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左源
2018-11-15汤景扬
汤景扬
三岁时,我随父母来到了一个叫做大圈的地方。那是一个栽满了松树、柏树,月季、郁金香、菊花的政府大院。
进大门之后,入眼是一棵硕大的、宛如亭子一般的大松树,绕松树一周,西拐角是一个漂亮的拱门,偶尔会留意到拱门上的白石灰好多都脱落了。把目光移向右手边,即可看到一排平房,平房的前面是一根根朱红色的柱子,借由它们搭建出了宽约两米的走廊。走廊的前面是娟秀的花圃,围绕一周的是被修剪得很整齐的冬青,里面栽种着五彩缤纷的花朵。印象最深刻的是各色郁金香和绽放得很大朵的月季,翩翩佳人一般,身姿摇曳。穿过走廊,再往左拐,推开锈迹斑斑、却被磨得很亮的铁门,放眼看去,是一大片宽阔的土地。住在这里的人们把它打点得井井有条,种上了各种蔬菜。春天是小青菜,夏天是长豆角、小占瓜、番茄,秋天的菜就更多了。临近冬天,往往会在水泥路上铺上一层塑料大口袋,上面散落着被切成条形的萝卜。晒干了,装进坛子里,码上盐巴,耐心等待一段日子,就会变成可口的咸菜萝卜干。冬天,我的小脸容易冻伤,父亲就会去被大雪覆盖的屋前田地里,装一盆干净的雪回来,给我擦脸。擦得我嗷嗷叫唤,喊着疼。
在拱门的右手边,是一排刷得雪白的房子。第一户是左源家,第三户是我家。
房子是典型的苏北民居布局。前屋用作饭厅,搁置八仙桌,后门连通偌大的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一口大水缸,缸里的水通常是很满的,水面上漂着半只葫芦瓢。院子不是水泥的,而是泥土,只有墙角处才有几大块水泥板。后屋用作起居室,有两扇并排开着的木门。门被刷成了浅粉绿,也许是深绿色,经不住阳光的暴晒,掉色了。门上挂着沉重的栓子,栓子的中间有个长条状的孔,正好吻合门框处的锁。人一走动,锁和栓相撞,咣当咣当作响。
家里的家具是那会儿做木匠的舅舅打制的。所有的家具都漆成了灿黄色。有一个写字台,中间带抽屉,两边带小箱柜。父母亲爱把它锁起来,我总觉得里面装着好多宝贝。还有一面大衣柜,中间装了好大的一面长镜子。我母亲爱打扮,每次出门都会裙裾飞扬地在镜子前好好照一番。我也学着臭美,依样画葫芦,偷戴母亲最美的那条大红色丝巾,想象长大后的模样。
当时,父母咬咬牙,购置了一台熊猫牌彩电,花费了1700多元,几乎是他们大半年的工资收入。舅舅给我们家打制了一个高约一米的电视橱。储物格里塞满了父亲工作用的各种杂乱的文件、材料,夹杂很多牛皮纸袋。牛皮纸袋中间有个小圆片,打开的时候,必须顺着方向,绕出一条麻绳。我最喜欢拿牛皮纸袋玩,里面有好多盖着红章的文件。父亲找不到的时候,就会火急火燎地到处翻。我躲在一边,捂着嘴乐。
我的记忆力算不得有多好,但总记得那么几件印象很深刻的事。
譬如,好多个午后,阳光明晃晃地落在地上的时候,左源总是会在我的窗前探出一张笑脸,晶亮的眼睛带着狡黠。他先是轻轻敲一下前屋的玻璃,我竖着耳朵,捕捉到动静,待母亲不在意的时候,便悄悄从门缝里扣下破旧的门锁。通常,我的母亲不是正在专心烧饭,就是在打盹。而我则是那只关也关不住的小麻雀,总是想尽办法,翘出尾巴,尽情地在天地间追逐打闹。
我们顺利会师之后,便躲在那棵大松树底下。我藏了好多宝贝,有我最宠爱的披着金色头发的洋娃娃,有带四个轮子的小电话机,有可以办家家酒用的好多餐具。这些叮叮当当的宝贝们,看似破烂一般,却都是我在平日里好不容易收集来的,有的来自于花园的某一片叶子底下,有的来自于被母亲遗弃的角落里。
左源也有宝贝,那是一个底部烧得很黑的瓷杯。完整的,盛水后也不会漏下来。每次玩家家酒游戏时,他就会用瓷杯装来小米粒,并倒上水。这个时候,有些大孩子也会凑过来。我们合力码了个简易的却像模像样的灶台。我要做些什么呢?看着怀里长着蓝色大眼睛的洋娃娃,我这个扮演“妈妈”的小女孩,可着急了,今天一定要加点好吃的菜呀!
于是,我便一边拖着我的彩色电话机,一边满院子里去寻找可以“食用”的食材。春秋两季,每次都可以满载而归呢!记忆最深的是,有一次,我转到一个圆形的小拱门里,忽然发现,眼前都是比我还要高的黄花菜,密密匝匝地挤在一起,仿佛里面藏着会吃人的怪兽。风从耳朵拂过,金黄色的花们,又美艳,又诱惑,使得小小的我,鼓起勇气,为了“好吃的”,也为了能够在男孩子们面前炫耀一次,我握紧小手,冲进了黄花菜地里,慌慌张张地摘了几朵就跑。
我边跑边回头,两只冲天的小辫子,在阳光里就像快乐的小燕子,随着跑动一起一伏。
左源他们的脸和手都黑了,脏兮兮的,像小叫花子。他们见我回来,竟然表现得无比惊喜。一个高个子的大男孩,他捏了捏灶台上被烧得乌漆墨黑的瓷杯,扔掉了滚烫的盖子。他把瓷杯拿到我的面前,示意我闻一闻。可我还没有凑过去,就被左源给推过去了。
“不要闻!”
我发现他们笑得特别得意。左源告诉我,他们几个男孩子无聊,把尿当成了水,煮在了米里……
左源和我都很喜欢玩家家酒游戏。他是“爸爸”,我是“妈妈”,怀里的娃娃是“孩子”。
后来,我们上学了。
我每天都背着小书包,搭乘父亲的凤凰牌单杠自行车。父亲是大圈的副乡长,母亲是当地学校的小学教师。
左源仿佛突然变成了谦谦少年。他待人接物,总是显得比我更加有礼一些,衣服也总是那么光鲜整洁。而我则因为弟弟刚刚出生不久的缘故,总是随便被强制性地套一件裙子就出门了,头发也随意散乱在鬓角。后来母亲嫌每天给我扎辫子太费工夫事了,便给我剪成了短发。
我很羡慕左源,他的爸爸妈妈对他总是温言软语,奶奶对他更是宠爱有加。而我,自从有了弟弟之后,便像是园中的一株小树。上学后,每天需在规定的那个时间之前回家,晚一会儿,母亲就会用棍棒招呼的。
我总是想着找左源玩耍,和他分享学校里的事情。有一次,我捡到了一枚非常漂亮的水晶葫芦,很小却很精致,我想啊想啊,觉得好东西自己留着多没有意思啊,那就送给左源吧,这样,我们在未来分开的时候,他一定还会记得我这个小伙伴的!于是,我每天都故意磨磨蹭蹭地在路上走着。小小的手心里,因为攥着水晶葫芦的原因,总是沁满了汗渍。
水晶葫芦到现在都没有送出去,还在我母亲家的抽屉里收藏着。
八岁那年,我面临第一次离别。
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缘故,左源和我被分别转到县里不同的小学。
临走前的那个夜晚,他又来我家找我玩。他领我来到大院里的那棵硕大的松树底下,扶我爬上了花园的台阶。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着,他突然掉过头问我,“你要去哪个学校念书了?我去实验一小。”
“西安吧!”
“西安?那不是很远很远的一个地方吗?”
“咦,西安很远吗?我听爸爸妈妈说这所学校在县城里啊!”
“你确定是西安吗,我怎么只听说过新安小学?”
“新安……”八岁的我,就已显露出遮盖不了的傻气。
那天,我还不知道我此后再也见不到这个大院了。
左源是先我一天搬家的。我贪睡,等我醒来的时候,他家已经人走楼空。八岁的我,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伤感。我走过他家空落落又无比杂乱的每个角落,努力想要记住些什么,却无从记起。
我们家也终于搬走了,离开了大院。
我果然在新安小学入读。作为插班生,读三年级。我学会了写作文。当时,我就觉察出我对这个世界的通感很强烈,比别的同龄孩子更有情感的领悟力。九岁那年,我竟然学会了写信。洋洋洒洒用写作文的格子纸,写了三百来个字的信。这第一封信的收件人,就是左源。
我用两只非常好看的蝴蝶结发夹夹住了信的两端,藏在了我的枕头底下。约莫半年之后吧,母亲无意中掀开床席子,发现了信。她打开信,读了读,笑得一脸温柔。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柔的时刻,我母亲竟然没有苛责我。她把信又折了起来,放进了那个有锁的抽屉里。
母亲开始叫我写日记。我把写日记的习惯,坚持到现在。
现在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偶尔和丈夫说起童年的故事,讲到左源,讲到他曾经在上课的时候无数次地偷看我。我年轻的丈夫,笑得比谁都欢,他一口咬定:“你暗恋着你的竹马,你的竹马却不喜欢你。”
我气鼓鼓地回应他:“你是吃醋了!他一定喜欢过我。”
“如果一个男孩喜欢一个女孩,还用得着你暗恋他到高中吗?早就会想尽办法对你表白了。”
我怔住。
长大以后,得知他在海边工作,做一名英语口语翻译。整日里与来自世界各国的客商们交流。我羡慕他的那一口流利英语。
那天,我特意放下长卷发,穿一件修身的胸前有一朵暗紫色大花的衬衣。我以为自己很妖娆靓丽,会很得男孩的喜欢。于是,自信的我带了一个女朋友去见他。女朋友长相普通,也没太招眼的气质,唯一吸引人的,就是那双大眼睛,落在了齐刘海的下面,扑闪着。
我们在一起吃了个便饭,聊得很愉快。我扮演了一个旧时好友的角色,和他相谈甚欢。席间,他不时询问我女伴的信息,两个人加了微信。
晚上,我笑得深藏不露,而且在女伴面前表现得很不在意,却听了一晚上新信息提醒的声音,声声刺耳。
女朋友惊喜地对我说:“左源说对我很有好感。”
“很好啊,我觉得你们可以尝试相处。”说完这句话的时候,我觉得胸口闷滞,却要生生吞咽下,还要笑得很无害。
“真的吗?”
“嗯,是的,左源条件还是很不错的,如果你们在一起了,我会很替你高兴的。”
他们两人,谈恋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