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州风骨
2018-11-16文郭忆静
撰_文郭忆静
摄_影 陈健(署名除外)
人杰地灵是对常州最好的概括,跟着它的历史年轮回望,一步步都是传奇。
在遥远的历史里,春秋时期吴王寿梦的第四个儿子季札屡次让位,甘愿退隐山林间,成日躬耕劳作,用一种偏执的方式宣告自己并未被权势招安。这颗自省、理性之心,收割了司马迁的折服。
季札的先祖泰伯三让天下,季札一脉相承,“富贵之于我,如秋风过耳”,这在中国夺权篡位的历史中,算是典型的个例。季札仁德让国,却依然难以掩盖吴国手足相残的血淋淋现实。据说公子光成为吴王阖闾之后,季札“终身不入吴”,退出了吴国政坛,去了自己的封地延陵,那个传说中水灾不淹旱灾不干的城池——淹城。如今,淹城是常州西南方的一处遗址公园。3000年前吴国宫廷尔虞我诈的黑暗政治已成云烟,季札的人性光辉,依然高举着火把,照亮游客的心底。沉睡千年的文化遗存,从这里挖掘出来,沾满泥土,撑起常州历史的根,只不过,这座中国目前唯一保存最为完整的春秋时期三城三河遗址的众多谜团仍未揭开。
擎天而立的常州天宁宝塔(摄影_学童漫步中)
红梅公园的文笔塔建于南朝齐梁年间,是常州现存最古老的建筑之一
江南风韵 诗意红梅(摄影_跋山摄水)
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座“常州”,不管是延陵、毗陵,还是武进、中吴,它就像常州不同历史阶段或隐或现的山峦,时而浓墨重彩,时而平淡萧瑟,绝不仅仅是今天满身烟火的“游乐之都”或“工业名城”的城市形象。
常州人自然是要认“中吴要辅,八邑名都”这块最响亮的招牌,它冷藏着所有的人文荣光。我曾以为论江南灵气,常州比不上苏州,论太湖经济圈实力,它又远输无锡,但是亲身踏上这块土地的时候,发现它就像迟暮美人,仍挂着一张旷古寂寞的美丽与哀愁的脸庞,与光同尘,在漫长光阴的磨炼下,成了所有人内心的结。
少年时不懂苏东坡的诗词情怀,只是视为背诵题材,然过了而立之年,走了一些路,再回首,才知那些波涛汹涌,全与他的心境有关。人生最苦是别离,他品尝了太多苦涩,流放成了半辈子的行旅,却依然至情至性,活得透彻。但即使他这般出尘的浪子,也是渴望一处温暖的避风港。于是苏东坡的官场生涯中,出现了一篇哀情至切的《乞常州居住表》,之后又再次向皇帝上表乞求居住常州,才如愿以偿。常州是他的彼岸之花,他像一条无法靠岸的舟,渡着悲伤、凄苦,行到此处,上岸那一刻,他痛并快乐着,以富足的精神照料自己一生的舒坦。
苏东坡一生随风漂泊,只有中年乞居常州和晚年终老常州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与常州之缘,“殆是前缘”。人生最后的49天时光永远停留在常州的藤花旧馆里,与梦里江南的那莲叶田田的夏天重逢。苏东坡对常州人而言,他就像明月,有缺有圆,有时碰上阴天,可能看不到,可月亮就在那里。悲剧色彩是别人给他涂抹上去的。当年弃舟登岸入城的古渡口已成东坡公园的一景,人们献上卑微的双脚,穿越广济桥,仰视那灵光四射的仰苏阁,两侧的运河蜿蜒流淌过整个常州城。苏东坡魂归河南小峨眉山几百年后,乾隆顺着京杭大运河来了。
江南太美,惹得乾隆六次流连忘返,我们从小听过无数修正的历史,抑或未考证的野史,乾隆和江南,从独宠西湖起,西湖是他的白月光。常州呢?乾隆来到这儿的目的是什么?有可能是为了抚恤民情,也有可能是他需要这张江浙财力、人力和物力的关系大网。事实上,乾隆的确多次驻跸于此。
常州古运河依旧流淌,岸上的文亨桥与篦箕巷早已成了常州的文化建筑符号
运河在东坡公园绕了个弯,见证着苏东坡与常州的情缘(摄影_白云渡轻舟)
万寿亭行宫旧址散落的建筑石料
作为苏东坡的“超级粉丝”,乾隆从不回避自己对这位文豪的追捧。他从当年苏东坡上岸的码头开始常州的游玩,重修了当地人纪念苏东坡而建的舣舟亭,甚至把藤花旧馆里苏东坡的洗砚池都搬到这里。又在岸边兴建了万寿亭行宫,行宫里一砖一瓦容纳了江南园林温润的景致,他在此赏景,招试地方文人。“天下名士有部落,东南无与常匹俦”,常州以文风蔚然的姿态傲立在江南,乾隆恐怕是了解的。
古老的江南运河故道常州段,自古以来,就是舟楫往来的一派热闹景象。乾隆南巡经过常州,两次是从毗陵驿登岸进城的,毗陵驿在当时是仅次于金陵的驿站。“扬州胭脂苏州花,常州梳篦第一家”,毗陵驿一侧便是出产梳篦闻名的篦箕巷。那年,乾隆站在西瀛门明代城墙上,眺望着万家灯火的篦箕巷,或许会因江山更替的宿命有一丝恍惚。烛火再闪耀,也有被吹灭的时刻,繁华过后冷寂如死灰,更觉哀愁。
毗陵驿,于文学青年而言,那是贾宝玉与父亲贾政最后一别的地点。贾宝玉在这里告别了繁华梦,断了尘世情,想当初他在一堆女子中爱恨缠绵,一赌气就说要去当和尚,接纳的情分多了反显得自己薄情了,谁曾想,最后竟一语成谶。毗陵驿,见证了他和父亲互相伤害后的和解。
文亨桥两侧建有石龙嘴,十分精致
多少个无语的夜阑,古渡口的河水一波一波揉碎了往事,我无法真正分辨历史书写的真实与虚构。常州和许多古城一样,一度繁荣而后又趋于平静。人杰地灵大概是对常州最好的概括,常州学派、常州词派、常州画派为东南冠,赵元任、周有光、刘海粟、盛宣怀、瞿秋白等金光闪闪的人物构筑了这个诗书礼仪之乡。而他们的个人名片统一记载着:成长于青果巷。
与古运河并行的青果巷,名人是披在它身上最华丽的外衣。这里走出走进上百个进士和名人,是一条被岁月和文墨浸润的巷子。这些串联起来的名人故居仿佛一幅江南胜景图,各安一隅,却能组合成最为舒服的画境,将人带入一条通往时空的隧道。
红梅公园,原为天宁寺林园旧址,古刹钟声、青鸾倒影、文笔夕照等美景书写着江南别致的诗意
运河畔的青果巷正在修复
何谓人世间大起大落,盛宣怀无处可逃。得势时与天子对话,衰败时革职逃亡,家族百年盛衰荣辱终究是沧海一粟。更感怀的是,我在青果巷周边找了许久,差一点没找着盛宣怀故居,蓦然回首才发觉身旁三栋破旧的民房竟是我苦寻一上午的目的地。还有赵元任、周有光等人故居,都无缘相见。这些年,青果巷被蓝色的施工板墙围挡起来,常州发展最重要的举措除了正在修建的地铁,就是捡拾起丢失的文脉。
隔着南市河,我在对岸看着青果巷,它在我心目中的认知是模糊的,无法被总结的,有可能只有这一个侧面。但也正因为这样的遗憾,让我走进青果巷另一片没有被政府列入维修范围的区域,这里的居民依然过着微小而完整的日子。枕河人家面对浮华、利益尖锐的锋芒,不是所有人不会为之所动,老林拿着拖布要去河边清洗,看我在打听青果巷的名人故居,嘟喃道:“都重修了一边,就是不把我们这一边也拆了。”一旁的华老太,脸上露出不悦,告诉我,“孩子们早搬到新城,这里生活还是很方便的,我从小在青果巷长大,舍不得离开啊”。但我分明瞧见华宅一楼已经挂上了危房的警示牌,华老太淡然一笑,说她住在二楼,不会在一楼起居的。
这是奢侈的寂寞,还是执着的归属感?我不想将个人浅薄的主观意识强加于他人。青果巷毕竟将以新面目示人,常州的人脉传承将带来更多的价值,这是一段新的开始。
当我问常州本地人,最地道的特色小吃是什么,他想了半天推荐了常州萝卜干,据说连汪曾祺都要赞其味美。当我漫步常州街头时,却又发现满街都是日料店和亲子游乐园的广告。常州仿佛有一种莫名的活跃的创造力,用时髦的话说,就是不按套路出牌。然而它最具力量的,依然是历史赐予的人文积淀。像是建于唐朝的天宁寺,与之近在咫尺的红梅公园。
秋日是平和的,风像是长了手一样,拨动了天宁寺佛塔的铃铎,把红梅公园里的桂花一朵一朵摘下,飘落的瞬间花香吹拂鼻尖,梵音随着风向忽大忽小,唤醒了佛塔底下的人们。我在常州几天最惬意的一段时光,便是坐在红梅公园里,知道一切都在流逝,却又仿佛天长地久,我以一位异乡客的身份自由地感受这座新旧兼容的城市,不必说出多么浮夸的赞美之词,它的慢生活,让人实现内心的和谐。风骨缥缈浮世,但也会沉淀出纯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