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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草

2018-11-19一尘

北方文学 2018年31期
关键词:兰草集市篮子

一尘

清晨,母亲上路了。

母亲从炕上爬起来的时候,天空灰蒙蒙的即将放亮。因为昨天晚上已经把今日的早饭、午饭的食材准备好,母亲便麻利地有条不紊地给我们姐仨儿的早饭午饭做好。农家饭,简单,通常是一饭一菜。早饭放在铁锅里的竹帘上,锅底的水有炉膛的灰烬烘着,一直温乎。如果夏季,午饭就装在一个中号搪瓷盆里,一半菜,一半主食。主食通常是小米捞饭、两合面发糕、窝头,偶尔有白面烙饼。搪瓷盆放在柳条篮里,被吊在自家水井,我们姐仨儿中午从学校回来,就把篮子提上来,无需加热,守着搪瓷盆把肚子填饱。

母亲这么做,主要是避免食物因天热,或者落上蚊蝇而变质,农村孩子虽然皮实,可是,一旦闹肚子耽误学业。

母亲肩挑两个篮子走在小路上,腰板挺直,身体微微朝一面倾斜,脚上一双胶底小白鞋,步履轻盈。篮子里是鸡蛋,一个个排好,由干爽的碎草埋着。两个篮子各装八十个鸡蛋,不沉,也就二十一二斤的分量。从村子出发,到不同的集市,距离八里、十二里、十五里不等。鸡蛋是给指定人家代卖,代卖价格由母亲自行决定。

母亲上路前,总要刻意打扮一下,衣服也就三四件,已经穿腻了,但母亲总能别出心裁,利用头卡子、怀花、彩色头绳、手绢等恰到好处修饰一下,起到画龙点睛的效果。

母亲几乎是最早来到集市,占据最佳位置。一路赶来有些累,就倚着树干闭目休息。树上的鸟儿仿佛认识她,冲她直叫唤。可母亲正踏踏实实想念一个人——我们的逝去的父亲。偌大而空旷的集市还无人光顾,母亲就在心里与父亲幽会,酸甜苦辣就齐聚心头……

母亲卖鸡蛋不上秤,论个,大的八分钱,买十个,搭个小的;小的,一毛五两个,买十个搭一个。一个鸡蛋五分钱成本,一天下来,如果没有糟损,也就赚个三块多钱。

买过母亲鸡蛋的赶集人大多都成了回头客。有个赶集人居然一次要五十个,并且拒绝让利。下个集市这人又来了,开口还要那个数。

母亲问,你家里有人猫月子吗?那人笑一下摇头。

母亲又问,家里办红事?那人还摇头。母亲再问,得意这口儿?那人说,你就往里拣吧。

母亲就给那人挑大个的往柳条篮子拣,一个排一个,又埋上碎草。付钱之后,那人从篮子里拿出两个偷偷让利的鸡蛋还给母亲说,我说不要就不要。

夏季的天气瞬息万变。刚刚还艳阳高照,风向突变,乌云压来。母亲挑起篮子赶紧往家赶,倾盆大雨中,有人骑车撵上母亲,对母亲说,我驮你回去吧?母亲抬头,正是那个买鸡蛋拒绝让利的男人。母亲本来对他心存好感,这会儿却心升警惕,严肃问,你想干啥?男人有些尴尬,说别紧张,我没有歹意。母亲说,没歹意你大雨天跟着我干啥?

我怕你路上……

路上一个人没有,就有你。

对不起,我叫你害怕了。

你走吧。母亲蹙紧眉头径自走了,回头望,那个男人推着自行车远远跟着她。母亲心里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挺不是东西。

母亲到家了,往窗外看,那个男人骑车刚走。母亲奔出家门,大叫,你站下!男人站下了,掉过头。母亲招手,你过来。男人来到母亲跟前,有些腼腆。母亲问,你到底要干什么?男人脸红了,我也单身。

母亲所以没有改嫁,是那个准婆婆只许母亲带一个女儿登门,其他两个女儿留给奶奶照顾。

两人分手那天,母亲抱一盆兰草回来,说是闷头走路,有个盆花从打开的窗户飞出来,原来两口子打架拿花盆撒气。母亲把父亲遗像下面的长条桌子清理溜光,只把兰草放在上面,自语,有人陪着烂吵(兰草谐音)多好。

不知怎么回事,母亲再到集市卖鸡蛋开始不顺利。

母亲还是第一个到达她认准的摊位,却见那里有块砖头压着一张纸。母亲没理睬,用脚把砖头挪到树根儿那里,两个篮子放好,自己坐在小板凳上。集市陆续上人了。有个样子粗鲁的年轻人大步来到母亲跟前,二话不说,把两个篮子拿开。母亲大叫,干什么你?年轻人问,我放在这的砖头呢?砖头下面那张纸呢?母亲往树根儿瞅一眼,年轻人顺势一看,把砖头下面那张纸拿到手,声很大,你念一下,我昨天就占地方了。母亲问,你凭啥占地方?年輕人答,不是占地方,是我来得早。

母亲不再理论,找个冷清的地方大叫,赔本赚吆喝了!一个六分,十个五毛!呼啦一下她被围起来,两篮子鸡蛋一扫而空。虽然不赔不赚,在心里她感到自己赢了。

下个集市,母亲把自己打扮得很扎眼,她把府绸面料的红裤绿袄从箱底找出来,沉吟片刻才穿在身上。这是母亲学生时代参加文艺演出的服装,珍藏至今。与逝去的丈夫在剧场里一见钟情就穿这套演出服。此刻,眼见镜中的自己,母亲不满意,她摘几朵“玻璃翠”花,揉成泥状,抹红脸蛋,抹红嘴唇,还佩戴两串长短不一的黄豆做的项链。虽然集市上她的摊位靠后,少有问津,但她先窝在小板凳上,等到集市热闹起来,她退去披在身上的围裙,跳到摊位前,神情庄重高唱《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这悲怆的歌声一下子就把很多人吸引过来,母亲的歌声还配以动势,更加声情并茂。这里面的一些人又都认识母亲,以为母亲今天这副反常的样子,一准受了什么刺激,大庭广众之下竟敢一展歌喉。有人关切问,大姐,你今天怎么了?母亲答非所问,大家还想听啥?有人说,《小寡妇哭坟》。有人为母亲打抱不平,滚边拉去!想调戏人呢?母亲竞然唱起二人转《小寡妇哭坟》:在家里待着我好难受哇,何不到荒郊外看看我的老伴去,缓动着残足我往外走啊……母亲唱得凄凉悲切,在场人听了无不心酸。

一曲终了。母亲说,大家散了吧,我今天心里不痛快,唱两嗓儿心里松快些。

大家鼓掌。

母亲说,不瞒大家,我以前是学校合唱队的,给解放军英模团演出,我就唱一条大河波浪宽。我丈夫是英模,看见他在台上做报告的样子,我就决定嫁给他。

大家又鼓掌。

许是对母亲充满敬意与同情,买鸡蛋都是十个十个买。有个鸡蛋不小心被碰碎了,母亲一把从那人手里拿过来,手一挤,里面的东西掉进嘴里。

我参加高考那年,我们村落集体搬迁,变成城乡结合部。务农两年的姐姐直接进国企当工人。母亲还想做点什么,以补贴家用,但她这些年挑篮时微微一面倾斜的状态,原来是母亲的腰椎不适所至,而她一直默默忍受病痛,从不示人。终于在一个雨天,她紧跑几步赶公交车,一个寸劲,腰椎隐患大发作。

我们以此为由,禁止母亲再为我们姐仨儿操劳。白天,我们姐仨儿各忙各的,母亲就以一把椅子当帮手。她手把椅背,向前推一下,她的双腿就往前迈一步,累了,就坐在椅子上休息,再从挎包里拿出婴孩用的肚兜、围嘴儿等物展在腿上。就有人凑上来,买上一个两个,还夸奖小玩意儿挺实用。母亲心里很熨帖,告诉人家,待着腻歪,手工做的。如果用得上,拿去用吧。

我高考那天,母亲提前一天买回一条足有五斤沉的鲤鱼,放在盛水的洗衣盆里,活蹦乱跳的。次日清早,这条鲤鱼放在油锅里烹制,头尾两端都超出锅沿,一蹿嗒一蹿嗒的。母亲明明知道这条鱼自家铁锅装不下,但母亲期待的是“鲤鱼跳龙门”,给高考的女儿带来好兆头。

高考结束,我发现家里那张条桌上摆放的兰草旁边,多了一盆花,剑一样的绿叶间,蹿出圆筒形的醒目的红花。不待我问,一旁的母亲告诉我,这花叫“鸿运当头”,特意给你买的。我的心一下酸了,搂住母亲良久无语。

当我如愿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我情不自禁蹿到母亲跟前,兴奋大叫,妈,“鲤鱼跳龙门”、“鸿运当头”应验了!

这天晚上,母亲独自站在父亲遗像前面,用浸湿的餐巾纸轻拭兰草的每一片叶子,并没有灰尘,就是默默轻拭……

如今,我都有了女兒。摆放花盆的那张长桌已经满满当当了,能叫上名字的很多,比如,“爆竹”“幸运草”“曼陀罗”“橘梗”“马蹄莲”等。在母亲心里,每盆花都有一个故事。比如,大女儿、二女儿、小老末(三女儿)、大姑爷儿、二姑爷儿、外孙子、外孙女,还有生命中不可忘记的朋友。每盆花并非高贵,但令她睹物思人。

在她因身体状况赋闲家里后,就格外细心地经管它们,与它们谈心聊天,偶尔还哼唱一段。那曲《我的祖国》哼唱无数遍。

有一次,我冷丁回家取东西,正要开门,“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白帆……”这深情的歌声隐隐传出来。我的眼眶不由湿润了。

责任编辑 付德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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