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市场经济的道德力量来自哪里?

2018-11-15陈家琪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

南方周末 2018-11-15
关键词:哈耶克保守主义自由主义

陈家琪 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

陈家琪

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

奥地利经济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路德维希·冯·米塞斯(1881—1973)活了92岁,在经济学家中算是很长寿的一个。汪宇先生在为《米塞斯回忆录》所写的“出版弁言”中说,“在乱世,所谓寿多则辱,因此他经历的苦难也更多。”米塞斯在欧洲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算是“乱世”,六十岁上下流亡美国,包括冷战时期,恐怕算不上“乱世”。所以米塞斯由于“寿多”,相对而言,“乱世”对他的影响反而并不很大;他的“受辱”,大约主要是就他始终未被经济学界的主流学派所认可而言的。

看来这是一位固执到有些偏激的经济学家,对自己自由主义市场经济的理念不做丝毫让步。

但就是这样一位几乎可以说最为著名的自由市场经济学家,他的学说怎么反而在资本主义国家受到种种冷遇,怎么会是这样?

所以对“社会主义”“资本主义”“计划经济”、“市场经济”这些概念的大而化之的理解,是导致我们并不理解米塞斯、或者说并不理解在资本主义国家里的经济学说到底在围绕哪些问题而展开的一个关键。

我是研究西方哲学的,所以当人们说米塞斯的奥地利学派的经济学主要坚持的是反对客观价值论的主观主义革命,并把这种“主观主义”中的“主观”归结为人的行动中的“动机”;而“动机”说则意在强调个体的人,最后再把“动机”中的观念归结为先验主义这一逻辑进程就比较好理解。

对我们这样一些人来说,困难的只在:米塞斯作为一个坚定的市场经济体系的维护者,为什么要强调价值中立,强调经济学与政治、科学与信念的两分,认为“福利国家仅仅是将市场经济一步一步地转变为计划经济的手段”(该书第169页),从而也就否定了一种可以把自由市场与中央财政、货币政策、市场规制两方面的优点都可以结合起来的“第三条道路”,也就是“混合经济”的可能,而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又明显能感受到这种“混合经济”的存在与优劣,比如北欧诸国。

依然是一些对概念的大而化之的理解困扰着我们;而概念,作为思维活动的一种抽象功能的产物,在某种意义上说,又不得不是大而化之的。

所以我们也只能从总体上来理解米塞斯,理解他的总体意向和价值取向。

首先,就是作为一位坚决维护经济学的科学性的经济学家,他反对什么?他刚到美国,就反对当时最为时髦的凯恩斯的经济学说及罗斯福总统的新政(幸亏是在美国,否则会被驱逐出境的),这没有问题;但就学说本身而言,这本书告诉了我们,第一,他反对历史主义,因为历史主义认为经济知识来源于社会特定的历史形态;由于历史形态总是特定的、多变的,因而也就否定了经济学本当存在着的、具有超验性质的普遍性规律,在哲学上势必导致相对主义或虚无主义。

第二,他反对同样源于奥地利的“逻辑实证主义”,这让我们一下子就想到了一大批与维特根斯坦有关的哲学家,如石里克、卡尔纳普、艾耶尔等。但在现代西方哲学的研究中,对“逻辑实证主义”的反驳与批判远不及米塞斯那样来得猛烈与尖锐。我们知道“逻辑实证主义”反对古典哲学与形而上学,但在经济学领域,它导致的就是工具理性与操作主义,表现在经济学领域里的理论与方法就是数理经济学与计量经济学的爆炸式增长。这种经济学理论当然既反对笛卡尔式的“内省”与“洞见”,也不认为我们生活在一个“动机与利益”的现实王国之中。

第三,他反对政府对市场的过度干扰,但又绝不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也不认为政府是社会生活中“必要的恶”,因为没有政府,就谈不上对私人产权的保护,而私人产权又是自由市场经济的根本性前提。

第四,米塞斯的经济学理论把企业家、消费者作为活生生的具体的个人放在经济活动的正中央,于是也就用这些人的“动机与利益”取代了对经济现象中的“均衡”“垄断”的“客观分析”,从而提倡一种市场过程中的动态竞争和价格理论。

于是,这里就引申出一个在我们看来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什么是“保守”?米塞斯是一位保守主义者吗?米塞斯本人决不把自己看作一个保守主义者。哈耶克是米塞斯的学生辈的人,但并未在维也纳大学听过米塞斯的课。在这一点上,二人是一致的,尽管在别的一些方面(如混合经济),二人的分歧也很大。作者引述利兰德·耶格尔的话说:“米塞斯绝非一个保守主义者。在他的著作(1919年的《国家、民族与经济》)中,他一遍又一遍地对政治和经济特权予以尖锐的批评。”该书作者说,在这一点上,米塞斯和哈耶克是极为相似的,并建议参见哈耶克的《我为什么不是一个保守主义》和《自由秩序原理》。

于是,他就把自己认定为一个“古典自由主义者”,在他看来,古典自由主义的政治原则和经济学说之间的界限是很难明确划分的,或者说,经济学说只是政治原则的应用;当然也可以反过来看,把自由主义视为一种“应用经济学”,断定没有经济学上的理解,就不可能理解自由主义。但他同时又要把政治原则与经济学说区分开来,因为在经济学说中,妥协就是背叛;而在政治原则上,妥协则是一种美德。我们在他的书中,除了亚当·斯密,他不断引用的就是孟德斯鸠、边沁、休谟等人的著作。于是我们也就知道了,市场经济的道德力量并不来自自由、正义、平等、荣誉等概念,而只是来自经济学说本身的“价值中立”。为什么既是价值的,又会是“中立”的?因为“经济学知识的本体,是人类文明结构中的一个基本因素,它是现代工业和最近一两百年中,所有道德的、知识的、技术的和医疗的成就所凭借的基础。至于经济知识提供给人们的这些丰富宝藏,今后是否被利用,或置之不用,这就要由人们来决定。但是,如果他们不能善于利用它,且不理睬它的教义与警告,那么他们不会消灭经济学,将被消灭的是社会和人类。”(该书第85页)

这又让我们想起了休谟在《人性论·引论》中的论述:显然,一切科学,即使是数学、自然科学和自然宗教,总会以不同方式回到人性,因为这些科学都是在人类的认识范围之内。所以,人性本身才是人类文明结构的最基本的因素。而经济学的道德力量,就来自于对人性本身在善恶上的理解与认识。米塞斯概括出了三点:第一,看经济政策的制定者与实际的经济结果之间的关系;第二,看“成功地完成那个政策鼓励的计划是可能的还是不可能的”;第三,看生产者在决策时多大程度上取决于消费者所偏好的方式。结论自然是:“一个支持无拘无束的自由市场的政策,……已被科学地证明是最好的政策。”(该书第159—160页)

最后,让我引用哈耶克在为《米塞斯回忆录》所写的的最后一段话作为这篇书评的结尾:“维也纳人从来没有意识到,我们时代最伟大的思想家之一,曾经生活在他们中间。”

猜你喜欢

哈耶克保守主义自由主义
浅析个人在哈耶克自生自发秩序中的地位
保守主义的价值与局限
近几年国际新自由主义动向回顾
《通往奴役之路》
论哈耶克自由观的特征
日本的“政治大国”梦注定难圆
新自由主义
什么是保守主义
无法沉默的爱
一个自由主义者的悖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