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通为一
——王蒙漫谈孔孟老庄
2018-11-17
中国文化强调一,又强调多。为什么?“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在郭沫若的诗里面,有一句话有人说最早出自《华严经》,就是“一的一切,一切的一。”并非说我自己说话只是一,我同时看到了多,我代表的是多。我的一,代表的是一的一切,当我说一切的时候,又统一成为一。原以为这是中国文化当中十分绝的地方,一是一,切就是各种部分,又是一,又是一切。后来我知道,人类有这个观念。2016年9月,我在旧金山作一次讲座,之后去渔人码头吃饭,渔人码头的一个最大的餐馆叫“One is all”,一就是一切,美国原来也有这种思想。我本来以为这是廉价物品店,是一元店,但是事实上这是美国有名的大饭馆,意思是你到我这儿来了之后,就等于所有的饭馆都去过了。一就是一切,这是很牛的思想,又有一,又有一切。
中庸之道
不管是孔子、孟子,还是老子、庄子,都很注重中庸之道。国家太大,从秦朝开始到唐宋,集中统一的权力达到高峰,要依靠一批精英。孔子说:“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我称之为中庸理性主义,不要过急,也不要过于迟缓,过犹不及,应当恰到好处,掌握分寸,留有余地,恰如其分。《论语》最大的特点就是恰如其分。
比如,孔子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他要说的是如浮云,他并没有说其他痛斥的词,很有他的分寸。在孔子那儿,把人分为君子和小人,认为君子有一系列优秀的品质,但是小人没有。用朱熹的说法,君子和小人的区别,就像白天和黑夜的区别一样。到了孟子那儿,说的是“君子有终身之忧,无一朝之患”。君子终生忧国忧民,却不会因为自己的小事在那儿患得患失。老子也说:“吾有三宝: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这不是说他反对创造,指的是君王,你不要提出来天下人都不明白你要干什么的事情,这是老子对精英的理解。孔子不断分析“小人之过必文,文过饰非”。孟子说:“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过也,人皆见之;更也,人皆仰之。”孟子那个时候,对精英又有一些别的说法,认为是士和大丈夫,大丈夫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庄子是从另外的角度来说,认为有至人、真人。我这里想和大家说一个笑话,庄子说,常人练气功,练呼吸吐纳之功,是把气吸到胸腹里面,庄子说,我们这些至人、真人呼吸的时候,把气吸到脚后跟里头。我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呼吸能不能把气吸到脚后跟里头。为此,我请教过不止一位歌唱家,歌唱都是练习呼吸的,王昆老师跟我说,把气吸到脚后跟不太可能,因为脚后跟没有气室啊。但是,唱歌的人在用自己的气的时候,脚后跟会颤动使劲儿,所以脚后跟能吐纳,也有一定的道理。中国对于精英的考虑,实际上各种文化也是很一致的。
尚化尚通
中国早就提出了“化”的观点,在《尚书》里面已经提出来:“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一切什么事情碰到钉子,无计可施了,这就叫做“穷”,你就要变,之后你就有了道路,可以维持下来了。到了庄子的时候,更喜欢用的是“化”,与时俱化,化和变相比,有些悄悄发生变化的意思。所以,我们不要认为中国人讲仁义道德,又讲一和同,中国人的思路很僵硬。不是这样的,中国人其实一点也不呆板,可以变啊,而且中国人承认有多种多样的选择。孔子说“邦有道则知,邦无道则愚”。这个地方有道理,那么我就聪明;如果这个地方不讲道理,那么我就愚蠢。孟子的说法就是“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如果我没有条件,我就把自己管好了,如果我有条件了,那我就为天下百姓和君王效劳,这是孟子的说法。孙子说“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永远不让自己变成殉葬者。孟子说“孔子圣之时者也”“伯夷叔齐圣之清者也”“伊尹圣之任者也”“柳下惠圣之和者也”。伊尹是任劳任怨、完成实际任务的,柳下惠是很和睦、好说话的人,他最大的特点就是只要有活儿他就做,不管级别和待遇。
那么,“圣之时者也”又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因为孔子生活的时代千变万化,民不聊生,国无宁日,孔子如果不随时调整自己,把握分寸的话,他早就灭亡了。孔子尤其有一句话,让人看了心里面一动,他说:“我则异于是,无可无不可。”我的选择更加宽泛,没有什么一定可以,也没有什么一定不可以。孟子讲过孔子一个故事,说他在一个地方当官,因为君王对他实在太好了,所以孔子认为自己的仁政可以实行。但是一次在祭祀的时候,用于祭祀的好肉没有拿到,孔子一怒之下就辞职了。别人和孟子讨论,说孔子太小心眼了,如果肉没到,那么再等会儿,好肉就送过来了。孟子说,你们不明白啊!孔子是因为君王对他态度太好,他不能对不起君王,所以才答应在这里做官。结果过了一段时间后,他觉得在这儿不能实现他的理想,那么他就要走。说是由于仁政不能实现才走,那矛盾就激化了,所以他就找一个借口,说是肉正好没来,所以官没法当,就走了。大家也不会去责备这个国家的君王,缓和了矛盾。孟子有很正义的一面,但是也还有这种很世故的解释。
中国的思想理论是要想办法走“通”,老子、庄子更是主张以退为进,以弱胜强,以无胜有。老子甚至主张,柔弱是生命的特色,僵强是死亡的特色。
重视养生
中华文化还有一个特色就是重视养生,尤其是道家,把养生看作是人生核心价值之一。其实孔子没有专门讲养生,但是很多说法也是讲养生的。比如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孟子也不是不注意这个,他讲究的是“居移气,养移体”。孟子认为理想的小康社会是大家有足够的土地,然后50岁的人可以穿上丝绸做的衣服,70岁以上的人可以吃上肉,孟子十分重视民生。同时,老子提出了“无死地”的概念,人因为进入了死地,所以才会死亡。老子说:“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摄生就是养生,有凝聚的意思,能够把自己的生命凝聚起来。这样的人,在陆地上走碰不到犀牛、老虎,在军队里面走,碰不到武器。碰到这样的人,犀牛没有地方用它的角,老虎没有地方下爪,士兵没有地方用兵器,这就是人不应该进入死地。说起来很简单,很有道理,就是危险的地方不要去,恶劣的习惯不要有,如果酗酒,就是进入死地了;和黄赌毒发生了关系,也是进入死地;贪污腐化也是死地,自取灭亡。庄子还说,善其生,善其死。活着的时候要好好活,死的时候要好好地死,充分认识到大自然的规律。
孔子最有意思的是讲究吃饭的规矩,十分认真,说明了他对健康的重视、对食文化的重视,也说明了他对此岸、现实生活、活在当下的珍惜。孔子有很多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量,不及乱。”人吃得再多,不能够把自己的消化能力压倒,这样就不好了。孔子说得如此正确,越是好东西,不能让它把人压住,人要压住它。
中国有一种特殊的说法,把儒、释、道、名、法、阴阳都能混合起来,化为一体。我去美国的次数比较多,有的时候和他们聊起中国,外国人对中国人的了解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就是“all mixed”,所有的都混合在一起。我上世纪80年代去的时候,还没有这种观念,一直到90年代、新世纪,大学教工食堂会宣布,今天有中国菜。一看,大杂烩就是中国菜,肉片、土豆片、胡萝卜片都混合在一起。他们认为中国的特点是混合。司马迁的父亲就说过:“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天下大道是一,但是人的考虑却有100种,归宿是一,但是道路途径有很多,关键是一而生多,多而归一。
北魏时期由于佛教盛行,已经出现了儒释道三教合一的主张,到了唐代,这种主张已经被很多人所接受。合一混一的主张,一方面养成了学理上马马虎虎、不求甚解、不讲求准确性严谨性的毛病,另一方面其实解放了接受某种主张的信仰者的头脑,扩大了某种学派成员的选择空间,同时弱化了不同学派乃至不同信仰、不同宗教间的价值争拗与文化冲突。至于中国民间,这种类似“三教合一”的现象多有所见,天真可爱,莫名其糊涂。从好的一面看,中国人想办法把不同的道理、学派放在一起解释,不但是命运共同体,而且是博大精深的文化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