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然权利”到“社会”视角
——19世纪上半叶法国政治话语的重要转变
2018-11-17倪玉珍
文/倪玉珍
在18世纪的法国,多数启蒙思想家热衷于从拟设的“自然状态”出发,讨论人普遍享有的“自然权利”,并通过理性思辩探讨政府的起源。这种思考政治的方式作为批判旧秩序的有力思想武器,曾流行一时。然而,法国大革命爆发后,自然权利学说开始遭遇严厉批评。1790年,英国的保守派柏克指责革命者无视历史与传统,用理性建构出一套抽象的政治法令来改造社会。
19世纪初,柏克对大革命的批评在法国思想界得到广泛回应。许多政治思想家摒弃抽象的理论推演,转而关注具体的历史事实。与此同时,他们对历史的考察,尤其关注其“社会”的维度。这一倾向,在保守派博纳尔、自由派基佐、托克维尔和社会主义者圣西门的著作中可以清晰地看出。法国的19世纪上半叶是一个社会学说空前繁荣的时代。它不仅是各种社会主义学说出现和争鸣的时代,也是“社会学”诞生的时代。
从18世纪法国启蒙哲人热衷于自然权利学说,到19世纪上半叶法国思想家纷纷从“社会”的视角来探究历史、思考政治,这种转变是如何发生的?它对于法国最终确立稳固的现代秩序意义何在?
从革命转向建设:对民情的关注
自大革命爆发以来,法国的各个政治派别陷入你死我活的斗争之中,政制如走马灯般频繁更迭。1814年拿破仑帝国崩溃、波旁王朝复辟。从大革命遭遇的挫折,不难理解为何19世纪初许多在原则上赞同革命的法国思想家,也与他们18世纪的启蒙前辈保持距离。圣西门明确表明了自己与18世纪启蒙哲人的不同。他批评后者的学说专注于“批判”,并呼吁19世纪的人们关注对新秩序的建设。圣西门把自己定位为一个建设者,这种自觉在19世纪初颇具代表性。
要建设新秩序,首先需要反思大革命。在大革命为何遭遇挫败这个问题上,各个政治派别的思想家有一个引人注目的相似之处:他们不同程度地批评革命者过高估计了法令或制度改造社会的能力。
著名自由派领袖贡斯当十分关注宪政建设,不过他提醒人们不能过于迷信制度。他在分析大革命失败的原因时指出,18世纪的革新家们有“立法意志主义”的倾向,即“幻想法令能够塑造人心和社会”。
著名自由派斯塔尔夫人关注政制与民情的关系。斯塔尔指出,法国大革命的一个严重失误,就是激进革命派操之过急,过早地催生了共和国。由于法国尚需半个世纪才能培育出支持共和的“舆论”,多数人并不支持共和,因而革命者为了捍卫共和制,不得不诉诸革命的恐怖手段来打击共和国的敌人,强迫人民自由。
回首法国争取自由的历程,托克维尔也曾悲伤地感叹道:“人们多少次想打倒专制政府,但都仅仅限于将自由的头颅安放在一个受奴役的躯体上。”在托克维尔看来,当民情这个“躯体”与自由政制这个“头颅”不相匹配时,自由的政制就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是无法维存的。
如果说在19世纪初的法国自由派笔下,制度或成文的法令不再具有它在18世纪的法国革命者眼中的重要性,那么在保守派那里,它的重要性进一步降低了。迈斯特和博纳尔是极端保守派的著名代言人。和柏克一样,他们批评启蒙哲人对人性和政治的理解是抽象的。启蒙政治学说的出发点是生活在自然状态中的、拥有理性和自然权利的个体。在迈斯特看来,这种抽象的“人”并不存在,人从来就是生活在具体的历史与社会之中的。立法者应当根据某个特定民族的“人口、风俗、宗教、地理位置、政治环境、财富状况、品质的优劣”,制定适合这个民族的法律。
迈斯特认为,只要回到具体的历史和社会中去观察人,就会发现,野蛮人并非像卢梭赞美的那样淳朴而有美德,他们残酷无情、几近野兽。人的理性是脆弱的,从本质上说人是易于堕落的。他据此断言,人没有能力创建政治制度,真正的立法者是上帝。那些看起来是由人创造的法律制度,只有符合神意才能存在。它们主要是“由各种宗教仪式和宗教节日构成的”。迈斯特批评启蒙哲人轻视宗教信仰和传统习俗,把它们贬低为阻碍人类理性发展的蒙昧之物,事实上,它们恰恰是个人服从秩序和社会统一得以维系的根基。
博纳尔批评启蒙哲人把社会视为人造物,即个体订立契约的产物。在他看来,社会是上帝的造物,因而具有神圣性,而宗教则是社会的根本法。宗教保障了社会的统一性,正是由于宗教,具有自利和堕落倾向的个体才不至于陷入战争状态。在博纳尔看来,历史和传统具有神圣性,对历史和传统的违背因而是一种犯罪。
不难看出,迈斯特和博纳尔想要恢复神权政治和旧秩序。他们的政治观点总的说来是极端守旧和僵化的,因而无法回应大革命后法国产生的社会变动。不过他们也留下了某些积极的思想遗产:他们对启蒙学说的“抽象性”的批评启发了同时代人对历史和社会的观察;他们强调宗教和习俗的重要性,促使同时代人关注信仰、情感、本能等具有神圣性或非理性的因素,这是18世纪的启蒙理性主义过于忽视的。总的说来,经历了大革命的暴风骤雨之后,无论是自由派还是保守派,都从一个更广阔的视角出发去理解政治。他们不同程度地认识到,支撑政制存在的不仅包括成文法,那些不成文的部分也至关重要。这些因素,斯塔尔称之为“舆论”,保守派称之为“宗教与习俗”,而科拉尔和托克维尔则称之为“民情”。
复辟时期的政治斗争与自由派史家对社会演进的考察
极端保守派祭起“历史”的大旗,批评启蒙哲人和革命者无视传统;他们还将“社会”神圣化,批评18世纪的个人主义。那么,他们是否真正重视对历史和社会的考察呢?事实并非如此。1820年初,极端保守派在议会重新掌权。他们凭借在议会的多数地位,制定法令强行恢复旧秩序,这种行为与他们批评的革命者的“立法意志主义”颇为相似,尽管二者努力的方向截然相反。他们的政治行动表明,尽管他们经常将历史和社会挂在嘴边,但他们缺乏对历史和社会做经验考察的真正兴趣。在他们眼里,历史和社会没有自主的价值,它们只是神圣的上帝在尘世投射出的形象而已。
19世纪初,大革命本身已经成为“历史”。自由派发现,他们可以把保守派奉若神明的“历史”掉转头来朝他们开火了。要反对极端保守派,只需对法国历史做一个长时段的阐释,将法国大革命与过去之间的联系解释为“延续”,而不是“断裂”。斯塔尔夫人的名言概括了自由派的历史阐释方法:“在法国,自由是古老的。”她指出,在法国,争取自由的斗争在十几个世纪中从未停止过,法国大革命只是这种源远流长的斗争最近的一次努力罢了。这种长时段的、强调大革命与旧制度的延续的阐释方法为19世纪许多自由派史学家,如梯叶里、基佐、托克维尔等所共享。
在复辟时期的自由派历史学家中,基佐无疑是最负盛名的一位。自1828年起,基佐在索邦大学作关于欧洲文明史的著名讲演。与极端保守派将历史“神话化”不同,基佐的历史著作代表了自由派史学家将历史研究“科学化”的努力。与19世纪之前及同时代的历史著作相比,基佐的欧洲文明史研究的对象十分独特:他考察的是5到18世纪欧洲“社会状况”的变迁史。“社会状况”的内涵十分丰富,包括生产活动、生产资料的分配、社会结构、不同阶级的关系等。基佐认为要了解政治制度,先要研究社会本身。
基佐以非凡的技巧和广博的学识,在14次讲演中精炼概括了欧洲从5世纪到18世纪的“社会”变迁史。基佐从5世纪罗马帝国崩溃时说起。此时的欧洲存在着多种文明要素。首先是罗马帝国遗留给欧洲的地方自治制度、统一的民法法规和绝对权力的观念,其次是基督教会的精神力量和遍及全社会的教会组织,最后是蛮族热爱个人独立的精神以及军事依附制度,这种制度后来发展为欧洲的封建制度。这些要素在漫长的文明进程中相互斗争,在这个过程中,不同的社会等级依次掌权或失势。由自治市镇的市民演变而来的第三等级从12世纪开始逐渐崛起,到了18世纪时力量已经十分强大,它于1789年向绝对王权宣战,要求限制王权,同时实现秩序和自由。
在基佐笔下,教会、贵族、王权、第三等级这些力量的相互斗争和相继掌权推动了文明的“进步”。基佐认为,欧洲文明是“按照上帝的意图前进”的。通过描述和分析欧洲社会变迁史,基佐揭示了一个似乎不可抗拒的历史趋势:贵族阶级的衰落和资产阶级的崛起。他之所以强调“社会状况”与“政治制度”相比更为根本,是因为这么一来,既然资产阶级已在历史进程中掌握了“社会”权力,那么它要求掌握“政治”权力就理所当然了。
基佐的历史研究是法国自由派深入探究“民情”的一种尝试。不过,基佐把资产阶级的统治解释为上帝的神圣计划,这一方面减损了基佐的历史和社会研究的科学性,另一方面使基佐逐渐封闭于自己建构起来的历史阐释中。
倡导“社会科学”的先驱:圣西门
1789年以来连绵不断的政治斗争和政制变迁,不仅激发了保守派和自由派对社会的关注,也促成了一种对后世影响深远的社会学说的萌芽:圣西门倡导的“实证主义”。在绝大多数中国读者眼中,圣西门的形象是“空想社会主义者”。然而倘若回到历史情境中考察圣西门的思想,就可以发现,圣西门是最早自觉地倡导用“实证”和“科学”的方法考察社会的思想家之一。正因为此,法国著名社会学家涂尔干将圣西门视为倡导“社会科学”的先驱。
在法国,孔多塞和观念学派是倡导创立“社会科学”的先驱,受他们影响,圣西门立志将政治变成一门实证科学。和同时代许多思想家一样,圣西门有强烈的历史意识。他认为,要使政治成为一门实证科学,需要用科学的方法对人类社会的历史进行研究。而要研究人类社会的历史,首先要研究人类精神的演进史。他称赞孔多塞是研究人类精神演进史的先驱。不过他认为孔多塞的著作有几个明显缺点。圣西门致力于在观察历史事实的基础上重写人类精神演进史。他重点关注基督教在欧洲确立统治地位以来的历史。在他看来,10世纪左右,欧洲开始从蛮族入侵导致的混乱中解脱出来,到11世纪,欧洲稳固确立了神学—军事的社会体系。这意味着教士掌握精神权力,从事军事征服的封建领主掌握世俗权力,两种权力彼此独立。圣西门认为这种状况与当时的文明水平相适应。作为唯一有学问的群体,神职人员得到了人们普遍的尊敬。他们传扬基督教关于慈善和平等的道德原则,抑制了军事阶级的野心,一定程度上保护了下层民众。不过神学—军事的社会体系在迈向巅峰时也开始走向衰落。11和12世纪,实证科学经由阿拉伯人传入欧洲,从事科学研究的学者力量开始壮大。与此同时,公社解放运动使实业不再依附于军事贵族,获得了自主发展的机会。正是在中世纪的怀抱中,现代的科学—实业社会体系开始孕育。自16世纪起,反对旧体系的力量强大到足以和旧势力公开对抗。到18世纪,拥有科学知识的学者成为受王室和民众尊敬的名流,他们在精神领域替代了过去教士的角色。在世俗领域,力量壮大的实业阶级开始要求得到应有的政治地位。大革命正是在这种背景下爆发的。它表面看来是一场严重的政治危机,实际上却是自11世纪以来欧洲社会漫长的科学和实业革命的结果。大革命只是旧体系遭到的最后一击。
圣西门认为,大革命后的欧洲应当顺应历史发展趋势,建立实业科学体系。在新体系中,精神领域的权力由包括科学家和艺术家在内的学者掌握,学者替代过去教士的角色。世俗领域的权力由有产者掌握。其他社会成员享有选举有才能的学者和有产者的权利。圣西门主张把世俗领域的权力交给有产者,这与同时代主张让有产者享有统治权的自由派很类似。但圣西门与主张在社会经济领域自由放任的自由派不同,与那些将无产者的困境视为不可避免的冷心肠的经济学家也不同。圣西门之所以主张把世俗权力交给有产者,是因为他认为后者最有能力发展实业,而实业的进步最终将改善全体社会成员的命运。圣西门把社会和人都视为有机体,这是他从生理学得到的重要启示。他因而反对以个体为本位的社会观,他认为在一个社会中,要“尽可能把如此不同而又经常对立的一切力量结合成为一个唯一的整体”。通过观察欧洲的历史,圣西门认识到天主教曾在几个世纪中起过抑制利己主义、促进社会团结的作用。他因而认为明智的行为不是全盘抛弃天主教的遗产,而是要改造旧宗教,使其适应新时代的知识和文明状况。圣西门期待作为天主教替代物的新宗教可以充当社会团结的新纽带。它是通过综合各门类科学知识而确立的世俗道德体系。新的世俗道德将约束所有社会成员、尤其是有产者的利己主义。为了保障这一点的实现,科学—实业时代的精神权力与世俗权力应保持相互独立。1825年,圣西门在逝世前不久发表了他最富于社会主义色彩的著作《新基督教》。他在书中呼吁:“人人都应当兄弟相待……每个社会都应当为改进最穷苦阶级的精神和物质生活而工作;应当把社会组织得最容易走向这一伟大目标。”
圣西门开启了两个重要的思想路向。首先,通过把实证和科学的方法初步运用于对人类社会的研究,他成为倡导“社会科学”的先驱。其次,通过对欧洲文明史的实证考察,他摒弃了多数法国启蒙哲人轻视宗教的态度。他看到基督教曾在神学—军事社会体系中发挥过有益的作用,他因而设想在未来的实业社会中应当有一种新宗教或者说世俗道德体系。它将在实业社会中协调有产者与贫困阶级的冲突,抑制弱肉强食的倾向,维护社会团结。由此,圣西门开启了社会主义的思想路向。
结语
大革命遭遇的严重挫折,促使法国思想家反思启蒙和革命,19世纪初法国的政治话语因而发生重要转变。他们不再仅仅把目光局限于政治制度的设计,而是从一个更广阔的视角出发去理解政治。他们关注传统、习俗、情感、信仰等因素,而这些因素是18世纪的理性主义者所轻视的。他们摒弃了激进革命派与传统决裂的态度,努力使传统的原则与新时代的知识、利益和需求相调和。
大革命后政治话语最重要、影响最深远的转变,当属实证和科学的方法被用于研究政治与社会。圣西门倡导用科学和实证的方法替代神学和形而上学的方法,摒弃抽象的意识形态之争,回归到社会事实来思考政治。作为一位倡导“社会科学”的先驱,圣西门只是描绘了这门科学的草图,这个草图无疑带有乌托邦色彩。不过,经过他的后继者孔德和涂尔干的不懈努力,这门新科学将以“社会学”著称。19世纪上半叶之后,实证和科学的精神逐渐渗透到各种思潮当中,促成了理论与实践、观念与经验的互动,这有助于法国社会形成稳健务实的“中派”。正是在本文所论及的思想家及其追随者的持续努力下,法国才得以逐渐摆脱极左与极右二元对抗的政治斗争模式,最终较为平稳地完成了现代化转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