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镜中去
2018-11-17爱玲
爱玲
一
十月,是钓鱼的好日子。
教授在礁石上独坐了一天,得了四尾三两重的黑鱼。在海水渐渐淹没一切的幻象中,他再次看到一些模糊的景象,失去头颅的金牛山,尘烟密布得几欲废弃的小城。“也许那是银城?”教授自顾嘟囔了一句。在海浪扑过来的过程里,教授还看到了有人影在边庄那条小河里砸鱼,红村在雪夜里点起了无数个火红的灯笼。“我就要消失了!”教授在内心里高喊起来。他看着大片的灯笼的红从海浪里翻滚出来,滚到现实里时,变成一颗银盘大的夕阳坠入水中。他又一次低声道:“什么都不存在了!”于是,教授在极度恐惧甚至愤怒中抓住了一个回乡的迫切念头。
当时,妻子戴着一顶纱织的大帽子,坐在一个离岸边不远的小马扎上等待教授。她独自和小狗点点说话:“瞧这海平静得像教授的脸!”说完,她自顾笑起来。这个与自己生活了一生的男人,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他那副宽厚木讷的后背暴露了他的处事秘密,遇事从不独断专行,处事从不立竿见影。在滨城大学教了四十年书,愈加过度地塑造了他橡皮筋般的性格。教授反反复复说过,这个世界处处焦躁,焦躁重叠起来就是毫无性格,毫无性格的结果就意味着消失。妻子无法理解教授那套玄乎其玄的想法。她精于数字计算和收支平衡,是一名出色的会计师。她只相信一种牢不可破的生存之道,一天天活下去。
而这一刻,妻子觉得丈夫说的话倒是有几分道理。她在等待的焦躁中竟然坐了整整一天。时间白白挨过去了,可她却感到自己身处时间之外,难道这就是教授所说的消失?眼前的海岸线足有两公里之长,向东方蜿蜒而去。尽头就是教授曾经执教的滨城大学西门。西门应对的环山路上已经有大学生陆续走下来,一对一对走到海边的沙滩上望风景。
妻子重新把视线收回到眼前,从远处到近处,从大海到陆地,从天空到沙滩,从钓者到陪钓者。她感到空虚无处不在,像极了脚底这片米白色的辽阔沙滩,所有的变化都在海水日日涨潮与退潮中被更替、覆盖和补充,沙子细腻如盐,几根脚趾头塞进去能洇出潮湿来。她甚至觉得时间在她牢固的屁股底下溜走有点像自杀。她告诫自己,也许是自己真的老了。她索性把点点朝着帽子的阴影下抱了抱。秋季,即使到了下午,海边的阳光仍堪比毒蛇。
点点深沉地向礁石上教授的方向望去,汪汪地叫了两声。教授回头望了望,正逢手中又一尾鱼上了钩。教授和往常一样将鱼线迅速收了起来,一条巴掌大的黑鱼在半空里闪闪发光。他朝着岸边喊:“又一条‘黑老婆(通身灰黑,嘴大贪吃的食肉性海鱼,滨城俗称),足够我们吃的了!”但是,每到这个时刻,教授又常会毫无来由地心生惆怅,“这四尾鱼有多昂贵?”“一天的时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可供消费?”每当想到这些话题,教授就立刻感知回乡的紧迫。
已近黄昏,妻子陪伴了一天,对教授说:“人可不要贪婪。”
“海里的鱼真是不多了。”教授开始收拾鱼箱,把他自制的鱼漂、刀子、小剪刀、抹布、半块面包和剩下的鱼饵海曲蛇收拾起来。他听到岸上的妻子说:“鱼会更少的,瞧瞧你们。”显然,她的耐性已经发挥到了极致。放眼望去,教授所在的大片礁石上布满了垂钓者,一根根从天而降的鱼线垂到海里,甚至比鱼还多。就不必说那些远洋捕捞的大船了,挂单机的小渔船已经布满海面,朝着礁石的方向驶来,大有渔歌晚归的情境。
就是从这天起,教授开始深陷思乡的沼泽。其实,这不是一日之功。这样的想法在教授的生命里层出不穷,出生之地红村,游学之时的银城,祖家的边庄,乃至此时置身的滨城,处处潜藏着这个念想。年轻的时候大都因为时间紧迫而挤掉了。退休之后,时间终于回归个人。但他又滋生新的缘由,想这样一副衰老之态如何面对洒满年轻的过去,故乡是否还是念想中的故乡,哪一个才是他的故乡……长久以来,他甚至享受某些事物间的折磨和纠缠的苦痛,并独自狂欢。他早早发现了一个人类生命持久的奥秘:深处“矛盾”之中。因此,妻子又常说他没有长性,性格和喘息一样短促,哪里有文人的秉性。
晚饭清蒸黑鱼再也无鲜味儿。教授默默地吃鱼,饭后连脚也未洗净,就独自爬上床,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望天花板。妻子说得及是,“时间太多了,又出奇的少。”教授眨眨眼睛,不做回答,直到妻子屋里屋外收拾妥当,和点点一同爬上床,教授才郑重地开口。
“我想回家!”
妻子用胳膊支起半截身子,摸了摸教授的额头,说:“不烧,你现在就躺在家里的床上,身边还有你的妻子和你忠诚的狗。”
教授从天花板上翻下眼皮,看着自己的妻子,一不留神,妻子已经衰老,脖颈和脸上的皮肤松驰下来,流出两条曲线,她还在间歇地咳嗽,教授感到心里阵阵的难过。妻子一生专于精密的计算,无论是理财还是时间,可生命的长度是个定量。教授看了一会儿妻子,竟然两眼湿润:“我就是想回故乡!”
妻子把灯关掉,搂着点点躺在床上,虚弱地喘着气。她从出生就身体衰弱,病病殃殃,而她的丈夫却截然相反。但妻子知道,自从丈夫退休之后就没有正常过,这也许是大多数退休老人的通病,空虚袭来,常常失眠多梦,深感生命毫无意义。她朝着教授的肩膀处缩了缩:“想回就回吧,不过,你想想,我正在生病。”
过了好一阵子,妻子又说:“不过,你再想想,究竟哪个是你的故乡,故乡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教授已经进入了梦乡,他正躺在梦中的床铺上,那床铺和现实中的一样,铺着妻子一生都喜欢的粉色碎花床单,只是一片昏暗模糊。不知过了多久,教授还不忘回答方才妻子的问话,他在梦里告诉妻子:“我的故乡多得很,也许是银城,也许是红村,也可以是布宜诺斯艾利斯,又或者是巴黎和滨城……”就是在此时,教授发现自己的身体开始无缘无故地消失,起先是自己的两只手臂不见了,随后是脚掌和大腿,直到他仅剩了一颗脑袋紧紧贴在枕头上。那枕頭依然散发着妻子喜爱的绿茶洗衣液的味道,表明了他身处现实的真实性。恐惧却在此时加深,教授在消逝中两手紧紧抓住床沿和大团的被子,歪着脑袋呼喊身边的妻子,但妻子无法听到。他又朝着窗台上开放的黄色秋菊望去,秋菊依然在盛开,他才重获安全感。他依稀明白自己是在现实中做着梦,直到他仅剩了两颗眼珠,滚动在枕头上。他即将彻底消失……
教授浑身浸透汗水,从床上惊醒。已是深夜,妻子熟睡,并发出轻微的呼噜声,他才知道自己又做噩梦了。他已经第三次梦见自己在消失,那种恐惧实在难以言语。教授从枕头底下摸索出一只小葫芦,捏在手中把玩。他就是历次用这样的办法来解除恐惧的。那葫芦是妻子在古玩市场上给他买的,有拇指大。在把玩的动作里教授才感到自己逐渐回归。大部分时候教授更喜欢抓着一块雕有指南针的长方形玉石,虽然知道这些小把戏只能得一时之乐,但他乐此不疲。教授重新蜷缩在床上,大睁着眼睛不敢睡去。他深知睡觉会让人身体变得轻飘而不慎丢失。
二
清晨,教授早早起来在厨房里做早餐,日复一日,煮鸡蛋热牛奶。妻子来到厨房,看见教授顶着两个黑眼圈,说:“又做梦了?又梦见巫师或者死亡?要么,就是你优秀的学生?你的故乡?你在消失?”这时,教授才想起今天中午要去参加一个学生的婚礼,他有时记不清学生的名字,他就执拗地把他们全部唤作“我优秀的学生”。
“死亡有什么可怕,那是每个人的归宿!”教授回答。
“照你这么说,死亡才是人真正的故乡,你就不用急着回你的故乡了。”
“没有故乡的人是无法体会故乡的意义的!”
妻子听出教授在讥讽她从没有离开过滨城,没有离开家乡的人就没有故乡。妻子反驳道:“如果我们有孩子,他肯定会劝住你,大人都是听孩子的话。”
“谁说我们没有孩子,我们有一大堆孩子。”
“我那些优秀的学生!”妻子把教授的话抢先说了出来,每一次说到这个问题时,教授都要洋洋得意地如此回答。妻子开始轻微地咳嗽,她是个情绪必须保持平和的人,一丝的气愤或者激动都足以勾起她的肺病:“我们年轻的时候可没这么多辩论。”
教授已经离开了厨房,途经客厅,看到沙发上昨日钓鱼穿的钓鱼服,走到近处,还存留着一股海风和鱼腥味儿。教授把它们团成团儿塞进鱼箱,听到厨房里的妻子说:“年轻的时候哪里有这些情趣?反正,一个事实是你从来不会梦到我。”
教授去卧室寻找他的衣服,走到卧室门口时他已忘记来此的初衷。他重新回到客厅里去,重新按照刚才的逻辑走一遍。第二次来到卧室的衣柜前,打开衣柜,他几乎毫无意识地从衣橱里找到一件藏青色西装。那是他上课时最喜欢穿的一件,他穿在身上,显得有板有眼,一副教授的正统模样。立在镜子前很久,直到妻子也出现在镜子里,他说:“穿这么板正,好像重返课堂,不过,参加婚礼也不错。”
教授去参加的是一个他最得意的学生的婚礼。婚礼设在滨城中心街的阳光大酒店,教授是步行去的,一路上他还在回想那些噩梦和回故乡的事情。酒店门口已经竖起了两个大型拱门,陆陆续续的人从拱门中走进大厅。教授下意识地把衣领竖起来,把脑袋尽力躲进去。退休两年多,他唯一不情愿的事情就是遇见学校里的熟人,需要他一一回答近期的处境。
新上任的文学院院长,系主任,几个和他共处一个办公室的文学教授(小他几岁),都坐在了一个饭桌上。教授尽力挺直肩膀表现得谦和而异乎平常,向他们讲述退休后的生活是如何自由,每天垂钓或者读书,到大自然里去,总之,是随心所欲。几个人纷纷投来羡慕的眼神,那几个小他几岁的教授得到一种内心的安慰,变得不那么紧张了。直到教授那个优秀的学生挽着自己的新娘走上红地毯,教授才停止他的述说,舒了一口气。他感到疲惫至极,并开始厌恶自己的伪装。
两个新人在司仪的帮助下又是拥抱,又是亲吻,又是互戴戒指和发誓言,台下的人一片激情高呼,令教授恍惚中回到自己的新婚时刻,仿佛就是昨天的事,只是,他们那时的呼喊都憋在心里,互换的是一枚妻子自己用红线编织的丝线戒指。那时他刚来到滨城,在滨城大学任教不足一年,他和妻子还居住在城边的一处平房里。他们两个是靠在墙根底下举行的结婚仪式。前来的也是寥寥几个亲属,全部是妻子的亲戚。妻子当时正得了重感冒,孱弱得像只鸡,紧紧偎在他的肩膀旁,而教授的心里却不可避免地想着银城一位高中女同学于美丽……不知过了多久,将教授从回忆中追回来的是一场长达数十分钟的鞭炮响。响声让全场的人血液沸腾,激动不已,甚至震下了大部分人的眼泪。响声预示着一对新人从此开始漫长的生活之旅。响声甚至再次激起了教授的回乡念头。
教授在激情澎湃中回到家里。他激動不已。他又从消失中抢回了一些记忆。妻子正卧在阳台的一个躺椅上晒太阳,点点冲到门口,一直把教授接到阳台上。教授不言语,看了一会儿妻子,就再也无法平复自己的迫切心情。教授开始孤身一人收拾他的行李。他蹬着高梯子爬上卧室的橱柜顶,把那个深蓝色旅游箱拎下来,摆在客厅中央,用一块四四方方的手绢内外擦拭,连提手的弯曲之处都不放过,“生活除了做噩梦,就剩了回忆!”
教授已经多年不写文章,除了之前在文学院里做些应景的陈词滥调,大都顺着原有的教学路子跑,没空儿深入研究真正的文学,更没空儿像如今这样静下来思考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去实现自己想做的事情。“人的大脑在退化!”教授感到气愤。
妻子从阳台上来到客厅,把点点抱到沙发上:“可你母亲把你的生辰忘了,你是个没有起始时间的人。”
“那是我的优势,我可以是任何一个时间点,随我挑!”教授狡黠地笑了笑,“况且,这和回故乡没有一毛钱关系。”教授心里暗想:休想阻止我,你一生都在阻止我。
“可是,故乡已经没有亲人。”妻子继续补充道,“我现在在生病。你的血压已经高过喜马拉雅山,你还爱忘事,医生说过,你和我都不宜长途跋涉!”每到这个时候,妻子都会感到丈夫陌生无比,从前,丈夫出去考察一个月,她一个人在家就会像今天一样难以辨认她的丈夫。离开的时间一久,她甚至想不起他清晰的样子。每天,丈夫的形象会在自己的记忆中被抹去一块儿,自己就得靠想象来重塑丈夫的模样。她认为这和故乡的问题极其相像。
教授跑到卧室里,把床头柜里那块长方形指南针和枕头底下的小葫芦纷纷装进旅游箱。有段时间,教授记不清时间了,滨城来了几个拥有无价之宝的人。他们不知从哪里运来了一块块雕琢精细的玉石,有大有小,大的可以摆在家里的博古架上展示,小的可以捉在手里把玩,图案更是数不胜数,仿佛都是随着复杂丰富的人愿而制作的。教授当时也去凑了热闹,背着妻子买了一块儿,睡觉都要握在手里。教授没有选择佛祖或者观音之类的,他选了一块上面刻有指南针的长方形玉石。后来被妻子发现,嫌弃它不够圆润,教授自圆其说,称喜欢有棱角的东西。也许,那时候,对指南针的选择就注定了教授今天仍要出走的行为,或者,注定了他的一生都需要在漂泊中度过。
妻子看到教授将玉石塞进旅行箱里,又重新取出塞进旅行箱的侧兜里,她知道他已不受自己的控制。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回到卧室开始寻找他的随身衣物。妻子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向卧室里探着脑袋,她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滋味。她看到教授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身子钻进衣橱里,一件又一件的衣服飞出来,准确地飞到床铺上。妻子皱了皱眉头:“你要是想去就去吧,不过,可不一定都是想象的样子。”
妻子将点点放下沙发。点点总是在教授充满激情的时刻飞奔到教授的身边,并甘愿参与其中。妻子说:“年轻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果断!”
衣橱里的教授说:“如果没有想象,人可怎么活!”
三
已近黄昏,银城变成了天堂般的仙境,人与人之间挂着一扇烟尘制造的灰白气色。在教授的眼里,这满城的灰白气色简直就是个幻境。他觉得最不真实的事情是昨天还在滨城的家中忙于联系老同学。银城能联系上的人几乎绝迹,费尽了周折,教授还是通过大学里一个老家在银城的学生,才联系上当年唯一一对号称“生死恋”的高中同学老善和美丽。而转眼间的今天,自己却已置身银城,这个在他的心目中一个被认定为故乡的地方。他紧紧地挽住妻子的胳膊,裹挟在所有拥向出站口的人流中,觉得是在做梦。
妻子回头看见身边的丈夫慌张而兴奋,俨然已经变成一个孩子。她握了握丈夫的手:“真实总是让人觉得像做梦。”妻子满脸笑意迎向出站口,她重新温故了一种作为妻子的荣耀。有些时候,再坚强的男人也无法超越女人的理智。
两个人到达银城汽车出站口的时候,同学老善已经等候在那里,手里拎着两个白色口罩。仅靠着残存的一丝记忆,教授和老善同时认出了对方。他们瑟瑟发抖地相互拥抱了一阵子,在妻子被冻得清理鼻涕发出嘟嘟声时才被打断。老善把口罩递给两个人,说:“快戴上,不然,到了家里就得黑鼻孔。”妻子是最怕灰尘的,她的肺总是鼓胀得难受。
老善骑的是脚蹬三轮车,拉着教授和妻子行进在银城的街道上。近四十年的时间间隔,令彼此之间手足无措。
“美丽在家等着呢。”老善向身后歪了一下脑袋,找了一个话题。
教授“哦”了一声,指着脚下的顺河街:“这是条新路吧?”
“这是原来我们学校后面那条小路。”
教授紧紧盯着这条路周围高耸的建筑物,先前早已消失的记忆却从任何看不见的缝隙中被唤醒。那是银城唯一的一所高中,学校有一扇脱了漆的大铁门,铁门上方一颗红色五星也是锈迹斑斑,学校孤立在荒草之中,脚下这条柏油路就是每天被他们踩出来的秃头小路……
“银城变大了!”教授难掩兴奋,他把遮住眉毛的帽子向额头上褪去,“那学校去哪里了?”
老善已经蹬出了汗,热气从他的帽顶钻出来,在半空中蜿蜒而上。他朝着南边举起胳膊:“早搬到城南外环去了,城北成了铝业加工区了。看看这些铝厂工人,差不多家家端铝厂的饭碗。”
身边几个着深蓝色工作服的工人飞驰而过,他们带着蜡像的坚硬。教授和妻子追随着他们向城北望去,通天的烟囱吞吐着灰白色的烟雾,整个城廓全部被烟雾笼罩。
老善仍然住在城北電业公司的家属楼里,他已经退休。教授记得,上高中时,老善的父母就是电厂的工人,着实让人羡慕。楼群已经陈旧,白蓝的马赛克墙面都附着一片灰色。屋子里倒是窗明几净,没有一点声音。
回到家,老善径直把教授夫妇带进了卧室。“美丽,看看谁来了,你做梦都想不到。”老善趴到床铺上,附在瘫痪在床的美丽的耳朵根轻轻地说了一声。
教授在顷刻间瘫坐在了地上。他双手捂住整张脸,从肩膀到整个身体耸动起来,憋红的脖子暴起青筋,泪从指缝间渗出来。他发不出丝毫声音,随之而来的是妻子跟着蹲在地上,紧紧揪住教授的胳膊,仿佛一不留神,教授会向着地面之下迅速沉坠下去。老善慌忙过来把两个人扶到了客厅里。
很长时间,教授都无法将双手放下来。他在遮掩心里的刺痛,银城是他初恋的地方,美丽也是他的初恋,一生的美好念想在刚才的那一眼被彻底击碎。
老善和美丽是教授当年的高中同学,恢复高考后,他们三个一起考入银城一中,分到了一个班级。那时候教授的父母还在老家边庄里种庄稼,还没有去往黑龙江的红村。这注定要发生有关爱情的故事,没有人能抵挡得住青春的热烈。教授至今都认为,如不是当年自己发誓考出银城,考到省城里的大学,才有更宽广的世界可奋斗。如今,奋斗了一生的教授回望过去,发现没什么事情是那么重要的,任何事情包括他都在一毫一厘地消失。面对变成植物人的美丽,他甚至清醒地意识到,誓言和谎言其实最接近。如果他不抱着立业的所谓雄心不放,和美丽生活在一起的就是他,而今天的美丽或许不会如此。
就这样,第一天教授在内心的坍塌中失去了任何支撑力。这与他念想中的故乡完全不同,与他多年来不断在脑袋里忘记又重塑的故乡完全不同。他再也没有勇气走进美丽的卧室,他和妻子被老善安排在客厅隔壁的卧室里,他们从晚饭一直聊到半夜。老善说:“美丽这样子已经十三年了,十三年其实就是一天。”妻子朝那间卧室的门口再次望了望,问:“脑血栓?”老善点点头,说:“现在银城这样的病越来越多,都说是铝污染闹的,而且越来越年轻化。”
教授一言不发,他终于把双手从脸上取下来,抖动也停歇下来。除了见到美丽的那一幕,他装不下任何东西,包括老善和妻子的对话。美丽那张变形的脸,惨白到贫血的皮肤,被剪短的花白头发,鼻子和嘴里爬出的管子,塞满教授的身心,他几乎被悔恨和痛苦熬熟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教授像一只蚊子叫一般:“你就这样和美丽过了十三年?”他朝着老善伸出三根手指头。
“嗯,起初美丽可以坐轮椅,可以说话,可以推着出门,后来,后来……”老善停下话头儿,瘦长的脸现出一丝笑意,“我知道,美丽早晚有一天会醒过来,就是早晚的事儿。”
“我才不相信那些医生。那医生说,美丽已经变成了一棵植物,植物感觉不到爱。那医生还说能活到今天是奇迹。我就想哪有那么多奇迹?那是因为美丽,美丽可倔着呢。老边你知道,当年美丽可是有多认真,认真过头了就生倔劲儿,人一倔起来,死都拿她没办法。”老善自顾笑开了,笑瞬间就被下拉成无奈,他突然发问:“老边,你信不信人的第六感?”老善瘦长的脸上钉着一双瘦长的眼睛,他正用这双瘦长的眼睛硬硬地盯着教授,一只同样瘦长的手抓住了教授的手。
“信。”教授在老善瘦长的手背上拍了拍。
“我也信,美丽的呼吸,美丽的眼珠震颤,美丽的指尖抖动,美丽喜欢吃番茄流食,美丽爱干净,美丽最喜欢水仙花的香气,我都能知道。”
一旁的妻子就是到了这一刻才无法容忍地流下眼泪。她几乎无来由地捂住自己的鼻子,把脑袋埋在膝盖上,自顾无声地抽泣了一阵。等停下来,才对着慌乱的老善说:“美丽是个幸福的女人。”客厅里的钟表在此时敲响了十二下,老善才踉踉跄跄起身离开卧室。能够看到他瞬间虚弱下去,瘦长的身子摇摇晃晃,大半天的话几近把他整个人掏空。走到门口,又退了回来,老善刚刚想起,问:“老边,这回回家,都想去哪儿?”
教授被问住了,他还没有从美丽的世界里走出来,他怔怔地看着老善,说:“去哪?去金牛山吧。”
四
从第一天来到银城的夜里,教授和妻子都辗转难眠。他在每天夜里清清楚楚数出了自己在一夜间翻了二百三十一次身,身体在重复翻滚后越来越膨胀。随着时间的推移,数量与日俱增,长度被拉成无限,即使教授在滨城布满噩梦的夜里也从未有过如此漫长。伴随着翻滚的,还有心口难忍的刺痛,仿佛心脏上蜇着一只毒蝎。教授在几天中迅速消瘦,在消瘦中,身体愈显高大。
一天夜里,妻子实在难忍失眠,她背对着教授问:“你不后悔寻你的故乡?简直是荒唐!你看你已经瘦成一根电线杆。”
“不过,我感到我的记忆清晰了。”教授接着说,“如果我不来,进了坟墓里也会后悔。”
妻子再也不想和教授说什么。
银城的冬季干燥寒冷,比不得滨城海洋性气候的空气湿润洁净。没几天,妻子的肺病犯了。她佝偻成了一个问号,她尽力把咳声压低,压到自己的身体里去。所以,妻子发出嗡嗡的憋闷的声音,说:“有些事情倒不如留在记忆里。”教授知道敏感的妻子早已嗅出了他和美丽曾经的关系,但他并不担心,他知道妻子一生在数字上斤斤计较,丝毫不懈怠。但妻子有颗宽容的心,妻子说完话又咳了一阵子。教授把身体翻转过来,对着妻子的后背,给妻子捶起来,每一捶捶到妻子瘦弱的身体上,教授就觉得捶出来一大片愧疚。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此时响起。厨房里有零散的灯光射进卧室的门缝里,教授和妻子纷纷起身。老善正在轻手轻脚地切西红柿和胡萝卜,见到立在门口的两个人,歉意地说:“还是把你们吵醒了?”
操作台上三个小碗排成一排,其中一个装着小米,其他两个等待着切碎的西红柿和胡萝卜。教授和妻子走过去准备帮忙,老善摇了摇脑袋,他的头发已经脱落得厉害,头顶放着亮光。老善把胡萝卜切成碎块儿后,和切好的西红柿、小米、两小碗水放进打汁机里,轰隆隆的声音一起,老善才开口:“晚上美丽总喜欢喝西红柿胡萝卜汁,先前她喜欢菠菜的。”
这一夜,教授和妻子跟随着老善,他们帮不上一点忙。老善从不让任何人帮助他,照顾美丽的生活除了他自己,连他的儿子都信不过。他倔强地独自一人为美丽扶正身子,垫好枕头,把嘴里的一根管子清洗干净,用针管一管一管把流食推进去。美丽闭着眼睛吃得极顺利。过了一会儿,老善又给美丽顺胸脯,顺了一阵子,美丽显出更为舒服的样子。她放松极了,仿佛铺在床上的一块棉花。她的脸白得像纸。持久的静止,令她的两只脚已经萎缩变形,手掌已经干枯成两块桦树皮。
老善掀开被子给美丽换尿布,妻子上前想帮忙,看见确是刚刚尿湿的一块尿布散发着余热和尿骚味儿,不知怎的,妻子鼻子一酸,眼泪盈满了眼眶。她看着老善自然而然地做着每一件事,他已经拿捏得准确无误,或许,真的如老善所说的彼此拥有了第六感。
“他怎么知道美丽要小便?”妻子翻身回到床边,看了一眼立在门框上的丈夫。
老善已经把尿布洗干净晾在了阳台上,他感到那并不是问题:“这是我们俩的秘密,旁人是不知道的,我说过我相信第六感。”
教授立在门框边终于说话了:“老善,我想亲手照顾一次美丽,像你这样子从头到尾,一整天,就一天。”
老善并没有回答教授的话,他给美丽换了一块干净的尿布,把她的身体摆好,又检查了进食管,把一切整理妥当后,才从门后取出一个单人折叠床,靠在美丽的床边,铺好被褥,说:“美丽爱干净,她一大小便就微微皱眼皮,很轻微。大便皱三下,小便皱一下,有时是两下,有时候就是一瞬间。”
这一夜变得更为漫长,足有教授已经度过的大半生之长。或许老善说得对,其实没那么长,十三年也就是一天。教授就这样在挣扎中迷迷糊糊挨到清晨,他很早就起床了,准备去金牛山。
银城实在是小,即使已经富裕,也不过横竖五六条错综的街道。妻子按照每天走一条街计算,在银城逗留也超不过半个月。当然,这些都是理论上的计算,谁能算清人心的变数呢。金牛山在银城的南面,三个人带着白色口罩赶到金牛山的牛头处时,已有陆续晨练的人从树林里返回城里。妻子从一出门就咳得厉害,但她要坚持爬一次金牛山,她要亲眼看看这座被丈夫念叨了大半辈子的山到底有多高,有多险。
教授精神极了,他弹跳了几下腿脚就自顾钻进树林里,沿着上山的土路爬起来。妻子跟在教授的身后,望见自己的丈夫像一只猴子,手里的登山杖飞了起来,他似乎很久没有这样精神抖擞了。妻子多少有些担忧,回头寻找走在最后面的老善,问:“看来你們常来爬。”“我们一起上学的时候,几乎每天都来,很快就能爬到金牛山的肚腹,那里深不可测,你看看,现在的牛头快被磨平了。”
妻子已经发出急促的喘息,说:“其实,比起真正的高山,金牛山倒更像个土堆。而老边常常说这里不一样。”
“金牛山并不高,不过这里文化很深,是龙山文化遗址的一部分。”十一月的银城干冷,嘴里的白气吹起来,老善边爬边说,“金牛山的后背和肚腹里藏的都是死去的人,银城的人最终都走到这里。”
妻子“哦”了一声,又开始一阵激烈的咳嗽,他们抬起头来时,看见教授从山上折了回来。他一边给妻子捶后背,一边说:“不要再往上爬了,上面和下面一样。”妻子的脸和脖子已经憋红,她被安置在半山腰一块硕大的石头上,很多爬山人歇脚的地方。她看了一路爬上来除了高耸的松树、橡子树和枯草之外,似乎没什么神秘的,她终于决定坐在大石头上等待教授。
老善与教授变成了两只猴子,他们像当年一样敏捷地向金牛山的肚腹爬去,总要比出个胜负来。两个人都不作声,身边只有“沙沙沙”划过树叶和野草的声音。老善还是当年的老样子,几乎看不到他抬头,只见他弓身弯腰,极为精准地向前射去,只是,如今沒有那样迅捷了,他需要在摆动四肢时借助登山杖扎进地面的力量。教授仍然在老善的前面,他无论做什么,总能胜老善一筹,他一边攀爬,一边向四周寻望,略过树林过密的地方,略过过陡的地方,略过无法见到阳光的地方,略过无法流动风儿的地方,略过无法令花草繁盛的地方,总之,他像当年一样,今天,要在金牛山上寻到一块宝地。
教授的裤脚被刮开了口子,老善的腰一时直不起来,他们在牛头和脊背连接的地方停了下来。那里有一处稍稍开阔的林地,几缕阳光从松树的缝隙间打下来,能感觉到风儿的存在。教授喘着气:“到了,就这里吧!”老善环顾了四周,放眼望去,能够看到整个银城匍匐在山脚下,另一面是金牛山连绵的余脉。
老善点了点头,说:“就这里。”
两个人坐在地上静了一阵子。他们听着风刮响树叶的声音;听着远处银城轰隆隆的机器轰鸣声,车与人的脚步声,放学后和美丽爬山的声音,美丽的喘息和笑声,那些遥远的记忆声音。直到他们浑身感到凉透了,老善才打了个激灵说:“还是你最快,和当年一样快。”
教授沉闷着,他的胸口集聚了越来越厚的东西,他第一次感到妻子胸口憋闷难忍的痛苦。“这么多年了,其实,我是最笨的一个。”教授停顿了好一阵子,才呼出一口重气,“我希望美丽会喜欢这块墓地。”
“留下吧,教授。”老善望着教授。
教授感到耳朵被陌生扎了一下,所有的人都叫他教授这个公用的名字,遮盖了他内在的真实。时间久了,他自己都会忘记了原本的自己该是个什么样子。他望了望老善。老善已经老了,细长的眼睛被褶子压成了一条缝,他没有教授的皮肤白皙,他的身体爬满褐色的老年斑,胳膊和腿脚的细长骨骼被一层皮包裹,显现出衰老的干瘪,却硬得厉害。“过阵子,我想回边庄过个年,再过阵子,我会去看看我的父母,再以后,再以后……”教授说。
在银城今后的日子里,教授并没有像妻子计算的那样将银城的每一条街道走个遍,他只是用了几个星期日的时间,和几个还活着还能联系上的老同学见了面。剩下的日子,就是每天跟着老善在早上到门卫处拿一份老年报,趁着吃过早饭,几缕阳光透过尿布刚好打到床铺上,搬个小马扎坐在美丽的床头,学着老善的样子给美丽念报纸。报纸上多是些老年人的爱情和亲情故事,故事大都是告诉人们关于什么是爱的主题或者如何勇敢地活下去。到了半上午时,再看着老善给美丽换上两次尿布,从手到脚按摩一遍,到了中午做流食,饭后,每个人都午休。趁着午休,妻子总要问上几个问题,有时是关于美丽的故事,有时是关于故乡的滋味。教授说,“美丽是他的初恋,而故乡的滋味是苦甜参半的,至少在这里是如此。”午休一过,下午继续念剩下的老年报的故事,再从手到脚按摩一遍,在美丽的面前回忆些有关他们过去的故事。对于教授,时间已经失去任何意义,他每天这样过就是将时间撑到最完满。他发现自己的噩梦在故乡的夜里消失,他那些消失的东西都清晰起来,他真实地感到自己的存在,他有种想这样永远下去的愿望,就像老善那样。他甚至决定在银城买个房子,在离美丽不远的小区里最好。
直到临走,老善也没有让教授亲手照顾一次美丽。教授与当年一样,带着一种遗憾离开了银城。
五
还没有走进三瓣儿的家里,妻子就开始想念点点,她用了一路的时间想点点在朋友家里的孤独。她一路上默不作声,教授从犄角旮旯里翻找到三瓣儿的手机号码时,她就感到无所适从,教授当时还对着她说:“大部分手机号都是隐性的。”
妻子抗拒着接近边庄而迈出的每一步。在徒劳的抗拒之中,妻子只有把教授的一只胳膊暂当点点紧紧地抱着。边庄在银城的东面,相距六十里,已属两个地市管辖,但都属于山东西部的内陆平原,风和土干燥得如沙漠,寒冷却像南极。再冷,冬季进村的土墙下也不会缺少人气,那里几乎成为村里老人消磨时间的唯一去处。三瓣儿推着瘫痪多年的二婶早早等在那里,一眼见到教授和妻子拖着两个大行李箱进了边庄,就把一只胳膊高高举过头顶用力地摇晃。随着被晃动而起的是一长串黄色尘土和几个靠墙头老人的惊讶眼神,他们迅速把脑袋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一阵子,那不是边大家的儿子吗?还有边大的影子,边大可不在边庄了。
教授决定回到故乡边庄,住在父亲前院的边叔家里,这与当年那场盖房纠葛的事情一样引起一阵热议。村子里留下的人毕竟不多了,所以,争论声也高不过当年,只是消耗时间而已,人们只是无法理解边大家的儿子如何突然出现,又如何与仇人相处。
边叔和父亲的真正关系是亲兄弟。在父母有一年决定从黑龙江的红村返回故乡,经历一场安家盖房的纠葛之后,边叔和父亲的关系就变成了仇人。这件事情教授没有亲身经历,他大都是从父亲的口中得知的。当时,教授已经到了滨城,正在滨城大学任教,父亲曾因此事来到滨城,教授记得父亲说到回乡的事时便老泪纵横,他就一直独自坐在教授当年那间狭窄的平房门口。父亲一生在外奔波,确是想回到故乡度过余生,但是,父亲和边叔因为爷爷当年一张模棱两可的口头遗书,也就是教授眼前走过的这处空落的平房归属,却成为了边庄人人皆知的仇人。那一次,是教授和父亲唯一一次促膝长谈。父亲是个言语不多的人,他的经历除了离开边庄前因为饥荒险些被爷爷卖给他人,自己靠一路讨饭爬回家里,就是生活在黑龙江时闷头种出红村单产最多的玉米和小麦,再没有其他的优点。有时,教授会认为父亲背弃边庄的祖坟而决定将自己葬在遥远的红村,或许是父亲对边庄绝望而不是仇恨。
三瓣儿从一开始看到教授两个人就激动不已,他的三瓣嘴不停地抖动,裂成兔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进屋,他就把屋门口的煤炉盖儿打开,让炉火烧得旺旺的。又从木橱子里翻找出玻璃杯和茉莉花茶,冲上两杯花茶递给教授和妻子。然后,他搓着两只大手靠在二婶的轮椅旁,瞪着教授的脸,憋了一阵子,才憋出一个字:“哥。”
教授“哎”了一声,感到叫声极其遥远而陌生。他来到二婶身边,握住二婶的手,说:“身体还是很硬朗的。”
二婶坐在轮椅上,头上裹着一条蓝色头巾,仍未摘下,头巾无法遮住被冻伤的两块暗红色的脸蛋儿,腿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她拍了拍自己的残腿,说:“除了瘫痪,哪里都棒棒的,能吃,能睡,能……”二婶已经没有当年的锐气,她是村里出了名的厉害,她的厉害是能干活,能吃苦,可她已经多年不能了。她用柔软而浑浊的眼睛看着教授,又伸出一只手,在教授的脸上摸了摸,说:“和你爹你叔一个样,外边软内里硬,好有自己的一套呢。”
妻子也走过来,立在教授的身后,说:“嗯,他很有主见。”
“老家里可比不得城里,冬天冷,夏天热,也没什么可热闹的事。你这娇身子骨可要受罪!”妻子笑了笑,咳声又起了。
“三儿,快去把炉门关小些,煤烟味儿大。”
“我就是想回来看看。”教授望了一圈儿矮小的屋子,屋顶没有用石灰和白灰抹平,仍露着粗壮的木房梁和整齐排起的椽子。这一切都已经陈旧不堪,看到这些就看到了教授的过去。教授在银城上学时,时常回边庄看望爷爷奶奶,夜里睡在爷奶的中间,总是望着这些木房梁和木椽子入睡。
“老祖宗的话没错,狗不嫌家贫,儿不怕母丑。”二婶朝着后背墙上二叔的照片扬了扬脑袋,“看看你二叔吧,还有你爹你妈,还有我,都赶着去天堂呢,再不看可是真看不着了。”二嬸说完,在自己的胸前画了一个十字,嘴里念着感谢主。二婶是家里唯一一个对父母亲的选择持理解态度的人,她很早就说人的最终归属不是边庄,也不是红村,而是天堂。
二叔照片的旁边是一个大大的十字架,十字架处在北墙的右侧,左侧是一扇木窗,二叔家的房子也已经陈旧。如今边庄的房子一个比一个高,一个比一个宽敞明亮,窗口越加阔大。教授就是在这扇窗前停下多时的,直到午饭,教授一直端着那杯茉莉花茶向后窗望。后窗紧闭,玻璃上附着了灰尘,但教授依然能透过玻璃看到后院父亲的家。父亲曾说过二叔当年就是从这扇狭小的窗口望到父亲的家,如果不是父亲决定从红村返回边庄,窗口之外的这块土地就永远是二叔的。父亲还说刚刚盖起时,就遭遇了一场奇特的大火,如今,那些燃烧的灰黑痕迹依然可见。教授并不想经历当年父亲和二叔之间的纠葛,他回头望向墙上的二叔,他面容和蔼,既土气又硬气,和父亲一样。
妻子的咳嗽越来越厉害。边庄家家户户靠点蜂窝煤炉过冬,妻子最忌讳这煤烟味儿。她在二婶的屋子里待了一会儿就撑不下去了,被三瓣儿领到隔壁。隔壁没有生煤炉,没有煤烟却寒气十足。妻子躲到炕上的棉被里,怀里抱着一个热水袋,发誓永不下床。她内心仍然在抗拒着,已然生出怨气和愤怒,从蹙成一团的眉宇间发散出来,这就是丈夫念想中的故乡。
故乡那条唯一的河还在,这是教授再欣慰不过的了。河没有名字,从二婶家的胡同向北穿出去,沿大道一直向东就能抵达。教授选了个阳光稍稍暖蓄的日子。已近年关,能依稀听到断断续续的鞭炮响,这里炸一下,那里又响一下,大都是孩子们零星放的,鞭炮声给人带来一阵阵欣喜。教授和妻子、三瓣儿一起到了河边砸鱼。河床变窄了一半,河面冰冻,河南北流向,刚好从村中央穿过,河身上架起一座破旧的石灰桥。
三瓣儿和教授身着粘满无数个布兜的衣服,将铁锤、铁钻、小型渔网、尼龙绳、渔捞子挂满全身。教授甚至装上了一根小鱼竿儿,一个罐头瓶,一小包鱼饵,一根麻线绳,线绳一端绑着一根半指长的树棍儿。他们极其熟练地从桥边顺到桥下的冰面上,又把事先携带的用具一件件取下来放在桥下。站在桥上的妻子这一次看到的是教授从未有过的钓鱼方式。教授指着靠近桥底的多处被砸开的冰窟窿,说:“看看,早早有人砸鱼了,我们来晚了!”
“不晚,只是现在的鱼太少。”三瓣儿一手把铁钻子钉在冰面上,一手抡起了铁锤,朝着一处冰面砸下去。站在桥上的妻子大张着嘴,她看见丈夫也把一根铁钻子钉在一处冰面上,一手抡起铁锤。他像个原始的巨人一样,把铁钻子砸得当当响。
桥上有村人经过,高嗓门喊三瓣儿:“又砸鱼呢,不怕大年三十鱼精去找你。”三瓣儿咧开他的三瓣嘴哈哈大笑。“那是边大家的大小子吧,老了老了,还忘不了砸鱼!”教授也跟着笑开了,在笑中他突然鼻尖酸涩,他觉得他还是胜了“消失”或者说“遗忘”一筹。他终于赶在了消失的前面,重新抓住了这些真真实实的过去,虽然是处在当下的过去,但他重新抓住了。方才村人的那种说法他再熟悉不过了,爷爷和父亲都曾在他小时候叮嘱过,那是边庄老人吓唬小孩子的瞎话。这条河给了边庄孩子们诸多的乐趣,也同样吞噬过他们的生命。
三瓣儿把粉嫩的牙床包裹起来,继续砸冰窟窿,冰窟窿要砸到一个水盆口那么大。两个人如过去一样,不用商量,教授对付浅水层的鱼,三瓣儿对付深水层的鱼。所以,两个人从满身的用具上选了不同的用具。教授选了渔捞子,将渔捞子下到水里直接捞起,鱼被动得游动缓慢。在小时候,冬季教授跟着爷爷来河上砸鱼,如此办法,捞上过三四斤大的草鱼。妻子从没看过现代人这么笨拙的捕鱼方法,她觉得他的丈夫像一个原始人,正站在水里挥舞着木鱼叉。妻子发现,她变成了丈夫,一个爱白日做梦的人。
桥面上的妻子大叫起来,她像一个孩子伸着一根手指指着冰河:“鱼,鱼,那儿,在水底下游。”妻子一边喊一边从桥面上跑到了河岸边,跟着冰面下的那条缓慢游动的小鱼跑了几步。她的胸口激烈地起伏,她从来没有这样快乐过,整日整日陪伴教授在无边无际的大海边钓鱼也未曾有过如此的兴奋。也许,大海边钓鱼过于像钓鱼,而此时,和逝去的记忆有关。
三瓣儿那边已经将整个渔网下进了深水里,剩下的是静静的等待。教授隔段时间在自己的冰窟窿里捞一把,除了渗下的水毫无一物。他没有丝毫丧气,反倒是充满无休止的斗志。停下来的时候,他就凑到三瓣儿那边吸支烟,教授从不吸烟,在三瓣面前却吸起了烟。三瓣儿给他对了一支烟,呜噜呜噜地说:“不走吧。”三瓣儿的唇裂是胎里带来的,大哥夭折,二哥当了海员死在了深海里,二叔家里唯一剩了三瓣儿这个男人。他一辈子光棍,他早早就立誓,养他妈一辈子。
教授回答不了三瓣儿的话,三瓣儿总是不言不语,出言便是直截了当。大概已是半下午,微弱的阳光已经被云层包裹起来,天阴沉,河面上刮起阵阵的风,如刀子一般,唯有两股烟柱被削碎。教授把最后一口烟狠狠吸进:“我想在家过个年。”
“这么短!”三瓣儿把烟屁股掐死,起身去收他的渔网。那一天,三个人一尾鱼没有砸到,妻子已经熬到了冻僵的程度。她磕磕绊绊地对着桥下的冰面说:“回吧,人都冻成冰鱼了。”
六
临春节之前,每天推着瘫痪的二婶转村子的人由三瓣儿换成了教授。三瓣儿被二婶差往就近的大王集买年货。而妻子从砸鱼那天复发了肺病,她再不想出门,她第二次立誓决不离开床铺,即使是大年三十。她趴在被窝里深切地感受教授的故乡死寂、枯燥、陈旧、停滞。她更感到一种内心里深陷的空虚无聊,携带着越来越多对教授此举而产生的愤恨。她偷偷流了眼泪,满心委屈,在被窝里骂着教授,执拗,自私,从不为别人着想。
从二婶家这条村子最东头的胡同开始,沿着出村的路向北,绕过北头的河东堰,也是村与村之间一处最为明显的界限,继续向西,都是土路,坑洼不平。二婶每天都要走上一遍,她已经走了大半辈子了,她每次都回头对教授说:“我走一辈子都不厌,我走一辈子都没认清。”
教授觉得二婶说的是自己的心思。他从边庄到了银城,又从银城到了红村,再从红村来到滨城。他这一生,走过了平原,爬上了高山,回归了大海,但他依然和二婶一样,没有明白每一处故乡对他的真正意义。他推着二婶缓慢地走在环绕边庄的村路上,路边的麦子地里已经泛了墨绿的麦青,有半拃高。现在他们已经由北向西走去,再由西向南,经村中心那条河,回到自家的胡同。二婶每天都要绕不同的岔路返回,唯一一致的是起点和终点上的家。教授终于明白了二婶,她努力在平庸中寻求着丝毫的变化,让生命变得尽量不再重复,让生活更像生活。
从腊月二十八开始,边庄就进入了正年。边庄是传统最多最重的地方。一大早,连妻子都赶着起了床,她没有经历过边庄的年,一切对她都是崭新的,也许,她正是被这新奇催起来的。二婶正在一个黑瓷盆里和面,硕大的瓷盆像半截水缸口,白面满满扑了一盆。
“腊月二十八,边庄都做什么?”妻子问。
“今天蒸白面馍和菜包,再打上几个枣糕。”二婶还是当年那样利落,“我们这里呀,腊月二十八女人蒸白面馍和菜包子,有女儿的,还要打枣糕,逢初三女儿回娘家,当娘的总要把枣糕给女儿回上一个,这是边庄的老习俗。枣糕一层面一层红枣砌起来,像一座节节登高的宝塔,是娘的一份心,盼望着女儿的日子年年好节节高。而男人们则早早预备请家堂的供件,好在年三十请家堂。”
“在滨城,蒸一怀抱大的大饽饽,十二属相饽饽和大枣饽饽。”妻子看见教授和三瓣儿在另一个长条桌子上忙活,“那是请家堂?”
二叔家有一套和父亲家一模一样的梅花供盘。三瓣儿一大早就从西屋里搬了出来,他正在屋子里刷洗。桌子上摆着竺子、香炉,这些物件满面灰尘,大都是到了每年腊月二十八才有用武之地。教授已经很多年没有摆过供盘了,看到这些在生活中逐渐逝去的物件,徒生了许多亲切和陌生,他感到渐渐消失的自己在三瓣儿摆起的梅花阵中回归。
“这是备家堂,到了年三十上午才真正请家堂。”妻子听后,看着教授把三瓣儿摆起的六个花瓣一一再次摆一遍,每个花瓣是一个中心带单枝梅花的盘子,中间再摆上一个花心盘,像开了一朵芬芳的梅花。所有物件被提早摆在北屋北墙一个黑木柜子顶上,到了年三十才摆到正堂的八仙桌上。
三瓣儿问起教授:“哥在東北是糊灯笼吗?”
教授和三瓣儿把一切准备妥当,才回道:“嗯,在黑龙江的红村,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定要糊灯笼,早早准备红纸,擦拭灯笼架,烫上一碗白面糨糊,父亲和孩子便一条条糊起来。女人就蒸豆包,白面的,黏米的。”
腊月二十八的一整天,妻子显现出大病痊愈的征兆。她和二婶忙活了一整天,蒸了一锅白面馍,一锅白菜猪肉包子,六个大枣糕。二婶嘱咐三瓣儿记着,一定要给教授带上两个。边庄四处都弥漫着麦香气,鞭炮声四起,年味儿就更足了。到了年二十九,边庄就像掉到了油锅里,满村子飘着香喷喷的炸鱼香。二婶家今天炸的鱼是三瓣儿和教授赶年二十八的集买来的新鲜鲤鱼。炸鱼是边庄祖祖辈辈沿袭下来的风俗。到了年三十,祖宗的供桌上因为这条炸得金灿灿的鱼而风光喜气不少。这里的鱼单指鲤鱼,上得了台面,也延续着庄稼人年年有余的吉利劲儿。
二婶正在案板上给鱼搓身子。她手里牢牢捉着的大鲤鱼,仿佛活了一般在她的大手掌里翻来覆去地跳动,眨眼的工夫,浑身沾满了碎盐和花椒面。二婶扒开鱼的肚腹,均匀地抹了碎盐和花椒面进去,又将淀粉涂了鱼的整个身子,仿佛大姑娘在新年里洗个热水澡后通身擦上白腻的香脂。
那满村的鱼香却是妻子的天敌。油烟和鱼香混杂在一起,将妻子的咳嗽再次激起。她的脸有些蜡黄,但她再不想独自一个人听着年的喜庆而躲在被窝里。她坚持在屋子里擦胡萝卜,和绿豆、黄豆面,准备炸鱼丸子后炸鲤鱼。能够听到初来时寂静的边庄已经热闹开了,屋前屋后的人家都在迸发着热油响和小孩子等急的哭喊声。
三瓣儿已经把油锅烧沸,炸了一锅丸子后,等待着二婶搓好的鱼下锅。他一边拉风箱,一边喊:“鱼游过来了没有?”二婶在屋里回:“正游过去呢。”随后,妻子准备将鱼端出屋,二婶喊道:“让三瓣儿端,油烟可是厉害。”妻子看见三瓣儿跑进屋子里,将盖帘上的两条大鲤鱼端走了。
而教授此时正在院子里贴对联,在过年的时候,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糊灯笼和贴对联。他多买了一整套对联,准备贴完二叔家,也将父亲空着的院落贴上。胡同里有几个小孩子在玩摔炮,一声一声炸在地上。他看了好一阵子,看到一个人影也没了才回过神儿来。他从三瓣儿那里取了钥匙,打开父亲家的大门。从父亲盖起这个家开始,他再没有回来过。父亲在大火后不久就带着母亲返回了黑龙江的红村,直至他们把自己埋葬在红村,这个院落再没有人居住。
院子空得一片死气,不管它周围的边庄如何热闹,都无法走进这里。教授就是在走进父亲的院落那一刻心头发昏的,他感到一股彻骨的寒凉沁到血液里,伸向更深的去处,分明是另一个世界。已经有几日在夜里,躺在麦秸秆堆积的床铺上,教授整夜整夜地浑身冰冷,他因此在内心里再次断定自己已经衰老,身心无法扛住故乡地老去了。妻子从另一个被窝里钻过来,紧紧抱着教授,在间歇的咳声后,牢骚一句:“我们这是图的什么?”说完,她继续紧紧抱住教授,一整夜两个人都暖不了彼此的身子,裸露在被褥外面的一切东西,鼻尖、脸蛋、耳垂都冻成了刺红。
教授并没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踉跄。他歪歪斜斜去了大门前贴对联,随后是屋门、侧门、饭屋、狗窝、鸭圈、茅房,还有院子东边坍塌漏顶的牛棚,教授都要贴上红。他认为父亲的家应该是这个模样,而不是眼前落魄的样子。父亲喜欢把穷困的日子过出鲜活来,教授就把屋门前那棵小枣树上也贴了个倒“福”。人去了,小枣树依然年复一年开花结果,地上落了层层叠叠的干枣子,早已被雨水和太阳折磨成腐烂的黑球,倒是像父亲当年那对山羊拉的羊粪蛋儿。
教授对着屋门迟疑,他迷惑那扇门里将是怎样一副家的模样,推门的手竟然缩了回来。他转向了门口这棵小枣树,仰着脑袋望树杈上零星的干瘪枣,在半空中仿若一具具逝去的尸体,房梁的尸体,木椽子的尸体。听父亲说,好像还有三瓣儿救火时伤到的脚趾。那场燃烧在父亲刚刚修起这个院落时开始,从逝去的记忆中烧到了眼前,教授把那些吊着的尸体看成模模糊糊熏天的大火之后,就晕在了地上。
教授发烧了。妻子咳嗽不止,借机嚷起要回滨城。教授硬得像石头,他坚持到了年三十请家堂也没有吃一粒药。“故乡是一味解药!”他说。只是一切都像走在幻象里。一大早,教授就随着三瓣儿在北屋里忙活摆供,妻子的咳嗽声灌满屋子的缝隙。她眼见教授挂到中堂上一幅黑白画,像一个宫殿式的坟穴,一间一间排着祖宗的名字。教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妻子说:“这就是竺子,是逝去的祖辈在另一个世界。”妻子离开八仙桌,她瞬间感到一股阴森森的冷风卷过来。妻子退到三瓣儿那里去,在那里,人们逢谷雨祭祀龙王和妈祖,保佑年年有余,出入平安。三瓣儿把备好的那套梅花供盘摆上八仙桌,把烧鸡、猪头、鲤鱼和一些水果点心摆进去,又在中堂前摆起一排筷子,说:“跟去请家堂?”妻子摇晃着脑袋,示意坚决要离开边庄,回到滨城去。她感到强烈的死亡气息袭进她的身心,陈腐与愚昧夺人魂魄。她躲到自己睡觉的屋子里去。
教授从贴对联那天晕倒后就偷偷多加了几粒降压药。他除了脑袋里浑浊之外,就是暗地里焦虑不堪。他一直在努力捉住自己身边逐渐消失的东西。但他发现,他刚刚走过的银城,美丽和老善以及金牛山在他时而回顾的过程中迅速后退,这让他恐惧不堪。他紧随在妻子身后进了西屋,把妻子扶上床,盖好被子,在妻子一阵又一阵咳嗽的震颤中默坐了一会儿。妻子已经厌倦了一切于事无补的追问和劝阻,默不作声。直到窗外三瓣儿喊他一声“哥,咱去请家堂吧”,教授才从愣怔中醒过来。
由家家户户门口通向边庄村东的麦子地里,是边庄人请家堂的去处,那里是边庄人祖辈的坟茔。教授和三瓣儿行进在路上,三瓣儿捉着一根棍子,提着塞满香、火纸、鞭炮的黑书包在土路上摇摇晃晃。边庄远近的坟头上已经有“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炸响,升起一团团烧火纸的青烟。人在火纸上印了铜钱印,烟就烧出了浓稠的铜臭味儿。
教授感到自己就是当年的父亲,在祖辈围起的坟茔面前,他除了站立不动,向爷爷奶奶祖辈的坟头望一望,又朝着远处诸多家忙着磕头烧纸请家堂的人们望一望,就是看着三瓣儿把水果、酒放在爷奶和二叔的坟头,用木棍子在每一个坟前画了一个圈儿,将那些印满铜钱的黄纸从爷奶的坟头一直烧到二叔的坟头。这一时刻,教授感到自己的内心里混乱不堪,他觉得这些现实礼仪和他那些消失理论激烈相驳。人们都在为已经消失和即将消失的事物和生命做着徒劳的追逐和祭奠,乐此不疲。他在矛盾中磕了三个头,再没有抬起脑袋。
教授又一次晕倒,他没有如愿在边庄过完一个年,没有吃上夜里二婶做的那顿团圆饭,就被妻子带回了滨城。
七
回到滨城,教授在医院住了几天就独自出院了,他一生都不想让自己落到医院的手里。豆医生正是教授曾经前往参加婚礼的那位优秀的学生,学文出身,却做了医生,若干年间他几乎成了教授的私人医生。
豆医生是第一个来到教授家里的优秀学生。他一进门,正逢点点像得了疯病,它独自在客厅、卧室、教授的床边和妻子的身边奔跑。妻子对早早进门的豆医生解释:“它太想念我们了,它太想念这个家了。”
点点从教授的卧室里跑出来围绕着豆医生转了几个圈儿,又示意地朝着教授的卧室“汪汪”了几声。教授还躺在卧室里,春季九点钟的阳光已经伸进小半个卧室,滨城的春季总是要延长半个月之久,和阳光一起伸到教授露在外面的大拇脚趾上。
“你优秀的学生来了!”
妻子端着一杯咖啡跟进来,递给豆医生。豆医生浑身圆滚,身高、身材,从头到脚,由若干个圆组成。新婚之后,眼看这几处圆结合得更为丰满。妻子笑了笑:“新婚一定很幸福!”他正用圆滚滚的手掌抚在教授平静出奇的额头上,说:“不烧了,多休息才好。”他又给教授测了血压,才把咖啡端在手里,“一切正常了,可不要再乱跑了,保持心情平和愉悦。”
“新婚愉快!”教授说话了,但他的视线并没有关注到豆医生,他在无法确定的方向扫视着。
“你优秀的学生正和你说话呢。”妻子坐在床边,用一块温热的毛巾给教授擦脸。
“我优秀的学生,你说,人不乱跑怎么行?什么都在逐渐消失,你,我,很多人;历史,当下。人不就是这样追逐消失,寻找记忆,重新遗忘,又在重新寻找当中转圈圈儿,转啊转,周而复始,世界就转动起来了。”
“您明显瘦多了,您需要休息。当然,您说的很對,无论是病人还是正常人,所有人都会产生遗忘或者被遗忘。”豆医生回答之后又说,“老师,其实我也常常怀疑在正常人和病人之间哪一个才是真正的病人。”豆医生多少显出紧张,拽了拽自己整齐的休闲西服,又将领带拉松了一些。
教授很高兴,说:“我就说嘛,世界其实就是这个样子,时间就是这个样子。还是我优秀的学生,但人得去重新寻找消失。重新!”
妻子换了一条新毛巾,敷在教授的脸上,又抽空端来一杯温水给教授:“那我还不迟早得从你那里消失,你不记得我,我不认识你,我们都变没了?”
教授没有回答,他一口一口喝着水,仿佛身边的任何人都不存在,过了一会儿才缓过神儿来,极其柔软地看着自己的妻子。那眼睛变成了忧郁的深蓝色,仿佛告诉妻子,谁能逃脱得了呢?
妻子被教授的眼神吓坏了。她紧紧捧着教授的瘦脸,摸到这张真实的瘦脸时才渐渐恢复平静,说:“我不会再让你离开这个家半步,离开我半步,让你那些什么银城、美丽、金牛山,什么边庄、故乡,都见鬼去吧。”
教授愣怔了一阵子,他几乎忘记了前来看望他的豆医生,他也没有立刻想起妻子嘴里那一连串的“什么”来。
豆医生做了个离开的手势,拎起他的黑色提包走出卧室。妻子紧跟了出来,将点点留在了卧室里,作为教授的陪伴。
两个人在客厅里说了很长时间,他们压低了嗓音:“教授出门在外的时候是不是这样忘事,精神不集中?”
妻子说:“没有,他一直很清醒,每到一处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特别投入,就像真的回到当年一样。”
“教授的脑袋可不糊涂,他常跟我辩论他那套什么生死,什么世界就是消失重建、重建又消失,什么故乡,等等。”
妻子苦笑了一声:“你知道,失败的总是我。”
“忘事,说话重复,优柔寡断,害怕恐惧,注意力不集中。病情轻时,近处发生的事会遗忘;病情重了,远处记忆会逐渐受影响。认知障碍,需要及时去医院救治一下。”
“不可能,他是个倔鬼,你应该知道,他独断专行,刚刚提前从医院里跑出来。”妻子的咳嗽又起,她按住自己的胸脯,内心里迅速闪过的是教授近来越来越多嚷嚷的消失和回故乡。
豆医生回过劲儿来,说:“师母,教授早早已经察觉了,他在用回故乡加强自己的记忆。从医学上讲,情感核心组成记忆,情感核心消失了,记忆就消失了。他在自救。”
妻子已经泪眼婆娑,她第一次真正感到恐慌,感到教授嘴里所说的“消失”如此可怕。而作为妻子,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理解,自己竟然生活在他的生命之外。剩下的时间,妻子唯一能说的话就是:“都怪我!都怪我!”
临走,豆医生嘱咐:“师母,每个人都会生病,每个人都会遗忘一些事情,每个人都没有绝对的对错。前期可以慢慢治愈,多用脑,多看书,多学习新鲜事物,培养业余爱好,多陪他出去走走,多活动手指,起居规律,到他想去的地方。我会常来。”
“他一生读的书够多了,多得没空看我一眼。”
“尽量不要离开他!”
“我永远都不会离开他!半步都不会!”
从此,妻子开始认真理解教授所说的消失。无论白天和夜晚,她寸步不离,睡觉,上厕所,买菜都和教授在一起。院校的几个副教授和院长,乃至校长都来看望教授。起初,看得教授极为恼火,仿佛他真的到了要彻底消失的那一刻。他并没有以热情的样子迎接他们,而是像一块面板,只有通通问候他们“我优秀的学生”时才有丝笑意,所有人都被教授归为了一个称呼,所有人都为之震惊。学校里一时间爆出了头条新闻,文学院那个智慧的边教授老年痴呆了。
教授变得极其沉默,他不想发出一丝声音。他在一天晨起后开始独自收拾他的钓具,妻子和点点陪在一边,客厅的地板上铺满了鱼钩、铅坠、剪刀、创可贴等等,一切都是从那个烦乱的钓鱼箱里整理出来的。教授很久没有彻底整理他的钓鱼箱了。里面积满了曾经钓鱼时吃剩的面包和袋装小咸菜,撕烂的手套,已经成了鱼干的几条海曲蛇。教授一点点把它们取出来,用抹布把箱子内外擦洗干净。妻子把那些沾着鱼鳞片的剪刀、刀子、旧鱼钩、铅坠擦干净,按照教授先前的样子分类摆放。他们像重新梳理他们的生活一样重新梳理钓具。妻子第一次感到收拾这些物件让人心里极为平静,她甚至对教授说:“明天我陪你去钓鱼。”
教授闷着头说:“好!”
四月依然是钓鱼的好日子。礁石上已经坐满了垂钓者,垂钓者都悄无声息地默坐在小马扎上,鱼线也静静地垂到海水里,海也出奇地平静,仿佛这个世界真的静止下来。妻子一改以往在海边很远的礁石上等待,她第一次把小马扎和点点一同搬到了教授的身边。高大的礁石简直像一处悬崖,而高居礁石之上的人就像立在悬崖边上。
教授把鱼线甩下去,像多年一样坐在马扎上等待。他总是朝着远处海天相接的地方望,也许更遥远。在海天相接之处,分不清海和天的分界,它们浑然一体,无边无际。妻子抱着点点,也朝着远处望过去。四月滨城的春风清澈凉爽,她再没有感到等待的焦躁,陪伴在一起竟是如此充满意义,熟悉、安全、享受。
鱼线激烈抖动起来,教授并没有察觉,妻子高喊着:“上鱼喽!上鱼喽!”教授起身迅速收鱼线。他一边收线一邊激动地望了一圈儿礁石上的垂钓者,发出孩子一样得意的笑,一条春季里最为肥硕的鳇鱼金光闪闪地跃出海面。诸多垂钓者都站了起来:“老边,钓上条鳇鱼呢!”
妻子第一次学着教授的样子把鱼线甩到尽量远的海水里,然后,坐下来等待。她第一次感到触手可及的鱼线之下是一片无法预知的世界,无限的期待和遐想开始蔓延。她抱住了教授的一只胳膊,在心里说:“我哪里都不想去,我只想每天陪着你在这片礁石上钓鱼。”
八
在教授的记忆里渐渐失去了金牛山、美丽和银城,失去了边庄、父亲的破落院、二婶和三瓣儿,失去了故乡和他所谓的消失和遗忘。凡是就近发生的事情都在失去。他夜里再也没有做过自我消失的噩梦。他似乎连红村也失去了,只记得一片红。他对妻子重复了无数次有关红的字眼,但,始终没有说清。妻子在教授的又一次重复中说:“我们去红村。”
冬季十二月,教授和妻子前往了红村。他们再次经历了一次生死考验。飞机在哈尔滨机场降落时,飞机的滑轮卡住,无法降下。飞机在空中盘旋了近一个小时,整个机舱里的顾客都双双靠在一起,在空姐一次又一次播报故障的间隙里,哭声嗡嘤一片,在持久的盘旋中消耗殆尽。那一刻妻子对着教授说出了声:“你执拗,自私,从不为别人着想。”
“你不知道我有多需要你。”
“你总是讥笑我没有故乡,可我觉得你就是。”
“看来我们要一起消失。”
教授一直没有说话,他朝着窗外望,仿佛忘掉了周围。每一个窗口层层紧闭,毫无逃路。好在那场危机有惊无险,飞机安全落地。八十多岁的秀英姨和秀英叔开着机动三轮车来到共青城接教授。一路上,惊魂未定的妻子将方才的生死经历讲了一遍又一遍。冬季的红村足有零下三十度,妻子竟然忘记了寒气引起的激烈咳嗽。每个人戴着厚厚的棉帽子,口罩上结满白色冰霜。秀英姨没有丝毫恐惧,她在干瘪的胸前画了个十字:“孩子,主保佑我们!”
教授除了那个红字,忘掉来此的目的。秀英姨说:“我知道教授想去哪里。”在次日上午,两个八十多歲的老人,带着教授和妻子徒步去往红村东的老龙岗,老人一路拉着一个空爬犁。去往老龙岗足有三里地,冰雪把红村从这个世界上独立包裹出来,到处洁白,仿佛什么都不存在一样。
爬上龙岗是艰难的,妻子喘一阵爬一阵。两个老人倒是更利落些,走在前面。教授在看到这条漫长的龙岗时就奔跑起来,他朝着龙岗最高处连接的东山上爬去。山上高耸着青松,山背面是红村人最终的归属,大片白色的坟茔被青松隔开来,大片大片坟头连成一片,连成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本地与外地人的区别,分不出男人和女人,都变成一个又一个近乎一致的白色坟头。教授无法找到自己的父母,他就立在山顶上等待。
两位老人在靠最东边的两个坟墓前停下来。两个坟头靠在一起,又靠着同一棵青松。妻子最后一个爬上来,她也几乎记不清这满座山上的坟头之中,哪两个才是公公婆婆的。那时这座山上逝去的人群没有如此浩大,他们几乎在不知不觉中就到达了这里。
“这就是你父母。孩子,主会保佑他们。”十字在秀英姨胸前再次画出时,教授的眼泪流了出来。他在坟前站立了很长时间。
秀英姨说:“孩子,你父母喜欢这里,喜欢山的东面。这是他们回到红村后就早早选的地方,能最早看到太阳,你记得吗?”教授点点头。
“他们还是把自己葬在了红村。他们也想把自己葬回老家边庄,你记得吗?”教授点点头。
“你葬了他们的时候,也说过,将来自己也会葬在红村。你记得吗?”教授点点头。教授的眼神没有停留在雪白的坟头上,没有停留在那棵连接父母坟头的青松上,也没有停留在脚下的东山上。你无法看清教授的眼神究竟准确地停留在哪里,他捉摸不定。他看到秀英叔手里那根麻绳,麻绳那头儿牵着木质的爬犁。教授没有听完秀英姨告诉他的有关过去的记忆,就朝着爬犁走过去。
教授独自坐在爬犁上,从东山顶部顺势而下,滑在老龙岗漫长的脊背上。他高高翘起两条腿,双手捉住粗麻绳,爬犁载着教授在半空中飞起来。你会听到教授高高的兴奋的喊声:“飞起来了,飞起来了!”妻子手足无措,她在教授的陌生面前手足无措,她在教授逐渐消失的背影面前偷偷流下眼泪。
妻子无法安心,在任何异地她都会失去安全感而恐惧,她想早早回到滨城的家里去。秀英姨说:“没有看到红,不是白来了红村。”她在一天下大雪的傍晚,让秀英叔早早把一个火红的灯笼挂上了房檐。在天色渐渐暗下来后,白雪之上,铺满了红。教授跑到院子里,站在红里望房檐上的红灯笼,他对妻子说了一句:“红村。”妻子紧紧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腊月二十八了,家家糊灯笼,点灯笼。要有雪,白雪之上的红,才是红村的红。你都记得呢。”秀英姨说给教授,教授点点头。
教授突然记起什么,他像所有的红村人一样对着灯笼双手合十许了一个愿。然后,他看了看妻子,示意妻子也许个愿。
次日,教授和妻子带着各自的愿望返回了滨城。回到滨城的第二天,豆医生就拿来了些辅助的药物,还带了几页写满字的纸。他说那是抄老师的一篇有关“被塑造的遗忘”文章中的一部分,那篇文章没有发表出来,但他说他受用终身。妻子每天按照先前教授晨读的习惯,早晨一醒来,给教授读豆医生带来的那几页纸:“宇宙即时间,时间即自我,自我是不断被塑造的遗忘。人类和世界每天都在大量遗忘,大量消失。而人类之所以伟大,持续更迭,正是除了保护那些遗忘不再消失,而终生努力去寻找,塑造,重建……”每当这样的时刻,妻子总会想起美丽和老善,想起二婶和三瓣儿,想起教授的秀英姨夫妇。也许,还有很多人,远在不同的城市,却过着近乎一致的生活。
一天早晨,教授很早起床,他独自走到卫生间里去,他忘记了清晨起来应该先洗脸刷牙,他立在镜子面前很久,妻子和点点都跟过来。教授对着镜子问:“那里面的女人是谁?她真漂亮!”妻子狠狠咬住嘴唇,她顷刻间明晰,一切难以预料的世事都会无法阻挡地到来。教授回头用一根手指挡住女人脸上下滑的泪珠。点点仰着脑袋看着陌生的教授,发出清脆的叫声。教授把脸重新扭回到镜子前,端正。他看到一个女人的脑袋趴在了一个男人的肩膀上:“那里面的男人是谁?”
“我们回卧室去。”妻子咳嗽着。
“我给你讲那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
“不,我要回到镜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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