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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盟经济保护主义新态势及发展前景

2018-11-19董一凡

现代国际关系 2018年5期
关键词:保护主义欧洲经济

董一凡 王 朔

[内容提要] 经济保护主义在欧洲有着深厚的历史根基,贯穿于其资本主义发展以及区域一体化进程中。近两年来,欧盟的经济保护主义又有所抬头,无论是其官方表态还是政策行动,均出现一些新的动向和特点。究其根本,还是欧盟总体实力在呈相对下降趋势,特别是金融和债务危机对其经济、政治、社会领域的影响依然在延续。总体看,欧盟在对外经济关系上恐将变得更为激进,但这种保护主义并不能解决其面临的根本问题,中欧仍需在经贸关系中进一步加强风险管控。

当前,金融和债务危机虽然已经消退,但影响犹存,欧盟仍面临内外诸多难题,尤其是民粹主义日趋泛滥,反全球化、反一体化声音此起彼伏,并越来越体现在其对外经济政策上,其中最直接的反映就是经济保护主义的再次抬头,已经给中欧经贸关系造成了事实上的影响。随着美国特朗普政府的单边主义愈发色彩浓厚,全球多边主义和自由贸易体系正受到巨大冲击。在此情况下,作为世界经济重要力量的欧盟,其政策取向尤其值得关注。本文试图追溯经济保护主义在欧洲的发展过程,对其出现的新变化和新特点进行分析,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欧盟经济保护主义未来的发展方向以及中欧经贸风险的管控。

一、 欧盟经济保护主义的历史渊源

所谓经济保护主义,就是国家为了维护自身经济、政治和社会利益,通过各种限制壁垒和差别政策,对本国的产业和市场进行保护的政策倾向,具体涉及贸易、投资及金融等领域。从历史和传统的视角看,经济保护主义最早起源于欧洲,而欧盟的对外经济政策也基本沿袭了这一思维逻辑,而且在一体化的实践中不断有所发展,并一定程度上顺应了其自身经济、社会、环境理念的需要。可以说,欧盟的经济保护主义是有其特殊背景和土壤的。

第一,从资本主义的发展过程看,保护主义在欧洲国家有悠久的历史渊源。一是15世纪至18世纪资本主义的萌芽阶段。当时欧洲主要国家为发展资本主义经济和近现代工商业以及积累金银财富,提出扩大出口、限制进口、最大限度赚取金银回国等重商主义主张,是经济保护主义最早的形态。事实上,这一时期荷兰、英国等欧洲国家崛起并逐渐发展为近代资本主义强国,均不同程度得益于这种重商主义的实践。二是18、19世纪资本主义发展的相对成熟阶段。这一时期,美国、德国等国建立了统一的民族国家并开始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以亚历山大·汉密尔顿和李斯特为代表的理论家,提出了为当时国家统治者及工商业资产阶级利益服务的保护幼稚产业理论,即主张在国内减少区域间税收壁垒的同时,将关税的边界推进到国境线上,阻挡国外制造业产品攫取本国市场份额,为本国制造业发展提供自由稳定的国内市场。19世纪,德国、瑞士、意大利等欧洲国家均是在这种强大的民族经济支持下实现了国内政治经济一体化整合。*王鹤:《欧盟经济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3~6页。三是19世纪末至二战的垄断资本主义争霸阶段。在垄断资本主义体系下,欧洲大国及美国工商业和制造业因为国内市场高度饱和,开始加紧向国外市场扩张,而随着彼此间竞争的加剧,导致各国都选择了更为严苛的关税保护政策,最终使得国家间经济矛盾不断上升甚至成为世界大战的导火索。1929~1933年的大萧条则让各资本主义大国经济政策更为内顾,民族主义色彩更为浓厚,关税壁垒和外汇制度等非关税壁垒不断增加。这一时期,各国保护主义不断加剧的动因从增强工商业竞争力转为保护垄断资产阶级在国内外的利益。*彭红斌:“国际贸易保护主义理论与政策演变”,《延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1期,第39~43页。由此可见,在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同时期,西欧国家呈现出形式不同却一脉相承的保护主义传统。

第二,从战后一体化的进程看,保护主义是欧洲促进经济融合的必然选择。1951年4月,法国、荷兰、比利时、卢森堡、意大利和联邦德国六国(创始六国)组成了欧洲煤钢共同体,标志着欧洲经济一体化和欧盟雏形的形成。煤钢共同体的主要任务包括稳定煤钢市场价格、协调供求、取消内部关税和补贴等,并且成立超国家行政机构“高级机构”(High Authority)*所谓“高级机构”是指欧盟行政机构欧盟委员会的前身。,来发挥税收、调控产量、制定最低价格等政府职能,煤钢共同体体现了由“看得见的手”调控经济政策的色彩,也一定程度体现李斯特“幼稚产业理论”中扶植制造产业竞争力的思想。1957年3月,创始六国签署了罗马条约,宣布成立欧洲经济共同体和欧洲原子能共同体,而欧洲经济共同体的两大支柱——关税同盟和共同农业政策均体现了极强的“对内开放,对外设障”的特点。英国就是当时认为关税同盟将阻碍英国进口英联邦产品的壁垒,才在1955年11月退出了欧洲共同市场的谈判,而后来又尽力寻求与北欧国家建立“欧洲自由贸易联盟”乃至再次选择加入欧共体,其中最主要的考虑仍是担心在贸易上被欧共体歧视和排斥。*王鹤:《欧盟经济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12~19页。同样,共同农业政策的初衷,就是为了在战后以公共支持和补贴的形式,来鼓励农户生产和提升欧盟农业竞争力,其主要政策工具即是取消内部关税、补贴及设定统一价格、设立农业基金等,也同样带有极强的农业保护色彩。此后,保护农业和共同农业政策成为欧盟保护主义的重要表现之一,而且在欧盟的对外自贸区协定谈判中,农产品也成为欧盟必然争夺优惠待遇的项目。20世纪80年代初,欧洲经济面临经济结构老化、滞涨等问题造成的国际竞争力下降,成为欧洲深化建设共同市场的主要动力。1985年12月,欧共体理事会在时任欧委会主席德洛尔报告基础上制定了《单一欧洲法令》,将欧同体内部边界管制、管理规则、技术标准、税收制度等非关税壁垒破除,而内部市场也行成了后来欧盟对外非关税壁垒的独特规则,一定程度上抵御其他国家进入欧盟市场。

第三,从现行的运行机理看,保护主义是欧盟捍卫自身规则的有力武器。一方面,它迎合了欧盟自身社会市场经济的体制需求。随着一体化的逐渐推进,以德国为代表“莱茵模式”社会市场经济模式已经成为欧盟各成员国经济体制的主流,是欧盟经济制度的重要基石。其与美、英等强调完全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模式的最大区别即在于,它认为市场经济只是促进生产力的工具并非最终目的,市场经济需要国家与政府“看得见的手”进行适当调控,保证基本竞争秩序和社会责任,在政治上制定了严格的劳工权利和福利制度,有组织的劳工拥有直接参与劳资谈判的能力和地位,最终实现人的生活品质、福利、就业等需求得到满足。*裘元伦:“欧美经济模式之争”,《求是》,2004年第3期,第59~61页。而欧盟在建设单一市场的过程中,经济制度建设也参照了“莱茵模式”的原则,在反垄断、消费者保护、公共卫生、产品标准、环境、政府补贴等领域制定了欧盟层面的规则,这些规则也在欧盟的对外经济关系中有所体现,某些非关税壁垒在欧洲看来则是抵制无秩序竞争的工具,以保证内部的经济秩序。如在欧美“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关系协定”的谈判中,美方将欧限制转基因农产品、大规模工业化生产的冷冻鸡肉等看作是市场保护和壁垒,而从欧洲的角度而言,这些却是保护其环境、产品标准和产业有序竞争天经地义的举措,不愿进行让步。另方面,它也是建设福利社会理念的现实需要。建设福利国家是欧洲人对无约束的资本主义发展导致负面社会结果及市场失灵的反思,是欧洲一体化的共识,也是“欧洲模式”在社会层面的体现,欧盟甚至将其看做是“全球化时代欧洲的优秀价值”。*European Commission,“European Values in a Globalised World”,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HTML/?uri=LEGISSUM:c10150&from=EN.(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福利国家的特点是高税收、教育和医疗等领域普遍的公共服务保障、广泛的职工权利、全面慷慨的社会保险等。这就使得欧洲企业在税收和人力成本上,相较于美国或发展中国家有劣势,而在欧洲人看来,允许未按照欧洲环境、劳工等标准运行的企业所生产商品涌入欧盟,不仅使单一市场树立的标准被冲击,同时也意味着欧洲企业要与“不按规矩经营”的外国企业竞争,这将压低劳工福利待遇,是与建设福利社会的理念是相悖的。

二、欧盟经济保护主义的新特点

经济保护主义的思想主张最早发源于欧洲,在不同时期随着欧洲经济、政治、社会情况的发展变化,在具体政策上亦有着不同的表现。近两年来,欧盟的经济保护主义与以往相比表现得更为明显,在其官方表态和政策行动上均出现一些新的动向和特点。

一是公开表述更为直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欧盟都宣称自己崇尚开放贸易,并一直以市场自由化和一体化的推动者自居。但近来,欧盟在对外贸易上的口吻和论调发生了比较大的转变。2017年3月,马克龙在法国总统选举过程中呼吁建设“保护的欧洲”,提出为保护欧盟的战略产业,推动建立一个在欧外来投资监管机制,并将欧盟公共采购市场留给那些至少一半的生产都位于欧洲的企业。*“法国总统候选人马克龙提出建设‘保护性’的欧洲”, http://world.people.com.cn/n1/2017/0303/c1002-29121391.html.(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2017年6月,欧盟委员会发布关于全球化反思的报告,称虽然欧盟过去是经济全球化的主要推动者,但“不受管控”的全球化已经给欧盟的经济、就业和社会造成了冲击,欧盟有必要提出自己的方案,对全球化“加以驾驭”。2017年9月,欧盟委员会主席容克在“年度盟情咨文”中指出,欧盟不应该继续做“天真的自由贸易者”,欧盟“有责任保护工人的就业和单一市场”。*European Commission,“President Jean-Claude Juncker's State of the Union Address 2017”, 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SPEECH-17-3165_en.htm.(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从这些表态中不难看出,欧盟已经放弃了过去一边倒支持自由开放贸易的姿态,而是强调“自由贸易”不是“绝对自由”,而是“有条件的自由”,如果损害了欧盟的就业和产业竞争力,就要“采取一定措施”。这种“受到损失就要保护”的逻辑,实际与其他搞保护主义的国家或经济体并无二致。同时,欧盟就经贸问题的官方表态中,频频强调“公平”和“对等”的概念。2017年7月,欧盟与日本签署“经济伙伴关系协定”时所发布的联合声明中就明确提出,欧盟支持“开放、对等的多边贸易体制”,实际上已经将“自由”的概念偷换为“对等”。在欧盟的语境下,所谓“公平”和“对等”实际上就是外国可以对欧盟出口,但不能给欧盟的企业经营及就业岗位造成损失,在关税、产品标准和投资准入规则上必须向欧盟看齐。*European Commission,“Joint Statement by the President of the European Commission Jean-Claude Juncker and the Prime Minister of Japan Shinzo Abe”,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STATEMENT-17-5182_en.htm.(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

二是实行保护的力度在上升。近年来,欧盟在贸易反补贴和反倾销方面,数量更大,也更为频繁。2010年,欧盟仅发起了10起双反调查,主要商品种类为化工品和纸类,而2015~2017年则分别为24、23和29起,涉及钢铝制品及配件、机械设备、橡胶、化工品等多个种类,而且明显更侧重于比原料和初级制成品更高级的制成品。2010年,欧盟未发起基于保护国内产业为动因的“保障措施”(Safeguard Measures),而2015~2017年,欧盟发动的保障措施调查达到21起,保护欧自身产业的色彩更浓。*根据欧盟委员会贸易总司贸易防御网页数据整理,见http://trade.ec.europa.eu/tdi/.(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而且在双反手段上看,欧盟也进行了升级,单边性和随意性更为明显。2017年12月,欧盟修改了反倾销和反补贴规则,即欧盟及其企业是否认定出口国存在“市场扭曲”行为,取代了此前按照世贸组织(WTO)相关认定双反的规则,而“市场扭曲”本身就是欧盟创造出来的概念。欧盟所认定的“市场扭曲”是以欧盟委员会发布的报告为准,“国际劳工组织”(ILO)等国际机构提出的劳工和环保标准也可作为评估“市场扭曲”程度的重要因素。一旦某国被认定为存在“市场扭曲”,则欧盟可以资本、劳动、能源等生产要素价格“受扭曲”为由,认定该国出口商在对欧出口中获得不公平优势,进而成为对该国任意产业及产品发动双反调查的依据。欧盟修改双反规则的作法,事实上会一定程度减少WTO规则对其发动双反调查的束缚,利于其发动更多双反调查。*European Commission,“EU Puts in Place New Trade Defence Rules”,http://europa.eu/rapid/press-release_IP-17-5346_en.htm.(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此外,欧盟经济保护主义也开始逐渐延伸到数字经济领域。近年来,欧盟和成员国以网络安全、反垄断、打击违规避税等理由,针对美国为主的盟外网络和数字企业频频出击。2017年8月,欧委会裁定苹果在爱尔兰的分公司非法逃税153亿美元,要求苹果向爱尔兰政府补交税款。2018年3月,欧盟提出针对数字企业的立法,拟对在全球营收超过7.5亿欧元或在欧盟范围内业务年营收超过5000万欧元数字企业,征收3%的营业税。欧委会前数字委员奥廷格直言,欧洲不能只是数字经济的市场,同时还应该培养欧洲的数字大企业。这些言论和举措都直接反映出欧盟希望限制外国数字企业经营、保护自身市场的心态。

三是渐向投资领域延伸。长久以来,欧盟并没有整体的投资管控和审查机制,在2016年前也鲜有如“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这样的部门,可以对国外投资进行严格审查甚至阻挠暂停。近两年,随着中国企业在欧投资不断增加,特别是2016年美的公司收购德国机器人制造商库卡后,投资保护成为欧盟及成员国普遍的呼声,对于外国投资项目的干涉频频出现。2016年12月,德国经济部就宣布取消福建宏芯基金对德国芯片企业爱思强的收购批准。2017年2月,欧盟委员会提出匈塞铁路的匈牙利段的招标存在问题,并宣布介入调查。德国前副总理加布里尔曾表示,“希望德国的制造企业最好能被欧盟内企业收购”。法国经济部长勒梅尔也表示,外国公司不得对法国的科技、生活方式和竞争力“趁火打劫”。2017年2月,德国、法国和意大利财政部长联名上书欧委会,提议建立欧盟层面的外资投资审查机制。2017年9月,欧委会提出了欧盟外资审查框架,包括审查范围、欧委会职权、成员国权力与义务等。审查范围上,欧盟要将涉及国家安全、关键基础设施、关键技术、重点产业领域纳入监管范围,同时审查外国投资方是否有政府背景及资金支持。欧盟机构职责上,欧委会有权对投资个案进行分析、调查并提出意见,监管各国投资监管法规的修改和落实。成员国方面,欧盟将要求成员国严格执行框架,在框架生效30天后向欧委会通报外国投资情况,新立案审查项目应为成员国及欧委会各留出25天时间评估并提出意见。各成员国若对于他国项目存有“安全担忧”,可向欧委会和其他成员国就该项目提出本国的意见。欧盟的投资审查框架给予了欧委会监视、审查各成员国外国投资的权力,也给了成员国影响其他成员国内外国投资项目的权力,使得欧盟及对外国投资持消极态度的国家对欧盟范围内的外国投资项目有了更大影响力。*European Commission,“Proposal for a Regulation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Establishing a Framework for Screening of Foreign Direct Investments into the European Union”,https://ec.europa.eu/transparency/regdoc/rep/1/2017/EN/COM-2017-487-F1-EN-MAIN-PART-1.PDF(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

四是手法更为强硬。欧盟自认是全球软实力和多边主义的旗手,将经贸视为影响他国、获取政治经济利益的重要手段,但相比而言,其“软”的一面居多,更多以签订自由贸易协定(FTA)、给予最不发达经济体“除武器以外所有商品”(EBA)免关税待遇等为诱饵,促使其他国家在所谓民主、人权、法制等方面向欧盟靠拢。但近年来,欧盟所使用经贸政策的杠杆中开始更多体现“硬”的一面,即希望以经贸为抓手威胁对方,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经济目的。一是频繁挥舞制裁大棒。2014年3月,由于俄罗斯将克里米亚地区“并入”其疆域,欧盟宣布对俄罗斯进行经济、外交等领域制裁,经济制裁即包括限制向俄提供能源开采的技术、设备及服务、限制为俄企业及银行提供金融服务等,此后欧盟每半年将制裁期延长一次。二是拒绝履行国际义务。2015年12月至2016年12月间,中国多次敦促欧盟根据2001年中国加入WTO的相关规定,给予中国“市场经济国家”地位,废除以替代国对比的方法作为认定中国补贴、倾销幅度的依据。欧盟方面则多次以“WTO条款中欧解读不一”、“中国入世协定对欧盟无约束力”、“中国不符合欧盟对市场经济地位定义”、“中国开放力度不高”、“钢铁业受国家补贴产能过剩”等为理由,拖延在该问题上的正面回应。事实上,欧盟这种对其他国家的歧视性做法,以及对WTO规则的选择性遵守,是与欧盟一贯支持多边主义的经贸政策背道而驰的。三是反制措施不断加码。欧盟过去在处理贸易争端中,更多采取磋商手段,以谈为主,威胁对他国实施反制措施动作较少,近年来欧盟却更倾向于以斗为主、以斗促和。2018年3月1日,美国宣布对外国进口的钢、铝制品无差别征收25%的关税。欧委会次日宣布,若美国一意孤行,欧盟将对美国产牛仔裤、威士忌等产品征收关税。据媒体爆出的欧盟拟征税清单上,共计对美国200种商品拟征收关税,总贸易额达26.8亿欧元,与欧钢铁业评估美关税措施给欧制造的预期损失(27亿欧元)相当。*Politico,“Brussels Publishes US Tariffs Retaliation Lists Totaling 6.4 Billion”,https://www.politico.eu/article/commission-publishes-retaliation-lists-totalling-e6-4-billion/.(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

三、欧盟强化经济保护主义的动因

金融危机及欧债危机后,欧盟的经济危机向政治、社会领域蔓延,且在新兴国家群体性崛起的背景下,欧盟经济实力及影响力均在相对衰落。应对上述问题,维护欧洲的经济竞争力和全球影响力,成为欧盟经济保护主义更加激进的主要动因。

一是欧盟自身发展陷入困境。自上世纪70年代以来,由于受到石油危机及新兴产业转型不力、社会福利成本高昂、劳动力市场僵硬等因素影响,欧洲经济竞争力下降,发展已落后于美、日等发达经济体。1981~1990年间,欧盟15国平均经济增长率为2.4%,而美国和日本则分别达3.2%和4.1%,国际上普遍称欧洲患有低增长、高失业的“欧洲僵硬症”。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为应对全球化和多极化的挑战,欧盟提出加快建设单一市场,并制定产业升级、科研创新、引导知识经济和数字经济转型等战略,试图重振经济竞争力。20世纪90年代,虽然欧盟努力发展高新技术产业并对传统工业进行转型改造,并收获单一市场建设的制度红利,但其平均增长率却降至2.1%,而美国则在“新经济周期”推动下保持平均3.2%的增长。在金融危机前的2001~2007年,欧盟在推出欧元、单一市场深化建设、经济上升周期等共同推动下,经济平均增速得以保持在2.1%。但整体看,欧盟增长速度和竞争力的下降已成不争的事实。*王鹤:《欧盟经济概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第250~255页。债务危机后,欧盟又是全球受打击最重的经济体,在2009年和2011年更经历了两次衰退,相比美国2011年经济总量恢复到危机前水平,欧元区2017年才得以恢复。同时,失业率、劳动生产率和研发创新投入比等领域,欧盟均远远落后其他发达经济体。2018年2月,欧元区失业率达8.5%,而美、日分别为4.2%和2.5%;*相关统计数据引自Trading Economics网站,https://tradingeconomics.com/.(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1996~2015年间,欧元区劳动生产率增长率平均为0.7%,低于美国(1.58%)、日本(0.86%)及世界平均水平(1.33%);2016年,欧盟研发费用占GDP比重为2.03%,低于日本(3.29%)和美国(2.79%),远未达到2003年“里斯本战略”提出的3%的目标。长期的经济低迷,加深了欧盟及欧元区的危机感和对外部世界的防范心态。一方面,欧盟要保护其优势产业或创新领域不被外资买走,比如机械制造、机器人、网络、人工智能,通过投资审查阻止新兴国家资本触及欧盟有竞争力的行业。另一方面,为了走出经济困境,欧盟要继续开拓世界市场,“对等”要求新兴国家在金融、制造品关税、投资领域、环境劳工标准等方面与欧洲看齐,为欧盟企业和资本获取更多机遇,而按照所谓“对等”逻辑,欧盟要加强保护力度,也是与发展中国家经贸门槛看齐的“合理之举”。

二是政治与社会领域危机刺激保护主义抬头。政治上,多数成员国的传统政党特别是中左翼政党,因难以带领国家走出经济衰退、解决失业等民生问题,同时又在欧盟要求下进行财政紧缩损害了民众既得利益,因而普遍失势。于此同时,民粹主义政党却打着诸如“传统政客无能,不如另一种选择”的旗号,迎合民众不满情绪,抨击财政紧缩、移民开放、欧元、全球化等,给予欧盟及各成员国政府在制定政策上更大压力和掣肘,进一步挑动民众对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等议题的反感,尤其鼓吹外国产品挤垮“欧洲制造”,偷走本地人工作的论调。英国脱欧以及加泰罗尼亚、苏格兰等地方的分离主义运动背后,也都反映了民众在危机下对自身经济状况、生活方式、整体社会现实的不满。因此,欧洲政治普遍出现“向右转”、被民粹主义裹挟及民族主义和“本国优先”“要求更多保护”等倾向。从传统建制派角度看,他们需要反思和回应民众的不满情绪,与民粹主义争夺支持率,而经济保护主义则回应了民众要求保护就业、产业等方面的诉求,将民众对其他内部事务注意力和不满情绪转向“外国人”。而从欧盟层面看,近年来多重危机使得各成员国之间在财政预算、欧元区改革、对外关系等方面矛盾与分歧不断,民众对欧盟的疑虑情绪与日俱增。由于贸易政策是为数不多由欧委会层面掌握的政策领域之一,欧盟也刻意为之,试图通过在该领域的主动作为彰显其机构作用,给予民众“保护其利益”的印象,重新获取民众信任。

三是全球化带来的外部失衡引发不适应症。无论WTO及其前身关贸总协定(GATT),亦或是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这些当前国际经济治理主要架构是美国主导、欧洲参与建设的。*陈新:“欧盟2015年贸易政策及对中国的影响”,《欧洲研究》,2016年第1期,第63~76页。在新兴国家群体性崛起之前,欧洲与美国分享权力,获取对西方有利的国际规则带来的红利。然而,在相同贸易与投资规则下,中国等发展中国家通过发挥自身劳动力成本、资源、制度变革等优势,以承接发达国家过剩产能和产业链等方式迎来了较大程度发展。虽然欧盟的经济体量和贸易量也在增长,但增速远不及新兴国家。欧盟占全球贸易量从2008年的18.8%降至2016年的14.8%,中国则在此期间从9.2%上升至12.4%。*Eurostat,http://ec.europa.eu/eurostat/data/database?p_p_id=NavTreeportletprod_WAR_NavTreeportletprod_INSTANCE_nPqeVbPXRmWQ&p_p_lifecycle=0&p_p_state=normal&p_p_mode=view&p_p_col_id=column-2&p_p_col_pos=1&p_p_col_count=2.(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而从经济总量上看,格局变化更为明显,2000年欧盟占全球GDP比重为26.3%,新兴经济体为20.8%,2008年新兴经济体经济规模首次超过欧盟,2016年欧盟占全球GDP为21.8%,而新兴经济体则达到38.7%。*IMF,“World Economic Outlook Database”,http://www.imf.org/external/pubs/ft/weo/2018/01/weodata/weorept.aspx?pr.x=60&pr.y=5&sy=2000&ey=2016&scsm=1&ssd=1&sort=country&ds=.&br=1&c=001%2C998%2C200&s=NGDPD&grp=1&a=1.(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新兴经济体实力的变化在客观上削弱了欧盟的国际经济权力,2016年1月,IMF投票权改革落地,欧盟成员国所占份额从2010年的31.14%缩减至30.48%,而中国、印度、巴西、俄罗斯分别从3.81%、2.34%、2.39%和1.72%升至6.41%、2.76%、2.71%和2.32%,印、巴、俄得以进入前十大股东行列,中国更超越英国、法国和德国,成为第三大股东。在2015年8月通过的IMF特别提款权(SDR)货币篮子改革中,人民币首次入篮,份额达10.92%,欧元的份额则从37.4%降至30.93%,反应了欧盟整体经济实力的下滑。因此,欧盟认为,发展中国家在WTO体制下得利太多,而欧盟及其民众的利益得不到“保护”,欧盟有必要重新管理全球化,与发展中国家建立“对等、平衡”的新经贸关系。

四、欧盟经济保护主义的前景

欧盟的经济保护主义有其历史传统,也体现了其自身面对经济、政治及国际格局变化的反思,既有内因,亦有外因。可以说,欧盟很难从根本上放弃其保护主义思维。但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在经济日益全球化的今天,欧盟单方面加强保护的政策不仅有悖于其多边主义的传统,也会给自身乃至其所处的国际环境带来相当大的冲击,进而迫使欧盟对其政策进行一定程度的调整。这也就意味着中欧经贸摩擦必然加剧的同时,给双方管控风险也留下了一定的空间。

首先,加强经济保护主义并不能解决欧盟面临的危机。从欧盟经济基本面看,其经济发展势头减弱,更多是内部劳动力和金融等体制机制僵化、产业结构难以调整、人口老龄化以及福利体制成本过高等造成的劳动生产率下滑所致。相比而言,新兴市场国家正处于工业化、信息化的推进进程中,资本、劳动力和技术等生产要素的投入远超历史其他时期,且普遍处于人口红利的收获期,可以说在发展阶段上与发达国家工业化起步腾飞阶段更相似,劳动生产率存在较大幅度提升的空间。此外,随着新兴国家群体性崛起,国际经济秩序向更平等的方向发展已成为不可阻挡的趋势,特别是全球资本、商品、价值链及产业链已经高度契合的背景下,诉诸保护主义虽然会损害发展中国家在产业链上产能和价格优势,但最终损害的还是发达国家作为产业链终端及消费市场的利益。欧盟的自身竞争力和经济问题更多是结构性改革、产业转型和经济发展趋势使然,诉诸保护主义只能缘木求鱼。

其次,欧盟强化经济保护主义必然遭到他国更多的反制。从欧盟及其主要成员国的表态看,“规制”全球化、加强对产业、就业和投资的保护已经成为一种趋势,恐难以逆转。从政策实施上看,欧盟新双反规则已经得到欧洲理事会和欧洲议会的通过,成为欧盟行使“市场扭曲”式双反调查及征税决定的依据,而欧盟的外国投资审查机制框架预计也将在2018年得到通过。但与此同时,这些歧视性做法也引发了他国的强烈不满以及坚决抵制。2017年3月,中国正式就欧盟继续以“替代国”作为认定倾销、补贴及决定双反税率的做法向WTO提出机构申诉。在欧盟出台对美国产牛仔裤、威士忌等产品加收关税的措施后,特朗普威胁若其落地实施,将对德国汽车征收反制关税。2018年4月,美国声称准备对欧盟向外国数字企业征收营业税的做法向WTO提出申诉,美国财长姆努钦也曾提出相应警告。未来,随着欧盟更多保护主义政策逐渐落地,很可能将遭遇包括其盟友在内的更多国家的反制,最终恐怕只能是既丢了面子又丢了里子。

再次,全球自由贸易和多边主义构架将因欧盟强化经济保护主义而受到极大损害。欧盟是全球最大的发达国家联合体,在世界经济格局中占据重要地位,且欧盟一贯主张自由贸易和多边机制,可以说是维护现行WTO体制的重要支柱之一。如今,经济保护主义在欧盟对外宣示和实际政策的逐步凸显,将使当前全球多边主义经贸体系受到极大的威胁。欧盟认为,“全球化需要进一步塑造”,“欧盟不能再做天真的自由贸易者”,这表明欧盟认为当前的体制已经有损其利益,而且在实际的政策中,无论是双反规则修订、制定投资审查机制,还是打造数字税收机制,实质上都是筑起更高的防御壁垒,以欧盟单方面的规则取代WTO通行规则。而以欧盟的经济体量和市场容量来看,其在经贸领域诉诸单边,并在争端解决上将WTO边缘化,本身就极大破坏了WTO的权威和理念。此外,欧盟近年来推动FTA战略,与全球主要经济体开展贸易或投资协定谈判或升级,也是以双边协定取代多边机制,并且将欧盟的产品、劳工、环保、投资规则向全球渗透,削弱了目前WTO多哈回合谈判以及服务贸易协定(TISA)谈判的意义。而在美、欧等贸易大国趋向保护主义和单边主义的背景下,其他经济体恐怕也将不再将争端放到WTO下解决。

最后,中欧之间存在管控分歧的难度在加大。近年来,中国已成为欧盟在经贸领域针对的主要对象,所谓的“失衡”“不对等”提法,其对中欧贸易和投资现状心态的直接反映。欧盟对中国贸易逆差从2006年的1320亿欧元上升至2017年的1766.23亿欧元。*Eurostat,http://appsso.eurostat.ec.europa.eu/nui/submitViewTableAction.do.(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本世纪以来中国对欧投资增长极为迅猛,2000年前基本为空白,而2016年存量已高达到1011亿欧元,是2014年水平的2.2倍和2010年的10倍,其中仅2016年就增加350亿欧元。相反欧盟对华投资则增长乏力,2013~2015年欧盟对华投资流量分别为210亿、91亿和60亿欧元,呈逐年下降趋势。*“EU Trade with China Significantly Up in 2014 for Both Goods and Services”,http://ec.europa.eu/eurostat/documents/2995521/6893875/6-26062015-AP-EN.pdf/44d4c87c-98dd-4061-bdf6-b292884a5073;“Chinese Investment in Europe: Record Flows and Growing Imbalances”, https://www.merics.org/en/papers-on-china/chinese-investment-europe-record-flows-and-growing-imbalances.(上网时间:2018年4月4日)与此同时,中国投资从过去关注能源、房地产、奢侈品、酒店旅游等行业为重点逐渐转向高端制造业和信息产业,引发欧盟对于技术流失及国家安全等方面担忧。因此,欧盟的贸易保护措施的一个重点针对目标就是中国,未来中欧经贸摩擦增多恐在所难免。

值得注意的是,欧盟对经济全球化现状多有不满,认为自己不是“得利最多”,但多边主义仍然是其赖以生存的根基,不会从根本上放弃全球化和多边贸易体制,而是希望调整变革,这与中国的主张尚有共通之处。例如,欧盟虽然在知识产权领域对华不满,但还是选择在WTO申诉,而且最近欧盟参与了中国发起的对美国征收钢、铝关税申诉,也反映了欧盟对美国强硬单边行动的不满。可以说,未来中欧之间在维护多边主义、推动国际经济秩序改革的大方向上共识仍大于分歧,通过多边及双边的释信释疑和磋商沟通,明晰相应规则,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管控经贸摩擦的烈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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