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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的中国西部边疆研究者与对华政策制订

2018-11-17励轩

社会观察 2018年1期
关键词:听证会西藏政治

文/励轩

在美国涉藏、涉疆政策的形成中,学者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一个令人值得玩味的主题。正如很多人所看到的,美国政府极少雇有专业的藏学家、新疆研究者,但他们在制订相关政策时也需要听取专家的看法。不可否认的是,搞清楚学者与美国涉及中国西部边疆的政治活动之间的关系,将会有利于我们定位这些专业学者在具体政策形成中的作用。本文将从历史的角度研究在美国从事中国西部边疆地区研究的学者介入政治事务的方式、方法以及具体的活动,进而分析他们在政策形成中发挥的作用。

美国学者卷入中国西部边疆政治的开始

第一位卷入中国西部边疆政治事务的美国学者非藏学家柔克义(William Woodville Rockhill,1854—1914)莫属,他也可能是最早踏上中国西藏土地的美国人。出生于美国费城的柔克义在9岁时随寡居的母亲移住法国巴黎。在欧洲期间,他学习了藏文、梵文、汉文和佛教知识等。1884年,柔克义得到机会成为美国驻华大使馆二等秘书,圆了去远东的梦,同时也让这位美国藏学家从此跟政治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北京之时,柔克义认识了一位来自拉萨的雍和宫喇嘛,之后跟他学习了四年藏语。1888年,他辞去使馆秘书的职务,在史密森尼博物院(Smithsonian Institution)的资助下前往西藏探险,不过在安多受阻,经康区折返。1891年,柔克义再次去西藏,同样于途中折返。1905年他被任命为驻中国的特命全权公使(minister plenipotentiary),在任上,柔克义与自己一直感兴趣的人物——达赖喇嘛建立了联系,并于1908年在五台山和他有一周时间的共处。柔克义在他60年的生涯中,创作了多部藏学著作,是美国涉藏研究的第一人。略显遗憾的是,他并不在大学任教,也就没有培养任何学生来继续涉藏的研究。

不过,柔克义是迄今为止美国藏学家中政治地位最显赫的一位,又因他长期从事外交工作,特别是曾担任过四年驻华大使,他在美国对华政策制订和执行上所起的作用无疑是巨大的。从目前的研究来看,柔克义作为一名外交官,他基本遵循了当时美国对华外交的方针,即尊重中国的领土完整,涉及到西藏,则是反对西藏脱离中国。这从柔克义与达赖喇嘛的交往中可以看出。尽管柔克义和十三世达赖喇嘛之间保持着不错的私交,但柔克义显然更不愿意看到大清的领土遭到进一步肢解。1908年10月21日,身在北京的达赖喇嘛派一位堪布陪同自己的亲信德尔智(Agvan Lobsan Dorzhiev)拜访柔克义,后者明确表示,不管历史如何,达赖喇嘛现在的身份就是清朝皇帝的藩王(vassal prince)。达赖喇嘛回拉萨两年后,计划再次出走,柔克义去信给他,认为,为了自身利益考虑,西藏必须留在大清帝国领土之内。

柔克义在西藏事务上表现出来的立场,客观上确实有利于处于崩溃前夕的大清维护领土的完整。不过作为职业外交官,他的态度也是从维护美国的国家利益出发。当时的美国还在奉行外交孤立主义,无意过分卷入大洋彼岸的政治纷争,更不要说去变更大清的领土。反而,为了促进双边的贸易关系,最好的选择是维护中国的现状。正如他给自己的美国同僚所说的那样:“继续保持中国市场的开放和对华投资的机会均等需要维护中国领土完整。这意味着,保持中国领土完整将排除重新考虑西藏地位的可能性。”

拉铁摩尔与中国西部边疆政治

在柔克义死后近二十年,美国并没有出现多少可以称为从事中国西部边疆研究的专家,更不要提谁可以在决策上发挥影响力。直到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1900—1989)的出现,我们才可以说,又一个柔克义式的人物诞生了。出生在美国首都华盛顿的拉铁摩尔,襁褓之时即随父母来到中国,并由做英文教师的父母对其进行家庭教育到12岁。中学学业完成后,他回中国工作。在替一家英国商行做贸易的时候,拉铁摩尔开始对内亚感兴趣。1926年,他与埃莉诺(Eleanor Holgate)结婚,并决定来一个内亚蜜月之旅。第二年他把旅行见闻以《通往突厥斯坦的荒漠之路》(The Desert Road to Turkestan)为名在伦敦发表,从此开始他的学术之路。除了在1928—1929年期间曾在哈佛大学人类学系进修8个月,接下来10年,他和埃莉诺基本都是在旅行、写作以及做杂志编辑中度过。1940年,他出版了《中国的亚洲内陆边疆》(InnerAsian Frontiers of China),该书是其最著名的作品。次年,受罗斯福总统推荐,他前往重庆担任蒋介石的政治顾问。1942年返美,任职于美国战时新闻局(Office of War Information),从事战时新闻宣传工作,之后又负责该局的亚太事务。1944年,拉铁摩尔陪同美国副总统华莱士(Henry A.Wallace)访问苏联西伯利亚和中亚、中国内地及外蒙古。直到1950年,拉铁摩尔都在积极参与美国政府的外交活动。

拉铁摩尔很清楚与民国政府交好的美国要维护中国领土完整的立场,也是这一政策忠实的执行者。他在20世纪30年代即告诉有分离倾向的德王:“美国的原则是中国的完整,那就是为什么美国反对日本占领东北和建立满洲国。美国关于中国完整的观念是,西藏、蒙古和新疆都是中国的一部分。”言下之意,就是让德王不要想着从美国那里寻求支持。就中国边疆民族政治而言,拉铁摩尔的影响方式似乎是直接或间接的去告知中国高层和地方领导人他的想法,比如他就会应蒋介石所请,撰写抗战胜利后处理东北、新疆和蒙古问题的报告。而蒋也很有可能在这一点上同意了拉铁摩尔主张对边疆民族地区扩大自治权的看法。1944年6月,蒋介石与美国副总统华莱士面晤,表示:“虽然战时很难有所作为,但战后将给予西藏、外蒙古及其他地区比英国殖民地所能获得的更多更好的自治权。”蒋对西藏和外蒙古的许诺是在画大饼,因为当时两地并不在国民政府控制之中,但蒋此后确实在新疆尝试了扩大自治的努力。

拉铁摩尔和柔克义一样,都是优秀的中国西部边疆研究者,但他们的专长都没有被美国政府用起来,他们只是在一个更宏观的中美关系上发挥着作用,之所以如此,与美国当时的利益诉求有关。如果说,柔克义之时,维护大清领土完整就可以更好的开展对华贸易,那么拉铁摩尔之时,除了这种贸易需要之外,美国还需要支持中国去抗衡法西斯日本,按照中国政府意愿去维护中国领土完整是个非常自然的最优选项,介入中国西部边疆政治从事颠覆活动反倒不是美国政府感兴趣的。

土登晋美诺布和格西汪杰的时代

到1950年,整个中国的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中国共产党已经在解放战争中取得全面胜利,建立起了全国性新政权,国民党政权则败退到了台湾。同年爆发的朝鲜战争又让中美两国的军队事实上陷入战争状态。而在西藏,部分政教精英也表现出对和平解放的担忧,意图寻找外部势力进行干预。形势的巨变使得美国偏离了过往的“一中政策”,开始同西藏地方分离势力合作对抗中共。只是此时美国尚需顾及败退台湾的国民党政权,不敢明目张胆支持西藏独立,因而美国和西藏地方分离势力的合作更多是带有秘密性质。

第一位跟美国政府合作的藏学家是达赖喇嘛的大哥当彩活佛土登晋美诺布,他在20世纪50年代初流亡印度期间,就与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官员建立合作关系,积极从事分裂活动。1952年,土登晋美诺布以治病名义来到到美国,完全抛弃自己的宗教身份,投身政治。他的赴美,很难说是美国政府单方面的需要,西藏地方政府中的分裂势力也需要在自己和美方之间有个可以信赖的中间人。美方通过土登晋美诺布向达赖及西藏地方政府中的分裂势力表示对他们的友谊和同情还会继续,希望他们将十七条协议的签订视作是一种战略上的妥协,等待时机在将来取得最终的胜利。而土登晋美诺布也努力让美国政府方面相信,尽管十七条协议已经签订,但实际上达赖“在悄悄组织抵抗运动,同时表现出与中共合作的样子”。土登晋美诺布不止是充当中间人的角色,他也参与或者知悉中情局针对西藏的秘密行动。直到达赖喇嘛流亡印度后,土登晋美诺布的生活重心才渐渐转移。1965年,土登晋美诺布移居印第安纳布伦明顿,从事藏学研究。不过,土登晋美诺布在投身学界的同时,并没有放弃政治活动,他通过出书和创办非政府组织等方式继续宣扬自己的藏独主张。

在20世纪50年代,还有一位深度卷入政治的藏学家是卡尔梅克蒙古人格西旺杰。这位从俄国远赴拉萨学习佛法的藏传佛教僧人,与西藏上层关系颇佳,是第十四达赖喇嘛大管家帕拉(Phalha)的密友。格西旺杰于1955年从印度来到美国新泽西,在土登晋美诺布的帮助下,受募为美国中央情报局工作。工作期间,格西旺杰设计了一套便于中情局与西藏分离势力沟通的电码,并负责加密和解密往来中情局与西藏叛乱武装之间的信息。他还与土登晋美诺布等人一起为中央情报局培训藏人特工。1960年,格西旺杰退出中情局,此后开始致力于培养美国的藏学人才。不过他并未完全脱离政治,格西旺杰有一句名言:“现在不该遁世山林,而是去搞政治。”(This is not the age for mountains, but for politics)他不仅以此自勉,而且也告诫自己的学生要积极参与到涉及西藏的政治活动中去。达赖1979年首次访美就是由格西汪杰的学生乔尔·麦克克莱瑞(Joel McCleary)一手促成,后者还帮助达赖赢得了部分国会议员的支持。

土登晋美诺布、格西旺杰活跃的年代与柔克义、拉铁摩尔大不一样。20世纪50年代初,中美事实上存在着严重对立,虽然美国还不敢公然抛弃一中政策,却在暗地里支持藏独运动。这种政治局势的变化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个人的行为选择,土登晋美诺布和格西旺杰都在20世纪50年代直接参与到美国中央情报局支持藏独的政治活动中去。1959年达赖喇嘛逃亡印度,标志着境内藏独运动的大失败,这也再次改变土登晋美诺布和格西旺杰的生命轨迹,他们开始把主要精力投入到学术事业上来。只是,这不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所有政治活动。稍有区别的是,土登晋美诺布主要还是依赖自己,格西旺杰则注重把自己的政治抱负传递给自己的学生。

当下的情况——作为决策者的智力库

进入20世纪90年代,美国的学术界发生了不少变化,一是藏学界从事或关注现当代藏区的学者增加,二是涌现出一批年轻但专业的新疆研究者。这对美国的决策层是一件好事,在涉及中国西部边疆地区事务方面可供咨询的智力资源库处于扩张之中,决策者可以找到更多专家为其提供智力支持。不过有另外两个因素在制约这些专家像前辈那样充分发挥“作用”。首先,美国政府还是坚持“一中政策”——这是中国与美国建立和维持外交关系的前提,在制度层面限制了学者们像20世纪50年代的格西旺杰那样直接参与针对中国的颠覆性活动。其次,越来越高的学科专业化并不鼓励学者把精力分散到无关的政治活动中去。跟中国的学者通过上报内参来影响决策者不同,美国学者影响决策者的一个重要途径是通过公开的听证会制度。国会听证会最主要的功能在于为举办听证会的国会委员会搜集信息,以便让委员会成员就相关立法提案做非正式的判断。绝大多数国会听证会是开放的,它不仅可以让国会议员、工作人员了解相关问题和立法提案,也可以给公众机会以了解和参与到这些问题和提案中。

通过分析藏学家和新疆研究者在听证会会上的表现以及后续的政策落实,我们可以看出他们对决策层的影响力。2000年6月13日,时任印第安纳大学副教授的藏学家史伯嶺(Elliot Sperling)受邀参加了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的听证会。在听证会上,他提议建立“一个由国会、行政部门成员和常设员工组成的委员会来监督中国和西藏的人权状况、宗教自由状况、工人权利,并由该委员会发布年度报告”。该建议被参议院所接纳,美国政府由此在2000年10月成立了国会及行政部门中国问题委员会(Congressional-Executive Commission on China,简称CECC)。检视国会及行政部门中国问题委员会圆桌讨论会的记录,我们可以发现,绝大部分学者是应决策层之请来澄清一些事实。比如2004年3月19日凯斯西储大学藏学家梅尔文·戈尔斯坦(Melvyn Goldstein)出席《中国藏区的发展项目》这一圆桌讨论会,主要向决策层介绍了西藏农村自改革开放以来的发展状况以及目前存在的问题,至于说到政策建议,倒几乎看不到。

尽管学者对政策制订能起到影响作用,但相比于许多政治流亡者来说,前者的作用并不算大。分析受邀出席国会听证会的证人们,可以发现,总共有196人次受邀出席国会听证会作证,其中来自涉藏、涉疆利益团体的有11人次,其中出席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听证会10人次,出席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听证会1人次;来自涉及中国西部边疆地区事务的专家学者有3人次,其中出席众议院外交事务委员会听证会2人次,出席参议院外交关系委员会听证会1人次。从事中国西部边疆地区研究的学者对政治活动的相对消极其实也来自于他们所研究的领域比较敏感,一旦介入政治活动稍多,极有可能危及自己的学术生涯。对于很多从事现当代藏学或新疆研究的学者来说,这种顾虑是普遍存在的。不止一位这些领域的学者曾跟我表示,他们自己并不希望在公共层面出名,这无助于自己的学术研究,有时候反而是有害的,参与政治活动则会直接让自己成为名人。对于那些取得了终生教职的学者来说,他们还可以抵御一些由此带来的负面影响,至少自己的工作不会失去,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参加国会听证会和国会及行政部门中国问题委员会圆桌讨论会的学者绝大部分都是已取得终生教职的著名学者。至于那些还未取得终身教职的年轻学者,介入这类政治活动很可能导致自己在以后的田野调查中碰到麻烦,继而影响自己产生学术成果,不利自己职称晋升,故此,对他们而言,远离政治活动是一种明智选择。

结论

纵观美国藏学家和新疆研究者介入政治的历史,我们会发现他们介入政治的方式以及行为本身都受到当时那个历史时代特征的规范。对于柔克义和拉铁摩尔来说,他们服务政治的方式是直接成为政府官员,进而去影响当时的中美关系。从他们的言行来看,还是尊重中国的领土完整,这符合美国政府当时的利益。这种局面在1949年之后发生了变化,由于一边倒的外交政策,中美关系陷入恶化,并因朝鲜战争而进入事实上的敌对。这也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美国政府要以一种与先前不同的方式利用学者。这种利用并非是单向的,格西旺杰和土登晋美诺布也选择了为美国政府工作,只是这是一种秘密的情报工作,且实质上是意图分裂中国的政治活动。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新成长起来的藏学家和新疆研究者参与政治的热情已很难跟格西汪杰和他的学生相比。他们可以通过听证会和圆桌讨论会去影响美国的决策层,但他们游说政府的动力其实很有限,反而会有各种现实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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