捏面人

黄跃华

孙大圣是在一个雾蒙蒙的早上加入上访队伍的，他来不及喝完剩下的两口粥，嘴一抹便出了门。

孙大圣裹在上百人的队伍里，浩浩荡荡地开往县城，他们要去县政府告化工厂。化工厂离刘家村不远，成天冒着浓浓的黑烟，那烟似一支粗大连天的毛笔，肆虐地在刘家村上空泼墨。排出的污水把村前的卤汀河染成了黑绿色，远远望过去似一条黑麻绳，紧紧地勒在刘家村人的脖子上。

孙大圣原名孙大发，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两条腿一长一短，走路时一瘸一拐。他的父亲是方圆百里有名的捏面人，一团面粉经过他父亲的手便拨拉出数不清的栩栩如生的人物。父亲说，荒年成饿不死手艺人，孙大圣学不好文化，父亲便让他跟在后面学手艺。他最喜欢捏孙悟空，早也捏晚也捏，两个月不到，便比父亲捏得还出神。乡邻们开玩笑说，你干脆改名叫孙大圣吧。

孙大圣当初之所以没有犹豫地加入上访队伍，就是因为他坚信他老婆之死与化工厂有直接关联。老婆死于肺癌，死前咳出的痰都是一股臭鸡蛋味。老婆死时拿手指着化工厂方向，久久不肯闭眼。

上访队伍砸过化工厂，闹过环保局，也到县政府拦过县长的车。领头的是刘二爹，人称老师傅，他是种田的一把好手，但他种出的稻卖不出去，收购商一听是刘家村产的便直摇头。

县里和镇上派人做了好多工作，也承诺了不少，但承诺来承诺去，化工厂那黑烟始终没有消停过。一个月下来，上访队伍开始变松，有些人渐渐失去耐心。孙大圣有些担心，对老师傅说，黄鼠狼看鸡，越看越稀，咱们这队伍七零八落越来越像个游击队了。老师傅给他打气说，游击队怎么啦，共产党当初不就靠游击打的天下？

孙大圣继续一瘸一拐地去上访。他四十多岁了，实诚了大半辈子，认定的事历来不反悔。当年他花三万块钱从广西娶回老婆，生了儿子，三年后，老婆提出要回广西探亲，所有的人都劝他别答应，但孙大圣却不理睬。他说儿子在呢，老婆怎么会跑？孙大圣不仅给足了盘缠，还备足了土特产。一个月后没音信，两个月后没動静，就在众人都认为孙大圣老婆如女妖一般上了天遁了地时，她却红扑扑着脸回来了。孙大圣骄傲地逢人便说，我没说错吧？

没过多久，上访的人中上班的上班，做生意的做生意，带孩子的带孩子，最终只剩下老师傅和孙大圣两个人。空旷的乡间小道上飘着两个秸秆似的影子，瘦巴巴的，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孙大圣忧虑地对老师傅说，唐僧去西天取经还要四个人，咱光条条两杆枪有什么卵用？老师傅拍拍他瘦嶙嶙的肩头鼓励道，唐僧取经不还是靠的孙悟空？一个孙猴子就能闹翻了天宫，咱们就不信闹不翻一个小小的化工厂。

老师傅在田里育秧苗，不少人去帮工，他辈分高，村长还是他侄子。孙大圣替他把秧苗地抹得平平的，如镜子一般，撒上稻种。为赶麻雀，老师傅还扎了个稻草人，头上顶了个草帽，肩上架着支木棍做的长枪，挑着红塑料布，在风中飘扬。

歇下来抽烟时，老师傅对孙大圣说，大伙们都商议好了，以后这上访主要靠你，马上农忙，我脱不开身。孙大圣瞪大眼望着老师傅。老师傅随即拍着胸脯说，别担心误了你的工，年底全村人贴你损失，一户两百块，比你捏面人强多了。

孙大圣拿手挠着额头，额头上的皱纹又粗又深，刀刻一般。他吐出一口烟，眼光仍停在那个稻草人上，停在那杆飘着红布的枪上。半天，他才扔掉烟头，笑道，你们姓刘的都不去，拿咱姓孙的当枪使。

刘家村九成人都姓刘。老师傅咧开嘴，友好地在孙大圣胸上捅了一拳说，伙计，有你这枪就行了，老人家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孙大圣并不怀疑老师傅的话，这老师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村里人看个生辰八字，择个良辰吉日都找他。老师傅的来历更是非同一般，当年一群知青插队，挑河泥时见一小一大两只狗在苟合，小狗怎么努力也爬不上去。后来来了一只大公狗，一次便苟合成功。问老师傅为什么，他笑答，人家老师傅呗。从此，老师傅便声名鹊起。

孙大圣的结婚仪式也是老师傅主持的。老师傅出了个难题给孙大圣，假如有一天你老婆和你娘一起掉河里，你先救谁？孙大圣望着老婆说，先救你。岂料娘正站在身后，黑下脸。众人起哄，孙大圣娶了媳妇忘了娘，这鸟人猪八戒变的，重色轻情。孙大圣赶紧丢下老婆给娘赔笑脸，先救你，老婆可以重找，娘只一个。媳妇不干了，砰的一声关了房门，丢下孙大圣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孙大圣追着老师傅骂，你这个老烂屌子怎么出这个题目坑人呢？

老师傅的承诺给了孙大圣动力，经过几个月的上访，他也摸到了一些规律，化工厂的主管单位很多，县里，镇上，工业园，但问题就出在这里，管的人愈多，问事的人愈少，都在踢皮球。但起关键作用的还是环保局，于是，他到环保局找局长，一连找了十多天，才终于等到局长。局长面露难色，拍着一沓子文件对孙大圣说，人家有环评报告，不是你说违法就违法的。 孙大圣说水是黑的，天是黑的，地里打出来的粮食都是鬼味，这环评报告有什么鸟用？局长拿手指笃笃地敲着桌子，口说无凭，你说人家违法得举证，懂什么叫举证吗？就是拿证据。孙大圣急得直跺脚，说，证据都在那儿，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孙大圣说这话时局长伸手摸了摸头，他这才发现局长头上光秃秃的一根毛也没有，自觉说错了话。但他顾不上这么多，拖着局长就要去现场。局长被拖了一个踉跄，差点撞到门上，但他还是压住心中的怒气说，我马上派人去查，但在结果出来之前，不要妄议人家，妄议就是瞎说，违法，你懂吗？

孙大圣给这个问题难住了，骑着电动车回来，他一踩油门去了化工厂。化工厂门前几个工人正在往卡车上装水果、猪肉，原来化工厂苟老板要去敬老院慰问老人，特意喊来电视台的记者拍新闻。见工人又拉来几个箱子，孙大圣问那是什么，记者说是净水器。孙大圣不懂，记者说就是让老人们喝上健康的水。卡车卷着灰尘开走了，孙大圣揉了揉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大喊，狗东西，你应该全世界一人送一个。

孙大圣围着化工厂转了一圈又一圈，黑烟还像奔腾的野马一般撒着欢，直冲天空，一会儿张着嘴像条蟒蛇，一会儿黑着脸像个魔怪，呼呼地在头顶上旋着圈，像在嘲弄孙大圣，你去告呀，让环保局来关掉我呀。

孙大圣拍着尖尖的脑袋，直拍得那上面几根白白的头发颤颤地抖。他那尖尖的山芋似的脑子里只装着父亲当年留给他的一些人物，孙悟空、唐僧、猪八戒、沙和尚，还有穆桂英、孟姜女、杨贵妃、貂蝉，但就是没有化工厂那肥头大耳、走路一摇一摆像两个大卵子掉下来的苟老板。苟老板就是狗老板！孙大圣拿不住苟老板的罪证，无奈，只得去找老师傅，他相信老师傅那同样不长毛的脑袋里能抖出答案。

老师傅也围着化工厂转了一圈又一圈，但他比孙大圣脑子活，他说，河水不会无缘无故变臭变黑，关键是你没抓住证据。孙大圣说怎么抓，他的污水不都在池子里么？老师傅说你傻呀，不偷排，他一百个污水池也不够。孙大圣拍着头，老师傅猛地一攥拳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就不相信抓不住他狗日的！

老师傅告诉孙大圣，这姓苟的也不是个孬人，比鬼都精，偷排肯定偷得神不知鬼不觉，比如深更半夜，比如暴雨连天，你只要去抓，一定会抓住的。

孙大圣便按照老师傅的指点，盼着下大雨，盼著深更半夜。但夏天过后，大雨很少，他到外村妹夫家撑来条小船，常常夜里躲在化工厂对过的芦苇丛里，看会不会有人出来放水。老师傅提醒他，只要闻到特别冲鼻的气味，就说明污水下河了，你一抓一个准。

孙大圣就那般等呀等，但化工厂那苟老板仿佛知晓了孙大圣的心事，与他捉迷藏似的，空等了一个多月，来来往往三十多趟始终没等来想要的结果。孙大圣几次找老师傅，说干脆去厂里找排污口，老师傅说你三岁呀，人家会让你找？再等，狐狸总归会露出尾巴来的。

孙大圣好酒，但每天晚上只喝一小盅，儿子在江西打工，成了家，平时家里就孙大圣一个人，喝多了就要睡觉，说不定在他睡觉的当儿，污水就会哗哗地排出来。一天夜里，他刚入睡，就梦见了化工厂的苟老板悄悄打开阀门，刹那间，铺天盖地的污水哗的一声呼啸而来，瞬间淹没了整个村庄，所有的人都在呼天抢地大声呼救，连天的臭水咆哮着，卷过来一堆又一堆的尸体，他睁大眼找到了爹，找到了娘，找到了老婆……孙大圣惊醒了，浑身湿漉漉的，像从水里爬上来似的，心怦怦乱跳，像受了惊的兔子。

外面终于下起了大雨，这是早也盼晚也盼的大雨，雨点急急砸向大地的声音是那般的悦耳，孙大圣甚至觉得这是全世界最动听的音乐，最美妙的节奏。他按捺不住浑身的激动，一会儿跑到门外探探雨，生怕它小下来；一会儿又折回屋，巴望着时钟能走快一点。好几次他都想冲出门，但老师傅叮嘱过他要找准时机。好不容易熬到十二点，孙大圣一头冲进雨里，爬上船，手里的篙子几乎不离水，唰，唰，小船飞一般钻进对岸的芦苇丛。他趴在船帮上一动不动，死死盯着对岸，眼睛瞪得像青蛙，抓着塑料桶的手都在发抖。他都听见心在往嗓子口直奔，怦怦地震着耳膜，那份激动紧张不亚于当年第一次跟老婆进洞房。终于，一阵恶臭袭过来，河对岸那个埋在水底下的排污口现出身，泛起一大片一尺多高的白沫。孙大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赶紧撑船过去，趴下身，急急地拿桶兜水。哪料用力过猛，一头扎下河，双手乱划四下扑腾，连呛了几口臭水后终于浮出水面，抱着水桶爬上船，骂道，狗日的，总算逮到你了。

孙大圣难掩兴奋之情连夜去敲老师傅的门，老师傅慌得只穿了条单裤出来，冻得上下牙直抖，连蹦出七八个好。第二天天一亮，孙大圣便提着那污水去环保局，他怕桶里的水颠出来，还用塑料布把桶口扎了个严严实实。孙大圣一路上心情舒畅，不住地跟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打着招呼。他想这一次秃头局长想赖也赖不了。你不是说要证据么，这证据让俺老孙抓到了，你说没污染，那你闻闻看，你喝喝看，共产党养你这样的混蛋干什么的？你在为老百姓说话吗？俺老孙可以断定，你这个混蛋一准跟那个狗老板合穿一条裤子，他不请你喝酒不送你钱你怎么帮他说话？敬老院他还送那么多东西呢，没准还送过女人给你，电视上都说了，现在的贪官十有八九都有情妇。

到了环保局，终于有人将那污水收下来。孙大圣特意留了一个心眼，带来的只是半桶水，还有一半留着，这是老师傅教的，怕环保局做手脚。孙大圣撑着一条腿，另一条腿倚着电动车等结果，环保局的人说你先回去，化验结果一个月后才能出来。孙大圣骑着电动车回来，宽坦的水泥路上，绿色电动车风驰电掣，惬意地在城乡之间穿行。秋天到了，四处开始金黄起来，各种果香开始在空气中弥漫开来，丝丝的，甜甜的，水瓜该脆了，梨子该熟了，柿子该红了，还有那刚出水的菱角，鲜嫩清甜……情不自禁间，孙大圣敞开嗓子吼起了那首最喜欢的歌：“你挑着担，我牵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刚到集镇，便看到一座高大的彩虹门横跨街头，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天空。孙大圣停下车看热闹，原来一群人正在为一座新建的石桥剪彩，县长也来了，腆着肚子如公鸡一般的苟老板在手舞足蹈。苟老板出钱为镇上修桥，取名“长德桥”，用的是他的名字。孙大圣远远地朝着那桥啐了一口唾沫，冷笑道，长德？等着后人往上面抹屎吧。

孙大圣回到村里，大伙都为他高兴，就连村长也朝他直竖大拇指。他们虽然不能参与其中，但他们是幕后坚定的支持者。他们夸孙大圣是打污英雄，过去有打假英雄，现在有打虎英雄，你与他们齐名，将来村史上要写上你的名字。告倒了那个肥头大耳的狗老板，首先该给孙大圣记第一大功。

一个月过去了，孙大圣去环保局问结果，说还要再等一段时间，要送南京复检。孙大圣三天两头去那儿等，就这样一晃小半年过去了。年关将至，孙大圣去找老师傅，说马上过年了，一年什么事也没做成，成天去告状，两条腿跑成瘦麻秆了。他边说边捞起裤脚给老师傅看。

老师傅知道孙大圣的意思，替大伙上访了一年，工钱该结一结了。他赶忙点头称是，扳着手指头数了数，拍着胸脯承诺，马上上门去收，答应好了的事绝不会反悔。

孙大圣在家里等，一等不来，二等也不来，他又去找老师傅。老师傅正忙着杀猪，特意割下一大块靠心肉递给孙大圣，说大伙们都晓得你出了劲，起早摸黑不说，贴工还贴本，光电费和修车费就不是一个小数目。老师傅见孙大圣仍不走，便从裤袋里掏出几张票子给他，叹了口气，面露难色地说，怎么说呢，三心两不齐，有人说要等有结果了这钱才出得顺心，这四百块你先用着，我给的双份，不够说一声。

孙大圣搓着手，先是拿左手搓右手，接着再拿右手搓左手，那手被搓得沙沙响，像磨着砂纸。好一会儿，他才踮着脚自言自语，不都说好了的么，不都说好了的么？

老师傅把钱塞进孙大圣裤袋，拍拍那儿说，人家说的也不是没道理，凡事总要有结果。但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你不信别人，不至于也不信我吧？

孙大圣回过身，顿了顿，极不情愿地迈出那条直棒棒的右腿，向前探去，右脚啪的一声落到地上，然后身子向前一倾，收回短的左腿。那左腿就像一个木棍，直直地平移过去，戳在地上，瘦小的身子便移动了一步。叹口气，再迈出右腿，收回左腿，稀落的雪地上，像一条巨大的竹节虫，一节一节在蠕动。

开过春，孙大圣又在自己院子里捏起面人来。他翻出小刀、竹针、篦子，用糯米粉和面。捏面人是个手艺活，捏搓揉掀，点切刻画，顷刻间便能脱手而成。但孙大圣不以传统的写意为主，看重的是人物性格，他捏的人是“活”的。他先捏了唐僧，接着捏沙和尚，他没捏猪八戒。唐僧沙和尚他喜欢，但猪八戒他不喜欢，特别是见过化工厂那肥头大耳的苟老板后，他便不再捏它了。捏个色鬼有什么意思呢，只会闹心。当然了，他最喜欢捏的还是孙悟空，“金猴奋起千钧棒，日行千里捉魔妖”是他的最爱，只有这时，他才会两眼放光，连额头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老师傅去找孙大圣，看着身边三个面目清晰神态各异的人物，忍不住拍手叫好。但片刻又说，好手艺是好手艺，可惜现在买的人少，过往的东西不值钱了。孙大圣头也不抬，手里继续忙活着。老师傅望着远处化工厂的大烟囱，过了年，这狗东西不但没收敛，反而冒得更猖狂了。老师傅焦急地对孙大圣说，节后你要去环保局追一追结果，出来了才好关他狗日的门。见孙大圣没应他的话，估摸他肯定还在念着去年的承诺，于是赶紧补充道，那样也好跟你结账，你放心，你是老实人，大伙不会让你吃亏的。

孙大圣嘴里噢了一声。

老师傅催促说，任何事都不能虎头蛇尾，趁热打铁才能成功。孙大圣张嘴想说什么，但想了想又没说出来。他什么时候都信老师傅的话，当年他父亲挑着行头流浪到刘家村，人生地不熟，常常被人欺负，每每都是老师傅出面帮他说话，这才站稳了脚。到了孙大圣这一辈，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开了口都能得到他的帮助，特别是娶老婆时凑来凑去还差五千块，老师傅听说后，二话没说便送了过来。

三月菜花黄，刘家村大多是垛田，水网纵横交错。孙大圣又骑着电动车，穿梭在田埂上，蛛网叠布的河汊将一块块垛田分割开来，远远望过去，金黄色的菜地就像一座座漂浮在水面上的小岛。电动车在飞，小岛也跟着飞，太阳升起来了，小岛飞出了孙大圣的视线，他也气喘吁吁赶到环保局。

门卫远远地过来阻拦，他支好车蹲在门口抽烟。门卫赶他走，他索性坐到大门口地上。第二天一上班也是如此。到了第三天下午，一个戴大盖帽的干部走过来说，你拿的那个水样不算数，我们采的才行。谁知道你搞的哪儿的，河里的，江里的？中国的，外国的？

孙大圣从地上撑起身，倚着电动车，对大盖帽说，你这是说的人话还是鬼话，我作假干什么？不信你跟我去，他们半夜才偷排，平时抓不到。大盖帽说，我们去是执法，什么时候去都有规定，哪能你叫去就去。

孙大圣又坐到地上，你们不去我就不回去，天天来找你们，不行就去找县长。

孙大圣果然天天到环保局去，一去便坐在大门口，任由汽车从身边鸣着喇叭呼啸而过。门卫警告他，你这是缠访，干扰机关工作，不会有好结果。孙大圣晃着头，我又没犯法，天王老子都不怕。门卫一个劲儿冷笑，那你走著瞧。果不其然，一天傍晚，两个门卫飞速把孙大圣叉进车里，一溜烟向城郊窜去，拐过四个红绿灯，将他送进了县水利局“普法培训班”。

培训班共有十五个人——十个上访专业户，两个拆迁钉子户，一个脑子进了水说要炸县政府的开发商，还有一个上网举报县长养情人的胖女人。孙大圣不知道培训班是干什么的，更不会去听那个驴脸咋咋唬唬讲什么纪律。他一瘸一拐跑出教室闲逛，看两只狗在打闹。瘦保安喊，你乱跑乱窜搞什么名堂，怕人家不晓得你瘸子一个显摆呀，一根筋。孙大圣笑着骂，你才一根筋，山猴红屁眼，放的不是人屁。

“普法培训班”结束了，老师傅来接孙大圣，竟发现他白了些。

回到家，不少人来安慰他，老师傅特意拎来两瓶酒，到镇上买来油炸干、猪头肉、盐水鹅，一屋子人喝得兴高采烈。有人对孙大圣说，这次真委屈你了，你这是代全村人上的培训班。孙大圣咧嘴笑着说，狗日的还说咱是上访专业户。有人纠正，不是专业户，是专家。众人大笑。老师傅接过话，怕啥呢，上培训班不等于是坏人，过去有英雄人物还坐大牢呢。孙大圣两杯酒下肚，红着脸擂着屁股下的方凳说，老子怕他个卵，明天一早还去。

孙大圣回到家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大天亮。不料第二天早上拉开门，门檐上突然掉下只死猫，不偏不倚砸中脑门。再一看门前小路上也倒满了屎，“屎”即“死”字，孙大圣心知肚明，这是有人在威胁自己，你孙大圣再这般干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但孙大圣偏偏就是个不信鬼不信邪的人，犟劲儿上来，九头牛也拉不回。想当年农村才有自行车，孙大圣闹着也要学，要知道他一条腿不管用，另一条腿还短半截，别说骑，就是坐也坐不上去。隔壁刘三打赌，你能学会我送你一辆自行车。孙大圣伸手拉钩，说话不算数咋办？刘三说，拿头钻裤裆。孙大圣说学就学，白天怕人笑话，便夜里来到晒场上，车后座上绑支扁担，先是跨上去骑，骑稳了再学上车下车。要知道学车过程中最难的就是上车下车，上去了摔倒，摔倒了再上，摔得腿伤了，头破了，嘴唇翻过来，一身衣裤千疮百孔。刘三笑，不能再学了，再学把两条膀子一根鸡巴摔断，全身便没有一个好零件了。孙大圣不听他的，两个月后，等他把车铃摇得当当响冲着刘三呼啸而来时，刘三吓得面无人色跳下田埂，而他一个急刹车，半空中提着龙头冲着刘三咧开嘴大笑，像电影上横刀立马的将军一样。刘三买不起自行车，只得无奈地钻了裤裆。

孙大圣没有被吓住，他还要到环保局去，还要去找那个大盖帽。这天，他去时太阳还在天上，哪料到中途却大雨如注，当他湿漉漉地挤到传达室的屋檐下时，地上立即汪成一大滩水。他拧着湿透了的衣裳等大盖帽，恰巧大盖帽开着车到传达室拿快递，孙大圣拦住说你们答应好了的为什么不去？你们跟化工厂姓苟的合穿一条裤子，一起糊弄老百姓。大盖帽左脸上铜钱大的疤涨得通红，一跳一跳的。他想挣开身，但孙大圣一把拽住他，挣不脱。门卫上来掰他的手，无奈孙大圣是个捏面人，成天做的手工活，手上力气大得很，两个人也掰不开。大盖帽急了，死命掐。孙大圣火了，一口朝那手咬过去。大盖帽痛苦得大叫一声，抬起腿朝着他的腹部就是一下。孙大圣大叫，干部打人啦，干部打人啦！边叫边抓起一块砖头朝大盖帽的车子砸去，哗的一声，玻璃碎了一地。

动静之大引来了局长。望着缠成一团的两个人，局长又气又急，恼怒地责怪大盖帽为什么莽撞行事。大盖帽哭丧着脸说他咬人在先，我是万般无奈之下正当防卫。局长臭骂了他一通，再回身严厉斥责孙大圣，你这是胡搅蛮缠，扰乱了公共秩序，妨碍了机关正常工作。不一会儿，孙大圣被几个年轻人带走了。

环保局终于到化工厂去取样。化工厂的烟随即小了许多，刺鼻的臭鸡蛋味也淡了些。孙大圣被行政拘留十天，罪名是损坏公共财物。孙大圣蹲在看守所的十天间，村长、老师傅、刘三等人都去看望过他。老师傅说别怕，回去时我们来接你，给你放一万响的鞭炮。孙大圣并不沮丧，说放鞭炮的钱省了，买酒喝更好。

孙大圣从拘留所回来，老师傅带人在圩上噼噼啪啪放了半天鞭炮。孙大圣昂着头，满脸春风与众人打着招呼。他的两条腿也利索了许多，从圩上下来，竟一步跨过两尺宽的墑口。哪料到步伐过大，一下子摔个脸朝天。众人笑得捧着肚子，说孙大圣你不管摔成什么样子都算工伤，死了算烈士。笑声拂过河面传到三里外。

老师傅告诉他，环保局的人真的来了，取了水样。孙大圣咧开嘴，那狗日的我不咬他一口他能来？

化工厂的黑烟还在冒，断断续续，躲躲藏藏，再也不像往日那般猖狂，那般骄横跋扈，那般肆无忌惮。孙大圣在心里说，等检测结果出来后看你还凶什么，电视上说了，查出你真有问题，肥头大耳的苟老板一定会被抓去坐牢。你这赚的昧心钱，丧尽天良。孙大圣甚至还做了一个梦，梦见苟老板被五花大绑，押在村口的戏台上，全村人朝他吐口水，都戳着鼻子骂，都往他身上砸屎粑粑。不可一世的苟老板哭丧着脸跪在地上，磕头捣葱一般求饶，我该死，我该千刀万剐！

在耐心等待结果的日子里，孙大圣又捏起了面人。他这时候捏得气定神闲，捏得悠哉游哉。他把捏好的孙行者举过头顶，让它在太阳下自由地飞舞，一会儿窜到屋顶，一会儿钻入桌底；一会儿呼啸而来，一会儿飘然而去。他抚摸着它的头说，大师兄，这世道什么时候也离不开你呀！

全村人都在等检测结果出来，都在猜测结果出来后化工厂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罚。苟老板会不会被抓去坐牢？坐牢了他老婆会不会闹离婚？听说苟老板老婆比他小二十多岁，老牛吃嫩草。老牛坐牢了，这嫩草谁去吃？全村人都坚信，说不准那吊死鬼一般的骚货巴不得苟老板坐一世牢出不来呢。

老师傅又到外村去流转了八百亩土地，晚上回来约孙大圣去喝酒。酒过三巡，老师傅不住地晃着头，扳着手指头算账。孙大圣多喝了两杯，问老师傅今年能拿到工钱么？马上又一年了，前天他头昏去医院查了下，高血压，高血糖，医生叫住院，可他拿不出这钱。老师傅又拍了拍胸脯，说没问题。

八月桂花香，家家院子里都开满了黄灿灿的小花。刘家村人喜欢在院子里栽桂花，老师傅还喜欢把谢了的桂花收起来，做成香袋。孙大圣替他收了一筛子桂花，起早送过去，但老师傅出门了，一连几天，都没送着。孙大圣犯嘀咕，明明刚才还听见他说话，怎么赶过来总见不到人影，难道他在躲着自己？

终于有一天，孙大圣在村口截住老师傅，又问起工钱的事。老师傅特意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附着耳说，反正该我出的钱我出，还是两份。继而又搓了搓手，啧着嘴面露难色地说，你最好去找一下村长，这事只有他能解决，但不能说是我说的。

孫大圣搞不清老师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头雾水地找到村部。村长还挺客气，又是递烟，又是倒水，但当孙大圣提起老师傅的话时一下子挠起了头。他说全村几百号人都知道你孙大圣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克服了无数次的困难，做出了常人想象不出的牺牲，但是。孙大圣心里突然咯噔一下，他像所有人一样，怕就怕这个“但是”。村长无奈地摊开手，满脸不自然地说，你这个孙大圣呀，这一回可真的闹出了麻烦，把全村人包括我们都搭上了。

孙大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说，村长你可不能这般糊弄人。村长拉过他，为难地说，领导找我们了，说全村人出钱雇你上访，这叫暗中煽动，惑事。上访本身就不对，背后煽动罪加一等，问题是严重地影响了社会稳定。上面正在一个个查，你说孙大圣啊，眼下谁还敢再拿钱，要么是不想过呀！

孙大圣一下子傻了眼，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怪不得老师傅躲躲闪闪的，照村长这么说，咱这去告化工厂不但不是做的好事，反而让全村人背上了黑锅，这理怎么讲？这理何处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们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隐瞒真相？是找借口，还是把咱当猴耍？咱为你们风里来雨里去跑了近两年，吃了多少苦，挨了多少骂，受了多少气？最后连牢都坐了，不但功劳苦劳没有，反倒成了罪人！

村长耐心地拉着他的手又是解释又是劝说，嘴边泛起一堆一堆的白沫，像刚出水的螃蟹。孙大圣一句也听不进，懵懵懂懂，不知怎么走出村部的，他感到自己受了捉弄。没有办法，只得去找老师傅，要他去村里说理。老师傅被孙大圣拖到村部，一股劲儿地赔着不是，村长还是那句话，大伙们不是不想给，给了大伙们都不好办，都要落下罪名。钱一给就是证据，就像你去化工厂灌的水。

孙大圣不依，犟劲儿又上来了。村长说以后我们用其他方式补偿你，等过了这一阵，希望你能理解。孙大圣再也不相信谁的话了，只觉得胸中有火在烧，烧着头，烧着胸，烧着整个身子，烧得五脏俱焚，烧得全身成了一堆灰飞到了天上。他想吼，吼不出；想骂，骂不出。他就用那条瘸腿死命地跺着水泥地，仿佛要把那儿跺出个洞，钻进去。终于，他抓起桌上的水瓶，一把掼到地上，嘭，水瓶炸开了，人们尖叫着四处逃窜。

没人再去理孙大圣，人人都躲着他。几天后，也许感到愧疚，老师傅拎着两条鱼去他家。见他正要外出，问他这几天去哪儿了。孙大圣头也不抬，嘭的一声撞上门，冷冷地说，还能去哪儿，上访呗。老师傅赶紧问，环保局的结果出来了？没想到孙大圣却冲他吼道，什么结果不结果，我去找县政府告你们，告你们差我钱！

老师傅瞪大眼，呆呆地目送着孙大圣一瘸一拐出了门，歪歪斜斜地骑着车上了路。

县里又开表彰会，肥头大耳的苟老板上台领回特别贡献奖。镇长拍着那奖杯说，孙大圣又上访了。苟老板问，还是那个捏面人？镇长点头，低了声，不过这次告的不是你。苟老板突然一仰头，喷出一嘴浓烈的酒气，告我？笑话！把咱当面人捏，可能么？

责任编辑 赵宏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