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作为文学的《狂人日记》
——纪念《狂人日记》诞生一百周年

2018-11-17

社会观察 2018年9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狂人鲁迅

《狂人日记》是文学作品,这个判断是不是没有意义呢?当然不是。因为,我们的阅读可能把它视作其他,比如“反封建”的战斗檄文,比如勘定“传统文化”的诊断书,那样的“读法”其实已经开始改变了它的“文学”属性,成为另外的需要——例如认定封建社会罪恶本质、揭示传统文化特征——的文字根据。虽然同为“文字”作品,但是作为社会文献特别是历史文化文献与作为“文学”文献,其形态却是大相径庭的。对于“文学”而言,那段历史的“事实”固然重要,但更为关键的是写作者自身的情感态度和情绪反应。这里固然也有写作者对历史性质的判断,但这样的判断与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的严格的学术结论不同,更属于个人直觉体悟的表达。文学的写作与情感的结论,不必以理性的周全取胜,不必求诸于学术探讨的逻辑、文献使用的规范,它的主要价值还是体验的独特性。在这里,个体情绪的锐利乃至偏激是得益于体验的独特力量的。文学的表述自然也呈现为某种思想,但是这里的思想不是以社会“公认”为最大诉求的理论自洽,而是以个人独创的启迪为目标的力量的传达。

提醒这样一种区别,乃是为了指出:我们过去对《狂人日记》的解释常常忽略了它的“文学”属性,匆忙地急切地将它作为社会历史判断的权威文献,而后来引发的种种质疑和批评其实也依然尊奉了这样的思维。也就是说,我们还是不够重视《狂人日记》的文学性,没有沿着文学的脉络来触摸鲁迅的情感独特性。

一个世纪以来,我们都不断从鲁迅的小说中汲取现实判断的资源,将狂人视作鲁迅考察中国现实与中国文化的代言人,以致在这位“代言人”的性质认定上也时有争论:“狂人是谁?狂人是否真狂?回答不外四种,一是并未发狂或只是佯狂的战士,二是真的发了狂的战士,三是寄寓了作者思想的普通的精神病患者,四是同样寄寓着作者思想的具有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半狂半醒者。”这些讨论固然反映了中国学界数十年在阅读《狂人日记》方面“读书之细、态度之诚、用功之深”,但平心而论,其中相当多的推测还是将“文学叙述”与现实判断混淆在一起了。回到文学的世界里,许多疑问其实并不存在:狂人当然是确确实实地“发狂”了而非“佯狂”,否则他就是一个“别有用心”的人!他“真的发了狂”但并不是刻意的“反封建反传统”的“战士”,“狂人”的“吃人”发现在文学的逻辑上就是一次疾病状态下的“洞见”,而不是现实层面的颠覆制度的文化反叛——尽管文学的“洞见”带给了我们深远的思想启示;至于称之为“民主主义思想”“半狂半醒者”等,都是将“洞见”的启示与现实的人物定位混为一谈了。

回到“文学”的《狂人日记》,我们恰恰可以获得理解的宽阔与自由。

《狂人日记》的核心判断是“吃人”,在小说中,这一“吃”的意象和词语一共出现了76次,包括咬、嚼、咽、食、舐等相关的表达。鲁迅几乎是调动各种情绪、取法各种角度、探入各种层面述说“吃人”的无所不在。整个《狂人日记》就是不断营造一个摆不脱、挣不开的严密的“吃人”氛围。如何理解这样的“吃人”呢?我们实际上存在着不同的“读法”。

作为历史文化文献的阅读,“吃人”就是鲁迅所要揭露的旧制度的本质,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基本特征的重要发现,而来自“中国现代伟大的思想家”的结论无疑便成了一切历史批评和思想斗争的有力支持。在这个时候,鲁迅判断的尖锐性也让我们无暇顾及情感的复杂性与文学表达的特殊性,几乎是径直吸取了鲁迅的结论,剩下的工作就成了努力佐证这一结论的正确性而不是剖析这一表述的复杂与多层意蕴。“文学”的《狂人日记》就这样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遮蔽了。

作为“文学”的《狂人日记》,不是鲁迅的学术笔记,而是对自己感受的记录。感受自然也是立足于“事实”的,但并不可能是对所有历史事实的搜集和呈现,理所当然地,它将筛选出那些最触目惊心、最难以忘怀的事实,而筛选则与作家自身的人生观念密切相关。所以说,作为文学的《狂人日记》理所当然是对历史的某种选择,对这样的“文学”加以评价,依据就不应该是它所摄取的现实事实的比例,而是作家认知的真切性。

作为“文学”的《狂人日记》,其感知的对象也不可能是古代中国的全部历史,甚至也不可能是古代中国的全部文化现象,而是鲁迅最关切的那一部分,这就是人的内在精神生活——我们的生存原则与精神人格。众所周知,早在日本留学时期,鲁迅就体现出了与一般知识分子全然不同的关切。他跨越了“器物文化”,迈过了“制度文明”,直接抵达对人精神情怀的拷问,所谓“掊物质而张灵明”,所谓“盖科学发见,常受超科学之力,易语以释之,亦可曰非科学的理想之感动”,所谓“内部之生活强,则人生之意义亦愈邃,个人尊严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纪之新精神,殆将立狂风怒浪之间,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始于留日时期的“立人”理想终于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汇入了陈独秀“吾人最后之觉悟”——伦理层面的反思和诉求,其实也就是对人的精神情怀与人伦态度的重建。

鲁迅说过,《狂人日记》“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这里的“礼教”与其说是指称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礼乐文化、所有行为处世的文化传统,毋宁说就是鲁迅感受中的人伦现实。此时此刻,作为文学家的鲁迅没有义务在表达自己的现实感受之前,必须完成一部理性的客观的《礼乐文化史》,他只需表达对现实中国人精神状况的评估。当他发现这里普遍存在着对个体精神的压榨与摧残,到处目睹人格的委顿和扭曲,又怎能不发出愤怒的声讨?《狂人日记》表达得很清楚,狂人,作为一个“精神病患者”,他无意也不可能对整个传统中国文化展开理性的考察,得出“科学”的判断,他所传递的就是人直觉状态下的敏锐感受,是在纯精神层面上对世界的把握。正如现代心理学家都高度重视精神病患者基于病理性直觉的“真实”一样,我们绝没有理由否定“狂人”在精神直觉中对世界的“偏激”认知。

“狂人”的发现反映的是鲁迅对中国式生存的诸多精神品质的顿悟,这些顿悟都是十分深刻、伟大的,但并不能说是对全部历史事实的全称判断,尽管它的表达形式很可能是全称式的。在这里,“全称”主要体现为一种道德激情的勇气而不是学术理性的力量。鲁迅的杂文同样具有这样的文学直觉,杂文的思维与结论常常与小说相互印证。在著名的《灯下漫笔》一文中,鲁迅清理的便是中国人在人格、心理等“精神”层面上的扭曲,其“吃人”一说便是在这个意义上提出来的:“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既然鲁迅对于“人”的理解是如此地突出了人独立的人格、理想与信仰等精神性因素,那么,他对于“国民性”的批判也就自然集中于考察人的“自我意识”问题。所谓独立的人格、理想与信仰等其实都集中表现在一个人的自我意识中,中国人“人”的精神性指向的动摇也就必然导致自我意识的丧失。所谓自我意识的丧失,即是不能以自己的独立思考的价值标准处理人生,我们只能在传统文化所设定的“等级制度”中定位自己,对待别人。文化所设定的“等级制度”最终将内化为我们自己的“等级意识”。“主子”与“奴才”就是我们观察和理解世界人生的标准。

《狂人日记》的“吃人”惊呼是在五四思想革命的背景下出现的,当然也就属于五四思想的组成部分。但是,我们不能套用“知识型”的新思想来定位鲁迅小说,不能借用五四新文化知识视野的传统文化“考古”来解释《狂人日记》。何况,在整个五四知识群体中,鲁迅从来都是甘居边缘的。

五四新文化的思想内涵——理性的学说——不能代替文学的感性抒发,知识性研究也不就是解读人生的结果。在具体的文学创作实践中,“思想”往往只是赋予作家写作的愿望的模糊的远景,或者提醒作家注意人生“意义”的一种尺度,文学创作自有其自我运动的感性形式。我们看到,不仅“思想”在“五四”以后的许多作家那里依然作为一种“学说”而浮动,出现了“思想”与“文学”相脱离的实际情形,出现了作家所公开的“思想”不等于其内在思绪与体验的尴尬。在像鲁迅这样并不依附于任何一种外在“思想”的作家那里,同时代思想者的很多思想形式与知识概念都不足以说明其内在的幽微。鲁迅的“思想”是真正与他的艺术体验的思绪相互融合的东西。理解了这一层,我们才不会将鲁迅作为“五四”思想的简单的代言人,也不会用其他人关于传统文化的知识性归纳来简单解释《狂人日记》的“吃人”。

《狂人日记》当然不是对中国“吃人”历史的“知识考古”,尽管学界一再引用鲁迅致许寿裳的信:“后以偶阅《通鉴》,乃悟中国人尚是食人民族,因成此篇。”然而,《狂人日记》中正在进行“考古”工作的狂人却“颇多语误”,他把徐锡麟称为徐锡林,把唐代陈藏器的《本草拾遗》与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相混淆,还对历史人物乱点鸳鸯谱,什么“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等等。显然,鲁迅这是在提醒我们,不可将狂人的判断真正当作“知识考古”,《狂人日记》归根结底还是小说,是特殊的文学创作,作家鲁迅是将自己在日常的“知识阅读”中获得的人生感悟,幻化成了笔下人物的“虚拟考古”,从而更加自由地传达了作为文学的幻觉、想象和变形。这样的文学意象之中固然也沉淀着五四思想的光芒,但不能直接引作是思想探索的“结论”。

从一开始,避居绍兴会馆抄古碑的鲁迅就自居于思想大潮的边缘,他默默地注视着五四时期勇猛的“新青年”,却并不以“前驱者”自命,他关怀着“猛士”的思想驰骋,希望对他们有所慰藉,但究竟还是保持了自己独立的姿态:“至于我的喊声是勇猛或是悲哀,是可憎或是可笑,那倒是不暇顾及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这里呈现的就是一种距离,是简明的“思想”判断与复杂的“文学”表述、情绪体悟之间的微妙差异。在个人化情绪感悟中,鲁迅抛开了思想理性运行的轨迹,径直抒发自己压抑已久的感受,他“不暇顾及”世人评说的得失,可能也是对“前驱者”的最好鼓励和慰藉!

我们注意到,《狂人日记》阐释史上,那些愿意从鲁迅情绪世界深处来挖掘人物形象与精神内涵的研究,都比较重视这篇小说的特殊“艺术形态”。例如,陈涌“狂人不过是象征”说,王富仁挖掘的“内在意识中另一个自我”,薛毅和钱理群的“常人世界自身的分裂”说,王晓明论及的抒情小说加政论杂文的叙事形式,汪晖所谓的“荒原”意象,等等。

的确,《狂人日记》的“吃人”表达也体现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形式”,那就是鲁迅刻意营造了一种浓郁而醇厚的氛围,无所不在、层层加深的“吃人”的梦魇。它引导我们不断向着精神的深处陷落,在那里一步一步发现意识世界、无意识世界的黑暗性。

“序”以旧友患病又无法面见求证的交代,为小说铺垫了一个通向迷离的精神感受而非现实世界的基础。

第一节起笔就是“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夜晚和月光都是特异精神状态的“带入”仪式。中外文化传统中,都有着月亮与人的身体状况的传说。在中国,月亮盈亏与女性关系密切,沈括的《梦溪笔谈》中曾谈及月相对于潮汐和女性“胎育”的影响。英文里面的疯子“lunatic”这个词,就是从拉丁文里面的月亮“luna”演变而来的,发疯是loony,喜怒无常是moonish,发狂是moonstruck,意大利文有lunatico(喜怒无常),西班牙文有lunático(疯子),意大利文成语avere la luna的字面意思为“拥有月亮”,法文成语avoir des lunes的意思是精神崩溃,德文中代表“情绪”的laune源自luna,意味不断改变的状态受月相影响。当代西方医学曾经研究过“满月”与癫痫症的关系,谙熟医学又游走于中外文化的鲁迅借助月亮将我们带入了文学所塑造的精神幻觉当中。

第一节到第四节,是狂人对周遭世界“吃人”现实的不断发现过程:从“赵家的狗”“看我两眼”到赵贵翁身边“七八个人”“似乎想害我”,从路上行走的“脸色也铁青”的一伙小孩子到背后唆使的“娘老子”、古久先生,从陌生的“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到相识的陈老五、“我”的家人,莫不透出了“吃人”的信息。“吃人”不仅存在当下的理由(踹了古久先生的簿子),更有过往的教诲(大哥教我做论)和源远流长的历史记载(没有年代、古已有之的历史中“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有意思的还在于,凶险的“吃人”真相竟然还包装着“仁义道德”的外衣,假借“医生”的名义和“养育”的恩泽——“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最后,狂人发现: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至此,世界的一切伪善、伦理都宣告破灭,“我”陷入到了吃人黑暗的无缝合围之中。

第五节到第十一节,是狂人为摆脱“吃人”梦魇的苦苦挣扎过程。他先是从历史文化的角度寻找“吃人”的来源,探究形成“吃人”传统的人格机制——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进而试图用自己的方法说服、劝解那些继续“吃人”的人,改变这漫长的“吃人”传统。令人沮丧的是,这些努力不仅无效,而且反倒是让狂人加深了对“吃人”黑暗的认识:吃人者不仅有敌人,有陌生的路人,有同胞兄弟,其中也有“我”的母亲:“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一番挣扎,最后落入了更深的绝望。

最后两节,狂人在真相的追问中直达了黑暗事实的中心——我也是吃人者(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而且这吃人的传统已经很难结束: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这个问号满载着对未来的质疑。

透过温柔敦厚的道德传统,洞悉世界“吃人”的秘密,接着发现“吃人”的普遍事实,进而觉悟到拯救的绝望,最后体察到自我沉沦、未来绝望的困境,这是一种充满诱惑的精神探险。直到最后,我们发现了一个黑暗的自我,以及黑暗力量持续生长、难以断绝的趋势。至此,鲁迅算是完成了对中国人精神世界的一次前所未有的、惊心动魄的探测。

超越一般的物质现实层面、直接透入到对幽暗人性、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挖掘,这正是西方现代主义所展示的文学图景。当然现代主义并非西方文学的专利,大幅度跨入人的内在精神的关照,这同样是新文学开创者鲁迅的尝试,是他的洞察力与文学表现力在一开始就将我们的新文学推向了高峰。对于这样的文学,我们当有特殊的阅读准备与心理准备,对于一推窗便面对的时代高峰,当不至于以平庸的丘陵等闲视之,犹如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只要我们不至于将现代主义文学的黑暗揭示简单等同于现实主义式的“社会记录”,就不应该将鲁迅忧愤深广的情怀对立于中国文化民族认同判断的逻辑之上,而忽略作为文学家的鲁迅在新文学创立伊始就直奔现代主义式精神探险的伟大探索,最终惊叹于这样的创造和这样的发现的勇气。

猜你喜欢

狂人日记狂人鲁迅
狂人的批判
狂人
孔乙己
周豫才著 “狂人”的那一晚
鲁迅《狂人日记》的隐喻式写作风格探讨
《狂人日记》的深层意蕴论析
浅谈《狂人日记》中的隐性对话
鲁迅对人性的考察和有关国民性的改造
阿迅一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