线性观与循环观:历史哲学中的两种时间观之争
2018-11-17
不管是西方学界还是中国学界,学者们大体都认同一种源于奥古斯丁的时间理论区分,该理论认为:古希腊的时间观在本质上是一种循环时间观,而基督教的时间观是与之完全对立的线性时间观。因此,当代许多学者在讨论时间问题或历史问题时,往往喜欢用“循环论”和“线性论”作为标签,以对应区分古希腊和基督教的不同时间观。然而,如此截然对立的区分值得商榷。
争论的来源
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中标榜了基督教和古希腊在时间观方面的明显差异,高扬了基督教中的线性时间观,驳斥了古希腊的循环时间观。然而,值得怀疑的是,这种完全“非此即彼”的“判教式”划分妥当么?从纯粹护教的角度看,奥古斯丁明示异教所谓的“循环论”与基督教教义中的某些观点无法调和,倒也无可厚非。至少有一点明确无疑,基督教的善恶观和救赎论必须坚持一种线性时间秩序才能成立,以便指示审判与拯救。
平心而论,奥古斯丁对古希腊时间观的描述纵然有些问题,但他却最先明确指出了古代世界存在两种基本的时间形态。换言之,在古人所感知和所描述的时间经验中,的确具有“循环论”和“线性论”的不同解释倾向,只是古希腊人也有清晰的线性时间观,这是奥古斯丁没注意到的,抑或是有意忽略的。与之相关,笔者并不认同奥古斯丁的争论,尽管他的观点得到了后世许多学者的支持。
因此,笔者认为,既然存在某些争议,那就完全有必要对其进行重新梳理,以便分清事实,划清界限,澄清问题,评判争议。出于这种目的,我们不得不从两个方面着手:首先阐明两种时间观的具体所指是什么,然后在此基础上澄清它们的相互对立并非如此。
古希腊“循环”概念的特性
表面看来,古希腊文化中的确存在循环时间观的形态,从神话想象、宗教仪式和哲学文献中都能够看到这层意思的表达。这里当然无法详细论述循环论的缘起及其流变,但为了澄清“循环”这个概念在古代人使用中的思维结构,笔者不得不执简驭繁,概括出几个基本议题,如“自然周期论”、“宇宙回归论”、“灵魂轮回说”等。不难看出,“周期”、“回归”和“轮回”这些概念都或多或少具有某种类似“循环”的特性。
第一,在初民社会,“时间首先是被自然界的周期所决定的”。基于对自然现象的观察,比如日升日落、月圆月缺、四季更替等等,较为容易形成原始的时间循环观,这种循环观不妨名之为一种“自然周期论”。无论是东方世界还是西方世界,不同文明系统的初民们从自己的生活环境和实际出发,渐渐就会具有对若干周期性现象的感知,从而确定为一种循环的时间观念,最早出现的当数“昼夜”与“年岁”,然后才有“四季”与“时辰”。
第二,伊利亚德专门考察了东西方古老神话和宗教中的“宇宙回归论”。根据文献例证表明,在古代社会中,许多事件都会以重复的节奏再现。古人的时间感知与自然现象的变化是相应的,比如通过月亮神话来启示人类生、长、衰、亡的循环周期,以求重现“原型事迹”,从而得到自我更新。此外,据传公元前3世纪的巴比伦神庙祭司兼史学家贝罗苏斯将“大年”观念传播到了整个希腊世界。按照他的说法,整个宇宙的本质是永恒的,但它会周期性的毁灭,尔后在每一“大年”里重建,当七颗行星相聚于约“大年”的冬至时会有洪水,在它们相聚于约“大年”的夏至时会火烧全宇宙。
当然,古代早期的原始神话和原初思维中并无抽象的时间范畴,只有一种神化的时间观念。因此,那时的人们往往试图回到原初事件发生的时间-元点来祈求摆脱时间的毁灭性作用,从而不再陷入生命存在于世的孤独和有限。藉由宇宙回归的设想,他们的意识就能够把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安排在同一层次的时空里,于是时间一直重复地停留在“现在”,停留在过去、现在和未来相互渗入且相互彰显的神圣的初始场所。
第三,古希腊的哲人们认为,万物充满了神灵,灵魂是不朽的,灵魂能够轮回。泰勒斯可能是第一个断言灵魂不朽的人,他主张,水是万物的本原,万物出自本原又复归于它,全世界都是有生命的,它们都拥有某种神灵。持有“灵魂轮回说”最典型的当属毕达哥拉斯及其学派,根据波菲利的《毕达哥拉斯传》记载,毕达哥拉斯给他的门徒们传授了几个基本观点:灵魂是不朽的;灵魂能够转世到其他生物中去;一切有生命的事物都可以血缘相通。
类似的观点还在抒情诗人品达、历史学家希罗多德、哲学家恩培多克勒和柏拉图等人的著作中有所体现。灵魂只有能够轮回再生,才有可能保证其不朽。在《斐德罗篇》中,柏拉图就谈到一切灵魂都是不朽的,它们可以永恒轮回。不过,每个灵魂必须要用一万年才能回到原点,在这周期里,每千年有一次肉身转化,自愿选择来世的生活。倘若某个灵魂在千年一度的转化中连续三次都选择了哲学生活,三千年之后,它就能够恢复羽翼,翱翔而去。
综上而论,古希腊文化中具有某种程度上的“循环时间观”特性。但在笔者看来,前面三种解释,不管是“自然周期论”,抑或是“宇宙回归论”和“灵魂轮回说”,都只能说是一种“准-循环时间观”,作为“循环观”是没有问题的,但从“时间”角度来讲,仅仅只是“类似”而已。因为,这里必须要区分“循环时间”和“循环事件”的不同所指。我们认为,“事件”是可以重演的,但此中的“时间”并没有循环。
基督教线性时间观的诉求
基督教思想中的时间观与古希腊文化中的时间观存在较大差异,这种差异一方面来自于作为文明源头的希伯来文化与希腊文化两者之间的不同思维方式,另一方面源自于与古希腊思想传统迥然有别的基督教自身历史意识的强烈诉求和作为一种宗教信仰的救赎精神。后一种差异把我们引入到了与本文主题相关的问题内核,从历史意识和救赎精神两个方面来看,基督教都必然要求时间的连续是线性的而非循环的。
首先,在基督教的描述中,时间概念的意义往往与世界历史的进展息息相关,而这种进展必须沿着线性思路推行。在《旧约》中,我们能够很清楚地看到,时间的历程就是从开端走向末日,就是作为解释历史的诸种事件发生的进程,事件是独一无二的,最终结束历史的事件是“弥赛亚”的到来。起初,时间是被造的受动者,但随之而来乃至以后的历史则不可逆转地沿着直线前行着,承载着上帝的秩序直到历史的末端。
《新约》继承了《旧约》的“末世论”思想,所不同的是,由于基督的降临,决定性的事件就此进入历史,它诠释了全新的时间概念。以基督诞生作为中心,它的行为成了一切过去、现在和未来事件的比较标准,在此之前的历史年代递减,在此之后的历史年代递增,直到最终审判,时间成了直线发展而无法逆转的图式。于是,“基督-事件就被视为整个历史进程的中点”,换言之,唯有以耶稣基督的降临为基础,他诞生之前和诞生之后的先后承续的历史意义才有可能获得解释。
其次,从救赎解脱论的角度看,“堕落”开启了人类的历史,它是人类历史的起点,而“救赎”始终伴随而行,违背上帝意愿的“罪”最终会与上帝和解,从而得到拯救,这是一种不可改变的、无法重复的、永恒的设计。基督教的救赎历史可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元始的创造”,它一直处在动态中,并不是已完成了的创造,而是在进行中的走向基督的创造,等待他的降临,人类历史才算圆满完成。第二阶段是“堕落的创造”,由于人类自身的罪恶,整个世界处于堕落状态。不过,在此阶段,世界依然还保留着自身的善恶秩序,也体现了上帝对世俗社会人类生活的仁慈和怜悯。第三阶段是“重建的创造”,即《新约》中所启示的走向新天新地的景象。事实上,《圣经》处处在指引着人类,“堕落”必然会被拯救。基督复活就是一种重建的创造行为,他试图恢复“元始的创造”。
显而易见,在犹太-基督教中,“救赎-历史-时间”联结在一起,既然历史必然朝着一个终极目标而线性发展,那么救赎也同样需要等待最后时间的来临。因此,从救赎的意义上看,基督教强调了一种基于信仰行为的线性时间观:时间乃是基督徒凭借赎罪以摆脱世俗世界的罪恶,并最终在天国获得永恒救赎的试炼之路。在这条路上,《旧约》和《新约》中的人物和事件被赋予了一种很特殊的历史-时间的真实性。
总之,在《圣经》的叙事中,基于一种“超历史-时间”的创世行为,基督教的主导原则本身是非时间性的。但自亚当被赶出伊甸园开始,人类作为在时间中堕落的被造物,其历史的延续必然要服从于先后承续的轨迹。因此,基督教的时间阐释与历史事件息息相关,神圣事件赋予了时间以意义和方向,过去必然引向未来,未来构成了整个历史-时间的指向坐标。并且,在基督徒看来,耶稣的降临是独一无二的神圣事件,他使整个的过去和未来获得了自己的方向,应该按此作为纪元去理解世界历史。以创世作为本原起点(先于“现在时间”),以基督作为历史中点(“现在时间”),以未来作为最终顶点(“未来时间”),人类的救赎与时间的关系得以描述。
两种时间观之争的最终衡定
我们已经阐述了两种时间观之争的来源以及各自的特性,从来源来看,奥古斯丁所区分的两种时间观——古希腊的循环时间观和基督教的线性时间观——的确存在一定的事实根据,但也只是“一定的”而不是“绝对的”。从特性来看,犹太-基督教持有线性时间观大体可信,但也不能说其中没有“循环论”的因素;与之相对,若要说古希腊文化中持有与基督教完全对立的循环时间观则还值得商榷,因为就现存的古希腊文献来看,“循环论”是有,但并不完全是一种“循环时间”理论,“循环时间”和“循环事件”必须区分清楚,更何况古希腊也有着“线性论”的确切证据。因此,在线性时间观与循环时间观之争的最终衡定上,有两点值得澄清。
第一,古希腊文化中的确有某些“准-循环时间观”,例如已经揭示的“自然周期论”、“宇宙回归论”和“灵魂轮回说”,但是,此中所谓的“周期”、“回归”或“轮回”并不是在说明“时间的循环”,而是在表达一种“事件的循环”,时间本身没有循环。如果硬要说这些是“循环的”时间倒也可以,但笔者认为,所谓“循环的”时间都是建立在“线性的”时间基础上的,并没有一种孤立成立的在“线性时间”之外的“循环时间”。
《旧约·传道书》中说:“一代老去,一代又来,大地却永远如故。日头升起,日头落下,再喘吁吁赶回曙色之乡。吹了南风,又刮北风,周而复始,呼啸不停。江河灌海,海不满溢,泱泱河流,重返源头。万物徒困惫:眼看不周,耳听不遍,谁人可以尽言?曾是什么,将来还是,行过什么,日后再行——太阳下,了无新事。”奥古斯丁由此指出,早期基督教教父奥利金把这段话解释为一种循环理论,认为一切都会回归到原来的世界是有问题的。他反驳说:“要是我们像哲学家们认为的那样,相信所罗门的话指的是轮回,每个世代中事物都会往复循环,那就偏离了正确的信仰。”
事实上,奥古斯丁所举的例证来自于基督教哲学家艾梅萨的主教涅梅修斯的描述。依涅梅修斯所言,斯多葛派学者们相信整个宇宙会循环复归而毫无改变。笔者认为,这只是涅梅修斯一厢情愿的虚构而已,但这种虚构却有“以误传误”(客观方面)或“将错就错”(主观方面)的影响。不仅古代的奥古斯丁信以为真,而且当代的普维什还持如此见解。因此,奥古斯丁并没有击中“靶心”,而只是在“假想敌”的周围盘旋。他试图以一种凭借上帝指引的历史神学来反驳古典的历史观和时间观,但却无法在古典理论自身的基础上切中要害。
第二,前文已经从“历史观”和“救赎论”两个角度论述了基督教的确持有一种线性时间观,奥古斯丁就是依此来拒斥循环时间观的。他当然不会接受任何理由的循环时间观,但基督教的时间观却未必只能被理解为绝对的“线性论”。循环时间观虽然遭到了像里昂的圣爱任纽、圣巴西略、奥古斯丁等正统教父的拒绝,但却有一些教父和教会作家接受或部分接受了这种观点,如亚历山大的克莱门、米努西乌斯·菲利克斯、亚诺比乌斯等都比较认同有某种宇宙周期。换言之,他们都承认历史和时间具有一定的循环性。
勒高夫指出,基督教教义和历史之间的关系问题,完全有必要重新斟酌一下。他承认基督教的时间观与历史观是一种线性图式,这给中世纪的历史思想和历史撰写带来了重大影响。但他又表达了两个不同的观点:首先,基督教并不需要把自己归结为一种线性时间观,因为在循环往复的时间历程中,礼拜仪式的结构内部存在时间的周期性,并且这种礼拜时间排在第一位。其次,目的论和末世论的时间诉求不会强制性地要求人们据此来评判历史,救恩能在历史之外实现,也能在历史之中实现,两者可以并存。
与之相似,古列维奇虽然认同基督教破除了异教世界的循环时间观,但他同时指出:“基督教教义并不完全排除循环的时间概念,基本上只是对这种循环的时间概念用不同的方式给予解释。事实上,时间与永恒被分离开来,当人们考虑历史的时代时,时间看起来是一条前后相继的直线。但这个世俗社会的历史,作为一个整体是置于世界的诞生和结束的框架中的,而且又显现出一个完整的循环——人和他的世界又回到了上帝那里,时间又归于永恒。”因此,我们不可能超越循环观念而另寻时间图式。
结语
线性时间观与循环时间观之争,是思想事件、神圣事件和世俗事件之间的“新旧对话”,也是哲学、宗教和历史诸领域研究者们的“精神碰撞”。这场争论的焦点问题,在古代表现为哲学与宗教之间、理性和信仰之间的差别;在近代则呈现出其是否优越于古代的新世界观,即所谓的“进步反对天意”的古今之争。
在那个时代里,虽有布鲁诺等人的循环观与培根等人的进步观相并存,但自17世纪以来,进步观念的直线思维方式愈发获得了支配性地位,发展成了一种普遍的世界观,并随着达尔文进化论的胜利而高歌猛进。与此同时,“循环论”虽居边缘却也一直存在,尼采高扬了永恒轮回学说,洛维特坚信历史的连续性要返回古典的循环理论才可信赖,伊利亚德藉由神话时代的启示勾画出了一幅“原型与反复”的历史图景,斯宾格勒和汤因比则特别关注文化变迁中的周期性问题。这一切都源自于两种时间观的区分及其所涵摄的秩序性诉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