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写情思付流云

撰文_曹放

一抹残阳，映照在北海上，有点晃眼。北大校长胡适从湖岸边走过，他步履缓慢，若有所思的样子。

这是1947年7月下旬的一天。刚刚，他接到一封上海来信，是储安平寄来的。这个储安平，有胆魄、有骨气、有血性，他主办的《观察》杂志，奉行民主、自由、进步、理性四大原则，超然独立，放言论世，一纸风行南北。他又来约稿了。当下，世人关注两大热点，一是汹涌不息的学潮，“反内战、反饥饿、反独裁”。二是美国、苏俄究竟对中国怀着怎样的意图，如何鉴别应对？胡适寻思了一番，唉，这样的时局……储安平在信中还向他求字呢，“面求法书，如承便中一挥，尤感。”不能拂了他的好意，胡适穿过景山公园，踱回沙滩红楼的办公室里，想了想，很认真地，为《观察》杂志题写了九个字：“要那么收获，先那么栽。”

江冬秀、韦莲思、曹诚英，胡适的生命里，负阴抱阳，这三个女性的欢笑和眼泪，就与他生死交融。江冬秀，母亲包办的婚姻，一根挣不脱的红丝线。韦莲思，风姿卓越的美国女郎，一场缠绵了四十八年的跨国之恋。而曹诚英，那是刻骨相思的江南才女啊！1923年的春日，杭州烟霞洞，忘不了的蜜意柔情，忘不了的珠胎暗结。后来，他送曹诚英去了美国，就读康奈尔大学农学系；再后来，曹诚英成了中国第一个农学女教授……1959年6月，一个雨后的深夜，料理完一天繁忙的工作，胡适翻开了秘书为他准备的下半年的行程安排。7月份，美国，第三次东西方哲学会议；9月份，美国，中华文化教育基金会第三十次年会。想到美国，想到康奈尔大学，曹诚英那娇美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你在大陆还好吗？深深的夏夜里，留下了他的一幅手迹：“山风吹乱了窗纸上的松痕，吹不散我心头的人影。”他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嘴角抽动了一下，是感慨呢，还是一丝苦笑？随后，他又特地加了一行小注，“三十多年前的诗句。”是啊，一晃三十六年了，那是当年杭州烟霞洞中他写给曹诚英的诗句。

雷震下狱了，因为反对蒋介石独裁。1960年9月4日，《自由中国》杂志发行人雷震以涉嫌叛乱的罪名被捕。不妥，不妥，极为不妥！正在国外访学的胡适闻讯后，急电台湾当局，痛斥：“政府此举甚不明智。”并敦促政府应该按照正常司法程序，而不是通过军事法庭来审理这一案件。回到台北后，他又会见外国记者，盛赞雷震“为争取言论自由而付出的牺牲精神” 。1961年6月，狱中的雷震迎来了自己的65岁生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居然还能收到一份沉甸甸的生日贺礼：“万山不许一溪奔，拦得溪声日夜喧。到得前头山脚尽，堂堂溪水出前村。”哎呀，是胡适先生的墨宝，“我的朋友”胡适之呀！

戊戌寒露时节，细细研读胡适，他这三则书法轶事，也让我一赞三叹。我掩卷起座，凭栏远眺，禁不住，吟咏出了一首小诗：

秋风洗净铅华后，

山长水阔放眼明。

千般心念凭谁问？

自写情思付流云。

清丽，褪去了妩媚的清丽；灵动，消融了刚猛的灵动；潇洒流畅而又笔笔不苟，风神俊朗而又笔笔随性……品味胡适的书法，我感到，有一脉书卷气，绵长深挚，沁心而来……面对胡适的书法，你不会如见汪洋恣肆一般的惊惊乍乍，因为它不威猛，不装腔作势，它很平和，很朴实自然；同时，你也不会如见闲花野草一般的漠然视之，因为它光而不耀，淡雅清新，有一种俯身在平常中的儒雅睿智。胡适不以书法名世，然而他书法的气韵与格调却是“一剑霜寒十四州”，因为他洋溢着中国文化的“中和”之美，因为他那种冲淡超然的人文情怀是横越千年的。

胡适书法作品

理解现代中国文化的向度，我以为，离不开三位先贤。一位是鲁迅。“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彻底改造中国的国民性，他恨不得把“铁屋子”的屋顶揭掉。只有深切领会过中国变革的艰难，深切体验过由此引发的五内俱焚，这样，才能理解鲁迅。一位是林语堂。林语堂并不是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儿，他出身平民，并富有同情心，他也饮尽了中国变革的狂风恶浪。但得到了什么呢？如果得到的是疑惑和嘲弄的目光，那么，你兴许就不会责怪他叼着根烟斗，俯瞰“京华烟云”，微笑着探讨“生活的艺术”了。再一位，就是胡适。中国的变革与转型是多么的艰难哪！碰得头破血流之后，或许才会懂得，“娜拉出走之后”又能怎么样呢？保守肯定不行，激进也未必可行。在保守与激进之间，最好的选择可能还是“极高明而道中庸”。由此，或许你也就理解了胡适，理解了他的名言“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理解了对他的盖棺定论：“新文化中旧道德的楷模，旧伦理中新思想的师表”。探究胡适书法艺术的真髄，不就是他的这种中和心性吗？“极高明而道中庸”，投映在他的书法上，就是秉持理性，不疾不徐，自然而不做作，洒脱而不矜持，光而不耀，淡雅清新。

披览百年来的泱泱中华，肯定，不能缺损了胡适。只有读懂胡适，才能更全面更通透地读懂现代中国以及中国未来的走向。为此，我曾经专程前往安徽省绩溪县上庄村，在他故乡的青山绿水间徜徉；为此，我曾伫立在北海湖畔，瞩望着粼粼波光，感怀他的流风遗韵；为此，2015年8月，又一次来到台北，我立即专程前往南港中央研究院，参访他最后的故居。真好，那天，是那天的午后，幸遇了一场太阳雨。

“是一阵什么风，

为我吹来了太阳雨？

雨珠，

像少女的眼泪，

晶莹得有点清寂。

雨帘，

泛着七彩的光，

梦幻般瑰丽。

哦，太阳雨，

你这上苍的珠玉！

你的甘霖，

能染绿我的希冀吗？

那微茫的希冀。

你的晴光，

能照亮我的心境吗？

那心境呀，

还有点沉郁。

哦，太阳雨，

是那上庄的风，

吹来了你？

今天，

台北，

一阵太阳雨……”

那天，是怀着依依之情，惜别了胡适故居。行前，我吟成了这首小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