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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

2018-11-20李为民

绿洲 2018年1期

李为民

1

那个晚上,陈璟在我妹妹的酒吧里喝了不少啤酒,甘草酒,葡萄酒轮番往肚子里灌,我劝陈璟悠着点,因为他刚出医院,但他心里高兴,我俩终于被综保区的台资企业翔威公司录取。仗着酒性,我兴致勃勃把陈璟介绍给我妹妹黄伟。那意思欲撮合他们俩。陈璟偷偷瞟了黄伟一眼,她涂了唇彩,勾了眉,吸顶灯光打在她皮肤上,有股冷艳、高贵的美,她不停地忙乎,没理睬他。

陈璟有点自卑,他是个孤儿,深山沟里走出来的大学生,除了穷,什么也没有。至于我为什么有这个念头,陈璟猜我一直认为他厚道。这次能被台资公司录用,陈璟差点丢了性命。公司营销部看我俩的简历是学中文的,没有给我俩面试和笔试的机会,让我们推销公司生产的一种工业用变压器和陶瓷熔断器表层用的涂料,如果拿到5万元订单,等于交了满分卷。

我俩跑遍了大半个市区和三县的民营企业,累得精疲力竭。我妹妹指点我找她前男友项毓,他们当时正为分手和争夺那间步行街的酒吧弄得纠缠不休,显然黄伟是通过我试探一下项毓对她的态度。

在六郎桥镇的最大的五金加工机械厂,我俩找到项毓,他人倒是长得儒雅,看到我俩邋遢相,嘴里喷着酒气掰扯起来:绿色无污染?还能当饮料喝?这年头除了帽子没人吆喝是绿色的,什么都敢忽悠。他将脚翘在办公桌上,嘿嘿一笑,拉开抽屉,摸出两包老鼠药,摔在桌上,黄钰,你爸好歹也是三甲医院的院长,能不能检测一下这老鼠药是不是绿色环保?周围一片哄笑。我额头满是冷汗,眼睛充了血。陈璟拉着我拔腿就走。项毓在背后喝道,你把涂料喝了,订单我加倍。我狠狠地吼,妈的,我妹瞎了眼——,陈璟愣住了,缓缓转过身。我感觉到陈璟身体在微微颤抖,逼视着项毓,你说话当真?话音未落,陈璟已经用钥匙撬开涂料罐的铝盖,扬脖喝了半罐,动作神速,然后急促地呼气吸气,在平定惊恐的情绪和激烈的气息的同时,眼前一黑,软塌塌地歪倒在地上。陈璟在我父亲工作的医院的重症室躺了一天,又在病房昏睡了半个月,眼睛紧闭,还噗噗地打鼾,医生解释是二甲苯中毒造成的间歇性昏迷。不过,项毓签下了5万元的订单。

正式进入公司后,我继续干老本行,天天在外面跑营销,而陈璟分到工程部,负责项目招商和进出口海关报关、商检等业务,跟一些所谓上层接触的机会多了,说白了进入了管理层,连他自己都糊涂,是不是喝涂料得到了这个职位,手里有了一些实权,除了开会和加班,还有了固定的时间。他开始寻找机会接触黄伟。可她对他的态度不咸不淡的,甚至是疏远。陈璟意识到还是因为项毓的原因。那天他在酒吧挨得很晚,直到午夜打烊,几只青光灯从步行街的草坪打到酒吧的楼牌上,把黑红的墙照得青紫。他推开窗,空气清爽得如同翠竹散发着雨后绿叶的清香。难怪这里是块风水宝地。他喝了不少酒,隔着桌子看她,她皱着眉头,说最近心里烦。

他讨好地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啊。

她勉强地笑笑,陈璟继续说,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只要你需要我,我会在你身边。黄钰说你和项毓好过,我心里很难过,可你哥说只要没结婚,我就有机会。但我不想破坏你的幸福,直到昨天你哥说你们分手了,我忽然觉得有希望了。我不想错过你。

陈璟,我现在不能答应你任何事。我不愿做空洞的许诺。

没关系,我有时间,我会等着你接受我。陈璟叉起一块烤好的苹果片,放进她的碟子里,肉质有些焦黄,仍然嗞嗞吐着气,果片中间堆着几粒青色葡萄干。

她用刀切下一小块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嗯,好吃,不过我没你想得那么好,等有一天你了解我的过去,你会吓跑的。他摇摇头。正聊着,玻璃门咣的一声被撞开了,项毓摇摇晃晃闯了进来,你们俩都出去吧,我不想见你们。黄伟抽出手,胸脯剧烈地起伏。

站在酒吧的门口,项毓的确醉了,像一株被风吹得摇摆的树,轻佻不屑的目光注视陈璟,兄弟,我没醉,那天我敬佩你像个爷们,咱俩有缘。

陈璟瞪着他,废话免了,我清楚你们以前是恋人,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有过什么样的故事,我不感兴趣。既然分手了,她应该有新的生活。

你就是她的新生活、新选择?他抽出一根烟点燃,又递给陈璟一根。

陈璟摆摆手,我丝毫不觉得你的话幽默,很简单,远离她,她会慢慢适应没有你的日子,会选择一个对情感负责可以给她承诺的人。

是你吗?他放肆地笑了。

对,他平静地注视他,我比你有责任感,我可以给她正常的生活,稳定的情感,而你做不到。

可我给了她物质上的一切,包括衣食住行和这间酒吧。这些难道她都没告诉你?项毓紧绷着脸,深吸一口烟。

只有你这种庸俗的人才会用钱来买感情。

项毓淡然一笑,我愿意买,她愿意卖啊。她没告诉你,我还有个女朋友,就是你们公司的戴诗君。据说黄钰对她也有好感。

我原来觉得你庸俗,现在还卑鄙。陈璟冷淡地一咧嘴,转过身欲走。

等等,项毓扔掉烟头,拍拍他的肩膀,陈璟,这笔买卖你做得不亏啊,他阴郁的脸如一朵经春风吹拂的花,慢慢绽开了,我就问你一句话,我和黄伟的恋爱关系上,你充当什么样的角色?他歪着脑袋,斜视他,不明白吧,我来告诉你,你才是第三者!咱俩谁卑鄙、谁无耻?真没想到,黄伟比我玩得狠,居然用我的钱和你好上了,兄弟,我不计较。天上还不知道哪块云彩要下雨,说不定我们以后还要合作呢。

不知何时,黄伟嘴角挂着冷笑,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陈璟不管不顾,问她是不是找项毓索取分手费。她涂着粉色唇膏的嘴唇一张一翕,是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陈璟浑身一麻,你不是打算开始新的生活?项毓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他没错,他给了我所需要的一切,我图的是什么,你不会不明白。我刚才告诉过你,当你知道我的过去,你会吓跑的。黄伟轻轻凑过来,挽着他的胳膊走了,项毓回头俏皮地冲陈璟点点头。

陈璟找到我,说他和他妹妹的事算了。我问为什么,他故作风趣地说没钱,穷光棍。我头枕着胳膊,躺在他公寓的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说,什么事都能劝,唯独这种事,你得自己拿主意。你该问问自己内心真实的感受:爱一个人,不能只接受现在的她,还得接受她的过去,包括她所有的痛苦经历,你们要共同承担,这才是爱。我妹呢,是好人,我只能这么评价。

这不是我的风格。

憋着闷着就是你的风格?我反问,你现在心不甘,情不愿,得和黄伟有个了断。

是你自己这么认为的吗?

兄弟,你知道我和她没有血缘关系,我也是自私的。

陈璟换了个话题,问戴诗君是怎么回事?项毓可不是什么好鸟,他提到你在追她,得提防点儿。

我伸了个懒腰,慢条斯理地说,项毓是个冷血动物,只对钱感兴趣,他实际上想通过戴诗君,接近公司的厚总,拿到综保区东北面的100亩地建保税仓库,那是两省交汇的地段,未来的两三年内,会成为商业发达地区,项毓想搞进出口跨境电商业务,就是把境外的快递包裹以邮寄方式寄到综保区,再办理海关的报关和商检业务,包裹完税后拉到区外,利用互联网的平台,向国内销售。虽然有毒品包裹交易的风险,但利润空间很大。那块地管委会不久就会招标,可标底书已经锁在厚总的抽屉里,他只对我爸这个心血管专家感兴趣。因为他心脏搭了5个支架,都是我老爷子给做的手术,换句话,那里同时会建设一幢皖南地区一流的综合医院楼。

为什么?陈璟迟疑地问,这和戴诗君有什么关系呢?

你装糊涂啊,有医院就能保命,厚总离不开我父亲。至于戴诗君,她跟了厚总八年,俩人关系暧昧。厚总在台湾有眷属,现在搬过来定居照顾他,戴诗君心里不平衡,闹着要离开公司。这既是商业秘密,也是个人隐私,我打了个哈欠。

你在追求戴诗君?陈璟直愣愣地盯着我。

放心,我不过是为厚总帮忙。咱俩能进这个公司,一是我父亲看重你的人品,我妈去世前得了尿毒症,你输了那么多血,二来戴诗君对你印象不错,所以你进了工程部。你以为喝了涂料就能进公司?那不过是做给别人看,台资公司招聘员工,照搬日资企业模式,必须经过董事会讨论,是厚保华耍了个小计策。陈璟感到沮丧。一切都是利害关系,他随口问,你和戴诗君处得咋样了?我点燃一支烟,猛吸一口,说这个烫手山芋厚总是不愿意放在身边的,他那天找我深谈了一次,他说距离不仅产生美,而且是安全的保证。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用爱情两个字能概括的,他们不仅是情人,还是战友,这个公司从起步阶段开始,俩人共同经历了风风雨雨,七年的磨合,连争吵都充满了默契,有时候一个眼神都足以让撒谎的对方无地自容,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宽慰焦虑中的对方。戴诗君给予他太多了。再洒脱的女人都需要一份婚姻来保全她的爱情。陈璟叹口气,所以你成了备胎,你的姐弟恋不比我好。

谈不上,我只能算作挡箭牌,要不然凭咱俩学中文的能拿年薪?陈璟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2

转眼在公司干了大半年,国庆放长假,公司组织管理层的员工去巴厘岛游玩。陈璟借故感冒请假没去,他打算好好考虑一下未来,既然我和父亲与公司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他只是个局外人,却坐享其成,内心觉得自尊心受不了。站在单身公寓的窗口,他第一次见到戴诗君。她转动着方向盘,加长林肯舞蹈得几乎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又是几个果断、短促的动作,从两辆员工乘坐的中巴之间穿过去,稳稳地停在厚总一家人面前。我殷勤地从后备箱取出厚总的折叠轮椅,把轮椅放稳,拉开后车门,腰一佝,上身进了车内,双手一抄,厚总犹如一个大婴儿被抱起,再被搁置到轮椅上。我的动作完美绝伦,陈璟有点发呆,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乌云般压过他的头顶。

他一天没出门,不知过了多久,屋里陷入黑暗,月光一点点透过窗帘,渗进房间。他把被子往头顶抻抻,迷糊间,他听到几声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他晕晕沉沉,开了门,竟然是戴诗君。他懵懂地喊了一声,戴总好,怎么,你没去巴厘岛?

她笑笑,半昂起头,顾盼神飞,马尾扎得很高,换了双高跟鞋,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她把手里一支牛皮袋递给他。什么?看呗。他打开纸袋,取出一支塑料饭盒,摸着仍有温度。他轻轻打开,一股浓郁的焦香飘满屋子,是满满一盒糖醋排骨。他拿到鼻子下,使劲闻闻。一天没吃了吧,慢慢吃。她挑起丹凤眼,问他为什么不去玩?他反问为什么她也不去?她在陈璟屋子里四处打量,你装糊涂啊,黄钰没告诉你?她语气有些愠怒,不看在你们是黄钰的面子上,我才不管你呢。那是,陈璟竭力讨好地点点头。

她盯着陈璟,漫不经心地说,我愿意和聪明人、笨人聊天,就是不愿和无所事事的人聊天,宁可耗着不肯走的原因,那就是兄弟的情分了。

陈璟犹豫了一下,低下头,我明白戴总的意思,我可以随时辞职。

戴诗君摸出一根香烟,陈璟掏出打火机凑到她嘴边,帮她点着,她深吸了一口,摇摇头,我没这个意思,什么是真正的兄弟?打个比方,就是他不慎掉下悬崖,被你一把拉住,可你的力气不够,你的兄弟也耗尽了最后的力量,再下去你们会一起掉下悬崖。你的兄弟突然对你说,松手,我得让你活下去。这才是兄弟。

有什么话您直说吧,戴总。

还是让项毓告诉你吧。

您和项毓是什么关系?陈璟下意识问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感到冒失懊恼。

生意上的伙伴。戴诗君站起身,黄钰不止一次在我面前夸你厚道忠诚,可我观察过你,觉得你平庸,顾忌朋友,但成不了大事。

难道干大事的人都必须心狠手辣、无情无义吗?

你错了,她的高跟鞋咯哒咯哒在屋子里转,最后停留在书桌上一只精巧的玻璃鱼缸面前,十几条金鱼欢快地游动,她喃喃自语,干大事要有野心,你的野心像鱼缸里的鱼被困住了。她灿然一笑,陈璟发现她穿了一条淡蓝色的布裙子,头发养得又长又厚,笑的时候头发也是笑的一部分,散了一脸,黑发顺着眉尖顺到胸前。那样子真像黄伟。陈璟问怎么讲?

她继续说,野心是什么?就像狼见到骨头奋不顾身往上扑。况且这个世界上有多少条狼在等着跟你拼跟你抢呢。你要彻底颠覆自己的价值观,从骨子里把自己变成狼。陈璟看到戴诗君眼里闪过一道金属般的寒光,一种坚硬的冰冷,穿透了他的神经。

我是想变,可不知道怎么变?陈璟故意试探了一句。

多死几次就知道了。对了,我听黄钰告诉我你和黄伟的事儿,改天我找她聊聊,女人更懂女人。戴诗君温柔地望着他。谢谢戴总,无所谓了。戴诗君见他垂下眼皮,神色凄惶,没说什么就走了。

陈璟脑袋瓜犹如一盆浆糊,烦躁地将糖醋排骨扔到垃圾桶里,泡了一碗方便面,吃到一半,我给他打手机,尖刻地嚷着,我爸面瘫,妈的,脑中风的前兆,你帮我去照料一下,我妹心神不宁,还在为酒吧的事和项毓在闹呢,我不放心。陈璟说好吧。他开车赶到医院,还好,我爸神志清醒,微笑地向他招手,眼神里透着温和与亲切。陈璟坐到我爸身边,他握住陈璟的手,和蔼地问他最近怎么啦,黄钰这小子说你心情不好。陈璟阴郁地说,黄伯伯,你身体不好,我还来打扰您,能到这个公司,给您添了不少麻烦,感激还来不及呢。

客气话就不用说了,谁让你和黄钰是好兄弟呢?直说吧,有什么困难?不会是因为黄伟这个小丫头的缘故吧。

陈璟立刻摆手,黄伯伯,我也说不好,就觉得这个公司挺复杂的,戴诗君,厚保华,还有那个项毓,听黄钰私下介绍,背景都很深,还牵扯到综保区的项目招标,而我又具体负责项目的实施,我社会阅历不足,怕再这么下去,我无法平衡好和黄钰的关系。

你比黄钰聪明,小伙子,这也是难得的锻炼机会嘛。我爸拍了拍他的肩膀。

黄伯伯,我和黄钰的生长环境不一样,很小的时候父亲过世,母亲改嫁,继父对我一直粗暴,我就是个孤儿,从小就养成倔强的性格,我担忧这种性格帮不了我,特别是在招标这个项目上。我想换个环境,不想一辈子都在平衡朋友、同事之间的关系上,太累了。陈璟如释重负地叹口气,给老人掖了掖被角。我爸肃穆地点点头,我向你透个底吧,小伙子,我们这个暗标胜算的几率是90%以上,标底两亿三千万,我这么不遗余力地迎合厚保华,就是为你和黄钰日后在公司能进入董事会,我所剩的日子也不多了,还能干几天?这个问题你处理好,按公司章程以后你俩会有股份。我相信你的能力。

陈璟悻悻地走出病房,在忽暗忽明的长廊上,冤家路窄,迎面碰到黄伟,她脸色苍白如蜡,见到陈璟,羞愧、不安的表情被痛苦和惊慌取代。陈璟倒是镇定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安慰她父亲病情稳定,她稍稍喘了口气,转过身,将幽幽的目光投向窗外的浩瀚夜空。无数星星在天河两边睃睃地眨着眼睛,俩人没说话,夜无声息。最后还是陈璟带着难以遏制的冲动,掏出手机,说黄伟,给项毓打电话,告诉他,酒吧不要了,我们重新开始。

黄伟吸口凉气,陈璟,你太单纯简单了,就算重新开始,我的青春损失费,他也应该补偿我。

你怎么能把感情和金钱划等号呢?你让我失望。陈璟的声音有些嘶哑,你忙吧,他转身欲走。

陈璟,我明白你不接受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可我依然认为你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她眼神迷离地望着他。

我们对朋友有着完全不同理解,从本质上讲我觉得我们是陌生人,其实在这个世界里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你应该学会改变,学会过不同的生活,现在这种生活真的是你喜欢、是你想要的吗?他大步跨出急诊室的门槛。

国庆节后戴诗君央求我带她去青弋江边野炊,理由是她不久要回加州的Mendocino小镇,那里是她的出生地,也有一条类似青弋江的河流,每每开车路过青弋江,总让她想家。她还一再叮嘱不要告诉厚总。那阵子我忙着产品推销,可又不好推辞,只好答应了。天蒙蒙亮,我俩开车避开市区高峰路段,沿着傍山的江边,开进一条偏僻的山路,那里幽暗,杂乱,树木茂密,冷冷的泉水声,在陡峭中添出一种柔静。停好车,戴诗君走在前面,我累得气喘吁吁跟在后面。爬过一段陡坡,经过一个豁口,终于隐约看到山顶。毕竟我耐力强,夺过她的肩包,她的T恤前胸湿透了一片,我说就在这里歇歇吧,视野开阔。她冲我妩媚地笑笑,卸下背包,取出一块塑料布铺在地上,拿出五颜六色的食物和矿泉水。

阳光偏西,她取下纱巾,散开柔顺瀑布一般的长发,脸蛋又嫩又光,我直愣愣盯着她,她有点不好意思,披上外套,又摸出一件崭新的运动衫递给我,说山上风大,穿上。我说不冷。她像大姐姐似的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我嘿嘿一乐,无奈地穿上,她又拿出两块脱脂面包,夹住一根火腿肠,卷紧,递给我。我咬了一口,指着浩渺蜿蜒的青弋江水,在阳光的映射下,闪着细碎的金光,不经意地问,那里像你的家乡吗?戴诗君眯上眼,说不完全是,我模糊的印象里,那一年的海啸,应该就是这个样子,我们的小镇一夜之间被海水淹没,除了我和镇上少数人之外,其余人都不在了。

你带我来是想寻找童年的记忆?

我那时候9岁,没有太多的记忆,是我的伯父亲口告诉我的,他是高雄人,长得和厚保华差不多,很斯文儒雅。伯父是牧师,向我描述小镇的生活,每天都是彩虹把夕阳送回家,泉水是鲜甜的果汁,鱼会自己游到餐桌上来。而我的记忆是午夜惊醒时那片黑暗中的一抹月光,是汪洋大海中似隐若现的一方岛屿,是浓密森林中一弯曲径通幽蛰伏的小道。

你和你伯父很有文学细胞,我从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幸福的沉甸甸的东西。她继续沉迷在回忆中,那儿的孩子每个人都有一双翅膀,早上嬉笑一路飞到学校,放学大家结伴飞回家,伯父会冲天空招手,小天使们,我爱你们。我愣怔了片刻,这就是你带我来这里的目的?她炫白的脸又恢复成雍容从容的气度,她拿出矿泉水,递给我,抱歉,走得太急,就拿了一瓶水,你先喝吧。

我可对嘴喝啊。

我不嫌你脏的,她脸颊微红,侧过头,我听陈璟说,你父亲最近脑梗发作了?

我喝了一大口,点点头,再递给她。她咕噜咕噜喝了好几口。

你每年都来这里?

几乎都是,和厚总一起来,今年和你来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她拿起一只红苹果,拿起刀,飞快地将苹果削成漂亮的两朵莲花,有些自得地问他喜欢看《红楼梦》吗?里面说,八月十五祭月——,我恍然明白,抢答说“分瓜必牙错”,所以你把苹果削成这么好看。戴诗君欣慰地点点头,你喜欢看《红楼梦》吗?我摇摇头,里面那么多的钗,有点烦。

你喜欢哪只钗?戴诗君情不自禁望了他一眼。

读大学时同学说找老婆要找宝钗;找情人呢,史湘云不错;找小妹妹,就找妙玉;要是姐弟恋嘛,那就秦可卿吧,她虽风流妩媚,但不失女人味。

那你选择谁呢?

我挠挠头,说没想好。

山上起了风,戴诗君抱起胳膊,我要把自己的运动衫脱下给她,她说不用,我问她愿不愿靠在我身上,她便靠了过来。天色越来越沉静,夕阳的光线愈发柔和,我们不再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戴诗君柔顺的长发贴在我的脖颈里,细细的,痒痒的。她不时抽出手,将碎发朝耳后别,我闻到她头顶散发出的幽幽的紫罗兰的香水味。不远的干树丛里一阵窸窣,我下意识地搂紧了她,说别怕,是野兔,我打岔,你听钟声。远处的金山寺隐隐地掩在松萝竹柏的密荫里,钟声袅袅。戴诗君依偎在我身边,十指紧扣,缱绻深情的样子。

我轻轻吟诵:那个女人走在草地上、裙摆在草尖上飞舞、她一生都在橙蓝和墨水中行走、她点燃过男孩的火焰……戴诗君浅笑,你在为我读诗?

我摇摇头,说那天我在母校打篮球,看见陈璟骑车带着黄伟,念的就是这首诗,黄伟长发飘飘,嚼着口香糖,陈璟还吻了她的脸。那样子真像侯孝贤的电影,很浪漫。戴诗君轻微颤抖了一下,面露憔悴,说,真想不到,陈璟还有你妹妹这样的女朋友。

你是不是有点嫉妒?我调侃了一句。

浅薄,你妹妹漂亮吗?戴诗君有些颓然,甩开我的手。

不能说是漂亮,是美好。戴诗君心一揪,附在我的耳边,和我做爱,你敢吗?

我一愣,下意识地摇摇头,你是施舍我还是麻木自己?我可不是替代品。

那你认为我不够漂亮还是不够美好?

你是一种别样的美好,是我心目中的缪斯女神,任何女人都比不上。一旦有一天你需要我的生命,我会说来,拿去。我要你真正发现我身上的可贵,再把自己的一切奉献给我。

戴诗君从口袋里摸出墨镜架,架在眼镜上,又把头上的礼帽尽量压得很低,但这能遮挡什么呢?她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说,谢谢你,黄钰,你是第一个对我说真心话的人。

3

戴诗君约黄伟在她的酒吧见了一面,告诉她陈璟心里很不好受。黄伟轻描淡写地说,劝劝他,为了我不值得。戴诗君问黄伟对陈璟有没有过感情。她回答陈璟是对她最好的男人。可是他们对生活的理解完全不同,戴诗君诚恳地说陈璟愿意为她去创造。黄伟冷冷地说她不愿为一句空洞的承诺而放弃这里的一切。这是他俩最大的分歧。

爱情是大脑分泌的一种化学物质,它有毒,它会使你失去方向和辨别力,会把你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黄伟平静地说。

戴诗君点点头,叹口气,厚总是我的第一个人,就像你是陈璟的第一个,陈璟说无论怎样努力,他都无法走进你的内心。我告诉他,你俩的顺序搞错了,就像我的顺序一样,也搞错了。戴诗君露出迷人的微笑。

爱情如果没有物质来保证,就是伤害,我现在就被伤害着。

是吗?如果真的如此,那就简单得多了。戴诗君目光里有股压力,很凌厉,是表面绵柔、内核坚硬的凌厉。

不久,陈璟私下按照戴诗君的旨意,去找项毓。临走之前,戴诗君给他整理了一下新买的衬衫衣领,温柔的目光盯着他,傻孩子,为了你的幸福,这有什么呢?怕吗?陈璟沉默着,摇摇头,如化石一般定定的,那目光空荡荡的,好像他不认识眼前温柔的女人,也不认识自己,是个失去意识和记忆的人,正在虚荡空落的世界里,费力地寻找,寻找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

你得学会了解他心里的想法,甚至是不为人知的秘密,然后不动声色地征服他。戴诗君平静地说。

你怎么那么复杂?

是你太简单了,不过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放心,我会变成狼的。他面无表情地走了。

跨进项毓的办公室,陈璟觉得腿有点软。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项毓亲热地拥抱了一下他,关上门,一脸软软的笑,兄弟,我早料到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端茶续水,坐定后,项毓打着哈哈说,昨天在发改委会议室,我遇到黄院长,他告诉我他们也准备竞标那块黄金地段。

那个医院为竞标准备了大半年,而且厚总也倾力相助,怎么?项总对这块地也感兴趣?陈璟故意不经意地端起水杯。

项毓一直微笑,温和得有些过分。我的原则是要么不做,做就一定要成功。希望你能给我一个信息,告诉我他们的标底,我不会白请你帮忙的。

项总,这次是暗标,不可能公开标底。

商业竞争凭实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凭智慧,戴女士没教过你?项毓的笑容越发灿烂。

偷人底牌的事儿恐怕不叫智慧吧?您这么做似乎有点不光彩。

只要不犯法,什么都可以做,我没时间开导你,往你想象的价格开。项毓的笑容没有了,眼神有点冷酷。

陈璟面无表情地说,谢谢您瞧得起我,可我实在不知道出卖人格的价格怎么开,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我敢打赌,失望的不是我,是你。其实今天我不太想见你,可离竞标的日子只有一个星期了,项毓从抽屉里摸出一张银联卡,轻轻放在茶几上,这是800万。他从嗓子深处调动一口唾沫来滋润干涩的舌头。

我只是个小职员,根本没法知道标底,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告诉您。陈璟站起身。

你被这钱砸得有点傻,等你清醒过来时发现,这是很正常的商业竞争。你不是还想和黄伟重温旧情?还想买下我那间酒吧吗?如果你嫌少,我还可以追加100万。

我承认我有点蒙,但还没有到失去理智的程度,你小瞧我了,陈璟心里热油煎着一样,可面色平静。

我只是提一个对双方都有利的建议,主动权在你,900万,你要挣多少年?也许是两辈子,除去衣食住行,所剩无几,你会发现老到没牙的时候,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你心甘情愿吗?好吧,我尊重你,你现在退回来的不是900万,是1000万,你只要张张嘴就属于你了。项毓的声音很清楚,无论是吐字、气息还是语调,都很清晰、匀称和平静。

收回去,陈璟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兄弟,你活得太累了,黄院长即使竞标成功了,有钱也只会给黄钰,血浓于水,失败了,他没有任何损失。这块地我要定了,就算你不告诉我标底,我也会在价格上打败他,你不和我合作,对黄院长没什么损失。可你放弃的,也许就是你的后半生了。

陈璟走出项毓的办公室,先接到戴诗君的电话,他没接,接着是我的电话,他也没接,我给他发了条短信:厚总找我,有点不妙。戴总告诉我你在项毓那里,千万不能把标底告诉项毓,切切!另外我妹妹的酒吧被项毓转卖了,她气得在我爸医院躺着,有空去看看。陈璟依旧未回短信,漫无目的往前走,阳光刺眼,光晕里的景象一片混沌,除了褐色就是灰色。

其实我多虑了,当我走进厚总的小休息室,音乐吧空间缭绕得烟云蒙蒙,把天窗筛进来的阳光软化了。厚总熟睡在按摩床上,任凭按摩师在他身上捶打揉搓。厚总好,我的腰几乎弯成90度,您派人跟踪了戴总和我去了青弋江,我检讨,没有事先向您报告。不过,戴总,我想知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不是您让我关注戴总的一切吗?

你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我只是派你跟着我心爱的女人,怕你们年轻人冲动。一个穿西服的年轻人拿着一叠彩照放到他沙发的茶几上。厚总眯着眼,示意了一下按摩师,医师瞥了一眼横呈着的身体,为他在胸脯下搭了一块洁白的浴巾,出了门。

既然厚总不信任我,那我还有什么意义守在戴总身边?我低下头。

你没有资格来指责我,我只是让你保护好她,没让她靠在你的怀里,我怕他被一个没有责任心的年轻人伤害了,你陪在她身边却没有按我的意图去照顾好她,你应该愧疚和自责。

厚总,但那天她过得非常快乐,您不希望这样吗?我的语气里有些火药味。

年轻人,你爱她吗?

我感受到厚总的目光里有种重压,甚至还有嘲笑和不屑。我在这目光里渐渐矮下身子,但我强撑着说,说不好。你要是喜欢她,就应该好好陪她,让我摆脱目前的困境,也别让我看到你们搂在一起!哼,要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子,厚总摇晃着站起身,摔门而去。

我的脸色霎时变白,内心思绪翻腾,心里闷得比雾气还浓重。有那么一刻,他忽然疯狂而愤懑地想:老家伙,你看着办吧,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女人。我掏出手机,给戴诗君拨了电话,告诉她如果有空,赶紧到医院来,黄伟低血糖病犯了,陈璟也在。戴诗君开车去了医院,等一切安顿好,我喘了口气,拉着戴诗君在病区里散步,将厚总找我的经过原原本本告诉了她。他会误解吗?

不会,他知道你的存在,也了解你是个单纯的小伙子,不然不会和你父亲合作。其实你根本不了解我,在你眼中我是个有神秘感的女人,对吧,所以你会好奇,才有接近和征服的兴趣。夕阳下,戴诗君的脸闪着油光。

我内心的声音已经冲到嗓子眼,说我不是猎奇,他给你的奢华我给不了,但我想让你快乐起来,至少我可以给你一份专注的感情,这是他做不到的。我的脸满是无辜殷切的神情。

戴诗君坐在草坪小径边的长椅上,淡淡地说,作为情人,他已经给了我很多。他太清楚我这种女人需要什么了,而你不懂,你太年轻了,放弃吧。

我们做普通朋友都不可以吗?我感到咽喉尖锐地刺痛。

可你心里不愿意。你曾告诉我欢迎伤害,但我不想伤害你。走吧,去看看你妹妹和陈璟。病房楼道里的灯暗沉沉地亮着。陈璟闷头抽烟,来回徘徊。戴诗君推开虚掩的病房门,我烦躁地向陈璟要了根烟,点燃,蜷缩在角落的椅子里,呆呆地说,这次你真的伤了黄伟了。

当初所有的选择都是她做的,为什么我错了?陈璟愣了一下,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当初那个酒吧对她意味着像她自己生命一样。所以她和项毓去争,去打官司,可她刚才告诉我,为了你她放弃了酒吧。陈璟焦躁地扔掉烟头,我真觉得这么下去挺无聊的,只怪我没钱。我拍拍陈璟的肩膀,沙哑地说,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她开始喜欢你了。

原来黄伟至少还有你这个朋友,现在连你都躲着她了,你忍心吗?陈璟望着暮色从窗口一寸一寸浸进来,染黑了玻璃和四周,叹口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面对我自己。陈璟本想告诉我项毓欲收买他的经过,话到嘴边,忍住了。戴诗君匆匆走出病房,边接听手机,边拉着陈璟的胳膊,示意他进去。

给戴诗君打手机的是厚保华。他约她在镜湖边的别墅里吃饭。她答应了,那里是富人区,豪华阔绰,宁静优雅,正是秋雨绵绵时节,空气中潮湿得都能拧出水来。但更难受的是人,好像有什么东西从骨头深处一点点往外滋长。厚保华神情憔悴,隔着落地玻璃窗,呆呆地望着戴诗君撑着伞,从湖边的两排法国梧桐树里穿过,沿着草坪踩着碎步,径直跨进大厅。俩人坐定后,厚保华略带歉意地说,现在单独见你一面不容易啊。

我们不是在一起了吗?戴诗君摆好餐巾布,温存地望着他。他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问,你有约会,临时取消是不是不礼貌?

谁让你约的不是时候呢?明天再说吧。戴诗君说喜欢这里的牛排和蘑菇汤。

占用你私人时间真不好意思。

你这话什么意思?她愣了愣,抬起漂亮的大眼睛。

没什么意思,这是我特意让孩子的妈妈从法国带回来的威尔斯红酒,你喜欢喝的。

戴诗君眼神黯淡下来,马上综保区的跨境电商业务开展起来,这种酒到处都是。我是不是应该表现得很感动?我不喜欢这样。

你喜欢单纯、热情和青春活力,厚保华冷笑一声,不急不缓地说,如果你有别的爱情,这个别墅就送给你作为礼物,这下我够直接了吧?如果还有什么不直接的地方,你可以提醒我。

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样话来,戴诗君放下手里的刀叉,低下头,面色黯淡。

我的话刺耳,你听得不舒服,可我太太回来了,你不是快乐了吗?不寂寞了吗?厚保华站起身,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面无表情地摔在桌上。戴诗君无语。厚保华的家眷来了之后,他们的关系变得不温不火,无足轻重的厌倦感像病毒一样长驱直入,让肌体的每个细胞变得倦怠无力。一旦疲倦了就很难激情四射,曾经的信誓旦旦、戮力相守、坚信彼此的感情,因为厚太太的到来,最终无可奈何,一如残简断编。餐厅的吸顶灯忽然灭了两个,厚保华问是不是保险丝断了。他拿起手机,要给物业打电话。

不用了,这么多年如果这些事也要等你来解决,那我会一直处于黑暗中。

怎么了?诗君?

没什么,忽然生出些悲哀,我需要你的时候,你总不在我身边,情人和妻子的区别就在于此吧。她忽然自嘲地笑了。

不至于吧,他涩涩地重新坐下,端起酒杯。

戴诗君托住下巴,呆呆地望着窗外,满腹委屈地说,每次遇到这些问题,我都安慰自己,没关系,这些单身女人都会遇到。因为我有一个随时体贴我的爱人,我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要过一辈子,我会莫名的绝望,就像有一个人告诉你,你会有永生不死一般的恐惧。不死就永远不会结束。

可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

可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女人,我就想要一个结果,不管结束还是……保华,我和平常女人一样,我也需要……厚保华的手机响了,他站起来,随即接听,面色冷峻。戴诗君的天赋秉性就是和厚保华都属于理智胜于情感的类型,可呼之而来,亦可随风而去。接完电话,厚保华重新坐下,说项毓从德国进口了一条快件包裹自动分拣线,看来这次招标他要不惜一切代价。

不行,医院必须建在那儿!不然竞标没法实施,项毓会搞鬼!戴诗君冷哼一声。

得让项毓吃点苦头了,厚保华点头。

厚保华满心愧疚地说,这些年你跟着我也是伤痕累累,我亏欠你太多,如果你不回美国,我将自己在翔威公司的股票和股份全部划归到你的名下。我清楚这么做很俗气。戴诗君淡淡地摇摇头,你要用爱情来杀了我。我所以痛断心肠,是因为,我曾得到了我最想要得到的,却失去了我最希望拥有的。这些年你不会认为我只是那种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女人吧?

我无法扼杀我的婚姻,厚保华平静地回应。

所以罪恶感像一道可怕的屏障,永远阻隔在我和我爱的男人之间,现在我明白我只是你生命中匆匆过客,我失去的远比得到的还要多。我现在连一个完整的女人都不是了。我将永远背负着歉疚和我的爱人分手。

怎么啦?厚保华依旧平静。

我做过一次宫外孕手术,医生告诉我永远不可能再生孩子。我没有权利和你在一起,既然以前一切是我来承受,现在还是由我来承受。

戴诗君站起身走了。

黄伟的核磁共振诊断报告显示不是低血糖晕厥症,而是左心室主动脉有点梗塞,很严重。黄伟出院后,陈璟在自己的公寓庆贺了一下,还邀请了戴诗君。那天陈璟有意将自己灌醉,感慨地回忆,这一晃又是好几年,刚毕业黄钰为了我能交上房租,我俩跑到火车站扛玉米麻袋,竟然为了20块钱,黄钰和两个痞子打架进了看守所,为了不让他爸知道,我拿出最后活命的积蓄一万块钱交了罚款。我打趣地说,你涂料喝多了吧,还揭我短。黄伟拽了一下我的胳膊,说你让他说嘛,在我酒吧,他只有喝多了才敢和我说话。陈璟醉眼迷离,继续说那时心气足,不服输,总觉得有的是机会,可我怎么努力都没有办法成功,靠着黄钰一家子,磕磕绊绊地活着,一事无成。我端起酒杯,我不同意,苦也好,乐也好,大家不都在一起吗?你别总拿事业衡量自己,咱俩的友谊,对,还有你和黄伟的爱情,你不觉得温暖吗?戴诗君补充了一句。

陈璟醉眼瞥了戴诗君一眼,说看了杰克伦敦的小说,我真想把自己变成一条狼,能成大事的都是狼,我夺下他的酒杯,喝多了吧你!

你们真别小看狼,你们给我一块骨头试试,我肯定咬住不撒嘴,陈璟端起酒瓶,扬起脖子。戴诗君端起酒杯,一脸的和风细雨,来,陈璟,祝贺你变成一只狼。

晚上黄伟没走,陈璟躺在长沙发上喘粗气。黄伟依偎在他身边,有些心疼地问他为什么喝这么多酒。他握住她的手,和你在一起,好像忽然有了压力,连个酒吧都买不起,以后还要结婚,养孩子,跟着我你不觉得委屈?

我要的是你这个人,又不是其他的,而且你已经上了我的囚车,黄伟开了句玩笑。

陈璟摇摇头,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夜深人静,趁黄伟躺在卧室睡熟之际,陈璟轻轻带上门,窝在长沙发里,给项毓打了手机。项毓亲切地回应,刚才戴女士已经和我通话了,说你会回心转意的,太晚了,明天找个时间吧。

第二天在办公室,陈璟从西装内侧口袋里摸出皱巴巴写着标底价格的纸条,小心翼翼放在茶几上,项毓将银联卡塞进陈璟的手里,1000万,兄弟,你好像手有点发抖,湿漉漉的。来,喝杯茶。陈璟目光逼向他,我要1200万,那200万是黄伟应该得到的酒吧。你可以接受,也可以拒绝。项毓端起茶杯,不屑地撇了撇嘴,祝贺你,终于变成狼了。

4

竞标拍卖会上,项毓如愿以偿,拿到100亩地的中标价。连厚保华都深感意外,惊愕地望着戴诗君,她面无表情。我爸像触电一般,面孔痉挛,当场脑梗发作,晕倒在地,被120送进医院,抢救了半天,人总算清醒过来,躺了两天,身体各项指标趋向平稳。

尽管五内俱焚,他叫来了陈璟,叹了口气,平静地问,标底价格只有你知道,连黄钰我都瞒着,厚保华承诺只是走个过场,这100亩地必须有一块地是用来建医院的,他绝不可能出卖我,难道是巧合?

黄伯伯,我不敢妄加判断,陈璟嗓音不大,却吐字清晰。

我爸唏嘘感叹,陈璟,我一直把你和黄钰当作自己的亲人,还记得我曾经找你聊过,我还能干几天?我一直盘算,等自己退下来,把这所私人医院交给你和黄钰管理,让你们下半辈子也有个着落。按讲不应该告诉你标底价格,这是董事会的最高商业机密,可我想考验你。你太急于求成了,这个结果出乎我的意料。你还年轻,路还长,好自为之吧。

陈璟神情淡漠地说,黄伯伯,那次和您聊天,我也是积攒了半天,您应该理解我当时打算离开公司的理由,如果您觉得我做得有什么不妥,我现在辞职还不算晚,您先休息吧。他不声不响地站起身走了。

出了医院大门,陈璟神志恍惚,径直来到项毓的办公室,质问他为什么几个亿的项目,他的标底价格只比黄邦瑞的多出两三万元,这明摆着让他怀疑他。

放肆!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他嗵一拳砸在办公桌上,满脸的凶狠和残忍,我真正的成本是追加了1200万,你拿了我的钱,害怕漏馅儿,晚了!本来我可以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可是你太贪了。我给你留着面子,你还来兴师问罪!项毓掏出手机,摁了几下键,有必要我在电话里将事情的原委告诉黄邦瑞?

陈璟挠挠头,冷冷地说,项毓,你要不打这个电话就不是人养的,我拿了这个钱,就变成了一条狼狗,如果你也想变成条狗,我奉陪到底。项毓放下手机,咬着牙根,你有种。

就在陈璟和项毓交锋之际,我爸把我叫到病床前,努力使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神情凝重地说,孩子,我怕你难过,更怕你失去理智,我疑惑地说,没关系,爸您说吧。这次竞标失败,我怀疑是陈璟泄密,向项毓出卖了标底价格。我紧绷的脸舒展开了,慵懒地舒口气,怎么可能呢爸,他为我妈输血,现在又和黄伟好上了,再说我俩又不是一天的交情,当年为了我,一万块钱的活命钱都愿为我交罚款,还有什么可说的?

要是十万、一百万呢?一个能摧垮人底线的数字呢?我爸平和地说,我不能妄加猜测,可他为什么不据理力争、不声不响地走了?孩子,你看重友情,对朋友肝胆相照这些都没错,可生活远不如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我不再吭气,侧过脸,怔怔地望着窗外,隔着玻璃,凉飕飕的冷风裹挟着掉落的树叶在飞旋。我从父亲的声音里听出了一股力量,一腔愤懑。出了病房,我浑身燥热,情绪败坏,站在病房的电梯门口,电梯不锈钢的门像面镜子,照得我面孔狰狞无比。我真想立刻冲到陈璟面前挥动拳头问个究竟。但我竭力克制住自己,妹妹正和陈璟迷恋于有些甜甜苦涩滋味的浪漫,父亲仅是怀疑,没有证据。万一子虚乌有,万一他成了自己的妹夫,我们几十年的交情且不论,今后如何在一个屋檐下面对?我真的犹豫茫然了。

我钻进一家小酒馆,一直喝到窗外黑云翻滚,天空一片昏暗。我沮丧失望,甚至感到某种痛不欲生的难受。我掏出手机,给戴诗君打电话,语无伦次地重复渴望见到她。戴诗君不仅答应了,她的声音是那么甜糯,还关照我喝酒不要开车。

紧接着大雨如注,撞击着车窗玻璃,我疯狂地开着车,左拐右绕,车终于在镜湖的别墅前停下,我神思恍惚,忐忑不安,这里曾是厚保华和戴诗君幽会的场所,全公司管理层无人不知。就在我浑身湿透、胆怯畏缩之际,我简直不敢相信,戴诗君竟然就在眼前,我蓦地将这个湿漉漉冰冷的女人搂在怀中,我自己都不知这突如其来的爆发力来自何方,我坚信那一刻我并不想那么做,但还是像久别重逢的恋人,踉踉跄跄搂着她跨进黑暗的客厅。戴诗君没有拒绝,沉默就像号令,我摸索着,一股蛮力几乎将戴诗君推倒在长沙发里。然而客厅的水晶吊灯忽然亮了,厚保华端着红酒杯,坐在对面的红木太师椅子里,微笑地问,转过身,看着我,年轻人,你知道这是什么样的两个男人在面对?

我的脑袋嗡的一下,一屁股坐到地上,使劲晃晃脑袋,瞥了一眼有些尴尬的戴诗君,瞬间镇定下来,知道,和同一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你满意了吧?

你想激怒我是吗?孩子,你错了,不是两个男人,而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和一个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男人在面对。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生气了。戴诗君是我生命中的女人,你如果不信,可以当面问她。她爱你吗?这极具杀伤力的挑衅,无疑将本来就尴尬冲突的氛围弄得更加充满火药味。还是戴诗君落落大方地坐在我身边,像姐姐似的抚弄了一下我的头发和肩背,露出澄澈且无限信任的目光问,你来是不是为陈璟的事?

我的酒完全醒了,低下头,我和他是十几年的交情了,我不希望就这么散了。

越是这样越不能急,都是成年人,你没有必要强迫他和你保持一致。

他是我兄弟,我的哥们!

那你更应该对他宽容一些。

如果他真是出卖我父亲的告密者呢?换做你,你会接受吗?

我会,别用这种目光看我,戴诗君平静地望着他,钱和罪恶是两回事儿,不能划等号,这个世界上,谁不喜欢钱?

我掩饰不住的意外和震惊,那也不能出卖良心和朋友!

可你父亲没有损失什么呀,他只是竞标失败。

你根本不理解我和陈璟之间的感情。

难道宽容和谅解就不是感情?

有些东西这世上能用金钱来衡量吗?

说得好!一直沉默的厚保华掏出手机,揿住摁钮,里面传出陈璟和项毓冷漠的对话。厚保华抬起高傲的额头,眼里透出阴森的寒光,低沉地说,项毓找了我几次,向我赔礼道歉,将所有的责任和策划推卸到我的副手戴总身上,因为跨境电商的项目一旦启动,按三七分成,这个女人将会拿到我现有公司年利润的10%,胃口不小啊。厚保华开始微笑转过脸,望着戴诗君。

一直坐在暗影里的戴诗君根本没料想异常沉默的厚保华会突然袭击,一下子怔住了,仓皇的眼神迎上厚保华,满脸丢盔卸甲的惊慌,厚保华的目光是深而浓的,像一潭深蓝色水。

戴诗君从喉咙里发出难抑的哭音,不,不是这样的!她无声地扑上去,被厚保华的两个助手拉住。厚保华痛苦地捂住胸口,满脸黄豆大似的汗珠。我目睹眼前一切,煞白着脸,默默从地上爬起来,背起厚保华,他艰难地说,孩子,开我那辆白色加长林肯吧,我能躺着舒服些。

戴诗君临别之际,让陈璟开车送她去机场。

路上陈璟问她未来有什么打算?她戴着墨镜,眼睛黑得像两口可以吞噬人的井,我是威斯敏斯特神学院的旁听生,以后就像我的伯父当个牧师吧,在家乡的小镇的教堂里,一边享受阳光,一边抚慰受伤的灵魂。陈璟觉得话题绕得有些远,便温厚地说真不好意思,走得匆忙,也没请你吃顿饭。

戴诗君苦笑地拍了一下陈璟的肩膀,你爱黄伟吗?陈璟愣了一下,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不清楚,我和黄伟在一起,也没想那么多,医生说她心脏有问题,不能根治,我又不是什么圣人,她对我好就行了。

背叛和出卖的滋味不好受吧?所以总得补偿,戴诗君摘下墨镜。

谢谢你能理解我,陈璟握方向盘的手有点抖。

好好照顾她吧,她看你的眼神,那种感情是藏不住的,她真的喜欢你。戴诗君的眼光凝定在陈璟的脸上。谢谢,陈璟有些腼腆,可里面还有些无奈。

不用,你能变成一只狼,我很高兴。

陈璟认真地问,当初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也是狼,我们是同类。

那你就不是牧师。

戴诗君消失后,又是一年的秋天,黄伟怀孕了,陈璟在市郊买了一幢别墅,从翔威公司辞职后,他很少和我来往,我也刻意不见他,见到了也是冷冰冰的,像憋着一肚子气。我守着老父亲住在市区。陈璟内心慢慢平静下来,每天傍晚陪着黄伟在门口的小河边散步。陈璟感慨地说,真羡慕你,你爸脑梗那么严重,还天天打电话关心你,好像我就是个局外人和保姆,是不是对我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老人家不同意我俩领结婚证?

还不是为招标的事,不过,我爸也想开了,肥水不流外人田,即便是在综保区投资建了医院,我爸能得到多少好处?只不过他和我哥心里抹不平,觉得你阴险。但我能理解你。黄伟的眼睛亮晶晶的。

谢谢你,我从小父亲就去世,母亲改嫁,穷怕了,继父对我动辄打骂,说我眼睛里有毒,我高中就在县城住校了,我发誓一定考个好大学,远远离开这个家。

都这么多年了,那你应该给你妈妈打个电话,等我们孩子出生后,回家看看你妈妈。

她有她的生活,我有我的生活。

这样不好,她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年纪也大了,你应该多和家里联系。虽然我们还没有领证,可我们已经有了自己的家了。陈璟搂了一下黄伟的肩膀,你从小在蜜罐里长大,根本无法理解我这样的人。

陈璟,我可以把幸福分给你一半吗?小河对岸的微风吹乱了黄伟褐色的长发,天是幽暗的蓝色,远处的山是沉沉的黑色,边缘处却显出极光一样宁静美丽的黛青色和粉红色。黄伟觉得自己像一只穿越在梦境的飞蛾,一丝不易察觉的缠绵围绕在她身边,她明白那不仅仅是风,还有陈璟温柔的眼神。

她继续说,那好吧,我也告诉你,我和项毓都是汶川地震的幸存者,那一年我14岁。我的左胸给房梁砸成重伤,昏迷不醒,项毓和我同时被埋在废墟里,他小腿骨折,最后是他和救援队把我从废墟里拉出来。当时给我做手术的是黄钰的父亲。等我们痊愈后,地震救援办征求我俩意见,愿不愿意留在家乡,因为都失去了亲人,黄钰的父亲是第一个把我的生命重新带回到这个世界上的人,考虑自己身体还虚弱,所以我毫不犹豫地认他做了义父,这样我和项毓一起来到这里扎下根。项毓来这里还有个原因,他祖籍在江苏,不少亲戚都是建筑承包商。他高中没毕业就跟着亲戚跑工地了,我高考落榜后,找了个机会对他说,不管怎么样,这个世界上我唯一的亲人只有两个人,我先赖上你。项毓当时眼睛瞪圆,脑袋发蒙,结结巴巴地说我当时跑回家不是为了救你,我爸临断气前让我找一个什么契约副本什么的,反正是值钱的东西,结果没料到和你埋到了一起。不过,最后他还是接受了我的感情。

陈璟叹口气,太阳不赶,它也会下山,不管怎么样,我得感谢他,不然我们俩怎么会走到一起?还有,我真的佩服他是块经商的好材料,就说那双眼睛,细小而贼亮,闪电式的让人畏缩,除非你有更尖锐的眼睛,一般他会把你刺得收回目光的。

黄伟满脸绯红,目光迷离地说,不提他了,领结婚证的事儿我再找我爸聊聊,毕竟他们一家抚养我这些年,尤其黄钰哥,对我真的像亲哥哥,可惜他太单纯了,阳光到骨子里,不然也没你什么事了。也许我和项毓呆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说要把自己变成一条狼吗?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辈子就嫁给你了。陈璟心里一热,搂紧了她。

5

国庆节后,陈璟拎着大包小包和黄伟回了一趟老家,母亲苍老多了,见到他们笑得很勉强,眼光不住地瞟向又黑又瘦的干瘪老头。陈璟将演练好的几句话,从肺腑中呼出,带着温润灌进喉咙,爸,我和黄伟来看您了。我们俩快结婚了。黄伟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带着敬畏的感伤和疲惫,怯弱地说,爸,妈,您们好,然后低下头,两滴眼泪从眼眶里流出。干瘪老头面无表情,胡乱地说一句,我不认识你们,都走吧!仍旧是粗壮低沉的腔调,陈璟放下手里的东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爸,看在肚子里的孩子,原谅儿子以前不孝,现在儿子已经成家立业了,以后我和黄伟一定孝顺您和妈。老头像是没听见,眉头挂着霜,厉声说我没你这个儿子,滚!径直跨出家门。母亲干枯的手树枝一样抚摸了一下黄伟的胳膊,眼角眉梢洋溢着复杂的哀伤,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

陈璟依然跪着,神情呆滞,那种熟悉的冰冷穿透了他的心脏,久违了,他在心里默默念叨,可他没有觉察到身边的黄伟虚弱地歪着脑袋,右手捂住胸口,由轻轻流泪到大声啜泣,最后猛地攥着桌上的玻璃杯往地上一摔,嘴唇哆嗦,还不起来,走啊!她腿一软,跌倒在地。陈璟一下蹦起来,两眼血红血红。一下掀翻桌子,像只野兽在屋里乱窜,愤怒地狂吼,吼了什么,自己都没意识到,见什么砸什么。母亲惊恐惶然地蜷缩在墙角,凄厉哭着哀求陈璟。指着晕倒在地的黄伟。

陈璟恍然惊醒,抱起黄伟,尖利地喊,黄伟,一定要挺住!我们回家!陈璟抱着晕厥的黄伟,跑到街边,喊了一辆小面包车,汽车摩擦着低沉的夜色往前疾驰,渐渐离开乡街道两边的璀璨灯火,拐上省城的高速公路,车轮简直要在暮色里飘飞起来,快到收费站忽然堵车,车速减慢,最后停下。一辆白色加长林肯气势磅礴地挡在小面包车前。陈璟狠狠扇了自己一个嘴巴,怀里的黄伟战栗地闭上眼,痛苦地呻吟,他疯子般地探出头张望,那辆林肯车顶放了一盏红蓝色警灯,正往应急通道上侧拐,一个熟悉的秃脑袋也探出头恶毒地吆喝其它车辆让道,一转脸,那双细小贼亮的眼睛瞄到了陈璟。陈璟像头野猪,瞪着红眼珠,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冲到前面。

躺在平滑、宁静、宽敞的真皮沙发椅上,黄伟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陈璟长长舒口气,由衷地说,多亏遇见你,我替黄伟谢你了,项总,她怀孕了。项毓手握方向盘,祝贺你,借你们文人的话:都是可怜的人间,各有难处。黄伟应该告诉过你,我们是四川老乡,替我好好爱她。放心,我这是警车牌照,很快就到医院。路上项毓面容诚恳,告诉陈璟他刚从省城回来,拿到税务登记书和企业代码证,他颇有些自得地说,他已经暂时接替戴诗君任翔威公司的副总,原先给戴诗君的利润分成全部让给厚保华。另外,跨境电商业务已经先期运作,很多电商和他签了意向合作书,他希望陈璟也能加盟。黄钰也加盟了。他迅速地瞥了陈璟一眼,还是那句话,决定权在你,陈璟,我清楚你恨我瞧不起我,为了钱,可以背叛一切。可你呢?不至于也恨钱吧。陈璟涩涩地问,跨境电商是块肥肉,多少人盯着,你为什么看上我?

项毓握紧方向盘,正襟危坐,我补充一点,那块黄金地段,我预留了20亩地,给厚保华建一座心血管专科医院,今后大量的医疗器械和药品会以跨境的方式进口,你和黄伟的结合,会带来很大商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何必白担了这个虚名呢?你活得太累了。

这都是我自己找的,我认了。他眼神直直地看着项毓,不是还有黄钰参与了吗?

他父亲让我带带他,我无数次地考察,觉得他可以做个人民教师。项毓耸耸肩,直奔主题,我就知道你还没勇气向他承认那件事,我只是想给你根绳子,让你上岸,花钱赎罪的滋味不好受,就算你花了钱,黄钰和他父亲也未必认你好,你如果非要认为自己有罪,那也是无法挽回的。陈璟微微皱着眉,焦躁地说我考虑一下吧。现在救人要紧。项毓会心一笑。

又是一阵秋雨,车在人头攒动的车水马龙里穿梭,车灯在积水的波澜上闪着白光,雨刷刮不净窗外的水流,迷蒙中几乎没有视线,项毓竭尽温柔和自信地说,还有一分钟就到。林肯车始终那么平稳,陈璟真的有些感动,拍了拍项毓的肩膀。车终于开进急救大楼的门口,黄伟上了护士的急救推车,陈璟一回头,项毓的加长林肯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却看到了我那双眼睛,清凌凌明灿灿不掺杂一丝杂质的眼珠,冷冷的。

陈璟的心扑扑直跳,躺在手推车上,黄伟轻声细语附在陈璟耳边,告诉他在他和项毓对话的时候,她怕手术需要麻醉和输血,给我提前发了短信,因为我熟悉医院每个部门。黄伟抬起乌黑浓密的睫毛,对陈璟笑了笑,眼睛又大又亮,一笑就弯了起来,睫毛的阴影温柔地撒在眼眶里,苍白的面孔虽然疲惫,却也显得十分妩媚。陈璟禁不住吻了她一下脸颊,宝贝,别怕,你没事的。黄伟点点头。我漠然地望着他俩,双手插进裤兜,一副超然的架势。

陈璟记不清是多久和我第一次面对,此刻他五味杂陈。我俩走到急诊室外,时值深秋,天高地远,秋风不时卷起地上的落叶,缓缓地打着旋儿,又轻轻落到地上。我脚尖蹭着地,冷冷地问,她那么爱你,我警告你别玩弄她的感情,不然别怪我对你不客气。陈璟像个孩子,老实地点点头。

我抖着眉说,如果你对她没有同样的感情,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安慰她,况且我爸也不同意你们结婚。再说,如果她知道你对她的不是爱情,她受到的伤害会更大。

陈璟一时语塞,满脸茫然,我对她的感情已经很深了,看起来好像是她离不开我,其实在内心里,只有她才能给我带来内心的平静。

你真的平静了吗?那好,你告诉我,我爸竞标失败到底是怎么回事?看在咱们这么多年兄弟的情份上。我的目光跳跳地有些揶揄地看着陈璟,似乎想从他眼睛里挖出些什么东西。

陈璟低下头,眉头紧锁。你为什么不敢看着我?你告诉我,不是你告密的!你说话啊,这事不是你干的,哪怕你摇摇头!我低吼。

你现在的情绪,无论我说是还是不是,你都不会满意。陈璟面无表情。

你就说是不是?我唾沫星子横飞,空气被激越的质问声弄得也不安分了,汹涌鼓荡起来。

黄伟还在抢救室,你不要逼我。陈璟继续低沉地回应。

去你妈的,卑鄙无耻的家伙!我瞎了眼,怎么交了你这个朋友,我怒目圆睁,一拳砸在陈璟的脸上,陈璟没提防,浑身哆嗦了一下,弯下腰。几个护士和男护工围了上来,一个戴口罩的护士冷冰地告诉他们,黄伟出现心脏房颤的症状,实施麻醉后,血压降低,只好终止手术。所幸胎儿基本正常。病人稳定下来。

我爸呢?黄伟问。

护士说,这两天都没来医院。

像一场暴风雨,来得猛烈,走得及时,一切索然无味,就像一炉火,没有煤炭,几块硬木头呼啦啦燃尽了,燃尽了就必须重新面对幻灭和一点点黯淡下来的结局,陈璟叹了口气,慌不择路地冲进急救室。

我无精打采,开车往回赶,车开到高架路的桥洞,一刹那,积水涌了进来,我没料到,只好坚守在车里,膝盖以下浸泡在水里,我拨通了保险公司的抢修电话,不一会儿,车窗外传来急切的敲击声,迷蒙中我看不清窗外是什么人,以为是抢修工人。模模糊糊的一个身影,置身于车窗流泻的雨水中,那人不顾一切地钻进来,我没料想是落汤鸡一般的戴诗君。他瞪大眼睛,你不是回美国了吗?

我要给厚保华一个交代,我要为你主持公道。我怎么能安心回去呢?还记得我俩去过青弋江的金山寺吗?我一直在那儿吃斋诵经。她冷笑一声。

我似乎明白了,可是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找我呢?

我要让所有人先忘掉我,再猝不及防。

我心中一直有你的影子,就算以后我有了女朋友,你的影子从未消失。我盯着她。

谢谢你的诚意,可我们并不了解。换句话,你不了解我和厚保华的关系。我只想告诉你,我们身边都有爱,而且要好好珍惜,你说呢?

我承认我没你想得那么多,我像个孩子低下头。

戴诗君依然像个大姐姐,抚弄了一下她的脸颊,现在好啦,我们又见面了,可以给过去的事儿做个告别。然后回到现实中。

我可以再抱你一下吗?我问。

戴诗君将冰冷湿淋淋的身体贴近我,那一刻一股暖流遍布了我的全身,那感觉仿佛回到了曾经那个风雨之夜,在镜湖别墅。最终在雨水的浸泡中,我俩拥抱在一起,之后戴诗君像换了个人,滔滔不绝,一如山涧瀑布,飞流直下。不不,黄钰,我所以不走,痛断心肠,是因为厚保华辜负了我,虽然他给了我最想得到的,却拿走了我最希望拥有的。这些年,太多的日日夜夜。

你还还爱他?我冷静地问。

你以为这么草率地分手不会给我带来伤害?你以为我只是那种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女人?不!她神经质似的揪住湿漉漉的头发,在金山寺里的每一天,他的声音和动作依旧在我的脑海里,我听得到他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声叹息。黄钰,你有过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吗?幽暗里戴诗君的眼神闪烁出痛恨的光芒。

我漠然地问,去哪儿,我愿意为您效劳。

保税区的工地上,在新落成的跨境电商的仓库里,自动分拣机的传输带上,一件件从世界各地邮递过来的包裹和纸箱正有条不紊地缓缓移动,机房和监控室的大屏幕上滚动跳闪着X光机的包裹影像画面,海关、商检的执勤人员正盯着屏幕,敲打键盘,逐项检查、登记。仓库外是医院的建筑工地,大楼的主体框架已经拔地而起,打桩机还在不知疲惫地吼着,咣哧——嗵!沉闷地砸着地面,脚手架上塑料围网里晃动着红红蓝蓝的安全盔,巨大的吊塔慢慢升到半空不动了,仿佛在做什么重大思考。

我戴着安全帽四下张望,虐心的震颤通过中枢神经将震感分配到全身,不知为什么,我觉得心脏随着震动剧烈地晃荡,晃荡得难受,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终于看到满脸春光的陈璟,我冲他吼了一嗓子,我俩走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我大口吸烟,冷冷地说,今后我俩桥归桥,路归路,没有任何瓜葛了,我只想老老实实做化妆品电商,就这点芝麻大的业务,你还不放过我,陈璟,我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是你把我逼成这样,如果你还念及咱俩十几年的感情,还是个爷们,咱俩就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我扔掉烟头,扭头就走。

等等!黄钰,陈璟厉声喝住我,我这么做,只是想保护你,你回去告诉戴诗君,别再玩猫腻了,这批从缅甸进口的化妆品含有大量的违禁药品成分,已经送到海关驻广州的化检中心做进一步检测,你和戴诗君的事我没有告诉厚保华,戴诗君想加害他,我在兜着这件事。

闭嘴!我即便坐牢那是我的事儿,你为什么还要和我过不去呢?你勾结项毓向我爸下黑手,想置我于死地,不就是要我向你求饶吗?告诉你,我没那么容易被你玩死,死也要和你同归于尽!

陈璟默默从皮包里拿出一份医院大楼合作管理意向书,声音轻微却十分清晰,我已经拿下这个工程,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做,还像以前的兄弟。

我爸虽然输了,可还没有可怜到靠你来赏饭的地步,你把自己的良心哄舒服了,告诉你,做不到!你不择手段达到目的,打我两巴掌,再给我根骨头,我无数次劝自己别再恨你了,不值得,可是我管不住自己,我们之间的恩怨不是一件事就可以抹去的。我夺过陈璟手里的意向书,撕得粉碎,抛向空中。陈璟望着我的背影,沉默片刻,扶了扶安全帽沿,哼,这世界有那么多恩怨吗?那就别怪我是狼了。

手机响了,是厚保华打来的,让他立刻赶到他的别墅。医院大楼的承建报告是厚保华转包给他做的,以犒劳他为他四处奔波,找到了失踪已久的戴诗君。陈璟不敢怠慢,打的赶到厚保华的幽僻的住所,跨进客厅,厚保华伸出手,握得相当坚定有力。坐吧,小老弟,喝点茶,大陆和台湾的风俗一样,喝茶得品,我现在还真品出点味儿来。陈璟端起小瓷杯,放在鼻尖下闻闻,碧绿清澈,清香袭人。厚总,有事直接吩咐,我尽力而为。厚保华点点头,真是个人才,可惜你太聪明了,项毓在泰国的朋友告诉他,戴诗君想加害我的那批包裹的发货人是你联系的。

陈璟犹豫了一下,没错,我只是帮着发传真和邮件,并不认识发货人。

这么说你和戴还为生意勾结在一起,你清楚我和戴的关系,厚保华盯着他。

我不清楚,陈璟有些恼火,厚总,我尊重您,可我觉得我不欠你的。您和戴总的事儿,不关我什么事儿,我也不感兴趣,我和戴总只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

真没想到你是个小人,项毓把你和戴的短信和通话内容都告诉我了,我提醒你,不管戴诗君如何放肆无理,她是我的女人。这件事过去了,你不许纠缠她。厚保华面色痉挛。

看来厚总还挺会捕风捉影的,我再重复一遍,我们只是合作关系,或者说是普通朋友,希望厚总珍惜戴女士,她是个好女人,她这么干也是被逼。

事到如今,我不光考虑自己,还有我的妻子和孩子,因为我关系到他们的幸福。

哼,进了庙里开始说和尚话了,你给过他们幸福吗?陈璟转身走了。厚保华死死盯住陈璟的背影。

6

离预产期还有两个月,黄伟央求陈璟领她去小九华许个愿,保佑大人孩子平安。陈璟找项毓借了林肯车,黄伟执拗地非要开车试试技艺,陈璟只好紧张地坐在副驾驶边,车好不容易开进九华山路边的小九华。黄伟满脸虚汗,胸口起伏。难受极了却还浅浅地笑,陈璟俯下身,轻轻抱住她的身体,背在肩上,沿着石梯一步步往上攀,陈璟呼呼喘气,医生说你的心脏瓣膜缺损手术很普遍,对肚子里孩子也没什么影响。黄伟泪光涟涟,我问过我爸,他说有风险,要么保大人,要么保孩子。唉,我为什么这么不争气啊,我不愿意你为我心悬着。陈璟宽慰她,大人孩子都要,再不行,我们花钱请名医。黄伟听出话里的意思,即便父亲的医术没那么精湛,他们还有钱。黄伟没有争辩。

陈璟继续攀爬。小九华是座古老的佛教名刹,寺院背靠赭山,面对长江,周围树木郁葱,溪水淙淙,景色秀美。陈璟背着黄伟,燃香祭拜了观音、弥勒佛贴金塑像。

出了寺庙,站在山顶,下面就是湍急的水流,陈璟依然背着黄伟,浑身湿透。黄伟坚持要下来,说,这些日子有你陪着我,我已经没什么奢求了,爱一个人比被爱更幸福。你可以不爱我,你能容许我爱你就可以了。真高兴,把我想要说的话都说出来了,陈璟笑笑,傻丫头,别乱想了,你看长江的那一头,就是你的老家。他小心翼翼抱着她,侧躺在一张长椅上,长椅的前方几米处,有不少买花的中年女人沿着栈道在吆喝,粗如食指的铁丝将长达五六米的铁丝捆在一起,再用方头木钉固定住,形成半腰深的防护墙。陈璟买了一朵野菊花,递给她,平静地说嫁给我吧,黄伟,不管你爸是否同意。黄伟鼻孔贴着花瓣嗅了嗅,附在他的耳根,你不用这样,我不想被别人可怜。喜欢你是我自己的事儿,只是结婚会害了你。

傻丫头,你只会给我带来平静安逸的生活。

那天关于手术的事,我在家和我爸聊了你的事儿,我恳求我爸说,我要和陈璟结婚,哪怕只有一天,我也知足了。我爸说尊重我的选择,我的心咚咚要蹦出来,犹豫地问我还能给陈璟带来幸福吗?我真的没有这个信心。我爸说我一直是个勇敢的孩子,他告诉我,万一哪天爸爸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要学会面对一切,因为爸爸也不清楚人在离开这个世界后,会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于怎样的世界之中,爸爸愿意相信那些关于灵魂的说法是真实存在的,至少这样,爸爸可以依然留在我的身边,守着她可爱的闺女,反倒没有了世俗的约束,不用工作,不用计较生活,却是全心全意陪伴着女儿,看着她,听着她,大概是他毕生渴望却没有能够做到的。我眼睛哭肿了,问爸爸为什么要说这些。爸爸说哥哥让他失望了,陈璟也让他失望了。

为什么?陈璟浑身战栗。

黄伟依偎在他的肩上,我爸告诉我他找你专门为了我的事儿,对吗?

陈璟只好点头。

他说我幼稚、单纯,还容易冲动。他看的出来我对你的感情很深,所以作为父亲,他央求你,包涵我,如果不爱我,不要让我陷得太深,因为我是孤儿,以前还受过项毓的伤害。陈璟嘴唇哆嗦,可竭力忍住了,他看见她眼角红肿,像是有泪痕,怎么?哭了?流泪脸蛋可不漂亮了。

没有,黄伟别过头,她的头发像刚刚洗过,一绺一绺贴在脑门上。她脸色苍白,眉眼挂着虚汗,半躺在长椅里,眯着眼睛,泪光闪烁地说,阳光真刺眼,陈璟,以后别再和黄钰闹别扭了,他毕竟是我哥,他们一家救过我的命,你比他大几个月,就算为了我,让着他点儿。陈璟点点头,放心,黄伟,我一直想告诉你,我不想让你恨我,黄钰和你爸那么恨我,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陈璟垂下眼皮。他无法解释自己的沉默,也搞不清楚除了沉默他是否还有别的选择。不要再说了,我不在乎,黄伟有点气接不上来,我觉得我的命真好,能让我遇见你,我真的幸运。我是天下最幸福的女人。低低的白云仿佛从她鼻尖飘过,她无力地望着云朵,陈璟,我一直有个问题要问你,可我不敢问,你一定要和我说真话,好吗?

陈璟点头。

你爱过我吗?和我结婚是因为可怜我?

陈璟摇摇头,背过身,眼眶湿润。

陈璟,我要用一辈子的力气来疼你。委婉的抽噎令人断肠。我有点累了,还有点渴。黄伟耷拉着脑袋。陈璟赶忙起身,卖供品的小卖部边的茶水摊,离长椅不过几米远。陈璟拿了饮料转回身,手机响了,项毓的声音冷而脆,陈总,你越来越牛啊,医院的工程竟敢使用低质伪劣的钢筋做主梁,厚保华大发雷霆,十几个工人被砸伤,检察院到处在找你!

你听我解释,陈璟心一沉。

不用了,作为惩罚,厚保华把我俩竞标的通话录音转发给你未来的岳丈,他生气了,现在正躺在医院里。电话挂了。仓猝间,耳边一阵乱哄哄的脚步声,伴着有人兴奋地尖叫,跳下去了,陈璟的心脏猛地一瞅,他瑟瑟发抖,直瞪瞪地望着纷纷攘攘的嘈杂人群围着滚木栈道护栏指指点点,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涧。

长椅上空无一人,只有一张字条,陈璟哆嗦着拿起来,上面几行字:他们说,在水里放进一块小小的明矾,就能沉淀出所有的渣滓,那么,如果,如果在我们心中放进一首诗,是不是也可以沉淀出所有的昨日。阳光从树叶间筛了进来,斑斑驳驳从陈璟身上掠过去,他一动不动,像是沉在清凉的水底,是没有重量的,空的,水从身体里穿过去了。

半个月后的某天夜里,我浑身痉挛,脑子依然乱着,靠在墙角,看守屋里像遭遇洗劫,横七竖八躺着人,鼾声如杀猪般地此起彼伏。广州化检中心电传报告刚到商检,海关缉私局立即立案调查,当办案人员站在我面前,我陡然起身,伸出双手,笃定无比地说,来吧,都是我干的。这之前戴诗君无数次打电话让我尽快躲避,我没有理睬,父亲因为黄伟遽然离世,再度脑梗发作住进重症室。我闭上眼睛,想像父亲身上插满管子,床边的仪器闪着蓝光,那情景,如同几十年前,母亲弥留之际,我和陈璟守在病床边,去看一具仿佛正在失去生命的古怪机械。那时陈璟摸着母亲的手,告诉他,母亲的手是凉的,也像机械一样。现在有另一个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哥,你为什么当初要介绍我认识陈璟?

就在我痴狂之际,铁门打开了,戴诗君翩然而至,身后跟着几个穿制服的人,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走出看守所,喧闹混沌的脑子才意识到真的出来了。

陈璟向缉私局坦白,那批含冰毒的邮包是项毓的客户,直接责任是他,间接责任是你,因为你只是代理报关。为了你,他请律师花了巨额保释金。

陈璟进去了?

项毓保着他,因为是副总,确切地说是厚保华在保着陈璟,翔威公司是世界500强企业,好不容易引来的最大项目,又是市里财政最大的纳税大户。市领导也只能暂时睁只眼闭只眼。

你为什么一开始就和陈璟搞到一起?我的目光锋利地扫过戴诗君的脸。

因为,因为戴诗君想说当初在人力资源部的档案材料里,她看到陈璟是孤儿,是和她有着相同历练的人,因为陈璟知道她没有回美国,她要实施她的计划,所以留下来。但她明白,她说不清楚,即便说清楚,我也未必清楚。纠结于唇舌之间,她能告诉我的,我父亲已经进入高压氧舱,生命如同一线飘荡的游丝,随时可能扯断、飘走。

黄钰,是陈璟花的钱,请了华东地区最有名的脑血管专家。你还恨他吗?戴诗君抽出一支烟,长久地将烟衔在嘴边。

为虎作伥,连起码的良知都丧失了,我冷漠地低下头,声音微弱。

良知能当饭吃?

戴诗君开车驶进综保区附近。巨大、广袤、安详的厂房和高耸的医院轮廓裹挟在茫茫的夜色中,我惊讶地发现,那天送她妹妹的那辆加长林肯停在医院工地的不远处,车内有争吵的声音。戴诗君神色漠然地打了几下跳灯,没一会儿,从林肯车里滚下一团黑影,确切地说,是经过扭打撕扯后从车里滚落下来,车门被砰地推上。恍惚间,他看到此生最不愿看到的,车内火苗噼里啪啦,明明灭灭,迅速在车内蔓延,火焰越烧越旺,车内有人用身体顶,双脚踹,声嘶力竭地惨叫。可惜车的密封性太好,一团团火焰从从车窗喷涌而出,夹带着凶猛的气浪将那团黑影远远抛了出去,接着我的耳边“嘭嘭”爆炸声,火焰伴着烧焦的汽车腾空而起。

我是在车上了高速飞驰了一段路程后才艰难地睁开眼,四周一片荒凉。身边的陈璟见我醒了,让戴诗君将车缓缓停在一个岔路口,陈璟的脸板板正正,直视我,项毓没了,厚保华没了,所有的证据和恩怨都没了,替我照顾好你父亲,话音未落,车门掀开,我被陈璟推了下去。车像一阵风没影了。我像个醉汉,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一段路,天边露出鱼肚白,我猛然发现高速路一边的铁护栏上倒卧着一个女人,走到跟前,我一屁股坐到地上,是戴诗君,满脸的血。不远处隐约有光,我使劲睁大眼珠,一片辽阔的机场,飞机频繁起落,红红绿绿的荧光,从地到天,从天到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