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出一个有情义的世间
——谈谈叶梅的散文
2018-11-15谢有顺
■谢有顺
余光中在《散文的知性与智性》一文中这样说过:“在一切文体之中,散文是最亲切、最平常、最透彻的言谈,不像诗可以破空而来,绝尘而去,也不像小说可以戴上人物的假面具,事件的隐身衣。散文家理当维持与读者对话的形态,所以其人品尽在文中,伪装不得。”类似对散文文体及文法的理解,张爱玲说过,散文像读者的邻居。鲁迅也曾言,散文是大可随便写的,有些错误也无妨。这些说法其实都是在表达同一个意思,作为最容易体现人生与生活、性情与心灵的文体,它无需刻意的雕琢与营构,而是将“自我”最真实的一面袒露,不做作,不伪饰,需要的更多是一颗个体的平常心。行走天地也罢,感悟世事也好,最朴实平凡的一面,彰显的反而是最质朴的真理,最温暖的情意。
叶梅的散文也是这样。
我读得比较多的是她写的游记,这些或许也可视为广义的“文化散文”。因为工作的缘故,她常与少数民族的作家打交道,也去过不少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在写到这些边地风光的时候,少不了是要穿梭于历史传说、古风遗韵、天文地理之中,但她没有陷入“材料”“文献”的论证与堆砌里。很多文化大散文的通病,就是在自己的心灵与精神触角无法到达的地方,往往都请求历史史料的援助。叶梅恰恰相反,她无意去链接更宏大的意旨,也不想作无谓的思想升华,尽管她的散文并不缺乏宏阔的背景。作者所抒之情、所发之论往往能够触碰到情感与内心,而且是由所见的小小物件,不经意之间的邂逅,当地的美食,可爱可敬的普通人等等所引发。也就是说,那些地方风物、风情民俗、历史古迹在经过一番叙述与追忆后,一定会回到个体的感知中,引出贴身的思绪与想象。
《棠梨花》里写到在楚雄的日子,每天早晨都会吃一碗米线,离开的那天不禁感慨:“这些年很少吃到南方味道的面了,总感觉北方的面条没有煮过心,吃着硬硬的,这碗红汤面让我再一次觉得,面条还是南方做的比较好吃。”从这一段话,我们完全能体味到这是客居北方已久仍带着乡愁的味蕾。《陵木丹水与红绸》写到,看到陵水小街上的灯,一下子想起插队时用过的小油灯,从而觉着这异乡的小城好生亲切。《莲由心生》写到对东莞这座城市的理解,不是从工业、现代化的角度,而是重点写到东莞的观音山,在叶梅看来:“如果说东莞是一个务实的鲜活的年轻城市,那么与它相近的观音山则应是一座空灵的慈悲山,二者心心相印。”这恐怕也是久居都市的人们最真实的感受。《听茶》里对茶的声音的领悟是在福建安溪。人与茶的对话始于种茶,经过多道工序,方才能享受茶之甘味,茶之物语。“这时轻取一撮放入茶壶,便可清晰听见壶壁传来‘当当’之声,茶道称为‘音韵’,其声清脆为上,哑者为次,只会理会的人,才能听出那茶韵的山高水长,余音缭绕。而更为高明的茶师则不仅可以听出茶的优劣,还能听那茶出自何地,树龄几何,甚至为哪位大师所制,采用了何种手艺”。对茶声的回味并不止于此,作者进而感叹:“七泡有余香,茶的音韵和芳香是与土地、山川相连的,品茶时,那所有的乡愁都在其中了。”叶梅在文中的这些思与悟、情与歌,不突兀,不虚张,却恰到好处地点醒着、打动着那些行旅的人们。
即使是回到自己过往的历经,关于大家庭及个体的晦暗岁月,叶梅的笔触也是有选择地留在了那些温暖的记忆里。比如,写到插队当知青的日子,作者的叙事中没有常见的苦难诉说,或者悲情控诉,而是写到苦乐相伴的劳作,物质条件极度贫穷与贫乏时的点滴清欢与喜悦,还有那些朴实的乡民们。对这段历史,社会与个体均留下了伤痕,作者汲取的是日后人生行走的力量:“你们将人间质朴的爱和善给了一个16岁的女孩,让她的内心深处,充满了对生活的感激。”抛开历史的迷雾,回到生活本身,回到自己人生本然的脉络,读懂其真理的,我以为需要的就是这样一颗与逆境、与困难处之泰然的平常心。又如,写到父亲对家乡鱼山的感情,战乱年代、忙碌人生、南下地域的阻隔、多年的回乡无望都不曾消泯那份深藏心底的炙热牵挂,作者从父亲挂在墙上的竹萧亦明白“所恋在哪里,哪里就是故乡”,终其一生也无法忘却的是乡音:“事隔多年以后,我才明白他多半是听惯了‘鱼山梵呗’的吹奏,情不自禁也想仿效之。”而父亲的情与思,不是也在更多人的身上都有所体现么?
再者,即便是触及到敏感的或者严肃的话题,关于环保及生态,正义与良知等等,叶梅所扮演的也并不是一个布道者的角色,更多彰显的是一个个体的探问与寻思。《白音陈巴尔虎》《金沙银沙》《风和滇池的水》《根河之恋》《三朵》等散文,都是作者游走于边地时的所见所闻,她不止一次的地写到来自先祖的智慧,亦是大地自然所给予人类的启示,比如“白音陈巴虎”也就意味着草原、河流同人类都是一样是生命的造化,因而相互之间不可有轻视与敌意。《根河之恋》既写到自古以来鄂温克人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环境,也写到当下在根河这座小城里,所见到的人们的精神状态。由他们伴着音乐尽情舒展的舞姿,感知到他们内心的愉悦与满足,尽管作者无法参透那些来自自然与人类文化的深厚,“我转身离去,根河就在身边。大桥上的灯光将河水映照得流光溢彩,我知道我来过了但却远远抵达不了这河的深奥,我只能记住这些人和这些时光”。但是,那些置身于历史文化间所沉淀的感动却留存在了心底。《风和滇池的水》中作者花了大量笔墨来写张正祥拼尽全力,甚至是不惜以生命的代价也要保护滇池生态的故事,而她从关于黑龙潭的传说中,感受到的是边地英雄由来以久的守护家园的理想及勇气。
平常心,在我看来,也就是这样,既有着与世事和解的智慧,也有着穿透事、物的表象,去参透去体悟历史文化间代代相传的的奥秘与情义,是一份经岁月洗礼过后的恬淡与从容。它体现在文辞中——咀嚼叶梅散文的语言,有女性的细腻与柔情,却几乎读不到激越之词;也散落在那些思辨的张力中,却并不张扬。
叶梅在写边疆的风物,写远古的历史及人物时,亦是对照当下的现状与人们,作者从中看到的是精神的相遇与文化的认同,感受到的是怡养山水间人文脉落的汩汩流传。《常德有枫树》写到湖南常德的枫树乡其实也是维吾尔族回族乡,600多年前,维吾尔族将军在这里留下了他的部落,后代就此在这里生根繁衍,融入当地的生活,而他们亦将自己视为有根有故乡的人,这种理念同样体现在新一代的维吾尔族人身上,来自新疆的乡亲们也不断地踏访这第二故乡。《昭通记》不仅展现了昭通的地方风貌,更探其人文地理,也正如作者认识的当地作家红梅所说的,她的文学启蒙就在那山水与各族乡亲那。《火塘古歌》里讲到的古歌既与哈尼人的日常生活紧密相连,是记录劳作、表情达意不可缺少的途径,“哈尼人种田的过程是一首诗”,在作者看来,这里面有着边地人的诗心及浪漫情怀。这些民风的熏养也同样表现在一代代年轻人身上,比如做过县长的陈强是爱诗的,这让他的眼神里总有着忧伤;还有哥布,他的诗并不是发表在刊物上,而是在乡亲们的火塘边……与其说,叶梅在这些行走中,发现的是边疆的风情,不如说,她更多感悟到的是文化带给人心的涵养及其力量,言语间的喜悦与感动皆与这些相关。
当叶梅用文字记录这些风情及体悟,留下相遇人事的面影及背景时,作为一个写作者的精神底色也就愈来愈清晰,这也是我读叶梅散文的最大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