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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偷家族》:努力偷生,不问过去未来

2018-11-18海欣

齐鲁周刊 2018年32期
关键词:家族家庭

海欣

从2001年的《距离》开始,7进戛纳冲击金棕榈的是枝裕和,终于在《小偷家族》得到圆满。是枝裕和以他对家庭伦理与社会关系的深刻思索,对底层生存脉搏的准确把握,还有哀而不伤、清醒又治愈的镜头语言,成功地把自己的名字从一个名词变成了形容词。因此,很多人对《小偷家族》的评价就变得像暗语:“很是枝裕和”或者“不那么是枝裕和”,以至于在《小偷家族》的片名与导演之间,一时难以辨别哪一个更响亮。

宛如一条山间小溪

去看《小偷家族》之前,我已被各大公众号剧透了个遍。即便如此,观感丝毫未受影响。大抵是因为,进入是枝裕和所造之境后,情节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故事一开始,温暖的黄昏时分,一对父子出场。他们步入一家超市,父亲掩护儿子,儿子完成了偷窃任务。两人欢喜离场。

镜头一转,父子二人回到家。这是一个生活极为窘迫、居所狼藉的五口之家——父母、儿子、姐姐和奶奶。很快,家里迎来了第六个人,父亲捡来的一个被亲生父母虐待的小女孩。尽管生活贫穷到只能靠偷盗来贴补家用,一家人却相亲相爱,互相扶持,其乐融融。

一天,全家去海滩玩耍,奶奶看着儿孙们海边嬉戏的身影,享受着他们带来的快乐。她低声对着他们的身影呢喃:谢谢你们。次日,奶奶就去世了。奶奶的辞世牵扯出一连串惊人的秘密——这一家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还一同卷进一桩犯罪悬案中。看似平静的日子、相互隐瞒的家人之间难再平静。

在影片快要结束时,中川雅也饰演的柴田治与城桧吏饰演的柴田祥太睡到了一块。他们同床共枕,头却朝着相反的方向。是枝裕和导演的电影画面固定了下来,以一个近景俯视着他俩。时值冬日寒夜,两人在温暖的被窝里背贴背地开始交心谈天。

闲聊几句之后,祥太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问柴田治:“听说你们本来打算偷偷溜走,不管我了?”半晌之后,柴田治如实回答祥太,交待他们的确是这样打算的。随后,他向身旁的小男孩道歉。

接下来,银幕上的时间来到了第二天,祥太要回到政府安排的福利学校上课,柴田治送他坐公交。在祥太上公交之前,柴田治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舍的样态。可当祥太踏上公交车,头也不回地往后座走,柴田治才开始慌里慌张地隔着车窗往后走,眼神巴巴地望向车内,嘴里不住地喊着祥太的名字。

公交车启动了,祥太坐在座位上,车外面的柴田治颤抖着声音继续喊着祥太的名字,踉踉跄跄地追着公交车跑了起来。祥太没有回望,没有应答,直到公交车越走越远,已经离柴田治有一段距离了,他才回过头去,轻声地喊了一声“爸爸”。

这个小细节是动人的,它用一种不舍和一句“爸爸”,将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联结在了一起。在此之前,柴田治像哄小孩一样坐在一辆破烂汽车里引导祥太叫他“爸爸”,祥太并没有给予他所期待的回应。

两人这一别,看似都将开启新的人生,实则迎来新的孤独。而他们各自的孤独也好,命运也好,其实没有多少人会关心。

整个“小偷家族”被曝光之后,他们得到了媒体、警察部门、福利机构的关注,但这种关注是非常短暂的。媒体将头条新闻发布完,警察部门将几个人的事情处理完,福利机构将祥太和由里安顿完,就很快散去,一切似乎又将回归到无人知晓、无人关怀的境地。

正如影片的最后,小女孩由里独自在走廊上玩耍,冻得通红的小手并没有谁来温暖它——而在这之前,当她还是“小偷家族”一员的时候,她会得到这些家人的保护与照顾,会被紧紧抱着,给了她一种家的感觉。

好像发生了改变,又好像什么都没改变。这正是导演是枝裕和的厉害之处,也是电影《小偷家族》的厉害之处。如果仅从影片整体的调性来看,要做一种比喻的话,我会说它宛如一条山间小溪:清澈,淡然,纯粹,看似平静流淌时,突然会像撞到一块石头那样,转弯回旋,在心里头激起一阵动人的浪花。

每一个人生而卑微

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不但是1997年今村昌平《鳗鱼》以后,唯一一部获得戛纳金棕榈奖的日本电影,很可能也是今年最重要的一部日本电影。完全以底层生活、甚至小偷的价值观去拍摄的电影,在日本也是久违了。

创作《小偷家族》的灵感,来自日本媒体报道的一则有关养老金欺诈的社会新闻。家中的老人去世后,家庭成员隐瞒了老人的死讯,继续违法领取老人的养老金。“在日本,阶级分化在过去五年越来越明显,对那些生活没有保障的人群,我认为应该给他们一个发声的机会。” 是枝裕和说。

影片中,深夜在停车场,父亲和儿子在追逐嬉闹。那个景致是充满蓝色光晕的,看起来就像是水底一样。而后,一家人仰望看不见的烟花,也给人一种从海底仰望水面的印象,都是在创造一种海里的意象感,与电影中祥太在读《小黑鱼》故事互相掩映。

而这里的隐喻就是,每一个人生而卑微。

我想认识到这一点,便是是枝裕和能拍出这样的电影的原因。他在散文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写到,看到眼前的风景,觉得很美,但这份美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风景的呢?是以我为中心来看待世界,还是以世界为中心,将自己视作其中一部分?

我想他选择了后者,他对世界与人情皆有谦卑。因为这份谦卑,生活的复杂、多义、暧昧在他的作品中得以呈现,无限温存,又无限残酷。

是枝裕和喜爱侯孝贤电影,曾经拍过侯孝贤、杨德昌的纪录片,还亲自飞往台湾拜访过这两位对他影響很深的导演。在侯孝贤的启发下,是枝裕和也爱用无台本的拍摄方式——演员演出时,不多加干涉,任演员在现场即兴发挥,或者双方讨论碰撞出火花。

《小偷家族》中,奶奶在海边的那句“谢谢你们”,就是剧本中原本没有的,是老演员树木希林临时加上去的。演到此处,树木希林觉得非要有一句“谢谢你们”,所有的情感才能找到一个出口。在戛纳电影节为《小偷家族》举办的记者会上,女演员松冈茉优也是第一次知道“谢谢”原来是树木希林自己加的,深受触动,眼泪刷一下就掉下来了。松冈茉优在片中扮演家中那位做“援交”补贴家用的姐姐。

影片尾声,因为儿子的一次意外举动,这个家庭的秘密暴露,最终走向分崩离析。对于如何理解儿子对家的“背叛”,是枝裕和解释:“这其实是儿子对父亲的失望。我想所有小男孩在成长的过程中,对父亲都有这样一种情感,就是父亲是无所不能的。但他的父亲没有,失望之中的孩子有时就会有些极端举动。等长大一些后,他会重新理解父亲和爱。”

是枝裕和在采访时毫不讳言地说,人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是他的故事却很少用一种戏谑、调侃、批判的态度去讲人性的恶。他甚至不加判断,冷眼视之。所以在是枝裕和的影片中,除了大方向上的主题,你很难具体地判断他聚焦的部分是哪里,是枝裕和的客观是由内而外的。

是枝裕和一次次教我去理解“庶民”,这次是最深刻的一次,那些电影里的细节好比墨水渗进皮肤一样撩心撩肺。然后我看见庙街上的人们,像小偷一家努力活着,努力偷生,悬浮在最饱满的一刻,不问过去未来。

是枝裕和的十年浮世绘

很多人最喜欢的一部是枝裕和作品,应该是他2008年的家庭片《横山家之味》,这也是他的创作生涯中一个举足轻重的节点,此后,在东方和西方,都有越来越多的评论者,不断将他与小津安二郎比较。

显然是枝裕和的作品在这十年间涉及的家庭生活主题和所营造的东方式情感氛围,让观看者不断回忆起六十多年前在小津的作品中出现的父亲、女儿和家人的形象。

这二者在描绘日本式家庭生活时所采取的入手角度确实有相通之处,所着力呈现的传统日本家庭中交织着亲情恩怨的矛盾纠葛冲突也有潜在的互文关系。

2008年,是枝裕和的母亲去世。他觉得,“如果不拍一部祭奠母亲的作品,就无法前行”。从这个意义上说,《步履不停》是他献给母亲的电影,讲述了在长子忌日这一天,次子良多和姐姐在父母家团聚的故事。

是枝裕和曾在随笔集中写到,“母亲很爱看电影。结婚后忙于家计,没时间去电影院,就总是在电视上看。她特别喜欢NHK播放的带字幕的美国黑白老片,英格丽·褒曼,琼·方登,费雯·丽这些名字我都是从母亲那儿知道的。一起看电影时,她总是会告诉我,‘这个人会被杀掉,‘凶手是这个家伙,我每每很不开心,母亲却像搞恶作剧的孩子那样笑笑,并不打算作罢。”

这形象与《步履不停》中的那位母亲如出一辙。

现实之中,是枝裕和的父母关系并不亲密,其中或许父亲该负的责任更大一些。他的父亲从没有为家庭好好工作过,一到发工资的时候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父亲生长在台湾,在那里度过了他的青春时代,毕业之后,前往旅顺工作。之后,被召集前往战场,战败后被苏联军队带到了西伯利亚,进行强制劳动。回到日本的时候将近30岁,却又受到周遭的冷遇难以谋生。或许是那段遭际,深刻地影响了父亲的性格。

从2008年到现在,是枝裕和经历了家庭关系变化最剧烈的十年,他说,“这十年来,我的父母相继去世,女儿诞生,我自己成了父亲。我的身份跟角色都发生了改变。我开始思考家庭是什么,家庭就是在不断缺失不断填补中才得以持续的,像人的器官一样不断地进行新陈代谢。”

2016年,是枝裕和出品了《步履不停》的姊妹篇《比海更深》。如果说《步履不停》表达的是来不及孝敬父母的愧疚之情,那么《比海更深》则饱含了是枝裕和对父母深深的爱意。这是十年来,是枝裕和真实心境变化的投影。

英国《卫报》对是枝裕和有过这样的评价:沉静、克制,却给观众足够的空间,去体味影像背后的深情。

他的作品《无人知晓》曾获得第57届戛纳電影节金棕榈奖提名,电影节上,媒体这样评价是枝裕和的作品,“你对电影中的人物没有道德性的批判,甚至没有指责遗弃孩子的母亲。”

“电影的存在并非为了审判个人,导演也不是上帝和法官。设计一个坏人,故事也许就变得黑白分明,但我认为不这样做,反而会让观众将这个问题带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反复思考。”这是他在戛纳电影节上对自己作品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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