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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卑微的人生留影
——读阙亚萍散文

2018-11-15

雨花 2018年6期
关键词:大军烧饼命运

黄 玲

读到阙亚萍的散文我很惊喜,因为之前并不知道这个作者,而她在这篇作品中表现出来的语言质感、叙事功力和向思想纵深处掘进的能力,都显示了一个优秀写作者不俗的潜力。

文字不是影像,但这篇作品确实就像一部生活片,语言有着很强的画面感。一帧帧,一幅幅,随着故事慢慢闪进闪回。特别是文章中对人物衣着、动作、表情、心理以及环境、场景等诸多方面的描写,自带光影与色调的文字,有雕刻般的细致与讲究,连接起来,便如影像般可视、生动。

作品采用回忆的视角,讲述了两个儿时小伙伴的人生故事。平静克制的文字里,写尽了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挣扎与浮沉。全文叙事流畅,主线清晰,结构充满了内在张力。

《大明星》中烧饼摊主老蒋的儿子蒋大军,因为热爱舞蹈,也有天赋,在一次街道居委会举办的晚会上被来自上海的专业舞蹈老师看中,由此开始逐梦人生。他的存在同时也点亮了众多石桥街少年的希望之光。但现实残酷而冰冷,他经历了落榜和精神导师去世之后,身边跟随的伙伴一夜散尽。尽管他之后继续为梦想奔波了很多年,但生活最终还是击溃了他长久的坚守。最后,年轻时最看不起烧饼摊的蒋大军回到了烧饼摊,子承父业,继续以卖烧饼维持生计。

《看不见的母亲》里,看不见的母亲其实就是看不见的命运。母亲十四年前把只有三岁的黄依依抛给了哑巴养父,自己和别的男人私奔。从3岁到17岁,黄依依在非正常家庭像野草兀自生长,生命也不顾一切地迎来了她的花期。然而成长过程中母亲的缺席,对于一个女孩子的身心发展有着致命的创伤。一方面,她不会处理生命突然的绽放。她的美丽葱茏,她的风情万种,非但没有为其生活增色,反倒加速将她推向了毁灭的深渊。另一方面,一直沉缅在对母亲强烈的爱恨中的养父,在欲望与孤独的双重煎熬下的男人,便成了她生活中地雷般的威胁。在受到养父凌辱后,她选择了跳河自尽。

一个是被现实埋葬了梦想的中年男人,一个是花季凋零的少女。作者通过影像般的文字,让我们触摸到那只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它强大的力量令人唏嘘,叫人内心有难言的悲伤。但作家写下这两个故事,当然不只是为了表达对人物命运的悲叹,她也无意对命运不容分说的蛮横提出太多的质疑与叩问。我们看到,她始终平静。在我看来,这篇作品好就好在,其叙事并不是奔着某个预设的主题去的。她想做的是呈现,呈现生命在尘世间完整的际遇,呈现生活本身。

因此,在作品中我们同样看到了生活的欢欣、生命的美好。蒋大军少年时代舞台上行云流水的舞步,老蒋从儿子身上生发的对未来的憧憬,黄依依那青春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的夺目的美……如果说生活的故事是一条河流,那么它整体基调并不一直都是灰暗的。正是那些闪亮的浪花,让人在面对强大的命运时生出了抗争的勇气。

“我想要离开石桥街,我恨这个烧饼店,让我一辈子守着烧饼店,不如让我去死。” 这是17岁的蒋大军说的。也许每个人年轻的时候都曾有过类似的豪言壮语,那种奋不顾身脱离原有生活轨道的冲动,让我们的生命像一条涨满了风的帆船,只问前程,无问西东。从17岁到37岁,蒋大军用二十年时间追寻的,无非就是命运的改变。他一开始追寻的还是舞蹈梦、明星梦,但到后来他在外面其实只是跟朋友合伙开网吧,这离他最初的梦想已经很遥远了。在蒋大军看来,似乎唯有离开石桥街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值得追求的。这是多么让人熟悉的人生逻辑,我们身边有太多的蒋大军,或者说我们自己就是蒋大军。生活在别处,这是人对既定命运的挣扎,对生命局限的挑战。

如果说《大明星》中蒋大军的故事表现的是追寻梦想的力量,那么《看不见的母亲》则让我们感受到了更多更复杂的力量:爱的力量,恨的力量,美的力量,欲望的力量,死的力量,多重力量扭绞在一起,让人读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这些蕴藏在生命深处最原始的力量,都是个体的生命意志。最后黄依依在被凌辱的羞愤、恐惧和绝望中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是她对命运的抗争。哪怕是以死亡的形式,表现的依旧是生命内部的力量。

两篇散文不仅写出了凌驾于生命外部的命运的力量,也写出了生命内部的力量。外部力量越强大,内部的抗争就越显悲怆,那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挣扎,体现的正是生命的尊严和存在的意义 。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生命力量都是温暖的。《看不见的母亲》中, 让黄依依决定去死的原因是养父黄强对她的性侵。黄强是个哑巴,自从妻子十四年前出走之后,他就一直生活在寂寞和苦闷之中,对妻子那种“切肤的爱与切肤的恨”因为不能说话表达而变得尤为深重,尤为触目惊心。最后他的理性被长期郁积的情感冲垮了,身体里被压制多年的欲望成了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在醉酒的时候彻底地控制了他。他变成了魔鬼。但作者笔下的黄强并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他把妻子留下的孩子抚养长大,他有很好的厨艺,双手也非常灵巧,能用藤萝编织各种精致的小物件。要不是命运的折磨,他也不会坠入如此黑暗的境地。看到他在依依死后只能用动物般的嚎叫来表达内心喷薄的痛苦时,我想没有谁可以站在道德的角度去谴责他。在这里,作者怀着对人性的悲悯,写下了生而为人的可怜与无助。

无论是蒋大军,还是黄依依、黄强,在强大的命运面前,他们似乎都是生活的“失败者”,但用“失败”去定义一个认真生活的人,其实是轻妄的。

这两个故事在叙事中都有一个爆破点,也就是人物命运的转折点。《大明星》中,让蒋大军放弃与命运死磕是因为女儿丫丫生病。幼儿园老师电话里的一顿痛骂,让他在愧疚中与自己的梦想告别。孩子的轻声恳求,让三尺男儿终于溃不成军,从而父性的责任取代了对命运的抵抗。文章最后,作者痛心地写到放弃了梦想在烧饼店忙碌的大军“苍老”而又“陌生遥远”的形象,这当然是作家对现实摧毁梦想的伤怀。但在我看来,完成父亲的角色其实一点也不卑微。他不去跳舞而去卖烧饼也许算是对命运的臣服,但它真的不是一种失败。这个世界,少一个舞蹈家又怎么样?它并不比多一个温爱的父亲更重要。《看不见的母亲》中,黄依依主动选择死亡是她对污浊尘世刚烈的拒绝与搏斗,而不是对生活的逃避。黄强固然可恨,但也是可以被理解的。他的情感是深挚的,他认真地爱,认真地恨,无法从欲望中解脱。而欲望原本就是生命自身携带的,这又怎能算失败呢?事实上,我们无论否认什么,也不能否认欲望,因为它是生命的发动机。梦想,说到底不也是一种欲望吗?依依死了,死于一种我们无法诅咒的力量。就像蒋大军放弃对梦想的追求,也是出于作为父亲的责任,出于对女儿的爱。这真让人无奈,生活总是给我们出下如此难解的题。我们挣扎,我们四面迎敌,但到最后却发现,我们所置身的生活,永远是一个无敌之阵。

这篇文章里还有一个“我”,既是故事的叙述者,也是生活的感受者和思考者。她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也没有多么张扬的同情,她只是在轻轻回忆着自己熟悉的人和事。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她也活在其中,感同身受。她不仅与她笔下的每一个人物血肉相连,也在字里行间把自己和盘托出:她悲叹着命运,同时又热爱着生活;她迷恋着生命的力量,同时也洞悉着人性的不堪;她有透过生活把握命运的勇敢,也对个体存在境遇有着准确的认知。因此,虽然两篇散文看起来并没有什么明确的主题,但却写出了深刻、复杂的生存味道。阙亚萍以其敏锐的感知力,怀着对真实的追求,以及对生命的善意,最大限度地还原了生活。生活,本来就是没有主题的啊。文中的人物都是人群中弱小卑微的存在,但他们活过,爱过,奋斗过,挣扎过,作者用文字为这些卑微的人生留影,也试图通过这样的方式更好地理解生活,理解人生,理解命运。这不正是文学最应该拥有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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