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建构之刍议
2018-11-17孟广林
文/孟广林
这些年来,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的建构,正在成为我国史学界所关注的重要问题。然而,对于“中国学派”形成的学术标准与建构“中国学派”的路径,史学界多是随机性地提出看法,鲜有系统的考量与论证。本文就此作初步的反思与展望。
有关“学派”的价值指标
建构世界史研究之“中国学派”,首先应该厘定学术史上之“学派”概念,考量“学派”形成的学术价值指标。
学术史上的所谓的“学派”即学术流派(academic school, thought of school),简言之,是指在某一学术或思想领域作出重大而独特贡献进而被广泛公认的学术群体派别。概括起来学派可归纳为两大类。
首先是指特定意义的“学派”,即某一特定的在学术理路与学术观点上都有大致相同聚焦、阐发的学术派别。在传统学术史中,这类学派常因师承传授导致门人弟子同治一门学问而学脉延续不断,其著述凸显了一以贯之的学术风格与思想主旨。有人将之称之为“师承性学派”。中国古代儒学中的“思孟学派”“程朱学派”等即是此类。而在现代学术史中,这类学派的师承关系虽时有体现,但主要是由研究对象的大致契合与学术理路的一致而彰显。如历史学中的英国“牛津学派”(Oxford School)、法国年鉴学派(Annales School)等即是如此。
其次就是泛指意义上的“学派”,即某一国家或地区在某个学科中以某一领域为研究对象而形成的具有自身学术传统的、占主导地位的学术群体。如经济学领域中有“美国学派”、中世纪史领域里有“苏联学派”等。这样的“学派”在意涵上既非是指那种具有学脉师承和自成体系的派别,也非仅是指那种聚焦在某一问题的学术群体,而实是指某一学术群体独特的学术传统与龙头地位。
上述这两种“学派”虽然在含义上不尽一致,但它们之间却有着不可分割的共生相辅的内在联系。就现代学术史来说,特定意义的“学派”的滋长必然导致学术的繁荣,为泛指意义上的“学派”的萌生奠定基础。而泛指意义上的“学派”形象的挺立,反过来也必将促进特定意义的“学派”的发展。
泛指意义上的“学派”形象究竟如何?换句话说,这类“学派”的被广泛认同的学术标志何在?这就涉及到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凸起之象征及其价值尺度的大问题。历史学研究领域的“苏联学派”,为我们的研判提供了一个明晰的参照样本。学术史表明,前苏联世界史学科的各个分支,不仅有着自身的指导思想、学术理路和诠释模式,而且都产生过一流史学家,如斯徒卢威、贾可诺夫、科斯敏斯基、柳勃林斯卡亚等等。他们都是国际世界史坛首屈一指的人物,例如在中世纪史领域,以科斯敏斯基、斯卡茨金为代表的史学家在西方甚有影响。科斯敏斯基堪称学术大师,以研究英国史、拜占庭史、史学史见长,其史学论著被翻译成为英文、德文、日文等,为国外史家所看重。
以上述样本为参照,在世界史研究领域中建构“中国学派”,理应实现这几个重要的学术价值指标:第一,在指导思想、研究旨趣、学术视野、研判尺度、探究方法等诸方面都独具一格,具有鲜明“本土特色”的学理取向;第二,拥有稳定的学术群体与深厚的学术积淀,在研究范围上涵盖世界主要地区、国家和民族的历史,产生一批深有学术含量的标志性成果与一批著名史学家;第三,与国际史学界有着双向互动的学术联系与交流,研究成果为国际史坛所普遍认同与尊重,享有广泛的学术话语权。
我国世界史研究的成就与缺陷
如果以上述价值指标来审视当下我国的世界史研究,就不难发现,经过国内史学界多年的勤奋探索与学术积淀,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的建构既具备了良好的前提基础,同时也需要正视和解决仍旧存在的诸多问题。
我国世界史研究的端绪,是在近代“西学东渐”浪潮的冲击下开启的。不过在解放前,由于条件限制,我国的世界史学科尚处于酝酿状态,相关的著述大多止于基本常识与问题的介绍,几乎未有深入的研究。建国初期,在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指导下,一些史学前辈借鉴国外特别是前苏联史学的研究成果,在学术研究、人才培养上努力进取,世界史学科方才显现雏形,但由于极“左”思想的干扰始终步履蹒跚,在“文革”灾难的摧残下“花果飘零”,几至于窒息境地。改革开放后,随着思想与学术上的“拨乱反正”,我国的世界史研究迎来蓬勃发展的好机遇。在此后的30多年中,通过史学界的不懈努力,我国的世界史研究,无论在广度上还是深度上都取得了长足进步,一些具有学术代表人物、学脉传承与相同理路的学术群体开始形成,在世界史研究的分支领域作出了突出成就,学术“流派”的身影已朦胧初现。2011年,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和教育部下发通知,公布了新的《学位授予和人才培养学科目录》,将“世界史”提升为历史学门类中与“考古学”、“中国史”并列的一级学科,正是对我国世界史研究之突出成就与应有地位的充分肯定。可以说,我们的世界史已经告别原初性、低层次的阶段而开始崛起,成为一个拥有众多的学术群体、特定的学术理路、较为厚重的学术积淀并开始参与国际史坛的学科。所有这些,无疑都为“中国学派”的建构奠定了良好基础。
然而毋庸讳言的是,如果我们以“学派”形成的学术价值指标来加以仔细考量,就不难发现,虽说我国的世界史学科自改革开发以来得以迅速崛起,但在总体上还存在着不少问题乃至严重缺陷,离“中国学派”的建构尚有一段不短的距离。这首先表现在自身的理论主体性并未完全确立。这些年来,在我们的研究中,仍旧存在着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理论的轻视与漠视,存在着对西方史学理论的一味迷信与盲目崇拜,由此而导致相关的不少研究对西方史学学理模式的“路径依赖”。其次是对国外学术史的全面了解远远不够,且呈畸形状态,由此限制了相关课题研究的广度与深度。自改革开放以来,由于过分注重对“新史学”的引进与开拓,我们对西方学术史的追踪、梳理和辨析呈现出一种“断层”式、片面性的状态,而对西方传统研究领域的学术演变史关注不多。再就是我们的研究在史料搜集和运用上也存在相当的缺陷。由于语言训练跟不上,我们的一些研究欠缺历史语言学、历史语义学的知识运用与原始文献资料的支撑。
上述这些问题和缺陷,严重制约了我国世界史研究的健康发展。因此,在理论框架、研究布局、史料运用诸方面,我们的世界史研究水平与国外尤其是欧美史学界相较还有相当大的差距。在此情况下,虽然学术界建构“中国学派”的愿景十分强烈,但这一建构任重而道远,还需要长时间的艰苦奋斗才有可能达到。
建构世界史“中国学派”的必由之路
我国世界史研究既取得突出的发展,也存在着不少缺陷,对于这个起步晚、底子薄的年轻学科来说,无疑是难免的。但这也就决定在这一领域建构“中国学派”既是一个可期的学术愿景,也必定是一个漫长而艰巨的学术工程。要实现这一学术理想,需要学界同人发挥群体的高度学术自觉,按照学术自身发展规律的要求去努力进取。
首先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培固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理论的指导地位,以之作为我们研究生学术指南,是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建构的关键。
与现代西方的各种史学理论不同,唯物史观不是在某个层面、某个范畴上来解释现象的社会历史理论,而是对整个人类历史过程所作的具有历史哲学意义的系统思考,从根本上深刻地揭示了人类历史发展的原动力与演进趋势。我们的不少学术前辈,正是在唯物史观指导下开拓进取,成绩斐然。即便在当代西方,唯物史观不仅没有过时,而且仍旧受到不少史学家的推崇。对中国的世界史学界来说,坚持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理论指导地位,无疑更是唯一正确的选择。那么,究竟应该如何坚持唯物史观的理论指导地位呢?
在这一重大问题上,以往在“左”的错误思潮的干扰下,我们的世界史研究曾经一度将唯物史观语录化、教条化与标签化,把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的论述等同于史实,不分时间、场合而一概照搬,机械套用,这一教训无疑值得深刻反思。然而,一些研究以此为借口而轻视甚至漠视唯物史观理论指导的倾向,无疑也是错误的,必须加以克服。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作为一种科学的、开放的理论体系,唯物史观为我们的研究提供的是理性思考的基础与方向,而非具体的历史答案与阐证模式。因此,坚持以唯物史观的理论来指导世界史研究,绝不是不分具体的时间、地点与场合去对有关的论述加以套用,更非是径直在其中寻找所需要的历史答案,而是要将它的基本精神与理路融合到研究过程之中,对大量的史料作统一梳理、互参与辨析,并依据最基本、最可靠、最本质的史料来对相关的历史现象作全面解读与深入探析,进而对其中包含的某些规则、意义作进一步的学理阐发。唯有如此,我们的世界史研究,才能在诸多的接近历史实际的现象“重构”中,在诸多相关法则乃至规律性的揭示中,获得实质性的科学的拓展。这里尤其需要强调的是,唯物史观为我们提供的是研究的指南而非“通天皆一式”的诠释标准,因此在提倡唯物史观对历史研究的指导时,必须避免理论指导的“模式化”与研究取向的“同质化”,鼓励学者通过对唯物史观的自我理解、体悟来构建自己的学术理路和诠释模式,通过自己的学术研究发展和丰富唯物史观,以及基于自身的理解而展开不同观点的争鸣。只有在倡导唯物史观理论指导下史学探讨的百花齐放、百家争鸣,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的建构才能拥有自己的坚实的学术“定力”与蓬勃的学术活力。
其次,运用原始史料来进行研究,对于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的建构同样重要。
科学的历史研究,必须建立在坚实的史料基础上,脱离翔实的史料去解释历史现象,或仅依靠只鳞半爪的材料,其结论必然是“空中楼阁”,流于空谈乃至虚妄,更不用说建构学派了。在过去,由于环境闭塞与客观条件限制,我们在史料搜集、运用上多有缺陷。随着国际交流的增多与学术信息的扩大,这一缺陷正在不断得到弥补。然而也必须看到,原始文献资料占有与运用上的缺失,不仅使我们的研究多局限在西方主要大国的历史范畴,而且还导致其中的研究常常出现诸多低水平乃至无效探讨的重复。这种阻碍学科发展的现象,必须彻底消除。学术史证明,一个合格的世界史研究者,必须具备释读原始史料的良好基础,既能通晓所研究国家的语言,也要通晓国际通用的语言。如果是研究上古、中古史,则更需要熟悉古代的语言文字。由此,必须在现有基础上利用学术交流和信息资源,强化对诸如古代希伯来语、希腊语和拉丁语、中古日本语等语言知识的培训。为了扩大研究空间,我们还应该提倡对小语种的学习。通过这些努力,在主要国家、地区的历史领域建构起史料数据库乃至史料学,大幅度提升搜集、释读原始史料的能力,以便依据最基本、最可靠的史料来展开研究探讨,力求让相关研究建立在坚实的史料基础上。
在强调原始史料对于世界史研究的重要性时,我们还需要避免蹈入“唯史料论”的学术误区。众所周知,历史学并非等同于史料学。在历史研究中,任何史料并非都是历史事实的忠实记录,即便是最权威的原始资料,也常常精芜并存,必然要反映文献记录者或撰写者的立场、视角与主旨,由此而必然具有某种局限性。因此,占有充足的史料并不意味着拥有对历史的话语权,科学的历史研究绝非是对史料的大量堆砌、机械排比与简单组合。我们的世界史研究,既需搜集、占有与运用史料,也需用科学的理论来甄别、考量、解析与阐证史料。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可能做出第一流的原创性研究,跻身于国际史坛。
最后,批判借鉴西方史学成果,进而摆脱对它的“路径依赖”,则是建构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的必由之路。
中国的世界史研究特别是西方历史的研究,原本是学习欧美史学的定义、概念、理论和方法的产物。离开了对西方学术的借鉴,我们的学术创新只能是闭门造车,孤芳自赏。但必须理性地看到,这些域外的学术资源多系西方人对自身历史的总结,其中既包含有不少普遍性的合理法则,也有诸多只适合于西方特殊性的东西,其中甚至有不少潜蕴着“西方中心”论或“西方文明优越”论基调的谬误。仅仅依据西方的学术理路及其旨趣、方法,不仅难免对非西方地区、国家与民族的历史作出不当阐释甚至歪曲,而且对西方人本身的历史的解读也时常不切实际。这些年来,我们对西方史学作了不少有价值的借鉴,有力地推动了我国的世界史研究,但其中却隐含着一种对西方学术“路径依赖”的苗头。由于我们对西方学术史的梳理、认知与参照,常常处于“断层”式、片面性状态,很少有一个全景式的追踪与系统、全面的把握,也缺乏科学的批判借鉴精神,由此而常常钟情于对某个时期某个新流派、新观点的认同与吸纳。一些研究对西方新的学理模式乃至学术概念与话语多系机械模仿,“唯洋是尊”,“唯洋是从”,囫囵吞枣,“食洋不化”,以至于方枘圆凿、牵强附会,蹈入西方“预设”的学术陷阱而难以自拔。这样的状况如不加以遏制,最终将会使我们的研究失去中国学术的主体性,受制于西方的话语霸权,沦为西方史学的“克隆物”或“复制品”。
因此,我们亟须在唯物史观的理论指导下,系统、全面地追踪和梳理西方学术的流变与演进,摆脱对它的“路径依赖”。以理性的态度对之作批判借鉴,对西方的理论、模式进行一番科学的解构、选择与过滤,剔除其中不合理的东西,吸收与消化其中的合理成分,从批判借鉴不断升华到自主的学术创新,不断地推动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的建构与当代中国日益崛起并走向世界的大格局相适应。
总之,一方面,这些年来我国的世界史研究取得的学术成就是可喜的、有目共睹的,这一领域“中国学派”的建构的愿景并非是一厢情愿的“镜花水月”,而是对中国史学界的前景昭示与呼唤,也是中国地位在世界迅速凸显的客观需要。另一方面,我们的世界史研究存在不少问题与缺陷,与这一愿景的实现尚有一段很大的学术距离。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的建构并非是能够凭学术激情一蹴而就的事情,而是一项按照客观学术规律而进行的漫长而艰巨的学术塑造工程。我们深信,只要我们充分发挥高度的学术自觉,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为理论指南,在批判地借鉴域外学术成果的基础上兢兢业业地开展研究,持之以恒地勇于开拓,经过几代人的循序渐进、日积月累的努力,就一定能够拓垒出既能有力彰显“本土特色”又能真正与国际学术接轨的学术体系,在国际史坛上完成世界史研究“中国学派”建构的宏大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