食。一个成年仓耗子的洞穴内,至少会起出半面袋子黄豆粒。大人们自然津津乐道于这些缴获归公的粮食,而我则喜欢蹲在一边观看这种寻粮过程,就像在迷宫里探宝,常常看得我心惊魄动,心潮翻滚。还有其他收获,比如挂满枝头的紫黑的野葡萄,高挑在草枝上的瓜蒌果,或者飞在草尖上的蚂蚱,等等,这些都会成为我的美食,吸引着我见天就往坡里跑。
我跟爹上坡还有另外的缘由,就是爹娘当时只有我一个孩子,扔在家里没人看。爷爷奶奶在爹娘成亲前就去闯了关东,最后到死也没回过青岭村。我对他们的印象,只是停留在一张火柴盒大小的黑白照上。
当初,爹在青岭村里并没有可供依靠的亲人,当然这是他和娘成亲之前的境况。解放前,爷爷奶奶拖着六个子女讨饭来到青岭村。一九五九年,三年经济困难,我大伯饿死在炕上。爷爷奶奶一看,青岭村非久住之地,于是拖儿带女走上了闯关东的漫漫路途。那时候,我爹正在县里的炼钢厂做工,好歹还有一口饭吃,便未跟随爷爷奶奶同行。后来炼钢厂养不起众多人,裁减了三分之二工人。爹只身回到了青岭村。那时候爷爷奶奶已经在吉林省的一个小镇上立下脚,多次打信过来让爹前去团聚,但爹始终都没去,只是在每年冬季赋闲后,去东北看一次爷爷奶奶。多年后我才知道,爹之所以没去关东,是因为娘的缘故,他们同在炼钢厂做工,同时被裁工回到乡下。爹娘成家后,青岭村便成了我的生身之地。我至今都非常感激爹娘当初的坚守,他们于艰难困苦中把根扎在了青岭山下的土壤里,让我此生拥有了一个叫作故乡的温暖地方。
无疑,爹娘的坚守是成功的。这从爹在队里的威信可见一斑。
农业合作社时代,队长是一队老少的主心骨,大人们敬重我爹,小伙伴都喜欢找我玩。我小时候就是活在爹为我们营造的这种荣耀里。但那时的我们并不知道,为了这荣耀,爹要比别人多付出多少汗水,要用多少心思和气力去赢得人们的敬重和满意?如果说,爹今天所遭受的病体折磨是果的话,那么因就种在了过去日复一日的辛劳和付出上。那些年,爹就像一头永不疲倦的黄牛,在人生的田垄上踏踏实实耕耘,为全队老少尽心尽力地付出着,为我们小家的日月尽心尽力地添着辉光。
但年少的我并没想到,钢铸铁打的爹也会有轰然坍塌的这一天。
3
爹出院回到家后,开始惦记他下在西河沟的那挂渔网。娘生气地数落他一顿,只好吩咐我和三弟:“卯,去西河沟把那破网起回来吧。”
于是,我和三弟扛着铁锨、洋镐向西河沟走去。
天已经很冷了。路边的枯草都扎煞着干硬的枝桠,枝桠上挑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西北风迎面刮来,就像一把把小刀划在脸上,生疼。
西河沟在青岭村正西二里远。说是沟,实际上是青龙河从半腰伸出的一道河汊子。河汊宽百余米,长二里许,像大树挑出的一根小枝杈。
一九七八年秋后,爹和三水叔、大脚叔、老奎叔合力干了一件惊人的大工程,他们截流了小坝,差点就把里面的鱼虾尽数打尽。后来突然降临的一场狂风暴雨挽救了那些在稀泥中挣扎的鱼虾。从此,青龙河开始被人们赋以神河的称谓,并由此派生了许多神乎其神的传说。
我爹自始至终没给我们讲过那次捕鱼的细节,我还是后来在三水叔的讲述中,渐渐还原了那件大工程的始末。那天,天刚放亮,爹他们四人便捎着干粮,推上独轮小车去了小坝。小坝是青龙河的尾巴,是一道更深更阔的河沟,沟堤上长着合抱粗的老柳树。据说,这道沟汊经常有些奇景出现,三水叔就曾亲眼见过鱼开会的场景。那是个傍晚,太阳斜到遥远的西边,天上堆满了火烧云。三水叔从小坝路过,被水面上的奇景吸引了。水面上挤满了黑压压的鱼,从鱼的青黑脊背判断,每条鱼至少有一尺长。鱼群浮在水面上,不游不动,像在听会一样。三水叔从沟边拣了一块大坷垃,用力砸进了那群鱼中间,眼见着有两条鱼被当场打翻在水面上,都露出了银白的肚皮。但等他再仔细看时,水面上已经什么都没了,只有一沟青幽幽的水,倒映着天上大朵大朵的火烧云。
三水叔的偶然发现,直接成为我爹他们付诸行动的引子。那时候农村家家都穷,没人买得起大网,一般都是用几米长的小网,在浅水区捕捞小鱼小虾。要想拥有重大收获,就只有将小坝截流这一个办法了。
爹和三水叔他们吃住在小坝边上,用了三天时间,把小坝成功截流后,又用了三天时间,将里面的水一桶一桶地舀了出来。我当兵第一次回家探亲时,三水叔绘声绘色地对我讲起了他们那次壮举。不过这时的三水叔,已经被生计压榨得没有了多少生命的激情,但他讲述当年那件大事的时候,又仿佛回到了那时,两只干枯的眼珠透射出光芒。小坝里的水舀尽后,惊人的一幕出现了,大大小小的鱼虾全都暴露在黑油油的河泥上,它们仿佛已经意识到末日来临,全都在河泥上痛苦地跳跃着挣扎着。“赶紧拾鱼!”不知谁喊了一声,四个汉子每人拖着一口长条形绵槐阔篓跳进沟底。火红颜色的大鲤鱼,通体金黄的肥草鱼,还有笨头笨脑的浮大头,土不拉几的趴鼓郎,脊上长着钢刀硬鳍的豁轧牙,应有尽有。爹他们每人拾满了两篓子鱼,可并没有人停下来。这时候意外出现了。先是刮大风,这种风是胶东一带深秋少见的狂风,风扯着沟堤两边的柳树左摇右摆,大脚叔的独轮车被风掀着连翻数滚差一点滚落进沟底,幸被一棵粗柳挡住。接着开始下起暴雨。那雨像倾倒的脸盆,浇得人喘气都不顺溜了。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更恐怖的事,爹他们费了三天工夫筑起的两米多高的拦水堤变得摇摇欲坠起来。“不好,快跑啊,快上去!”爹没命地喊起来,同时手脚并用爬上了沟堤,把装鱼的篓子都扔在了沟底。最后上来的人是大脚,他人刚爬到沟沿上,拦水堤就轰然倒塌,两米多高的浊水翻滚着怒浪奔涌而下,顷刻间就令小坝沟满壕平。说来也怪,这时候突然风住雨止,红艳艳的太阳出现在西半天,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四个汉子辛苦奋战六昼夜,到最后非但没捞回一条鱼,连自家的绵槐条篓子都丢在了小坝里,当真是丢盔卸甲,狼狈不堪。
那天,爹他们推着空车回到青岭村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时分。夜雾起了,乳白的浓雾把天地牢牢连接在一起。一路上,他们越走越感到纳闷,因为只有河边的路是泥泞不堪的,而离村越近路就越干,根本就没有下雨的迹象。这令爹他们百思不得其解。转过年后,村里来了一位游走的乞丐,有人看到他站在西岭之巅,对着浮浮泱泱的青龙河又是作揖又是叩首。村人问其故,他答,这是一条神河,河里住着一条龙哪。
乞丐的话人们都信了。自此,再也没人敢对青龙河大不敬了。连爹这样的业余“渔民”也全然没了过去的那种气魄,他虽说依旧没断了下网捕鱼,却只是在边边角角的水洼沟汊里下下小网,捞些一拃左右长的小浮鱼,再也不会贸然去深水区了。西河沟是爹自小坝失利后选择下网的最宽阔水域,但这条河沟虽然宽,水却不深,适合下小扣吊网。这么多年过去了,爹一成不变地捕捞着那些浮鱼,喂养着我们兄妹几个长大成人,他自己也在无休止的捕捞中渐渐老去,直至住院前的那次下网。
我和三弟来到西河沟,找到了爹落水的那个冰窟窿。窟窿已经被冰封住了,一截尼龙丝网还留在冰面上,已经结结实实与冰冻成一体。
爹一直在记挂着他的这挂小渔网,即便是住院清醒后,只字没提落水的事,却始终念叨着渔网没起回来,别被旁人起走了。回到家后,爹因为身体虚弱,已经不能下炕活动,但他又一次提起这挂渔网,还挣扎着要下炕,自己要去西河沟里起网。娘这才对我说:“卯,你快跟三儿去把网给他起回来吧,你爹要是见不到那网,他的心事就放不下。”
我和三弟开始刨冰。三弟一边刨一边说:“大哥,不是我说你,你别老是埋怨咱爹,咱爹是为了谁?咱可都是吃着爹拿的鱼长大的。”
的确,在我的成长记忆里,每一个温暖的画面几乎都与香喷喷的鱼有关。但是近些年来,随着爹的年纪变老,我对他下河捕鱼开始持反对态度。再者说了,现今生活不比从前,哪用得着吃苦受累去捕鱼呢。
三弟说:“咱爹差不多有两年没下河了吧,前年从你那里回来后就不去拿鱼了。这不,秋上你来电话说,过年全家要回来,咱爹这才又开始拿鱼……鱼都腌在一口坛子里,爹说你和嫚嫚都爱吃咸河鱼。”
我突然觉得眼眶发热,两行泪顿时模糊了眼前的冰碴子。
4
一九七六年常被后来的人们比作“分水岭”。这年,国家发生了倾天倒地的大事,毛主席、周总理、朱老总相继辞世。这一年,我爹的人生也发生了重大逆转,他曾经的辉煌被一次偷偷的捕捞彻底改写了。
这是那年早春,刚刚十岁的我亲身经受了那场寒流的冷冻。
那时我正在青岭村小学上四年级。我的三个弟弟一个妹妹都已相继出生。家里五个孩子当中,我和二弟三弟都开始上学,不到学龄的小弟照看着更小的小妹,五个孩子五张口,都是光吃不挣的主儿。一家七口人一年到头的吃喝用度全靠爹娘挣工分支撑着,生活艰难可想而知。每年开春总是我家最难过的日子,上年秋分到家的粮食所剩无几,地里的新粮都还遥遥无期。能吃上一顿饱饭,成了那时候的我最大的盼望。
尽管爹娘没白没黑地在生产队劳作,但那些贫瘠的土地却没有奉献出人们所期盼的丰收果实。就在这时候,我爹只好把目光偷偷地瞄向了村西那条青龙河。他决定为着我们几个孩子的肚子去冒一次险。
青龙河是一座二级水库,据说在省里头都挂了名。水库不小,东西四里宽,南北八里长,一年四季河水泱泱。周边六七个村与河相依,长年累月,人们引河水浇地,挑河水饮牛,农闲时到浅水区支上一面小抄网,捞些浮鱼小虾河蟹之类,拿回家改善生活。记忆中,爹很早就成了青龙河的业余“渔民”,小时候,我们家的饭桌上时有煎得焦黄喷香的小河鱼出现,成了我童年时代清贫单调饮食中最难忘的一抹记忆。
但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到青龙河捕鱼成了一个禁忌。那时有个专用名词叫作“资本主义尾巴”。谁敢触碰,就要被割掉“尾巴”。
身为队长,我爹当然知道这些禁忌。但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就在晚饭桌上,爹看着我们兄妹几个抱着老瓷碗,把里面残存的一点点地瓜面粘粥舔了又舔,终于下定决心:“不管了,今黑夜就去下网!”
娘有些担心:“听说东庄又被抓了一个,戴着纸帽子游街了呢。”
爹说:“不管那些,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孩子们饿出毛病来。”
娘于是不再吭声,只是发出了一声深深的叹息。
那个夜,娘一直没睡。我们都上炕躺下后,她披着老棉袄,把爹送出大门外。起初我还能听到爹离去的脚步声,但很快就跌进了梦乡。
我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的时候,天依旧黑着。家里那盏从来舍不得点亮的油灯已经被挑到了最亮,还有一盏遮着玻璃罩子的马灯在无力来回晃动着。爹已经回到家,他浑身衣服透湿,被五花大绑着。爹的身后是几个外村的汉子,有一人手里还捏着一杆油乎乎的步枪。
爹被人家抓了现行!他撒下的小网还没为他带来多少收获,就被大队部的执勤民兵抓住了。他们把爹扭到家中,一阵翻箱倒柜,寻找爹走资本主义的证据。娘和我们几个都吓坏了,只是躲在墙角无助地哭。
搜查自然是一无所获。
一个嘴角长着一颗黑瘊子的人道:“够了,这挂小网就够他喝一壶的了!”他转过身,又对娘和我们宣布:“你男人不听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话,腚上长出了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代表大队宣布:立即抓走!”
这个时候,爹的表现令我感到了震惊,但更多的是无助和害怕。爹被五花大绑着,望了望娘,又望了望我们,突然哞的一声嚎开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爹哭。爹的脸上糊着泪,写满害怕,也写满绝望。
然而就在爹即将被推出门的刹那,一向软弱胆小的娘突然大叫:“天老爷哪,活不下去啦!”娘叫喊着,向走在后面那个瘊子扑过去。
瘊子连头都没回。那个持枪的民兵一枪托把娘捣在了地上。
几天后,公社召开批判大会,一批现行犯被定了罪,爹被定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黑典型,撤销了队长职务。现行犯们都被装在一辆拖拉机的拖斗里,由持枪民兵看押着,在全公社挨个村子游街示众。
几十年过去了,我到现在仍然清晰地记得一九七六年三月那个阴冷的日子。青岭村泥泞的胡同里,爹和外庄的七个现行犯们,双手被绑在身后,头上戴着高高的纸帽子,在泥水胡同里低头耷拉脑地游街。其中还有一名妇女,据说她在炕洞里偷养了两只兔子,一只母兔还下了一窝幼崽。十年后的一九八六年秋天我参军离开故乡时,这名妇女已经成为全县有名的养殖大王,在一个大规模的会议上,她披红挂花地被县长请到主席台上,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介绍饲养家兔发家致富的经验。当时我曾经感慨地想,不知道她是否依然记得十年前的那次被人强迫游街的经历。但想必她早已淡忘了,因为在那条相同的路上她没有止步不前。
没有止步的还有我爹。后来,爹差点成了一个职业“渔民”。那次轰轰烈烈的小坝捕捞,就是在这之后不久上演的一场宏大剧目。
5
可能跟爹心情好有关系,出院回到家后,虽说爹一直没断了打针吃药,但身体恢复得奇快,过年前已经能够下炕到天井里晒太阳了。
爹披着一件军棉大衣,靠墙根坐在一个矮马扎上,眯眼看着三弟在拾掇渔网。我坐在爹旁边,能清晰听到他喉管深处响过的呼噜声。那声音令我感到沉重和压抑。我能体会到,爹每一次呼吸所付出的艰辛。
三弟将渔网挂在晒衣绳上。渔网很凌乱地堆成一团,尼龙丝扣互相缠绕,已经很难理出个头绪了。那天,爹是去西河沟起网时掉进冰窟窿里的。事实上,那个冰窟窿是他前一天下网时亲手刨的。冬天用吊网捞鱼很费周折,须在冰面上刨出两个窟窿眼,一般窟窿都不会太大,水桶粗即可,然后把吊网的一头系在一根长长的细竹竿上,由这个窟窿眼送进水下,贴着冰面往前引,从另一个窟窿眼里拖出来,再把吊网两头的拉线用冰碴子固定住即可。这种吊网的工作原理其实非常简单,上面的浮子和下面的铅坠会使网在水下自动伸展开,宛如在水里加了一面细密的网墙,鱼们经过的时候,只要一钻进网扣,就进不成退不得,只有乖乖就擒的份儿。但吊网的工作原理不同于拖网,拖网是赶尽杀绝式的捕捞,不论大中小鱼全都一网打尽,而吊网的原理则是张网待鱼,又因网眼限制,小鱼会顺着网眼游过去,大鱼则会在网前掉头另觅他途,因此只能捕捉那些跟网眼相当的鱼类。小时候我曾一度感到惊奇,为什么爹拿回家的鱼无论个头肥瘦都是出奇地齐整,仿佛被精心挑选过一般。
三弟渐渐把渔网理出了一个头绪,正在一扣一扣地重新摆顺。昨天我们从冰窟窿里起出渔网时,渔网已经在水里被扭成了一团,网眼上挂着两三条小鱼。估计是渔网在水里时间久了,网住的鱼都挣脱了。
爹望着晒衣绳上的渔网,自言自语:“这挂网,七八年啦。”
三弟说:“买网时才花了十块钱,这些年拿的鱼早就够本了。”
爹脸上有了笑意:“赶明儿,嫚嫚跟她妈回来,就煎鱼吃。”
我已经接到了爱人的电话,明天她和小嫚就能够到家。本来,我们早在秋天就已经计划好,春节带着女儿一块回家过年。这些年,或许我自己也已人到中年的缘故,每逢春节最想回的地方就是老家。爹娘都已慢慢老去,对于长年在外的我来说,跟他们见一次面就少了一次。
“小嫚最爱吃我拿的鱼……”爹笑着,但紧接着被咳嗽打断。我的心一紧,赶忙凑过去帮他捶背。爹伸手制止了,“没事,不碍事!”
出院前,医生对爹的身体进行了一次全面检查。在办公室告知我们结果的时候,医生说得很委婉:“大爷这病不容乐观,你们家属要有思想准备,情况不好马上送到医院来。”我和二弟、三弟、小弟、小妹齐声问道:“怎么个严重法?”医生说:“从片子上看,大爷的肺已经出现了纤维化症状,这说明肺功能已经很差了。这是肺心病人晚期症状的典型表现。”我说:“有没有药物可以缓解呢?”医生摇摇头:“不是药物能解决问题的,总之,别让老人生气,别受凉感冒,别……”
我说:“医生都说了,你的病不严重,就是别受凉,尤其是不能再生气了。”爹爱管个闲事,动不动就要生点闲气。就在刚才,三弟媳炒菜时在锅里多放了几滴豆油,爹忍不住数落了两句。弟媳明理,不跟他计较,爹倒把自己给气得不停地咳嗽起来。我这才把他扶到天井里。
爹喜欢跟我聊天,当然主要是喜欢听我讲。我说的每句话,他都听得仔细。前年到部队小住时,每天晚饭后,我都要陪着爹娘在家属区散步,跟他们讲各种见闻,爹偶尔插上句感叹词:“把他的!”我知道他所感叹的并不是事件本身,而是在对儿子的讲述表示赞叹。
爹咳完,说道:“我这病,怕是已经没什么大好的啦……”
我说:“还是那句话,三弟家的事,你以后就别再操心了。三弟两口子也都是奔四十的人了,里里外外都不差。你和娘就安安心心地养自己的老吧,爱吃就吃点,爱动弹就出去走走,别总是自己找气受。”
爹说:“都是一辈子毛病了,看了不说,心里头憋屈呢。”
三弟道:“咱爹这是操心操惯了,你想让他改还真不容易呢。”三弟把拾掇顺当的渔网用绳子一捆,继续说,“就说每年种地吧,我都种了二十多年地,啥时该下种该浇水该施肥,我心里都有一本账呢,可咱爹总是不放心,一遍一遍地提醒着,除非他眼不见了才能心不烦。”
我说:“那就常换几个地方住住呗,等过完年,你和娘再到我那里去住上一段时间,之后再去县城的老二家,再到东庄的小妹家……”
爹说:“哪里都不去啦,外面啥地方都比不上家里好。”在爹娘的心目中,家永远都是青岭村这个有着四间瓦房一座天井的住所。无论是去新疆我的小家,还是到县城的二弟家,或是东庄小妹家,爹娘都像住亲戚家一般不自在。这些年,爹娘每次去我那里,最多住上两个月,不会超过三个月,不管我们怎么挽留,都不愿意多住。前年是住的时间最长的一次,三个月零八天。其实到住满两个月的时候,爹娘就开始急躁起来,爹每天都站在窗前望天,一望就是小半天,娘甚至已经悄悄收拾好了回家的提包。后来由于爹突然生病,住了十天院,出院后我又以医生要求休养为由,留爹娘硬是又多住了二十天。住满三个月时,我又用买车票紧张拖延着,硬留着两位老人又多住了几天。不料住到了最后几天,爹吃饭都没了胃口,晚上也整夜整夜地睡不着。爱人劝我:“别硬留了,硬留恐怕要憋出毛病来。”我这才下了决心。那天,我把两张卧铺票拿回家的时候,爹长出一口气:“把他的,这下可以家去了。”
三弟把渔网装进一条塑料编织袋里,准备扔到放杂物的南屋。爹冲着三弟喊道:“三儿,挂在东墙的橛子上,别叫耗子咬了……”
三弟应着。我忍不住叹一声,爹啊,您真是操心操惯了。
6
爹和其他现行犯游完街后,又在公社里被关了半个月,天天学报纸学文件。爹没上过学,连写自己的大名都挺费劲,自然搞不懂那些报纸文件里成行成段的句子的意思,每次一组织学报纸他就打瞌睡。
这天是公社大集,娘决定带着我去“探监”。“探监”这个文绉绉的词汇是从娘嘴里说出来的。娘说,你爹在监牢里肯定遭罪了,俺从电影上看着那些坐监牢的人都被打得少皮没毛的。那时候作为小学四年级学生的我,虽说在学校里并没有学到多少有用的真知识,但我至少知道了敌我的区分。从电影和小画书上,我一眼就能看出好坏人来,好人都长得方脸大盘,而坏人则一律长得鬼头蛤蟆眼的。我还知道我们的监牢里是绝对不会打人的,我们连敌人的俘虏都会优待,怎么会打人呢。
娘从好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做准备。她把榆树皮捣成浆糊,在里头搀上地瓜面,摊在鏊子上烙了十张大饼。每一张饼都有小锅盖大,两面都烙得焦黄,闻上去香喷喷甜腻腻的。咬一口,软里透着绵绵的香。
娘挑出两个略小的地瓜面饼,分成五份,给我们兄妹五个吃。把剩下的饼一个个卷起来,整整齐齐码进包袱里。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娘对我说:“卯,今天不上学,你跟娘一块去给你爹探监,送点吃的。”
十五里路,我和娘走了靠近两个小时。傍晚时到了公社驻地,我们东打听西问道,总算找到了爹他们被关押的地方。那是一个废弃的会议室,有好几间屋,屋里没炕,地上铺着麦秸草,草上铺着破席子。现行犯们都像木偶一样坐在席上,似乎都在困晌觉,但看上去都没困着。
门口有个民兵背着枪在站岗。看见我们,喝道:“站住!”
我和娘有些害怕,连忙站住不动了。那人喝问:“干什么的?”
娘战战兢兢说:“俺来探监的,给孩子他爹送点吃的……”
那人说:“胡说八道,探什么监,你们这些现行犯的家属。”话虽不友好,人却走到近前来,伸手捏捏娘挎在胳膊上的包袱,“去吧,东西送下就快点家去,要是叫公社领导撞见了,把你们一块给抓进去。”
娘忙不迭地应着,一把扯起我的胳膊,往关人的房门前跑去。
爹显然已经听到了我和娘的声音。我们走到门前时,他正趴在门上那扇没有玻璃的小窗口望我们。爹的脸上闪耀着奇异的红光。
“哎哟他爹来……”娘一见爹的面,呜的放开了哭声。
“别别……”爹望了望在远处转着圈踱步的那个民兵,示意娘趴到窗口上,之后迅速从怀里掏出五个窝窝头,塞到娘的老棉袄袖子里。
“这是我偷着留出来的,拿回去给孩子们吃。”
“卯他爹,那你自己吃啥?”娘说着,眼泪汪汪地又要哭。
爹说:“把他的,原先真没想到,待在这里边还挺享福呢,一顿饭人家给管两个窝窝头。”爹说着,脸上漾起了幸福的神色。
娘说:“卯他爹,你不是哄俺吧,坐监牢还有这么好的事?”
爹说:“哄你干甚,这都是我省的干粮,我估摸着你准会来。”
“等等,还有呢。”爹小声说着,又望了望那个背枪的影子,然后抓过娘胳膊上的包袱,快速回到铺席上,变戏法似的,从席下又摸出来五六个窝窝头。同室的两个现行犯见了爹的举动,二话没说,每人也都慷慨地贡献出自己节省的两个窝窝头。爹麻利地打开包袱,将这些金黄的窝窝头全都包进去,捆结实,又迅速将包袱挂在了娘的胳膊上。
“卯,拿着吃!”爹又把一个硬邦邦的窝窝头塞到我手里。
“卯他爹,那些人没打你吧?”娘望着爹,有些不放心地问。
爹说:“打倒是没挨过打,就是整天待在屋里听人家念报纸,念得俺光想困觉。你看,这些日子也没干过活,我觉着自己都胖了……”
爹的确是有些胖了。他被押回青岭村游街那天,娘担心我们兄妹几个看见爹游街难受,就从天井里锁上大门,不允许我们出门。但我还是偷偷趴在墙头上看到了爹。爹的脸色又黑又瘦,头上扣着纸帽子,上面用毛笔写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现行犯”。爹的头垂得很低,从我家墙外游过的时候,他没抬头。那一刻,我满心希望爹能抬抬头,只要他抬头就能看到我。但爹最终也没抬头看我一眼。我为此伤心了好几天。
“卯他爹,他们要关到啥时候才放你……”娘又开始抹泪。
“谁知道哇……”爹的眼泪也流了出来。
我本来没想到哭,但看见爹娘都哭了,也咧开嘴哭出了声。谁知道这一哭不要紧,那个背枪的民兵闻了声,急三火四地奔了过来。
“好了好了,赶紧离开,家去吧!”民兵开始赶我们走了。
爹抓了一把鼻涕,抹到门框上:“你和卯快回吧,别牵挂我!”
我和娘走出老远,回头看的时候,爹还趴在门窗上冲我们摆手。
路上,娘说:“也挺好,让你爹住里面享几天清福!”这时候,我嘴里正起劲嚼着那个干硬的窝窝头。窝窝头放的日子可能久了,就像块钢硬的石头。但掰下一块放到嘴里,用牙轻轻一磕,立马就成了沙沙的碎面,口里满是棒子面的香味。我掰了一块放进娘的嘴里,娘用力咬巴着,脸上漾起一丝笑意。“还是棒子面吃着香啊!”娘幸福地说。
爹省下的这些窝窝头,陪伴着我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日子。
娘把窝窝头全部晒干捣碎,又还原成棒子面,掺进了地瓜面和地瓜蔓子里。这些东西,成为我们家这个春天里享用的最美味的吃食。
7
半夜里,爹又被一阵咳嗽憋醒了。这次咳嗽不同往常,他的嗓子眼里就像被堵上了什么东西,呼吸很不顺溜。爹坐在炕上,咳得整个上身都匍倒在炕席上。娘轻轻为他捶着后背。爹的脸憋得红里透紫。
我赶紧爬起炕,给爹倒了一杯温水,加上两匙蜂蜜。出院后,我跟爹娘睡在东间屋里。晚上熄了灯,我们躺在炕上常常半夜都不睡,说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爹的心情一直都很好,咳嗽也轻了不少。
爹喝了几口水,喘息着说:“把他的,又做了那个梦……”
娘怨道:“别老是寻思那破事了,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爹说:“我一点也没往那上面寻思,谁知道偏偏就梦着了。”
我问爹做了啥梦。爹说:“也没啥,就是小坝拿鱼的事……”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坝拿鱼那件事,应该是爹几十年“渔民”生涯中最失败的经历。这么多年过去了,爹从未跟人讲起这件事,我也从未从爹的口中亲耳听到他对这件事的述说或评论。我不知道这件事在爹的心灵深处留下了怎样的印记。不过我能想象出来,当年那个耗用了他们四名壮劳力整整六天的捕捞工程,最后却是以那样一种灰溜溜的方式宣告结束,它对四名付出心血却未取得收获的汉子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
“从头年开始,你爹老是做这个梦。”娘告诉我,“都是梦着满沟的大鱼呲着牙,把你爹围在了中间……说得我心里都瘆得慌……”
我劝慰道:“梦都是反的,梦着鱼可能跟爹经常拿鱼有关系。”
娘说:“怪的是,你三水叔也做过一样的梦。那天跟你爹去他家串门子还说,他叫鱼撵着,差点就没爬上沟崖,你说吓人不吓人呢。”
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鱼恐怕早就长大了……”
娘说:“听说有一扇门板那么大的鱼呢,可能成精了吧。”
我顿时明白了爹娘的言外之意,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鱼本来就是人间的一道菜,它们活着就是供人吃的。”我说,“在海里生长着更大的鱼,有咱家的四间房子这么大,轻轻一扇乎翅膀,一艘小船就被掀翻了,也没听说他们成精成怪的。”见爹娘听着,我继续说,“住在海边的渔民,经常能抓到这些大鱼,一条大鱼一村人分着吃呢。”
爹突然又冒出来一句:“我们四个,已经走了俩啦!”
我说:“大脚叔和老奎叔走的时候我知道呀,他们两个都是得了病去世的。就说大脚叔吧,得的急性肠梗阻是不是?实际上,这个病算不得要命的病,当时要是马上送医院去做手术,很容易就能治好的。”
娘叹了一口气:“你大脚叔是真遭罪了,吃不上喝不上,一口牙早就掉光了。有一回,我上坡回来,见他坐在树底下啃干巴饼子,满嘴也没个牙,凉饼子又硬棒,他就用牙床使劲磨呀磨的,怪可怜人……”
爹说:“他是生生叫三个儿三个媳妇那些杂碎们给折腾死了。”
大脚叔生了三个儿子。大脚婶去世那年,我刚参军离开家。四年后我回家探亲的时候,大脚叔的大儿子已经成了家。他按农村人娶媳妇的规矩,为大儿盖起四间瓦房,置办上小四轮拖拉机,而这些已经耗尽了大脚叔的平生积蓄。大脚叔没有别的进钱门道,只有带着几个儿子在土里刨食,风里雨里,不敢安闲。忙完地里,便又忙着下河捕鱼。大脚叔的捞鱼工具是一挂拖网,选好一片水域后,由两个儿子每人肩膀上拉着粗粗的网绳,搂底包抄,一网下去,大大小小的鱼就会装满一脸盆。大脚叔拿鱼跟我爹不一样,我爹都是拿回来一家人吃,而大脚叔则是挑到镇集上去卖。但是卖鱼的日子并非一帆风顺。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青龙河作为省二级水库,已经由省里下达了禁捕令,沿河人家捕鱼捞虾再也不敢明目张胆了。进入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村里的侯书记在县水利局亲家的帮助下承包了青龙河,捕捞由此开始解禁,但这种解禁是有限度的,只是局限于对侯书记,其他人捕鱼只能在偏远的沟汊里下网,或者半夜趁侯书记的人不注意偷偷到主坝撒上几网。尽管艰难,却没有阻止大脚叔发家致富的脚步。就这样又是几年后,他为另外两个儿子也盖起了瓦房,置上小四轮拖拉机,并为他们娶回了媳妇。至此,大脚叔辛苦半生,为儿子盖房娶媳妇的重任终于宣告完成,但他也因此累出一身病,两腿关节因风湿变形,最后成了瘫子。按说,大脚叔该歇歇了,享享儿子儿媳们的清福。谁料,瘫痪的大脚叔竟成了三个儿子家的累赘,谁家都不愿意伺候他,三个儿媳非但不给他饭吃,还成天指桑骂槐,恶言相向。
爹娘一齐叹息着,东间屋里的气氛一下子显得很沉闷。
一顿,娘又说:“大脚临到闭眼都一直眼馋咱家。你们哥几个都挺争气的,老大是军官,老二当了工人,老小上了大学,只是苦了老三在家养老顶家。可老三孝顺,有口好吃的先让着老人。都羡慕咱哩。”
爹跟着笑起来:“谁说不是,要不我就特别佩服孙先生。”
娘说:“要我说那孙瞎子真是挺神的,他怎么能算出几十年以后的事呢?”爹说:“他要没这点本事,人家也不会叫他孙神仙的。”
爹娘说的这个孙神仙,我小时候曾经见过几面,都是他到青岭村来讨吃的时候。那时候农村家家都穷,尤其像我们这样子女多而劳力少的家庭,尽管爹娘整天都在生产队劳作,每年分的口粮却总是不够吃。
孙先生虽说以乞讨为生,但他跟来村里讨饭的其他叫花子不同。他不要生食,也不要钱,只要饭,一个煮地瓜,一块棒子面饼,或者一碗热乎乎的高粱面黏粥都行,要到饭后,就在人家门边一坐,现场或吃或喝进肚子。我印象中,他穿得破破烂烂,手里捏着一根油黑的竹棒,在地上戳戳点点着走。他的眼睛还能睁开,不过眼珠是往上翻的,似乎想看到什么。孙先生会摸手相算命,这让他成为与其他乞讨者不一样的乞者。我见过他给人算命时的样子,抓着对方的手,拇指在人家掌心里反复揉搓,一双眼睛往上翻着不停地眨巴,同时嘴里还念念有词。最后说出来的算命结果一般都是好,这也好那也好,把来人听得心花怒放。逢到有人问诸如家里几口人、几个孩子之类的实际问题,孙先生一般不会正面作答,只是说儿女双全、香火绵延、家庭兴旺之类。他最拿手的还是替人预测未来,比如啥时能找到对象、将来会有几个孩子、最后能活到多大等等,掐算一番之后,很快就会告诉结果。现在想来,并非孙先生果真有什么能掐会算本领,要是有,他自己就断不会落魄潦倒、乞食为生了。之所以给我爹算出这等神似之命,应该只是一个巧合吧。
我和爹娘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但我心里头却仍在缠绕着爹的那个梦。我知道,从科学角度讲,梦不过是人类大脑皮层对日间事物思维的延续反映,但一个梦里反复有着相同的内容,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只能这样想,当年小坝捕鱼,留给爹的或许是一个噩梦。
我们该用什么办法,帮爹从那个梦里走出来呢?
8
在青岭村的历史上,一九八〇年绝对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年份。这年春天,大包干开始了,生产队的庄稼地都被分到了家家户户。
这年,爹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庄户人常讲的“日头正当午”的人生好时候。分到了土地,庄户人都出奇地勤快起来。爹比他当队长那些年更卖力了。用爹的话说,过去卖力,累死累活也没啥指望,现在就大不同了,地是自家的,出力越多,地里收成就越好,谁还不卖力呢。
事实上,这时候,爹的目光不仅仅盯在自家那二十亩地里。他心里萌生出一个宏伟的设想,他要承包那条青龙河,在河里养鱼。
这是爹在一九七六年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时的意外收获。他们在那个废弃的会议室里住了半个月。这半个月,让爹和外村几个现行犯成了朋友,他们私下里经常交流报纸文件之外的话题。其中一个人就说到了青岭村西这条大河。爹还记着他说过的话。“我要是你,”那人说,“将来就吃那条河,当渔民!”那人挤牙膏似的,又吐出两句,“但不是撒网打鱼的渔民,而是养鱼。”爹的眼前顿时浮现出那种景象,水波荡漾的青龙河,鱼跃虾蹦,爹摇着一艘小木船,在鱼虾堆里欢快地穿行。
但是,爹的宏伟设想最终没有成为现实。“水库属国有,不承包给任何私人。”这是来自官方的言辞。还有一个重要原因,爹害怕了。
的确,爹对身边这条青龙河越来越心存畏惧。而且这畏惧随着他年龄的增长,也逐渐变得强烈了起来。尽管爹仍旧撒网捕鱼,我们家的饭桌上自一九七八年之后一直也未曾中断煎鱼这道美味,但类似进军小坝时的那种豪情在他身上已经不复存在。他就像一个怕水的孩子,脚步始终滞留在那些波澜不兴的浅水区,对深水区从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爹的确是在有意回避着主坝。我不由想起春天青岭村在打麦场上抓阄分地的情景。可耕地被编上序号写在一片片巴掌大的白纸上,揉成小纸团,装进筛子里供让大家抓,抓到哪块地就要哪块地。爹抓到的正是小坝边的一块地。这本是一块方便灌溉、旱涝保收的上好庄稼地,但爹却不愿要,最后硬是跟别人换了一块土质差的地。回家路上,娘不满地嘟囔了几句,爹沉着脸,一声不吭。现在回头想想,这时候爹的内心深处就已经筑起了一道提防小坝的河堤,他不愿重新回到那个地方去。
一九八六年秋天我参军的时候,爹才刚刚过了四十五岁生日。
四十五岁的爹,头发已经白了大半。最让我不忍看的,是他脸上那些纵横交织的皱纹。我一直都没留意过,这些纹路何时爬满了他的脸。
离家那天,下着雨,爹执意送我去县城。从青岭村去县城,须步行五里路到公路边坐汽车。我和爹出了门,他扛着我的提包,我抓过来放到自己肩上,他又抓过去放到他肩上。爷俩并排走,谁都没说话。
爹的步子仍旧坚实有力,迈出的每一步都落地有声。但是,在爬青岭山前一道泥泞的沟坡时,他的脚步明显吃力起来。我一手把爹肩上的提包接过来,一手架着他的胳膊,几乎把他架上了那个坡顶。爹的呼吸变得粗重而沉缓,鬓角的白发里,有豆粒一般的汗珠悄然滚落下来。
“老啦!”爹的脸上涌起愧色,喘息着说了这两个字。
我本欲对爹说“您不老”,但终究没说出来。我想起五六岁那年跟着爹去地里,曾亲眼见爹凭着过人臂力制服了一头惊牛。当时,女青年菊正站在牛拉的铁耙上耘地。那头牛本来老老实实在暄地里走,菊也站在耙上优雅地扭动腰肢,尖利的铁耙齿在地上划出一排美丽的曲线。谁料,牛突然哞的一声怪叫,拉着耙发力狂奔起来。菊当即吓傻了,一腚蹲在耙上嗷嗷大哭。牛在蹿,耙在颠簸,菊若不幸颠落进耙空里,那些尺把长的铁耙齿会从她身上划过,后果不敢想象。人们吓呆了,一些妇女似乎已经预见到血淋淋的后果,蹲在地上嗷嗷哭起来。这时候,一个人冲了上去。那是我爹。我没看清爹是如何揪住了那牛的鼻子,他硬生生地把那头重达千斤的壮牛按倒在地上。这件事被青岭村的男女老幼讲鼓了好几年,那时候的爹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但是英雄终究会走向暮年,雄心壮志也有渐渐消弭的一天。
或许唯有回忆,才能让世间留住那些英雄们的昔日风采。
9
三弟和我一起来到县城火车站。我爱人与小嫚乘坐的是一趟途经县城的特快列车,火车要在这个简陋的县城小站停靠两分钟。
我们赶到县城时,二弟已经等在了火车站。火车尚未抵达。因为临近春节,县城小站显得很热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不少人提包背裹拖儿带女,大抵都是返乡过年的外地客。还有不少无包无裹的闲人,比如我们哥仨这般,都是等待接站的。无论去者接者,都显得很心焦。
我们买好站台票,穿过一条窄窄的地下过道,来到站台上。
等火车的间隙,我跟二弟三弟讲起了爹做过的那个梦。
三弟插言:“从头年起,咱爹就老是做这梦,怎么劝都不管用。”
二弟道:“我寻思,可别是叫青龙河里的鱼精怪着了吧……听说咱村这河里经常出些奇景呢。”没等我和三弟搭腔,二弟继续说,“听说有一个菜贩子从坝顶上经过的时候,一阵风刮过来,把他的秤砣给刮进了坝里。你说怪不怪,那个铁疙瘩漂在水面上不沉下去。菜贩子卷起裤腿下水捞秤砣,结果下去后再也没上来。听说是被一条几米长的泥鳅精拦腰缠住给拖进了水底……”二弟讲的这个故事虽然纯属荒诞,但却听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事实上,关于这条河的传闻的确很多,最有鼻子有眼的传说是河里住着一种怪物,时不时出来兴风作浪。我不由想起当年那名游走乞丐,他站在西岭之巅说,河里住着一条龙。似乎就是从他“断言”之后,关于这条河的各种版本的神秘传言开始多了起来。
当然,什么泥鳅精啊、龙啊怪啊之类的传言,全都是子虚乌有。正如哲人说的,这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神仙。既然没有神仙,那些亦神亦鬼的传言顶多只能是乡野谣传罢了。既是谣传,就不必理会,更犯不上用它们来吓唬自己。应该说,这是一种理性认知态度,也可以说是一种科学态度。遗憾的是,持这种态度去认识事物、看待世界的人并不多,这就为各种神鬼传言大行其道提供了丰富的土壤。这土壤就是人心。心里有,世上就有;心里无,世上则无。从这个角度讲,爹做过的那个吓人的梦应该与他的心理有关,他放不下当年那次失败的捕捞。要想让爹摆脱噩梦的缠绕,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他卸下那次捕捞的纠结。
我突然想到一个帮助爹打开心结的办法:陪爹再去一趟小坝。让爹身临其境,或许会有帮助。“不可能的!”三弟嚷起来,“咱爹自从那年捞鱼之后,就再也没去过一次小坝。他好像有意在躲着那地方。”
现在,我基本可以断定,那次失利的小坝捕捞,给爹留下的恐怕并不仅仅是一次失败的捕鱼这么简单,或许还有别的。到底是什么呢?爹从未吭声,三水叔尽管对我讲过捕鱼的全过程,但也仅仅是一场失败的捕捞过程,四个壮劳力苦战六昼夜最终一无所获,仅此而已。按说,区区一次捕鱼失败不足以对爹构成重大影响,可爹为何一直搁不下呢?
我突然又想起了三水叔,或许可以从他身上找到什么。当年一起到小坝捕鱼的四个人中,已经有两人撒手西去,既然爹一直不肯开口,也只有三水叔能够帮助我们解开其中谜团了。我决定待会儿接上爱人和小嫚回到家后,立即去看一看三水叔,再跟他深入聊一聊。三水叔已经瘫在炕上五年了,除了我爹之外,应该说很少有外人去他那弥漫着一股尿骚味的里间屋看他,我相信我的出现,三水叔一定会很高兴的。过去每次回来探家,我总会去他屋里坐一坐。或许是年老的缘故,三水叔也总会絮絮叨叨讲起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而且差不多每次都要讲到小坝捕鱼,而每次一讲到这件事,他的两只干枯的眼珠立即就会透射出灼灼光芒,使我没有理由不相信,这壮举对他的影响也是非常深远的。
“大哥,快,火车来了!”我正沉思着,二弟喊起来。
特快列车从西边鸣着笛呼啸而来。火车头经过站台时,汽刹开始释放威力,车轮与铁轨摩擦着,列车行进的速度渐渐减慢,最后停下来。
卧铺车厢门打开,小嫚最先跳下来,看见我之后,飞扑过来。
这是小嫚第二次回老家。第一次是在五年前夏天,那时候她正要升小学一年级。在家一个月,跟爷爷混得最铁。爹每天去西河沟下网,小嫚都会缠着跟了去,站在沟边看爹涉水下网,看渔网从水里一扣一扣地拎上来,看雪白的浮鱼在网扣里翻滚跳跃,高兴得了不得。也是,在钢筋混凝土的城市里出生长大的孩子,哪能体验这些乡土的乐趣呢。
小嫚还最喜欢吃这些略含着土腥气的浮鱼,在这一点上,我们父女俩的饮食习惯出奇地一致。娘每次煎鱼时,小嫚就已经急不可待地等候在锅台边上了,娘一边煎鱼一边逗她:“小花猫,馋鱼吃,不吐骨头不吐刺。”等第一锅焦黄的浮鱼装进盘子里,也便到了小嫚开始享用的时刻。这时候,爹便成了专职的择刺工,见小嫚吃得欢喜,爹的脸上挤满了笑纹。上次在家一个月,家里饭桌上几乎每天都要有一道煎鱼,吃得我都有些招架不住了,小嫚的兴趣却始终不减。爹一边择刺一边心疼地数落我和爱人:“你们也别把钱捂得太紧,该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就买上点,孩子正长身体呢!”我爱人有些尴尬:“爹呀,这熊孩子在这丢人现眼呢,她啥没吃过,大虾螃蟹都不吃,却对这些小破鱼感兴趣。”爹道:“贵不见得就是好东西,只要孩子喜欢,就算不值钱也是好东西。”
小嫚在我怀里撒娇的工夫,二弟三弟已经接上了我爱人。我们会合到一处,还没顾上说句话,三弟腰间的手机突然响亮地唱了起来。
是娘打来的电话。接完电话,三弟一脸凝重:“三水叔走了,今过半晌的事儿。娘说胜利刚到咱家报过丧,叫我去他们家帮忙哩。”
三水叔死了!我心里一咯噔,紧接着便涌上一股难言的痛悔。我刚刚计划的一切再也无法实现了。当然,最令我难过的并不在这里,而是又一位我所熟识的老人走了,况且这位老人与爹一生都那么要好。
10
我第一次探家是在参军四年后。这时候已经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青岭村经过十年大包干滋润,已透出了殷实和富足的气象。填饱肚子再也不是人们关心的内容,家家户户都过上了顿顿吃白面馒头的日子。
富人已经开始成为村里一些冒尖户的称谓。爹曾经萌生的那个宏伟梦想,如今已经被别人变成了现实。我回到家的时候正是秋天,青龙河也像满坡的庄稼一样,进入了秋捕收获季节。这天晚饭前,我站在秋风鼓荡的青岭山顶,望见了一幅热火朝天的捕捞作业场景。一挂长长的拖网,从青龙河东岸一直延伸至西岸,更特别的是,两台七十五马力链轨拖拉机冒着黑烟,缓缓拉动了那挂大网。陪我上岭的三弟说,拖拉机都用上了,真是发财发急眼了。三弟告诉我,拿鱼这人就是侯书记,你当兵走那年,他被免了职,就承包了水库,这两年真发了,听说每年光鱼就卖好几万块钱呢。我说他哪来那么大本事,能把这河给承包下来。三弟说,听说他亲家是县水利局的头头,包河还不是人家一句话的事。
拖拉机像蜗牛一般慢慢往前移动。那挂大拖网收得越来越紧,我能看见网里的鱼在翻腾,白鳞在西斜的日光下显得明晃晃的,很刺眼。
我和三弟回到家的时候,爹正坐在门槛上拾掇几把小镢。马上就要开镢挖地里的棒秫秸了,工具要是不拾掇利索,会影响秋收的进度。
爹边往镢圈里揳一根木楔子,边说:“听说老侯又在拿鱼?”
三弟说:“这回下手更狠,用上了拖拉机,扯东到西一网拉尽。”
爹手上一哆嗦,斧头砸偏了,没有敲到木橛子上。
三弟说:“这一网下去,河里的鱼差不多就该全拿光了……”
爹突然有些紧张起来:“老侯这杂碎,这是要作孽呀!”爹恨恨地骂。其实骂老侯的不只爹一个,青岭村多数人提起老侯都不舒坦。
也难怪,大家都在河边生存,望着一河月,用着一河水,凭什么你老侯一个人发财呢!晌午时我曾在村口碰见大脚叔,他肩上扛着一挂沉甸甸的拉网,看样子刚从河里捕捞归来。但是,大脚叔的脸上并没有那种鱼虾满舱把家还的喜悦。他恨恨地说,妈拉巴子,好好一条河,被个死老侯给搞得乌烟瘴气的,害得俺连下了好几网,也没见到几个鱼。
这阵子,太阳已经偏西。我仿佛听见了河边拖拉机的轰鸣声。
三弟继续说:“他这一网下去,拉上来的鱼准得堆成一座山。”
爹已经干脆扔下了手中的活计,他点了一袋旱烟抽起来。青蓝的烟丝在爹的头顶缭绕着。四年时间过去了,爹的白发几乎爬满了头顶。
娘在灶间做饭,小妹蹲在灶前帮着烧火。
“老侯这个挨千刀的,他这是要伤天理哪!”娘说,“这可是一条神河哪,神河不是谁都能随便戳弄的。看着吧,绝没他的好……”
娘的话音还没落下,一声闷雷就在天空中炸开了。说也奇怪,本是大放晴的天,突然间就云卷云舒,黑云很快就遍布了整个天空。
接着是一声连着一声的炸雷,闪电在云层里像巨蛇一样飞舞。
雨点砸了下来。敲得瓦片、水桶、缸瓮噼噼啪啪作响。
“看看吧,”娘的声调里透着忧虑,“惹得天老爷发火了不是!”
爹也开口了,声调有些颤抖:“真是一条神河啊!”
第二天,青岭村上上下下传遍了一条奇闻:两台七十五马力链轨拖拉机拖着一挂连东扯西的大网,正一点一点往坝顶挪动。坝顶上,一溜停着三辆挂了大拖斗的解放卡车。侯书记站在其中一辆车斗上,一手拤着腰眼,一手夹着一支箍了黄屁股的烟卷,脸上写满了喜悦。大拖网形成的包围圈在渐渐缩小,水里的混乱局面在不断加剧,几个巨大的漩涡仿佛深不见底的黑洞在吱溜溜旋转,红鱼、青鱼、黄鱼、白鱼在惊恐地挣扎与跳跃……突然一个更大的漩涡盛开在鱼群中央,紧接着便响起了沉闷的炸雷,顷刻间,阴云密布,大雨滂沱。而几乎就在同时,拖网的钢丝绳“啪”的一声崩断,即将收获的群鱼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侯书记是被人们七手八脚从解放卡车拖斗上给抬下来的。其时他已经浑身透湿,脸色铁青,昏迷不醒,当即就被送进了县人民医院。
这时候,有人开始联想到十三年前的一九七八年,我爹和三水叔他们在小坝捕鱼的奇巧经历。也是在鱼群即将彻底打尽的时候,突然间风云变幻,大雨如注,最后结局也是堤倒水涌,整个捕捞功亏一篑。
第一个发生联想的人是我爹。那天晚上,爹没吃饭,很早就爬上炕躺下了。起初娘以为他病了,冲着里间屋的炕上连问了好几遍,爹都未吭声。半晌,才听到爹悠悠地长叹了一声:“这真是一条神河啊!”
娘说:“那年,你和三水几个去小坝捞鱼,不也碰上了这景么?”
沉默。半天,爹才道:“我就是想起了那年捞鱼的事……”
娘说:“有啥可想的,折腾了五六天,连个鱼毛也没见着。”
爹不吭气了。我很想了解那次小坝捕鱼的细节。事过十几年,爹从未亲口对人讲起过。在青岭村,了解小坝捕鱼始末的恐怕没有几人。
第二天,我去了三水叔家。三水叔的日子过得挺艰难,三水婶很早就去世了,抛下两个闺女和儿子胜利,由三水叔一手拉扯大。我当兵的第一年,三水叔的大女儿出嫁,第二年又嫁出去二女儿,现在家里就剩下他和儿子胜利。为了给胜利盖新房娶媳妇,三水叔已经操碎了心。
我是晚饭后走进三水叔家门的。家里没开灯,黑乎乎的,胜利不知去了何处,三水叔一人坐在灶前抽烟。通红的烟头在他面前忽明忽灭。
见我进门,三水叔连忙起身,拉亮了灶间那盏昏暗的电灯。
我们的话题很快谈到了一九七八年的那次小坝捕鱼。
“那些鱼哇,”三水叔的脸上现出激动的红光,双眼也闪着熠熠光芒,“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多鱼……我拾了满满两篓子……”
正说着,响起开门声。胜利回来了。三水叔的话戛然而止。
11
我们回到家的时候,天还没黑。爹正在等我们,见到小嫚,爹高兴地伸出手:“嫚嫚快过来,叫爷爷看看是不是又长高啦?”小嫚扭扭捏捏来到爷爷跟前。爹开心地说:“两年没见着,咱嫚嫚又长高啦!”
我爱人拿出为爹买的一套缀满富贵花的暗红色衣裤说:“爹,您身子骨还好吧?”爹说:“真是,净爱花闲钱!我死不了,还得亲眼看着咱嫚嫚上大学呢……”话没说完,一阵咳嗽袭来,爹的脸憋得青紫。
小嫚显然没见过这么要命的咳嗽,站在爷爷身边不知所措。一旁的二弟赶紧上前给爹捶背。爹咳了一阵,吐出口痰,喘气才顺溜起来。
“把他的,”爹说,“老天爷,连口气都不叫人好好喘了。”
我们说话的时候,三弟已经去村后的小商店买回来五刀烧纸。这是农村登门祭奠死者的基本用品,一刀纸表示爹娘送的,余下的烧纸算作我们兄弟四个每人一刀,就连在外地上大学的小弟也都不例外。
娘催促:“三儿,趁着天还没黑,赶紧送过去吧。”
爹说:“不中,我也得去趟,再见上三水兄弟一面……”
娘道:“你连自己都顾搂不过来,就别跟着去遭那罪受了。”
爹没理会娘,下了炕。小嫚赶紧将爷爷的鞋子提起来递过去。爹边穿鞋边对娘说:“赶紧煎鱼吧,小嫚来家了,今后晌就吃鱼!”
爹出了门,我和二弟一边一个搀着,三弟和小弟提着五刀纸,在前面走着。临近春节,天气依然寒冷。夕阳挂在村边的枯树枝上,感觉不到丝毫热度。路上,爹的情绪很低落。病体闹是一个原因,主要的还是因为三水叔去世。“人哪,”爹喘着说,“谁都没有几年好时候。”
我心里漫上一股悲凉。曾几何时,爹和三水叔他们还都是些顶天立地的壮汉。那时候,天是他们的,地也属于他们。然而就在谁都不曾留意之间,岁月抽走了他们的一身豪气,把他们推到了人生的暮年。
拐过一条胡同,便看到了三水叔家的门楼子。两条白布吊在门楼两端的瓦檐下。白布在冷风中飘拂,间有间无的哭声从天井里飘出来。
爹的身子抖颤起来。我担心爹太激动,于是抓紧了他的胳膊。
爹几乎是扑进了那个门楼。他嘴里呜呜响着,如诉,像哭。“三水兄弟哪,”爹的喘气又急又粗,“三水兄弟哪,我来看你啦……”
三水叔静静地躺在炕席上,身上遮盖着一床白单子。胜利和他媳妇跪在炕前地上,两人都身着孝衣孝帽,见我们进门,一齐哭了起来。
爹坐在炕沿上,抖着手揭去盖在三水叔脸上的白布。三水叔的眼睛紧闭着,脸上神色安详,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笑意。看起来,三水叔走得并不遭罪。虽说他瘫在炕上这些年没捞着出门看看光景,可在吃喝上没受着屈,胜利和他媳妇做得总体不差,他起码比大脚叔享福多了。
胜利抹了一把鼻涕,甩在身后的地上,之后在棉袄上擦擦手说:“俺爹晌午头刚吃了一碗饺子,接着困了个晌觉,哪承想就再也没起来。”
胜利媳妇拖着哭腔道:“爹呀,你好歹过了这个年哪,爹……”
爹坐在炕沿上老泪纵横:“你们都走了,三水哪,你还有大脚、老奎他们两个,都去了那边……剩下俺一个,你还比我小大半年呢。”
爹继续说:“还是走了利索哪,谁都有这一遭,与其活着遭罪,还不如走了。”胜利跪在炕前又嚎了起来。爹继续说自己的话:“世间事都是有牵扯的,你们几个都走了,下一个就该俺啦。俺也快了……”
爹说着,又吭哧吭哧咳嗽起来。一口痰堵在他的嗓子眼里,呼噜呼噜直响。我们兄弟几个都担心爹的身体受不了,一齐劝他回家。
爹说:“罢罢罢,天老爷什么时候叫走,就走吧!”
12
那年,爹过罢六十大寿,我把他和娘接到部队小住了一段日子。
这是爹娘第一次出远门。从故乡胶东到乌鲁木齐没有直达列车,须从青岭村搭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长途汽车到省城,然后从省城坐上直达乌鲁木齐的特快列车。在县城工作的二弟放心不下,生怕两位老人没坐过火车迷了路,一直把爹娘送到省城,再送上卧铺车厢才放心。
火车在路上跑了三天三夜,爹娘跟着紧张了三天三夜。爹不敢爬到中铺上躺着睡觉,他怕火车一晃荡从铺上掉下来,于是在下铺坐了一路子,而坐在下铺上也不时用手摸摸胸口的那只内衣兜。兜里装着几百块钱,尽管衣兜已经用一只别针给关住了,但爹总担心钱会顺出来。娘也坐在下铺角上,困了就缩在角落打个盹,她一直用手攥着座位旁边那个提包把手,包里装着一袋子小米,一包晒干的河鱼,还有一块花布。
就这样,两位老人缩在下铺上,艰难地熬过了三天三夜,直到在站台见到了我、爱人和刚百天的女儿小嫚,爹娘才咧开嘴露出笑模样。
“把他的!”爹说,“一路子把俺吓得够呛,生怕遭了贼偷。”
娘说:“车里乱糟糟的,全是些生人,俺怕被人家拎走了包。”
我爱人抱着小嫚咯咯笑了起来:“爸妈,其实啊,您二老的担心都是多余的,火车上的治安,比咱地面上不知要好多少倍呢。”
我说:“爹娘这不头一次出远门嘛,担惊受怕是正常的。”我伸手搀起爹的胳膊,“头回生二回熟,下次再坐火车就不会这么紧张了。”
爹不好意思起来。娘说:“还下回啊?这一趟就够了。”说着,娘从我爱人怀里抱过小嫚,摇晃着说:“看俺嫚嫚,长得又白又胖!”
回到部队营区的家属院,过营门岗的时候,爹显得有些拘谨。哨兵向我敬了个礼,我也给哨兵还了一个礼。爹也冲着哨兵扬了扬手。
我对爹说:“部队的营区,安静。过两天您就习惯啦。”
但让我没想到的是,爹直到住满一个月也没习惯下来。
一天晚饭后,我陪着爹娘在院里散步。爹说:“治不的了,俺现在觉着胆气越来越小,见了生人都打怵呢。”娘说:“俺看着也是,人家都是越老越精明,你可倒好,越老越不如小啦。”爹显然不太满意娘的评价,瞪着眼说:“你个老东西净会瞎咧咧,俺啥时候怕过事。”娘也丝毫不示弱:“你个老东西别牙犟,你怕事的时候还少吗?”爹说:“你指出一个我瞧瞧?”娘说:“就说小坝拿鱼那回,你再去怎么啦?”
爹不吭声了,仿佛被别人揭了短处一样,脸胀得通红。
我不由想起多年前的那天半夜。爹回到家,浑身的衣裳就像在水里浸过一样,人也宛如遭霜打了一样毫无精神。他始终一声未吭,脱掉身上的湿衣,一头就钻进了被窝里。这一觉,爹整整睡了两天两夜。
自此之后,爹再也没去过小坝,甚至也从未提过小坝这两个字。
就是从爹娘的这次对话开始,我心里埋下了那个问号,我开始猜想那次失败的捕捞背后一定有些什么。或许并不单纯有如三水叔所曾经描绘的那样简单:惊天动地的大工程,直面收获的大喜悦,拦堤垮塌的大恐惧。如果仅仅是这样,就不会让爹如此避讳了。而且从那次捕捞之后的这些年来,爹竟然像躲避瘟疫一样远离小坝。这其中若无隐情,实在解释不通。若有隐情,又会是什么呢?后来,我找了几次机会,想跟爹详细聊聊小坝捕鱼的始末,但爹仿佛已经忘了那事,始终不肯多语。
我要是问急了,爹就会低下头说:“别问啦,不光彩的事,说出来丢人。”我说:“失败没什么不光彩的,就连伟大人物都说过,失败是成功之母呢。”但爹并未被说动:“失败就是失败,还有啥光彩的?”
爹娘在我这里刚刚住满一个月,就执意要回家。怎么劝都不行。
那天,我送爹娘去火车站。车站上人潮如水,你拥我挤。我提着包走在前面,爹拽着娘的胳膊,紧紧跟在我身后。过检票口时,爹娘被疯狂的人群挤在了后面。我返身回去寻找,看到两个老人站在人群旁手足无措,仿佛两个充满了怯意的孩子。那一刻,我的眼泪奔涌而出。
13
除夕这天,是个暖暖的艳阳日。除夕一过,旧岁也就过去了,我和爱人也就该带着小嫚踏上回部队的路途。我心里充满了沉重和不舍。
吃过早饭,爹突然说:“趁着老大还在家,我想出趟门子。”爹说着,又开始吭哧吭哧咳嗽起来,边咳边说:“去小坝看看……”
我们全都吃了一惊。娘最先喊起来:“他爹,一个冻得梆硬的破小坝有啥看头!”三弟也说:“是啊爹,等春天化了冻再去看吧。”
娘还在继续劝:“他爹,你连路都走不了,爬着去小坝啊!”
爹没吭气。半晌,又固执地冲我喊道:“卯,推车子来!”
爹要坐着独轮车去看小坝,这是我们事先都没想到的。三弟媳妇悠悠地说:“哪还有车子呢,我过门第二年,就当劈柴给烧火了。”
三弟媳妇说得没错。那架吱呀作响的独轮车,曾经作为庄户人家生计支撑的大物件,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已完成历史使命,彻底退出了农村的舞台,取而代之的是牛马驾辕的地板车和轰隆作响的小四轮拖拉机。
三弟说:“想起来了,胜利家的车子还在呢,我这就借去!”
趁三弟借车的空档,爹嘱咐我:“卯,别忘了带上两刀烧纸。”
爹要去祭河!这个词在我脑子里一闪。我不由想到了曾经阅读过的史册典籍,对于祭祀有过很多描述。祭河,主要是祭祀河神,祈求风调雨顺,护佑平安。当然,用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纯粹都是一些封建迷信活动,但由此所带来的精神和心理上的抚慰,却是毋庸置疑的。
我们走上了去小坝的路。爹坐在独轮车一侧,身上围着厚棉被。为确保平衡,车子另一侧放上了一块大石头。三弟推着车,小弟扯着一根绳子在前面拉着,我和二弟跟在旁边。爷五个浩浩荡荡向小坝开进。
爹的精神头奇好。“当年哪,”爹指指脚下的路,“我和你三水叔他们几个,就象今天这样推着车子,沿着这条小路就去了小坝。”
我突然意识到,爹此行,是要揭开他心底的一段隐秘往事。我曾经有过的那些揣测、想象甚至担心,或许在今天都能得到明确的答案。
小路从河边往下游延伸。这时节的青龙河已经被冰冻封裹,青幽幽的冰面上,铺开了大雁的粪便,到处是星星点点的绿。小时候,我曾经挎着提篮来河边捡拾过雁粪,将其晒干后,会成为很好的燃料。它们燃烧在灶膛或者火盆里,没有丝毫粪便气味,有的只是散着青草气息的温暖。河心处仍聚集了一群大雁,至少上百只,能够听到雁群的低吟。
远远的,已经望见了小坝堤上的柳树,枝干光秃,了无生气。
爹感慨道:“啊呀,都好几年没来过这里啦,那些柳树看上去又长粗了不少!”三弟接着道:“这边没有咱家的地,我也是轻易到不了这地方来的。”一顿,三弟又说:“其实也挺好,这里离家太远,上趟坡光路上就得花掉半天工夫。”爹说:“合作社那些年,社员们到小坝地里干活,都磨磨蹭蹭的,工夫全耽误在路上了。”说完,爹笑起来。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爹让住了车子,说:“就是这里了。”
这就是爹、三水叔、大脚叔、老奎叔他们当年捕鱼的地方。这也是那个让四条汉子成就了壮举同时又耗去六天终无所获的伤心之地!
小坝看上去要比西河沟窄得多,但因为毕竟是主坝下游的缘故,水自然很深。当年,爹他们拦起的那道河堤有两米多高,但那时候的河水远没有今天的规模,因为水资源保护的原因,沿河四周的雨水大都注入了青龙河,而青龙河主坝的水位比过去至少抬高了两米。此刻,小坝水面上结着墨绿色的冰,冰面上印着地板车的辙痕,想必是附近村庄那些不愿绕路的行者们遗留下来的。连车都能过,足见坝上的冰有多厚。
我知道,当年,爹他们四个壮劳力,用了整整三天时间,将眼前这条小坝拦腰截断。又用了三天时间,将里面的水尽数舀干。大大小小的鱼虾暴露在河泥上,它们仿佛已经意识到末日的来临,全都痛苦地跳跃着挣扎着。这是一项多大的工程啊!今天,随着青龙河水位抬高,已不可能再有人靠着铁锨和水桶,就能够把爹他们当年的壮举重现一遍。
爹说:“三儿,在河边烧点纸,磕个头吧!”三弟按爹的吩咐,在小坝边点燃了那两刀烧纸,等纸燃尽,跪在那堆纸灰前磕了一个头。
“当年啊,”爹眯眼望向小坝,声调平缓,“我们筑起了两米多高的拦水堤,那等于把青龙河的尾巴给截断了。你们不知道,那河里的鱼啊虾啊,铺了厚厚一层哪。”“赶紧拾鱼!”不知谁喊了一声,四个汉子每人拖着长条形绵槐阔篓跳进沟底。拾鱼的环节,通过三水叔绘声绘色的描述,我早已耳熟能详。火红的大鲤鱼,金黄的肥草鱼,笨头笨脑的浮大头,土不拉几的趴鼓郎,脊长钢刀的豁轧牙,应有尽有。爹他们每人拾满了两篓子鱼,然而尚未来得及送上河堤,河堤意外垮塌了。
爹说:“这些年,我谁都没讲,那堤是我有意弄塌的……”
14
爹的身体完全垮下来,应该是从六十五岁生日开始的。这时候爹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爬满了纵横交错的纹路。而且,性情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开始变得絮叨起来,虽然依旧喜欢管管闲事,却全然没有了昔时的那种霸气。用娘的话说,你爹的心变得越来越像个老娘们了。
这时候,时光进入了二十一世纪。变化最大的是农村,延续了几千年的肩挑手种的农耕模式已经彻底改变,拖拉机、点播机、洒药机、收割机、剥米机等一应机械化设备走进了家家户户。农民种地进入了最享清福的现代化时代。爹娘已经退到幕后,成了一对赋闲的老人。当然说赋闲也并不完全准确,只是不需再下地干农活了。实际上,农村并没有纯粹的闲人,即便是那些苍老得行动不便的老人,也还是要坐到晒麦场上赶赶鸡鸭,或者坐在大树底下照看照看孙辈。除非是那些因病躺进了医院,或者已经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老人,他们才可以完全闲下来。
爹闲了下来。地里的农活不再需要他插手,家里的大事小情也用不着他去定夺了。尽管三弟一如既往向爹作着各种各样的详尽而又及时的请示和汇报,然而一切却都只是一种形式上的坚守,更像是小辈在恪守的一种礼貌。爹仍旧把这些事情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絮絮叨叨,不厌其烦发布着他的见解、意见或者是命令。三弟每每认真听着,不住地点头,虽不见得句句都会落实到他将来的行动里,却也从未在爹的面前表现出不耐烦或心不在焉。我们都看得出,三弟是在竭尽全力为爹维护着他在这个家庭的地位甚至威严。这让爹的内心得到了极大安慰。
赋闲的爹又开始把大部分时光投到青龙河上。他几乎每天都要到河边转一转,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只是顺着水边走走路,像一个渔民在巡查水势和鱼情。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在西河沟一带转悠,从未去过青龙河下游的小坝。有时候也用铁锨撅着他那挂小吊网,去西河沟的浅水区下上一网。爹自始至终坚持着他的信条,那就是拿鱼只用吊网,只把网下在西河沟浅水区里,只网那些个头肥瘦差不多的浮鱼,而且只吃不卖。
最后这一条,让爹这个业余渔民变得很是与众不同。早先,大脚叔就曾奚落他,守着一条金银河,过着一世穷日子。大脚叔正是靠着一挂赶尽杀绝式的大拖网,先后为三个儿子挣上新瓦房、娶回新媳妇,算得上靠河吃河的一个出色例证。但爹不眼馋,他曾规劝大脚叔手下留点情,别把河里的鱼虾都赶尽杀绝了,要是这样的话会伤天害理的。大脚叔经常嘿嘿一笑:“有侯书记在前面顶着,咱怕个球!”那时候,侯书记已经在青龙河里捞到了很大实惠,他采用的拖网比大脚叔的大许多,而且经常驾着机动船到河心下网,几网下去鱼就满了舱。后来,这两个人先后出事了。先是我第一次探家时,侯书记用拖拉机拉网捕鱼失利昏倒在车斗里,结果送医院后没撑上半年就死了;接着就是大脚叔,起先是瘫在炕上,没过多久也走了。爹感叹道,这都不是没缘由,是报应哪!
说起来,爹的那挂小吊网很争气。每次下好网,他一般都是在沟边坐半天,随后起身回家,过了晌再去起网,这时网扣里已经有了白花花的鱼。若是夏天,爹都是站在齐腰深的水里,一边收网一边摘鱼,碰到那些误闯网扣的小鱼,他都会小心取下来,顺手在水里放走。重获自由的小鱼轻捷地摆摆尾巴,偶尔使出一个打挺跃上水面,击打出一串欢快的水花。望着那些开心游走的小鱼,爹的脸上总会浮起笑纹。
再后来,爹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尤其气温低的时候,经常咳嗽和憋气,去一趟西河沟,即便是空手步行,路上也得休息好几次。
前年,爹过七十大寿,碰巧我出差路过家乡,顺道便把爹娘接到部队来小住了一段日子。这时候,爹刚从医院出院回家,身子骨还非常虚弱。在我这里住的时候,娘经常数落他:“人都这个样子了,还天天往河边跑,拿回家的鱼,也没人稀罕吃!”我也劝道:“以后就别再去遭那罪受了,日子好过了,谁还稀罕那些东西呢。”爹听着,未吭气。
爹已经真的老了。想想,他这辈子很不容易。年轻的时候,与父母兄弟远隔万里,所有的苦难都是自己吃,所有的眼泪都是咽进自己的肚子里。后来生养了我们兄妹五个,时时操心我们的吃和穿,牵挂着我们的冷与暖。尤其在那些物质极度匮乏的年月,他用自己的全部心血为我们擎起了一片蓝天。我经常不敢细想,爹这辈子到底吃过多少苦啊!
15
爹坐在独轮车上,缓缓向我们展开了那段往事的画轴——
一九七八年农历九月末,秋收秋种已经结束,农村即将进入长达小半年的冬闲。这时节,农村已经出现了新气象,最典型的就是一度萧条的镇集又红火了起来,人们有的挎着自家菜地里产的青菜,有的挑着自留地里新拔的萝卜,或者赶着一头半肥的克罗猪,拢着一窝长毛兔,在集市上声调洪亮地讨价还价,这些无不显示着一个崭新时代的开篇。
三水叔找到我爹:“时代变了,咱哥几个再也不用守着一条河吃苦受穷啦!”三水叔讲完他的设想后,脸上冒着红光,“俺已经联系好大脚和老奎,再加上你,咱四个就够了。”似乎担心我爹不动心,末尾他又加了一句肯定语,“俺早就想好了,那绝对是一桩大买卖!”
这就是当年小坝捕鱼的起始。提议由三水叔发起,大脚叔、老奎叔全力响应。按照三水叔估算,一斤鱼在集上卖两毛钱,小坝里的鱼少说也得有两千斤,或许不止这么点,那天他碰到的鱼开会奇景,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三水叔说:“咱就按两千斤算,卖出去就是四百块,咱四个每人一百。怎么样?”三水叔双眼冒着亮光。我爹还有些犹豫。他心里残存着余悸,毕竟离他被割“资本主义尾巴”才过去两年时间。这件事对爹的影响是巨大的,他感到这是他平生最大的耻辱,想起来就觉得脸上无光。但爹最终还是动了心,让他动心的缘由还是一个穷字。
我后来作过一次比较,一九七八年的一百块钱,大概相当于现在的数千元。但那时人人都穷,拥有百元存款的人家恐怕并不多,尤其对农村人来说,实在是一笔巨款。那时候,爹娘在生产队苦干一年,我们家到年底往往才能分到十几块钱现金,而且这还是收成好的年份,多数时候都是“缺扣”,即倒欠生产队。到一九八〇年大包干时,我家拖欠生产队“缺扣”款数额已经达到了五百元,压得全家都喘不过气来。
爹他们每人推着一辆独轮车,车子两边各捆着一口长条形的棉槐条阔篓,一口篓子里装着一包袱干粮、一盆咸菜和一陶罐开水,另一口篓子里放着铁锨、水桶等干活家什。当时,他们并不知道完成这个活计最终需要多长时间。因为,截流小坝壮举,在青岭村里从未有过先例。
六天后,他们实现了最初的设想,成功拦截了小坝,舀干了里面的河水,把一沟底鱼虾暴露在淤泥里。“赶紧拾鱼!”四个汉子拖着大篓子跳进了乌黑的淤泥里。收获的过程是喜悦的,同时又充满紧张。没有人说话,只有呼哧呼哧喘粗气的声音,还有大鱼小鱼绝望地拍打淤泥的噼啪声。我爹正好站在那道拦水堤下,他脚下的鱼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着他。爹的两手发抖,心脏就像要跳出胸膛,这感受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不知道别人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感受。很快,每个人的两口阔篓都装满了。篓子里的鱼一律张着大嘴,似乎在发出着绝望的呼喊。
这时候,突然出现了异常天象,风刮起来,暴雨倾盆而下。
然而,没人理会,人们还在不停地往篓子里装鱼,装鱼。一直装到篓子完全满了,又堆出一个小山尖,他们还在往那山尖上加着高。
伴着一道闪电,一个念头在我爹的脑子里亮了起来。望着即将被捉净的一沟鱼虾,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奇怪的幻觉。我爹觉得他就是这些鱼当中的一条,或许就是那条睁大惊恐眼睛的趴鼓郎,也可能就是那条已经奄奄一息的浮大头。它们生于斯长与斯,祖祖辈辈都在这条河里无忧无虑游弋,在黑油油的河底觅食,在温暖的浅水滩产卵,一次次逃脱了拖网与钓钩的追赶和诱惑。然而今天,它们却没能摆脱掉任人宰割的悲惨命运。爹强烈地意识到他该干点什么了。就这样,我爹抄起了手里的铁锨,发疯一样在那道本不坚固的拦水堤上撕开一道裂口。河水像愤怒的狮子,自裂口处汹涌而下。紧接着,整个拦水堤摇摇欲坠,瞬间就要垮塌。“快跑啊,快上去!”爹扔下铁锨,没命地喊了起来……
爹的故事讲完了。这个结局大大出乎我的意料,甚至令我费解。我没想到的是,他们即将到手的收获,最终竟是以这样的方式功亏一篑。
阳光照在小坝堤上,没有风,粗柳在光照里泛着暗旧的光芒。
“是我对不起他们三个,这么多年,我一直都不愿提这事,就是这原因。”爹的语调平缓沉稳,“不过,小坝里的鱼全都活了下来。”
爹说:“鱼是人间一道菜,它们生来就是给人吃的。可人啊,有时候太贪心了。”爹继续说,“你们都好生记着,这不是一般的河啊。”
“这是一条神河!”爹坐在独轮车上,对我们哥四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