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外交攻势及其挑战

李　军

[内容提要] 以积极参加2月平昌冬奥会为契机，朝鲜发起了一波凌厉的外交攻势：3月朝鲜劳动党委员长金正恩访华，4月举行朝韩峰会，朝美还宣布要在6月初举行峰会。特别是在核问题上，金正恩先是在访华期间确认了致力于实现半岛无核化是朝方始终不变的立场，劳动党七届三中全会宣布中止核试验和洲际弹道导弹试射、废弃北部核试验场，后又与韩国总统文在寅确认通过完全无核化实现无核的半岛之共同目标。朝方系列外交行动出人意料，究其缘由，既有内因，也有外因。为维系并深化当前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使之真正成为新历史的起点，朝方显然还面临诸多挑战，特别是在核问题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年初以来，朝鲜半岛局势的变化快得出乎意料，让人眼花缭乱。朝鲜劳动党委员长金正恩在已宣布要举行的朝韩、朝美峰会前，于3月25～28日突访北京，并明确了实现半岛无核化是朝方不变立场，5月7～8日又再度访华。朝韩峰会4月27日举行，双方发表了《为实现半岛和平、繁荣和统一的板门店宣言》(简称《板门店宣言》)，并确认了朝韩通过完全无核化实现无核的半岛之共同目标；一般以为在朝方未采取实质性弃核行为前，美朝会谈不会举行，不曾想美国总统特朗普竟爽快答应5月底或6月初与金正恩见面。特别是，4月20日朝鲜劳动党七届三中全会宣布，从4月21日起中止核试验与洲际弹道导弹试射，并废弃北部核试验场以确保中止核试验的可信性。随着这一系列变化的发生，不久前还是战云密布、剑拔弩张的半岛局势迎来了罕见的春暖花开的局面。作为当前形势变化当中的重要一方，朝鲜自然成了国际社会关注焦点，其新年以来的外交攻势自然也成了各方揣摩与研究的重点。本文即拟对新年以来朝方采取的主要外交举措、背景及其面临的挑战进行梳理与分析。

一、凌厉的外交攻势

新年以来，以平昌冬奥会为契机，金正恩先后与中、韩两国领导人举行峰会，朝美峰会在即。朝鲜劳动党七届三中全会又宣布从4月21日起中止核试验与洲际弹道导弹试射，并废弃北部核试验场以确保中止行动的可信性。朝鲜国际形象与战略环境随之显著改善。正如金正恩所言，“在我们主动行动与努力之下，整体局势正在朝着于我们革命有利的方向发生剧变。朝鲜半岛和整个地区形成了缓和与和平的新气流。”*“朝鲜劳动党委员长金正恩同志自豪地宣布并进路线的伟大胜利并提出党的新的战略路线”，[朝]《劳动新闻》，2018年4月21日。

首先，以平昌冬奥会为契机，金正恩亲自挂帅，与韩国总统文在寅默契互动，在朝韩关系史上实现多个突破或第一次。一是“白头血统”成员首次造访青瓦台。继2月8日低调举行朝鲜人民军建军70周年阅兵式后，2月9日(冬奥会开幕之日)金正恩派其胞妹、劳动党中央委员会第一副部长金与正作为特使率高级代表团访韩。10日金与正在青瓦台向文在寅转交了金正恩亲笔信，并转达金邀请文访朝的口信。这是朝鲜“白头山血统”成员首次踏足韩国，也是朝方高层自2009年以来，时隔8年半再度访问青瓦台。*2009年8月23日时任韩国总统李明博在青瓦台接见前来吊唁前总统金大中的朝鲜代表团，代表团主要成员包括劳动党书记金己男和统战部部长金养建等人。二是举行历史性的第三次朝韩峰会，而且是在韩方一侧。2000年的第一次、2007年的第二次朝韩峰会均在平壤举行。4月27日，金正恩徒步跨过军事分界线，与文在寅在板门店韩方一侧的“和平之家”举行首脑会谈，并发表了《板门店宣言》。在全球媒体的聚光灯下，金正恩应对自如，成功塑造其机智幽默、有魄力、年轻有为的领导人形象，大大淡化了国际社会对其的负面印象。三是理解韩美军演，同意和韩方谈核问题。此前，朝方始终坚持核问题彻头彻尾是和美国之间的问题，而不是朝韩之间的问题，不在任何层级的双边会谈中与韩方谈核问题。并要求韩美中止矛头直指朝鲜的联合军演，否则核导问题免谈。而此次则大不一样。3月5日金正恩在会见文在寅特使团时表示，无核化是先辈遗训，不会改变；若军事威胁得到消除、政权安全获得保障，朝鲜也没有理由继续拥核；理解韩美军演的年度性和防卫性；对话期间暂停核导试验，且不对韩使用核及常规武器。3月29日韩朝高级别会谈敲定峰会日期与议题，将讨论半岛无核化、构建永久和平机制、发展朝韩关系等全方位问题。此后便是朝韩峰会的成功举行。可以说，朝方的这一系列举措将有力推动朝韩关系进一步发展，而且也为即将到来的朝美峰会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其次，金正恩邀请特朗普会面，后者爽快答应5月底或6月初与其见面。2000年朝鲜国防委员会委员长金正日与美国总统克林顿互派特使，为克林顿访朝铺路，但最终未能成行。此次金正恩与特朗普会面将是朝鲜建国以来、朝鲜战争法理上尚未结束的状态下，朝美领导人进行的首次会晤。仅就场景而言，就已具有重大历史意义。从峰会促成过程看，朝鲜是以韩方为中间人，与美国通过互传口信的方式促成了此次峰会。3月9日文在寅特使、韩国家安保室长郑义溶访美通报访朝相关情况，强调金正恩坦诚直率、富有诚意，并称金正恩希望5月与其见面，若当面谈，有望斩获重大成果。同时强调，韩方虽然认同美方有关不应重犯以往失误的想法，但希望美方认可韩方对金正恩做出的判断，不要错失机会。对此，特朗普爽快答应。其实，也就是不到半年前，朝美领导人还在相互谩骂与攻击，比如“小火箭男”和“疯老头”之类，如今却出现了180度大转弯。这其中，自有朝方在核问题上的努力令特朗普大喜过望，韩方积极做美国的工作也是功不可没。经过一段时间的磋商，朝美宣布于6月12日在新加坡举行峰会。

再次，高度重视中朝两党两国关系，将中国作为首个出访国，重续中朝友好，并强调阶段性弃核立场。国家最高领导人的首次外访向来是国际社会关注的重点。3月25～28日金正恩突访北京，这是金正恩2011年执政以来的首次外访，也是与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的首次会面，令世人注目。此访从三个层面突显金正恩高度重视中朝两党两国关系，以及中朝关系的重要性远非其他双边关系所能比拟。一是到访时机特殊。在半岛形势发生积极变化，在举世瞩目的朝韩、朝美峰会之前，金正恩首次出访就来到中国，意义重大。二是借此访重续中朝友好。此前，中朝关系因朝方不听劝、执意核武开发而一度冷淡、疏远。金正恩借此访加深了两国领导人对彼此的了解，再次确认了中朝友好关系。金正恩表示传承并发展朝中友谊是朝方的战略选择，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改变；希望今后同习近平经常见面，保持密切沟通，把高层会晤对两党两国关系的引领发展到新水平。*“习近平同金正恩举行会谈”，http://www.idcpc.org.cn/jwdt/201803/t20180328_95666.html.(上网时间：2018年4月17日)三是借此访展示了朝在举大事之前先与中国进行战略沟通，以及共同努力维护半岛和平稳定的姿态。金正恩表示，致力于实现半岛无核化是朝方始终不变的立场；决心将北南关系转变为和解合作的关系，举行北南首脑会晤，愿意同美方对话，举行朝美首脑会晤；如果南朝鲜和美国以善意回应朝方的努力，营造和平稳定的氛围，为实现和平采取阶段性、同步的措施，半岛无核化问题是能够得到解决的。在这一进程中，希望同中方加强战略沟通，共同维护协商对话势头和半岛和平稳定。*“习近平同金正恩举行会谈”，http://www.idcpc.org.cn/jwdt/201803/t20180328_95666.html.(上网时间：2018年4月17日)这系列表态与实际行动无疑有助深化中朝友好合作关系，有助重启并推进半岛无核化进程，也有益维护地区和平稳定。5月7～8日，金正恩再度访华，中朝两国领导人短期内两次会面，更加突显了双方战略沟通的力度。

二、主要背景

朝鲜凌厉外交攻势的缘由，应该说是一系列综合因素导致的，既有内因，也有外因。

首先，朝方外交攻势是出于缓解战略压力、进一步谋求国家发展的考量。随着朝鲜执意持续搞核导试验，特朗普政府时隔9年再度将朝鲜列入“支恐国家”名单，*朝鲜因涉及1987年大韩航空客机的空难事故而被列入该名单。后在小布什政府时期的2008年，随着朝鲜半岛无核化进程取得进展，根据“承诺对承诺、行动对行动”原则，朝方向美方递交了共计1.8万多页的朝鲜核计划文件并炸毁了宁边冷却塔，美方则相应地宣布将朝鲜从该名单除名。美国内不惜对朝动武的声音高涨。20多个国家驱逐了朝鲜大使或收紧了对朝外交、经济关系。愈趋严厉的国际对朝制裁已近极限，朝外交、经济以及军事压力与日俱增。这在金正恩2018年元旦讲话中不难发现，当时金正恩三次提到“制裁”，但此前仅在2015年元旦讲话中提及一次。2018年1月17日，美国前国务卿蒂勒森称，对朝制裁真的已经开始让朝鲜感到痛了；诸多证据表明朝深受粮食与燃料短缺的折磨；为寻找粮食，在寒冬出海打鱼的100多条渔船因为没有返航的燃料而漂至日本沿海，船上2/3的渔民丧生。*David Brunnstrom, “Tillerson: Evidence Sanctions 'Really Starting to Hurt' North Korea”, https://uk.reuters.com/article/uk-northkorea-missiles-tillerson/tillerson-evidence-sanctions-really-starting-to-hurt-north-korea-idUKKBN1F62V4.(上网时间：2018年4月18日)外界估计，朝鲜外汇储备规模为30亿美元，2017年因经济收支赤字而减少了约17亿美元，到2018年下半年外汇储备可能面临枯竭状态。同时，国际制裁也已影响到普通民众。联合国开发计划署常驻朝鲜代表塔潘·米什拉称，目前占朝鲜人口总数40%的1030万国民迫切需要人道主义援助，1/4的儿童营养不良。*“(金正恩6年)用市场化引领经济发展的金正恩，并进路线在制裁之下陷入困境”，http://news.heraldcorp.com/view.php?ud=20180413000516.(上网时间：2018年4月13日)

另外，对朝而言，既然2017年11月发射“火星-15”型洲际弹道导弹之后高调宣布完成核武建设的历史大业，若再继续搞核导试验，必将雪上加霜、得不偿失，不用说完成2016年劳动党七大提出的《2016-2020国家经济发展五年战略》*该战略设定了全面搞活人民经济、确保经济均衡发展、奠定经济可持续发展的基础三大战略目标，强调要将解决能源问题、实现经济先行部门和基础工业部门正常运转、扩大农业轻工业生产、决定性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作为中心工作。，更难以执行劳动党七届三中全会提出的“集中力量搞社会主义经济建设之新战略路线”*“朝鲜劳动党委员长金正恩同志无比自豪地宣告并进路线的伟大胜利并提出党的新的战略路线”，[朝]《劳动新闻》，2018年4月21日。。该战略路线的当前目标是，在执行《国家经济发展五年战略》期间内，所有工厂、企业正常运营，农业丰收；长远目标是高水平实现国民经济的主体化、现代化、信息化、科学化，让全国人民过上富裕文明的生活。因此，一直强调“不再让人民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要让人民尽情享受社会主义荣华富贵”的朝鲜党和政府需要变化。平昌冬奥会可谓天赐良机。朝方主动发起积极外交攻势，在不弃核的情况下实现了外交突破，缓解外交孤立，还趁势与中、韩、美举行历史性峰会，使战略压力大为减轻，战略安全环境得到大幅改善。2018年恰逢朝鲜建国70周年，从服务内政这个角度看，这波外交攻势已为金正恩政绩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值得朝鲜政府大书特书。如果接下来还能顺势促使国际社会解除部分对朝制裁，创造有利于朝鲜经济建设的外部环境，那更是锦上添花。正如朝鲜劳动党七届三中全会上所言，为营造有利于社会主义经济建设的国际环境和维护朝鲜半岛及世界的和平与稳定，将积极与周边国家和国际社会进行紧密联系与对话。*同上。

至于接下来要不要完全弃核和如何弃核则是另外一回事，因为这要看国际社会能提供何种保障与补偿。正如金正恩在会见文在寅特使团时所说的那样，若军事威胁消除、政权安全获得保障，朝方也无理由继续拥核。在与习主席会谈时他也表达了类似的观点。换言之，当前对于金正恩至关重要的是表达弃核意愿及展现弃核意志，至于以何种方式弃核，那需要看韩国和美国的行动，需要谈判，需要协商，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如果谈不成，也不能责怪朝鲜。这样一来，朝鲜还可造成以拥核国身份融入国际社会的事实。正如美国前助理国务卿希尔所言，朝方谋求借对韩和平攻势、积极参加奥运会向国际社会展示“即使拥有核武器也能成为好邻居”，“朝鲜是国际社会一员，而且是正常的一员”。*“美前助卿希尔称，平昌之后朝美紧张依旧”，http://news.donga.com/List/PoliticsNK/3/000301/20180125/88360502/1.(上网时间：2018年1月30日)

其次，这一系列外交举措是朝方精准把握战机的结果，特别是朝方精准地把握了文在寅政府的战略考虑，从而找到了外交突破口。文在寅当选总统后，将对朝政策重点从“压朝促变”调整为“反战促谈”，特别是文在寅多次强调无意寻求朝政权崩溃，无意搞人为统一。文在寅将核问题视为半岛生战根源和韩国生死攸关的问题，坚决反对朝鲜拥核和用核，警告朝鲜拥核并不能确保安全、发展经济；朝鲜若使用核武器，将自我毁灭。同时强调将坚定致力于通过和平手段解决核问题，坚决反对以战争方式解决问题，要求美在采取军事措施前必须征得韩国同意；对朝制裁不是目的，是促谈手段；对朝制裁是必要的，对朝人道主义援助也同样重要；主张阶段性推动实现半岛无核化。文在寅政府还主张推动韩朝进一步融合，构建半岛新经济地图，为渐进统一奠定经济基础。

文在寅政府的对朝政策与谋求朝鲜“突变”的李明博、朴槿惠政府有着明显不同。这让朝方看到了与韩国改善甚至发展关系的希望。同时，不可否认的是，韩方对改善韩朝关系也存在诸多现实需求。一是平昌冬奥会是文在寅政府主场外交的首秀。韩方自然不愿半岛局势紧张干扰冬奥会，所以维稳心态强烈。同时考虑到6月将举行地方选举，文政府希望借冬奥会延续和平态势，为执政党赢得选举造势，从而巩固执政根基。二是文政府希望通过改善南北关系掌握半岛事务主导权。文在寅上台后多次表态，韩国要充当半岛事务的“驾驶员”，发挥主导作用。因此，文在寅在金正恩元旦讲话次日即提议举行高层对话，谋求将韩朝对话与朝美对话进行对接，以重启半岛无核化进程。三是欲再现昔日辉煌。1988年韩国举办过汉城奥运会。为办好奥运会，当时的韩国政府对社会主义阵营国家展开了积极的外交攻势。全斗焕政府以离散家属团聚和经济会谈为抓手开启了与朝鲜的交流，卢泰愚政府则通过实施“北方政策”与苏联和中国建交。《朝鲜半岛无核化宣言》和《南北和解、互不侵犯、交流与合作协议书》也都是那个时期的重要成果。

韩国的政策调整为朝鲜提供了机遇之窗。早在冬奥会之前，朝韩双方就有接触。据韩国《东亚日报》报道，金正恩在新年讲话当中有关改善关系的内容与韩政府的及时回应并非即兴之举。2017年11月围绕朝鲜参加平昌冬奥会事宜，韩朝双方以参加国际青少年足球大会为契机在中国昆明进行了首次秘密接触。12月江原道知事崔文洵和朝鲜体育代表团团长文雄再度在昆明接触，韩方向朝方发出了热情邀请。*“去年11月9日南北围绕‘参加平昌’在中国昆明进行了首次秘密接触”，[韩]《东亚日报》，2018年1月3日。青瓦台高层亦称，朝方派金与正第一副部长访韩，展示了极大诚意，这也是因为双方在水面下做了很多努力。*“青瓦台探索建立为实现无核化的南北高级渠道”，http://news.naver.com/main/read.nhn?mode=LSD&mid=shm&sid1=100&oid=005&aid=0001073364.(上网时间：2018年2月23日)2018年2月12日金正恩听取了朝鲜高级代表团访韩汇报，并指出，朝韩借奥运之机，以殷切期盼和共同意志营造了和解对话的良好氛围，强调将巩固升华该氛围，继续积累交流成果。他还具体提出了未来韩朝关系发展方向，并下令有关部门采取具体措施。不难发现，金正恩巧妙利用平昌冬奥会良机，展示了相当高的外交技巧和决断力，精准打出同族牌、同胞牌，践行其新年讲话“确保民族大事隆重举行，彰显民族气概和尊严，迎接民族发展史上特殊且意义重大的一年”，紧紧拉住了文在寅政府，有效地分化了国际社会一致反对朝搞核导的统一阵线，营造了一个对朝有利的外部环境。

再次，国际社会在对朝施压的同时，为朝鲜采取系列外交举措创造了契机，提供了出口。中俄韩三国均主张通过对话协商解决问题，坚决反对战争。与朴槿惠政府时期相比，地区内主张通过对话解决问题的力量上升。特别是，2017年7月，中国和俄罗斯以中方的“双轨并行(实现朝鲜半岛无核化与停和机制转换并行推进)”思路、“双暂停(朝暂停核爆试验和弹道导弹试射、美韩暂停举行大规模联合军演)”倡议以及俄方分步走设想为基础发表联合声明，提议对立各方同步开启谈判，确定相互关系总体原则，包括不使用武力，不侵略，和平共处，愿致力于实现半岛无核化目标，一揽子解决包括核问题在内的所有问题。在谈判进程中，有关各方以均可接受的方式推动建立朝鲜半岛和东北亚和平安全机制，最终实现有关国家关系的正常化。这不仅有利缓解对抗、维护和平，也为重启半岛无核化进程确立了框架，规划了路线图。

同时，美韩方面推迟及缩小了联合军演规模，特朗普亦对无核化对话表现出积极姿态。2018年1月4日特朗普在与文在寅的通话中表示，在朝韩对话期间，不会采取任何军事行动。两国首脑还就将联合军演推迟至冬奥会之后举行达成共识。1月10日，也就是在朝韩高级会谈之后，韩美总统再次通话，双方表示将紧密合作以促成韩朝对话自然过渡到为着实现半岛无核化的朝美对话。特朗普还称，在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朝方若希望对话，美方都没有问题。

另外，从联合国层次看，2017年11月14日联大会议通过《奥林匹克休战决议》，敦促冬奥会前后停止一切敌对行为。这也有利于促成当下的半岛和平局面。2018年2月8日安理会制裁朝鲜委员会(1718委员会)决定给予被安理会第2356号决议拉黑的朝国家体育指导委员会委员长崔辉豁免制裁的待遇。崔辉由此得以按原计划随朝鲜高级代表团于2月9～11日访韩。这些均为朝鲜走出来与各方和谈创造了良好氛围。

三、主要挑战

当前缓和局面来之不易。为维系并深化当前缓和局面，使之真正成为新历史的起点，朝方显然还面临诸多挑战，特别是在核问题上还有很多工作要做。

首先，朝方应该清楚，国际社会不可能承认和接受朝鲜为拥核国。朝鲜核问题持续近30年，朝方发展核武器的意志也可谓坚决，其始终强调，一是核武器是强有力的战争遏制力，也是展示一个国家综合国力的象征；二是朝鲜和伊朗国情不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拥核国，对要求朝鲜单方面率先冻结或弃核的对话毫不关心；三是朝鲜的核遏制力是针对美国核威胁和敌视政策、捍卫国家主权和生存的必须手段，而不是讨价还价的筹码；四是只要美国不终结穷凶极恶的对朝敌视政策，即使天塌下来，朝方也绝不会中断核开发或放弃核武。在2016年5月召开的朝鲜劳动党七大上，金正恩宣称“‘经济建设与核武建设并进路线’不是应对剧变形势的权宜之策，是从朝鲜革命的最高利益出发、需要永久坚持的战略路线”，要“把以核武力为核心的国家防卫力打造成铜墙铁壁”。*“金正恩在朝鲜劳动党第七次大会上做的党中央委员会工作总结报告”，[朝]《劳动新闻》，2016年5月8日。

但是，朝方不顾国际社会反对、执意发展核武并未让其感到更加安全，也并未改善其国家发展的安全环境。其中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朝鲜发展核武的行为是在与整个国际核不扩散体系搞对抗。朝方行为损害地区乃至国际共同安全：一是很可能令其他国家效仿而引发核多米诺骨牌效应；二是不排除发生朝鲜核材料与技术扩散、核泄漏等的可能；三是在人口密集区接连搞核试验，已危及区内民生与生态环境。所以，国际社会不可能承认或接受朝鲜是拥核国的事实。 新年以来，朝鲜在核问题上的举措连连，出现诸多变化。先是向国际社会确认了实现半岛无核化仍是朝方不变的立场，而后在朝鲜劳动党七届三中全会上宣布从4月21日起中止核试验与洲际弹道导弹试射，并废弃北部核试验场以确保中止核试验的可信性，*“朝鲜劳动党委员长金正恩同志无比自豪地宣告并进路线的伟大胜利并提出党的新的战略路线”，[朝]《劳动新闻》，2018年4月21日。又在《板门店宣言》中与韩方确认实现无核的半岛之共同目标。对此，韩国政府予以了高度评价，称这是半岛无核化进程的重大进展，是实现朝鲜完全、可核查、不可逆(CVID)的弃核的第一步。

但值得注意的是，朝方同时强调，只要没有针对朝鲜的核威胁或核挑衅，就绝不会使用核武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扩散核武器和核技术。*“朝鲜劳动党委员长金正恩同志无比自豪地宣告并进路线的伟大胜利并提出党的新的战略路线”，[朝]《劳动新闻》，2018年4月21日。这与金正恩在2016年朝鲜劳动党七大上的表述并无区别，给人的感觉是朝方有意突出“负责任的拥核国”形象。当时，金正恩强调，“朝鲜作为负责任的拥核国，只要敌对势力不动用核武侵犯朝鲜自主权，朝鲜将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朝鲜将诚实履行核不扩散义务，为实现世界无核化而努力”。*“金正恩在朝鲜劳动党第七次大会上做的党中央委员会工作总结报告”，[朝]《劳动新闻》，2016年5月8日。加之，在2018年4月11日召开的具有修改法律权限的第十三届最高人民会议第六次会议上，朝方也没有触及宪法(2012年朝将“拥核国”写入宪法)以及2013年制定的《进一步巩固自卫性拥核国地位法》。总的来看，朝方系列外交举措无疑实现了朝方缓解压力的战略目的，甚至为金正恩赢得叫好声一片，但如果仅仅是外交姿态，甚至让外界怀疑朝方是想趁机以拥核国身份融入国际社会，那么迄今朝方的所做所为可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不排除当前和平局面出现逆转的可能。

其次，如何让特朗普相信朝鲜真的会弃核并延续与朝鲜的核谈判将是朝鲜面临的又一巨大挑战。若从理性的角度看，美国不管是谁当总统都很难下决心对朝动武，特朗普也一样。一是战争的残酷性令美不会轻易动武。上世纪第一次朝鲜半岛核危机爆发后，1994年美国克林顿政府在对“对朝鲜宁边核设施搞外科手术式打击”的场景进行推演后发现：动武将付出惨重代价，至少100万军人要丧生(包括美、韩、朝三国军人在内)，韩国民众死伤人数将达500万，战争将造成1000亿美元的损失，并需要3000亿美元的战后重建费用。所以当时克林顿政府没有对朝动手。到了今天，这个问题仍然存在。前白宫首席策略师史蒂夫·班农曾经说过，“对于朝鲜的核威胁，不存在军事解决选项，忘了它吧。在常规战争爆发的半小时以内，首尔将有1000万人丧生，谁能解决这个难题？若解决不了，就不要提军事选项”。*Robert Kuttner, “Steve Bannon, Unrepentant”, http://prospect.org/article/steve-bannon-unrepentant.(上网时间：2018年4月17日)这就意味着美在对朝动用军事手段方面仍会非常谨慎。二是特朗普政府认为对朝制裁有效果，特别是年初以来朝对韩的和平攻势在其看来是美制裁的结果。所以，在施压手段效果出尽前，美不会轻易对朝动武。从目前美军方表态看，还是主张先通过政治、外交和经济等手段来解决问题，外交仍是美解决半岛问题的“第一选择”。

但需要注意的是，美对朝认知日趋恶化，认为一个核武装的独裁政权在可预见的未来将是美国家安全的主要威胁。此观点到了特朗普政府变得更为坚定，强调在无核化问题上决不让步与妥协。为防止朝核武器威胁美本土安全，让朝“以完全、可核查和不可逆的方式放弃” (CVID)所有的核武器和现有核计划，美必须对朝搞“极限施压”，而且不能重复以往政府的错误，因为这些错误让美国的处境变得更加危险。甚至部分国会议员认为已经过了对话解决问题的阶段。所以，即使美朝开始谈判，特朗普也绝不会允许朝方使用很长时间来谈。因为若再花很长时间来谈弃核问题，就意味着问题又回到了“极限施压”实施之前的状况，况且特朗普认为朝方当前和平攻势是其施压结果。因此，为迫朝方弃核，特朗普政府会持续并进一步加大对朝方的施压力度。

在经济领域，2018年以来，美方不顾朝韩关系转暖而对朝鲜实施了包括2月23日“史上最重”单边制裁在内的多个单边制裁。综合美对朝制裁措施，可以发现，美国先是拿朝鲜企业开刀，再扩展至国家机关(朝鲜人民武力省、国务委员会等)、中国银行、第三国企业、朝鲜银行、船舶等，逐步升级对朝制裁，特别是对朝海上封锁已提上日程，朝鲜的脖子被越勒越紧。显然，特朗普政府相信制裁是管用的，而且制裁会一直持续到朝鲜屈服为止。近来，有报道称美方似已为朝方量身定制了“快速的阶段性无核化与保障朝鲜体制安全”计划，即将原有“冻结-去功能化-申报-核查-弃核”过程压缩成三个阶段，每阶段所需时间也缩至极限；朝方每完成一个阶段，就会得到相应的“胡萝卜”。所谓的“胡萝卜”可能指，若朝方展现无核化诚意，美方在六个月内向其进一步提供保障体制安全的“装置”，不排除美方提议设立关系正常化工作组、扩大双边对话、互设大使馆等，但特朗普不愿向朝鲜提供直接或间接经济援助，以防丧失对朝谈判杠杆。*“美似乎制定了‘快速的阶段性无核化-保障朝鲜体制’计划”，[韩]《东亚日报》，2018年4月12日。这也印证了美方会持续对朝施压，即使半岛出现罕见的和平局面，美国也不想让朝鲜得到喘息的机会。

在军事领域，美方始终未表示完全放弃解决问题的动武选项。特郎普总统上任后，对朝军事打击预案准备得愈加翔实，除不断完善此前的各种作战计划外，还提出了对朝搞“预防战争(Preventive War)”、“流鼻血(Bloody Nose)打击”等。在观察美是否会对朝动武问题上，有一项重要指标就是“撤侨”，即对朝鲜开战前撤走在韩国的20万美国平民。在2018年的美韩联合军演当中，撤侨人数由往年的几十人增至百人，撤侨地点也由日本变更为美国本土。这些迹象均可证明美对朝动武并非儿戏或恐吓而已。

另外，在美朝峰会上，美方将向朝方提出人权问题，包括绑架日本人问题。4月25日美国参议院通过《朝鲜人权法》修订案，将《朝鲜人权法》延长至2022年。根据此法，美将加大力度，让更多外部信息流入朝鲜。因此，不管是美方硬的一手，还是软的一手，均对朝方构成严峻挑战，考验朝鲜智慧。

最后，在核问题上，朝方还需就如何实现无核化加紧与有关国家沟通。若无具体、可操作的实现半岛无核化的方案，即使展开无核化相关谈判，恐怕也是在做无用功。在朝方近期立场表述中，重启甚至进一步推进半岛无核化进程初见曙光。特别是金正恩在与习近平会谈时提到采取实现半岛无核化的“阶段性、同步措施”，这与中俄韩主张的阶段性实现半岛无核化的原则完全一致。但接下来的弃核“方式”与“时限”才是关键所在，即如何与相关国家一道实现阶段性弃核，以及在多长时间内完成，特别是如何核查不可逆的弃核过程。之前，往往因为核查问题导致缓和局面再度趋紧或协商破裂。同样，在这个过程中，其他各方也需确保朝鲜的安全感，即确保朝鲜政权是安全的，不存在针对朝鲜的军事威胁等。道理很简单，一旦“完全、可核查、不可逆”的弃核进程开启，将很难逆转，而推翻有关体制安全方面的保障则相对容易。因此，在朝实现CVID的时候，外界应向朝提供CVIG，这个G是指GUARANTEE(担保、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