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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簿

2018-11-20赵清俊

绿洲 2018年1期
关键词:村子桌子母亲

赵清俊

我和母亲坐在沙发上,正说着张美琼明天送葬的事儿,高低起伏的哀乐声戛然而止,接着便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鞭炮声像一群愤怒的马蜂在嗡嗡乱飞,中断了我和母亲的闲聊,我们只看见对方的嘴巴在动,至于说些什么一句话也听不清楚。“放炮仗了,估计快要摆桌子吃饭了。今天你回来了,去送一下礼。”母亲把嘴巴凑近我的耳朵,大声地说道。

张美琼是我堂族间的一个大婶,住在村子的东边。上个星期我回家,还遇到她和我母亲在路边摆龙门阵。张美琼见我回来,极为羡慕地望着我母亲说,还是娃娃隔得近好,随时都可以回来看看。张美琼的老伴因病早逝,两个儿子都在省城工作,一个女儿嫁到了城里。她一个人闷得慌,经常去找我母亲闲聊打发时光。我母亲说,你大婶平时精神很好,没病没痛的,走得没有一点征兆。她的离去,我母亲是见证人。那天晚上,我母亲吃了晚饭,去张美琼家玩。我母亲到张美琼家的时候,她正在吃饭。她起身添了一勺饭,端着碗便靠在了沙发上,眼睛瞪着天花板一动不动了。我母亲喊了她几声,没有应答,于是慌忙在村子里大呼小叫喊人。当村子的人到张美琼家时,她手里的碗还是紧紧端着的,眼睛却一直没闭上,人已经没有一丝气息了。张美琼的儿子和姑娘得到消息后连夜赶来,她才闭上眼睛,手里的碗咣当一声落到地上摔碎了。张美琼的儿子和女儿在愧疚之余,对我母亲千恩万谢,说那晚要不是我母亲去找他们的妈,难说尸体腐臭了都没人认得。我母亲安慰流泪哭泣的仨人说,人总有一天都要走的,况且你们的妈都快八十岁了,没遭受一点折磨,说走就走,天大的福气。

我出了门,朝张美琼家慢慢走去。鞭炮声还在响,但响声越来越小了,由原来的噼噼啪啪变成噼啪,噼啪,啪。张美琼家两层楼的平房在路边,炸鞭炮升腾起来的浓烟渐渐散尽,房子慢慢露出了清晰的轮廓。炸鞭炮残留的红色碎片,被风卷到空中,轻飘飘散落在路边的稻田里。嫩绿的秧苗上,像似停歇了很多的红蜻蜓。她家的房子旁边,高高竖起的白色纸钱,在风中飘来荡去。突然,高音喇叭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哭声,先似缓缓溪流如泣如诉,接着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哀嚎。明天张美琼就要送葬了,就要和她的子女们永远诀别了,一定是她的女儿在悲伤痛哭。至于张美琼的两个儿媳,我敢断言,她们谁也不会这样悲痛哀嚎。那哭声,在村庄上空缭绕,弥久不散。一只乌鸦从村子上空飞过,呱呱鸣叫了几声,朝西边拍翅而去。乌鸦渐渐变成了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在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里。一眨眼的工夫,夕阳的那一缕亮色渐渐暗了下去,远山一片模糊。消失殆尽的夕阳,村庄上空缭绕回旋的哭声,想起明天即将送葬的张美琼,我的心灵为之一颤。

张美琼家的房子旁边摆了一张方桌,我的堂叔和堂哥坐在桌子边,一人记账,一人收礼。桌子上放着白色的礼单,被风翻卷得哗啦啦直响。灵堂前宽阔的院坝里,男女老幼挤在一起,围成了一个大圆圈。张美琼女儿的哭声,从密不透风的人群里传出来,悲戚而哀伤。我送了礼,记完账,然后朝围成一个大圆圈的人群走去。我个子矮小,看不到里面哭泣的人,只得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看。人群中间,张美琼的女儿坐在椅子上,身穿一套洁白的衣裤和一双洁白的鞋子,头上顶着的白色孝帕顺着背脊拖到了地上。她的面前摆着一把椅子,椅子的靠背上用红色的毛线绑了一把话筒,倾斜的话筒与她相对。她仰起头,双手握紧拳头狠狠拍打了几下大腿,然后张大嘴巴朝天如狼嚎狮吼、似江河咆哮般痛哭。接着她双手掩面,把头贴在大腿上低声抽泣。那种抽泣,似狭窄平缓的沟渠里,扔了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时而水流无声,时而细流挤过石缝,时而水过小石头,时而浪花翻过大石头。她抬起头的时候,泪珠连成了线,顺着她的脸颊缓缓流淌下来。她的泪水滴落在大腿上,向四周慢慢洇开,白色的裤子上湿了一大片。她搓了搓脸,脸上湿漉漉的。

我凝息静听,隐约听清了她在哭泣中的一些诉说。

“我的妈呀,爹爹走得那么早,你的日子比黄连还苦哇!”

“我的娘呀,三个娃娃长大成人,你还没好好享一下清福咋就走了嘛!”

“我的妈妈呀,见了爹爹你们就团团圆圆过日子啊!”

“我的亲娘呀,今后你的儿女们,只能在梦里见到你了呀!”

……

围观的人群,都被她的哭泣和诉说所感染,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中不能自拔。有的人揉着红肿的眼睛,有的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有的人脸上挂着泪珠,有的人在小声抽泣。我的泪水顺着脸颊悄无声息流了下来,淌进嘴里,有一丝淡淡的咸味。

女人突然抬起头,仰望着天空,用拳头狠狠捶打着胸脯,张大嘴巴嘶声力竭喊道:“妈……”“娘……”女人刚喊完,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我慌忙说:“快点掐人中,马上送医院抢救。”“没事哩,她马上就起来了。”我的一个堂嫂镇定自若地说。我心急如焚地说:“人都晕过去了,怎么还说没事呢?让开,我给她掐一下人中!”我正要推开人群挤进去,堂嫂突然哈哈大笑着说:“她是请来哭丧的。”堂嫂的话让我发愣发呆,其他的人望着我哄堂大笑。在众人的笑声中,女人翻身从地上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灰尘,然后向围观的人群鞠躬说,哭得不好,还望各位父老乡亲多多见谅。

围观的人群一哄而散,去抢位子吃饭了,我依然站着发呆。哭丧的女人转过身,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个儿瘦高,脸颊饱满,眉毛浓密,下巴有点儿尖,眼角几条很深的鱼尾纹向两边延伸。我们四目相对时,她先是一愣,接着惊讶地说:“张力勇!”我疑惑地望着她说:“你是……”她脸色有些微红说:“忘记啦?老同学,我是张琴梅。”她刚说出张琴梅三个字,我头脑中瞬间便划过一道闪电,很快便想起她来了。我和张琴梅是初中时的同学,离现在已经有二十多年了,其他同学我渐渐淡忘了,但是她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初三上学期的某一天,我正在上课,我二哥突然推开教室的门闯进了教室,抽泣着告诉我爹病逝的噩耗,让我快点回去。当听到我爹病逝的消息,我犹如五雷轰顶,哇的一声便大哭了起来。教语文的陈老师眼里蓄满了泪水,班上的同学有的在默默流泪,有的扑在课桌上小声哭泣。我刚哭出第一声,坐在第一排的张琴梅,她扭头看了我一眼,便失声哀嚎起来。她的哭声响亮而清脆,如洪水浩荡,似狂风呼啸,震得整个教室嗡嗡回响。送葬我爹的头天,陈老师带着同学们到我家吊唁,张琴梅的目光在我沮丧的脸上和我爹漆黑的棺材上不时移动,然后便哇哇痛哭了起来。她的哭声,把我早已流干了的眼泪又引了出来。后来,我母亲问我,张琴梅是不是喜欢上了我,我满脸通红并矢口否认。母亲见我有些难堪,笑嘻嘻地说,走的又不是她的亲人,却哭成了那样,这样的姑娘心软善良,今后哪个娶了都是福气。张琴梅见我站着发呆,连忙说,那里还有一张空桌子,我们一起吃饭去吧。

吃完饭,我和张琴梅站在马路边说着闲话。张琴梅说,这么多年没有见了,你现在在哪里干啥?我说,在城里一所中学教书。张琴梅笑哈哈地说,在城里教书好嘛,太让人羡慕了。我吞吞吐吐地说,你怎么……在吃饭的时候,我就想问她为什么会来哭丧。她笑嘻嘻地说,咋哩?你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来哭丧么?我见她猜透了我的心思,便笑了笑说,是的,你为什么会想到去给死人哭丧?张琴梅微微叹了一口气说:“我的男人帮村子里的一家人砌砖从支架上摔下来,腰椎断了,一条腿粉碎性骨折,房主人家拿不出一分钱来,我借了4万块医药费交进去。出院后不久,人家三天两头来要钱,有几个人甚至在大年三十晚上来要账。你想想,我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还人家。有一天晚上,隔壁的陈嫂听到我在小声哭泣,敲开门进来说,你公公死的时候,你不是哭得晕过去好几次么?与其这样,你不如去帮人家哭丧,难说可以挣点钱来还账呢。就这样,我便开始去给人家哭丧,到现在已经哭了五年多了。”张琴梅说完,眼里噙满了泪水。我心里五味杂陈,不停地叹着气,眼睛有些潮湿。张琴梅见我悲伤难过,揉了揉眼睛笑着说,欠下的钱早还完清啦,每年收入还不错哩!我惊讶而疑惑地望着张琴梅说,收入还不错?张琴梅笑嘻嘻地说,我们村子周围死了人,甚至是城里死了人,找我去哭丧的很多,哭一次收300块。说着,张琴梅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我接过名片看了看,名片的正中写着“专业哭丧”四个黑色的楷体,上面是:“命运无常,生死两茫茫。”下面是:“节哀顺变,人生朝前看。”两条弧线从名片的左下角画到右下角,弧线之间是白色的隶书体,写着:仙逝者未入殓前让我最后看一眼。刚才,从围观者的流泪和抽泣,张琴梅简直就是在为自己的亲娘哀嚎。谁会怀疑,死者不是张琴梅的亲娘?但是,有一个谜团像浓雾似的缠绕着我,她为什么会哭得这样悲伤?

天黑了,其他人摆好桌子,在灵柩前的灯光下熙熙攘攘打麻将和翻金花。我和张琴梅泡了两杯茶,来到路边送礼记账的桌子边坐下。桌子后面有一堵墙,墙上挂了一盏明晃晃的电灯。我们把茶杯摆在桌子上,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我说,你哭丧很专业,刚开始的时候,一定有些难为情吧?张琴梅笑了笑说,咋不是?死者毕竟不是自己的亲人,我头脑中一片空白,眼泪虽然挤出了几滴,但属于干嚎。我说,对于你的名片,我有个疑问。张琴梅望着我说,什么疑问?我说,死者入殓之前,你为什么要去看他们最后一眼?张琴梅抬头望着天空,满天星辰忽明忽暗。张琴梅低下头,叹了口气说,对于死者,我头脑中得有点印象,并对他们有所了解;人走了,这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件事儿,我得对得住他们,对吧?力勇,你看看这些照片,都是他们在入殓前我用手机照的。张琴梅说着,打开手机相册递给我看。我接过她的手机,在灯光下翻看着那一张张图片。图片上多数是老头和老太太,也有年轻的男女,有一些是年幼的孩子。他们安静地躺在一块木板上,上面盖了一床红色的被子,脸露在外面,像睡熟了似的,样子很安详。那一张张各具形态的脸,看得我心惊肉跳,身子不停地颤抖,我感到背脊在一阵阵发凉。张琴梅见我的身体在发抖,笑了笑说,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并且经常会在噩梦中惊醒。后来,我把他们想象成是睡着了,一个睡熟的人,没什么可怕的;在哭丧之前,我会在手机上不时看死者的模样,然后慢慢闭上眼睛,默想死者的亲人和邻居对死者生前的讲述。比如,你们村子里的张美琼,老伴走得又早,她吃了很多的苦头;两个儿子、一个姑娘经常不在身边,你可以想象她一个人时的寂寞,尤其是在漫漫黑夜中饱受的煎熬和折磨。哭丧的时候,他们的讲述在我的大脑里雷霆轰鸣,于是我看到那个安详熟睡了的人,轻轻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从棺材里钻出来,变成了一个活人。张琴梅哭丧前匪夷所思的做法,在哭丧时超常的想象力,让我惊讶和赞叹。我慌乱的内心渐渐平静了下来,并对她说,人活着的时候在无边的苦海中饱受煎熬,走了的时候,你把他们当作亲人来哭丧,这是送他们走向天堂。张琴梅抬头望了一眼夜空,轻轻叹息了一声气,低头陷入了沉默中。我的目光穿过黑夜,投向张美琼的棺材。棺材下面的清油灯,火焰在轻轻地飘忽摇曳。

我和张琴梅正坐着发呆,路旁白杨树上的高音喇叭突然响了起来,放的是大悲咒。大悲咒的声音在黑夜里弥漫缭绕,具有一种强大的穿透力,夜晚更加宁静了。那声音犹如一片片雪花,从夜空里纷纷扬扬飘落,像似一股圣洁的清泉,从我的头顶缓缓注入,在体内汩汩流淌,甚至渗透到了血液和灵魂里。我突然感到,自己的灵魂在泉水里清洗后,有一种轻盈而缥缈的飞翔感。张琴梅缓缓抬起头,仰望着深邃无边的黑夜。她不时转动着头,像似在看着什么。她轻轻低下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悲戚地说,听到这大悲咒的声音,我似乎看到了那些我为他们哭过丧的人,正成群结队走在通往天堂的路上;有好些人甚至转过身,微笑着向我挥手致谢。张琴梅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笔记本,递给我说,你看看,我为他们哭过丧的那些人,全都在里面。我接过张琴梅递来的笔记本,摆在桌子上,从第一页开始慢慢翻着看:

陈子平,男,89岁,2010年5月7日早6点41分离去,没病没痛,三个儿子一个姑娘对他都很好,亲戚和村子里的人赞不绝口。

杨柳萍,女,18岁,高考落榜,被父母骂了一顿,2010年8月10日早上10点52分留下遗书一封,跳水库而死。

陆刚才,男,48岁,在江苏打工,2011年8月27日从五层楼上摔下而死,赔偿57万,骨灰运回老家。

杨勤理,男,61岁,2011年10月30日凌晨3点15分,拉水泥的一辆大货车冲进房子,被压死在了床上。他的老伴因拉肚子去上厕所,幸免于难。

蒋丽莉,38岁,2015年6月7日,丈夫外出打工,三年没回来了,她与村子里的一男人躺在床上,被她的公公婆婆现场捉奸,当时村子里有很多人围着看。第二天清早,她吊死在了房梁上。

陈大毛,49岁,2016年3月24日,醉酒而死。他没有争到贫困户,被村子里的人嘲笑,当晚喝了2斤半白酒,掉到厕所里淹死。

……

我数了数,张琴梅记录的笔记本,有21页,每页上最少记录了两个人的死亡情况,最多的有四个人。也就是说,在这五年多的时间里,张琴梅最起码为五六十个人哭过丧。她笔记本里记录着形形色色死亡的人,让我看得毛骨悚然、心生哀叹。这最终必然离去,而充满偶然性的种种死亡方式,到底隐藏着什么难以破解的玄机和密码?里面的那些人,为什么要那样死,而不这样死呢?他们为什么不能躲过那个时日?我轻轻合上笔记本,陷入了苦思冥想中,怎么也想不明白。不过,有一点我敢肯定,那些非正常死亡的人,张琴梅一定是哭得死去活来。她在哭丧时淋漓尽致的表演天分,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作为庄重而严肃的死亡,都可以表演,还有什么不能表演呢?

黑夜里,我和张琴梅都陷入了沉默中。对于死亡的事儿,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在长久的沉默中,张琴梅的电话响了,来电铃声是大悲咒。她拿出手机,刚喂了一声,便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了一个男人的痛哭声。张琴梅说,到底出了啥事?你先别哭,慢慢地说。张琴梅挂了电话。我急切地问她,出了啥事?张琴梅说,徐家院一个女人生孩子,大流血走了,今晚要入殓,让我过去看看。张琴梅站起来,走向张美琼的灵柩,上了一炷香,然后深深鞠了一躬。她走到路边轻声对我说,我走了,人家等着呢。说完,张琴梅发动了停在路边的摩托车,一轰油门,冲进了茫茫黑夜中。摩托车的灯光很微弱,在黑夜里忽闪忽闪的,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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