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所有的喧嚣
2018-11-15白琳
白 琳
一
快要过年那阵子,忽然想到锡耶纳去。
一个人去商场买了一盏台灯,木头脖子,黑头顶,后脑勺上有一条线,连通着底座,像是外露的神经。商场里人很多,车也很多。从停车场进来又出去,在一个环形拥挤的怀抱里绕了一圈,把车放在了一个街区外的街边花园的假山后面。那里有一对情侣正在吵架,车开过他们身边的时候,女孩子正举着一串草莓糖葫芦砸向穿着群青色派克大衣的青年。他色泽鲜艳,和粉红透明的草莓串十分相称。
后来我收到了一张罚单,假山背后只合适吵架,并不允许停车。去换驾驶证的时候才处理掉不良记录。
打车去了很远的交警队,上高架下高架,过了桥又穿了隧道,司机戴着巨大的金色边框太阳镜,我把帽檐拉至下眼睑。一路上没有说话。收音机里一个男主持在帮人维权,打电话过去维权的女人不知为何中途挂断电话再也没有接听,男主持十分气愤,他说你们再这样对我我也懒得管这些事了。他的暴怒落在我们的耳蜗之外,瘦小而可怜。后来司机调了台,换到音乐频道,那里有个男歌手在唱一首下雨的歌:Hello kitty,hello hello hello kitty/Hello kitty,hello hello hello kitty。再后面是一大群人唱。他索性就关掉了调频。
烈日照射城市的边缘,荒郊野岭发质干枯。新建的办事大厅很大,一个小体检中心缀在屁股后面。体检的时候被一群吵嚷的女人包围,她们自作主张地给我填了身高体重和视力,问我有没有吸食毒品的记录,我说没有。一只手把我推着靠上一面墙,墙裙因潮湿而剥脱,我的后背沾染湿意。推我的手上戴着一只玉镯子,裂缝处镶金嵌银,就是这只手飞快地按下快门,拍了不出意外的丑极的照片。它还想要把我的白色T恤P成香芋紫的时候被我按住,我说,我要黑色。
这时候我洗衣服非常简单,很多很多的黑色。但是它们质量都很好,竟然没有褪色。我还有几件白T恤,都是二十几块钱那种,懒得分类的时候,我把它们搅成一团。但是它们最后并没有揉和在一起。仍然黑白分明。
我睡着的时候都没有这么分明。四五点钟,我关掉那盏台灯,把书本合上,站在阳台看看发光的外面。有时候我打开玻璃门,走出去看看。不知道哪一家的花园里养着鸡。鸡的喉咙滚动着,时不时冒出几声歇斯底里的叫喊。它们总是这么忠实于自己的感受。蝙蝠总是在黄昏以后飞来飞去,鹦嘴鱼总是在白天到离海滩洞穴一公里的地方去觅食,雀鲷鹭每天飞向海边总是比前一天推迟约50分钟,牡蛎总是在涨潮时张开贝壳,沙蚕总是群集海面,常常在满月后三天,日落后的54分钟,不迟也不早,灰熊总是在特大暴风雪来临的时候才进洞冬眠。楼下的鸡总是在四点多钟打鸣,松果体在它的大脑和小脑之间,叫嚣着白天的到来。
Mo睁着两只大眼睛,一直陪我到那个时候。我给它添了水,喂了食物。它的嘴动个不停,头还往我的手心里凑,一边咀嚼一边渴求我的安抚。Mo吃饭也很安静,我只能感知到手掌里它头颅的震动。
从我打算到锡耶纳去,我就在密集的时间里忽略了它。
Mo是一只兔子,在这个过于喧嚣的世界里,它总是倍显沉默。
二
五月,楼下的花全部都开了。因为一不小心就会在书桌前坐到六小时以上,所以每天都要下楼去走一阵子。花开得快谢得也快。在郊区买房子的人都把这里当做周末度假的去处,不像我这么认真地住。已经有蝉开始认真鸣叫了,但发出高亢的声音的还是鸟。花随风落,我坐在人工湖后面的长椅上吃饭团。长椅在树下,树上除了落花还落虫子,拉了很长的丝吊下来一只又一只的虫子。它们不太舒服地扭转着身体,我吃完饭团就赶忙躲开危险的丝线,免得它们惶恐不安。湖底还没有注水,有腐臭的味道扩散在桥的上空。我很想挖一点淤泥回去养花。对着湖的是景观房,都是两百多平方米的错层或者复式,价格不菲。但是一年中的大部分时候,景观房能观到的景观都还是淤泥,能闻到的味道就是湖底的腐臭。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叽叽呱呱讲过洋话了,偶尔从桥上经过的时候,木头在我的脚下吱吱扭扭叫嚷,我的嘴巴也忍不住叽叽呱呱一阵子。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总能引来一只狗狂吠。它名叫Lemon,中文柠檬。但是只有叫它Lemon的时候它才会有回应。那只活力四射的金毛全年被困在一个花园别墅的院子里,定点有个阿姨来给它喂食。别墅没住过人,Lemon对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叫。它渴望每一只抚向自己的手,但一点儿也不深情。
深情是调色油和中和液,让生活看上去不那么干涩。哪怕是伪装的深情也是顺滑剂。刷题集的时候一个女友人填满我每一道喘息的缝隙。她侧着身子,塞进了我眼前密集的词汇里。她不知道我忽然想要到锡耶纳去,忽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是我的习性。女友人是固定的友人,固定了太长时间就像一张钉在地面上的高脚椅。我在吧台来了又去,而她永久留在那里。我薄情地对待了这张椅子,我想有一天椅子也会不那么固定,或者松懈了,或者疲倦了,或者坏掉了。
最开始她打电话来,电话没有声音地闪烁着,我把它翻转向下,仍可以听到它叫嚣着呼唤。后来她按响了我的门铃。她把头发染成了浅栗色,做了韩式半永久文眉和眼线,顺便戴上了夸张的假睫毛,苍白纤瘦。她穿着一双白色玛丽珍鞋,鞋跟有3.5厘米高。嘴巴上涂着SUQQU宵渗,指甲上染着马达加斯加酒红。
鞋子是挑人的。这世界最著名的一双鞋子来自《格林童话》。一双水晶鞋的鞋跟里凝注了阶级、性、权力,当然还塑造了某种爱情观念。后来这个童话产物被设计师Jimmy Choo变成现实,他设计出一款镶有1000颗施华洛世奇水晶钻石的高跟鞋。关于嫁入豪门的爱情幻想经久不衰,这双鞋标价4595美元。它一点儿也不平民,而属于女友人的阶级。
她将那双可以套进4595美元鞋子的脚塞到腿弯,抽烟,喝咖啡,不断地说话。她的脸完全失焦,融化在滔滔不绝的语言的浪潮里。浪潮湿腻腻向我袭来,里面裹挟着性、嫉妒和恶的冲动。她撩开直发让我看耳朵上坠着的闪亮的钻石,那上面闪烁着甜腻的味道。结婚十年之后和最初的恋人在写字楼相遇,她说这是真的爱情。
她像个女人一样装扮自己,像个女人一样爱恋,却像一个小女孩一样崩溃。在搞垮婚姻之前她先搞垮了自己的身体。我和她一起去做了CT,疑似癌的阴影让她忘记了爱情,她不再耐烦理会那些嗡嗡震动的微信,取体检结果的那天她在医院的走廊里歇斯底里地吼叫了一阵子。所有的眼睛都粘在她的身上,叫号器一个个叫着患者的名字,候诊区是如此协调,宁静又喧嚣。人们的嘴终于停止了摩擦,他们竖着耳朵,直直戳向女友人的口腔。直到叫到九十四号。九十四号。九十四号。结论是有惊无险。上帝的手指不捏香烟,他偶尔想要掐灭的是“爱情”火苗,有时候“掐灭”这种事真是令人身心愉悦。
夜里我做了一个噩梦。梦到Mo在吃一条蛇。短尾蛇。它吃得咯吱咯吱响。它一边吃,那蛇一边跑。Mo在保护我。可是看到它吃蛇的样子,又觉得它展现了前所未有的恐怖面目。蛇的身体被现实中温顺的Mo咬得乱七八糟,可是那条蛇还在动。Mo的嘴里咯吱咯吱。蛇好像是脆甘蔗。
Mo从来没有这样吃过东西。它的牙齿被我不小心磕断过,我不知道还会长出来,深夜抱着它敲开了一家宠物医院的大门。Mo与生俱来胆小,它可以忍耐所有的痛苦不发一声,也可以释放出巨大的善良让人心生惭愧。Mo从来没有苛求我爱它,它逆来顺受,它不小心咬到我的时候会更惊惶地松开嘴。
我打算在这个薄情的世界上,假装不深情地活着。而Mo把所有的深情给了我,它很小,却是我的保护者。在梦里,忽然出现了一条好大的蛇。是真正形态的蛇。我在恐惧中转头看向Mo,Mo也静止了,它看上去也害怕。甚至,连那条短尾蛇也不再逃跑,所有的一切都被威慑,我感到了绝望,身体僵直。那条蛇最终还是向我游过来。Mo虽然迟疑,终于还是向我跑来,它奋力地跑,跑得疯狂,可永远都在原地。就在那条蛇要碰到我的腿的那一瞬间,我惊叫着醒了。醒来的时候还能听到很大的惊叫的尾音。
三
有一天,我合上书之后就没有再打开。后来我把一堆书塞进了天猫超市的纸箱。台灯上粘满了便利贴。冰箱上也有。沙发边的墙壁上也有。很多地方都有那些花花绿绿。一厘米宽五厘米长的便签蟑螂一样爬满了我的房间。它们没有活动,咽下的神经节告诉它们可以休息了。我把这些神经节都扯下来,里面还有很多单词我没有记住。但是已经不妨碍我到锡耶纳去。还有很多乱七八糟的纸张,用完的笔,一切的关于黑白不分的我的生物钟的证明,都被塞进纸箱,搬到了楼下。我刚转身,一个自行车上捆了很多纸箱片的老年男性就把箱子掀翻。它被揭了皮,肠肚淌了一地,他麻利地肢解分割那些内容,丝毫没有怜悯之心。
我回到家,忽然发现门框上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incontrare。我每天出门的时候都会看到它,很多很多这样蜷曲的字母已经在我的脑子里扎下了根茎。
我忽然失去了某种兴趣。
申请学校的面试在一个早晨打来。他们的早晨,我的午后。我睡了一觉,原本计划睡到面试前半小时醒来。但是楼顶响起了打钻的轰鸣。在我黑白不分地度过的两个多月里,房价上浮了三四千块。楼上易主,小区里的每一个人都在讨论房子。我想我大概选择错了。不应该到锡耶纳去,而是再买一套房子放在这里。那样我既不用熬夜,也会比现在甜蜜。
电话视频迟了一会儿。上线时看到对方留言,说抱歉让我等等。过了十八分钟,一个女教授出现在视频那边,头发很乱,皮肤偏黄,黧黑眉毛,肉色嘴唇,在国内这会被定义为气色不佳。我没有化妆,穿了三十多块的黑色T恤。我们聊了十五分钟,我拿了一本书给她看,说我打算在假期里看看这个。她点头说很好。让我等她的助手的消息。
打钻声很体贴,在面试的过程中一直轰鸣,并没有时停时歇。这让我不至于在空白中恍神。有阵子那个女教授的眉毛皱在一起,我调高了音量,大声问她是否能听得到。我的脸凑到了屏幕的中央,这和我预演的一点也不一样。
我想大概是某种随性打动了她。
四
夏天到了,Mo把自己肚子上的毛揪下来一片,躺在笼子里动也不想动。每年夏天我都要给它剃毛,这一年晚了许多。我把它按在地板上,剃得七零八落。剃完之后它在房间里又跑又跳,活力四射。
那两个月,它对我格外依恋。和朋友讨论,说不知道它是不是感觉得到我要把它托付给别人了。常常,忍不住对它讲一些蛮恐怖的话,比如:你怎么办?再也不会有人像我对你这样好了。或者:你啊你,就是前半生太幸福,后半生该怎么办?再或者说:你可以等到我回来吗?
我还说过这样的话:也许你现在死了,反而是幸福的。
我想它明白我所说的一切。
最热的时节,陪侍了一位手术开刀的病人。开完刀那天,我们在观察室度过了一夜。观察室有五张病床,每一张上都躺着一位开过刀的病人,每一个病人身边都有一到两位陪侍。没有开窗,十几个人挤在一起,空气可以被点燃。一个男人的胸膛几乎炸裂,他不停地咳嗽。在每一次巨咳之后都安装上长长的呻吟的尾巴。咳嗽和呻吟,就好像这样做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
隔壁的病人没有亲属,请了经验不足的护工,点滴打完之后,输液管回血。那个人坐在病人的床沿,轻声呼唤着我。
小姑娘,他说。
在黑夜的壁灯下他的脸色惨白。
我不是小姑娘了。
我走到被看护的病人床前,他还睡着,止疼针让他毫无知觉。护工的脸上带着大惑不解,我按响了呼叫器。一个疲倦的声音插进令人窒息的空气。
怎么了?她问。
回血。
还是四五点钟。一屋子的人终于都睡着了。呼噜的轰鸣在夏夜听起来像是不间断的蛙叫。我走出病房,脱掉鞋子,盘腿坐在走廊冰凉的长椅上。拿手机预约酒店。第二天我要到北京去,在意大利使馆面签。我眼窝深陷,疲惫浮动在面目之上。我想起了Mo,想到了这个时间它望向我的圆溜溜的眼睛。把它丢给别人来养,因为它太好养了,它从不生病。
下起了雨。一直下了半个月,偶尔停一小会儿,没等喘匀了气就继续下。院子里的草长疯了,偶尔晴天的时候就听到除草机嗡嗡地响。小区园丁维护得好,嗡嗡的马力十足。下暴雨之前有几只拉布拉多在楼下的草坪打斗,过一会儿又开始追赶一只鹅。那只鹅歇斯底里地狂叫着,能把乌云吼出裂缝。它脖子那么长,声音从喉管鱼贯而出,透露着濒死的绝望,但是腿太短,它只能绝望。
拉布拉多们厌倦这种绝望。它们只是小小地折磨了它一会儿。鹅可以忍受。就像大多数的绝望都可以被忍耐一小会儿一样。
去了北京,雨也一直在下。在酒店接外卖的时候,小哥被拦在了电动大门之外,淋了好多的雨水。拿房卡刷开了门,那一声咔哒是通行的许可。几个外国人趁机走进来,他们没有打伞,卷发耷拉在脸颊。我头发本来就是湿的,打算回去再冲一次澡。
这是最靠近使馆区的酒店,里面住满了老外。有一些房门没有关闭,敞开着可以看到内脏,呜哩哇啦的词汇冲出来,贯穿了我的耳膜。重新冲了热水澡,一边看着体检中心刚刚发到手机上的自己的健康报告一边吃外卖。那时候是夜里九点半。雨还是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我考虑第二天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一把伞。因为报告上写,我的CT结果是肺炎。
时断时续的轰鸣声就从我的肺部传了上来。
面试官和一个纹了大半个臂膀的中国女性坐在一起,用意语交谈。他们说的大部分话我都听不懂,这没有关系。我只要会说谢谢就好。纹身是一只巨大的螃蟹,红色和黑色从手臂铺向锁骨,有大约三分之一的内容隐匿在白色低胸背心之下。线条很多,颜色张狂,那团图案乍看之下像是牡丹。使馆的蚊虫很多,我的脚踝多了很多红色的包。把九分裤往下扯了扯,但是血液仍然在流失,包和包汇成肿块,很痒,也消失得很快。手机在使馆的时候就一直震动,后来我干脆关了机。
去车站的地铁里,我想就那么坐着,一直坐到那些铃声、嗡嗡声、哨声、报站声、低语声、丝丝声、金属声、我肺部的轰鸣声落向地面。
五
灰色的洒水车屁股后面有一条彩虹尾巴。它跟着它,在阳光下像长相奇怪的小马。Mo愉快的时候也像一匹小马,从客厅的这头奔向那头。它一边奔跑一边跳跃,感受到我的注视它会跳得更孔武有力。
这个过于喧嚣的世界撑着我,漂浮其上。
开机后我看到的就是Mo的画面。它在我的画笔下变成了一只粉红色的兔子,头上还带着猫耳朵发箍。那样的Mo有四只耳朵。它听觉敏锐,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是巨人,所以它总小心翼翼。
到家是夜里十点半,和Mo一起度过了最后的两个小时。与从前一样,把手覆上它的额头,它就会平静下来。
我想,它是知道的。
很痛。我们两个。疼的时候也是静悄悄的。Mo一直是这样,悄无声息地活着,世界上所有的喧嚣,都和它无关。我和它一样趴在地上,痛到没力气撑起来。帮忙照顾它的人,十分惊慌。她从来没有养过小动物,也不喜欢小动物。而我还是把Mo扔给她照看。去北京前,它欢蹦乱跳邀宠的时候我视而不见。因为我烦透了过于喧嚣的生活,哪怕那喧嚣在沉默的Mo身上并不时常显现。
想要把它抱起来。我的手抖得不像话,它的身体也抖得不像话。在地面在怀里,它隐忍而安静。我去快速地冲了澡,水声大概可以掩盖我片刻的喉管背后的声响。出来的时候,它已经没有了呼吸。没有了。再也不会有了。这样的念头,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比之前更滂沱更汹涌。夜里忽然很安静。世界所有的声音都没有了,我却制造了更大的声响。我在它的储物柜里翻出来一袋没开封的食物,还有好些小零食。但显然我完全忘记了这些东西的存在。
我把它埋在了一棵桃树下。
六
又下过几场雨,树下的草慢慢地长起来了。
我摘了桃子来吃。很甜。像是吃了蜜蜂的尾巴,刺痛了舌头。甜。
我开始每天都扔东西,每一天。
Mo之后,没有什么值得我更留恋。每天去上班,都要经过回收站,家里逐渐逐渐空了下来,旧物全部清理掉了。我扔掉了买了三年的衣服,买了两年的衣服,买了半年的衣服。我扔到只剩下三双鞋。我扔掉了旧的碗筷炊具,只留一套自己始终用着的碗碟和小水杯。我扔了快要过期却还没有拆封的两块黄油,半箱已经过期半年的酸奶。我扔了所有用过的床单被罩,包包袋袋。我扔了储物柜里始终没有被消化的各种零食,扔了一时起意买的五谷杂粮。我把这些物品归类,没有过期和过期的分开放置,写上标签。我每扔一件东西,那东西很快就会消失不见。我扔了没用的和有用的,冰箱成了腹部空旷的虚胖者。后来我开始扔花,扔了辛辛苦苦栽培过了一个冬天终于开始绽放的月季树。我不知道接下来我还要扔掉什么。就这样有一天我终于在一个角落发现了一只烂得不像话的盒子。那是Mo的第一只碗,五年前买的,塑料的,被它啃坏了。
这就是它留给我的所有了。我把它塞进了行李箱。
Mo离开的时候是盛夏,它的手掌一开始很柔软,后来就僵成一团。我想到了那个梦,Mo怎么奔跑也不会跑到我的身边。在漫长的过于喧嚣的时间里,Mo是我唯一的同伴。它陪着我度过了夜读的每一分钟。我只要向右侧望,就可以得到Mo的回望。它默默无声,在黑暗中无比巨大。
没有冰块,我用它喜欢喝的牛奶冻成冰块保温,早晨的时候,六盒牛奶化了一半。它看上去就是睡着了,身体又软了回来。那么多次,那么多次。我以为睡着的它是死了,非要过去戳它一下,把它戳醒,这样我才安心。这次,我没有再戳它。我的心像项链上的吊坠一样沉在最底端。它荡不起来了。
照顾它的人,因为极度内疚,很匆忙地要离开。走的时候,自作主张把Mo的一切丢进了楼下的垃圾桶。傍晚回到家,清洁工已经打扫完毕,所有的垃圾都堆放到了垃圾站。我带着眼镜,在垃圾的河流上徘徊。塑胶手套掀开一个又一个腐臭的垃圾袋,整个小区这一天人们的生活轨迹在我的面前展开,毛细血管一样。我不知道哪一条会通向我的心脏。天黑了,我无比迟缓麻木,我什么都没有找到。和电视里的不一样,那里面污水横流,发酵的气味在夏天傍晚刺得眼睛疼。也许,是因为我的眼睛本来就很疼的缘故。有老鼠从我的塑胶手套下穿过。它披荆斩棘,所向无敌,和众多垃圾摩擦,发出悉悉索索的愉悦声响。但是我没有找到有关Mo的任何东西。它离开了我。那一刻,它所有的一切都不见了。
垃圾站旁边是一个花园洋房。当年买这间房子的人一定没有想到后来有一天垃圾堆会设置在花园旁边。房产中介带着一家老小来看房子,小男孩在花园里大叫大笑,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小女孩在花园的栅栏旁边,一直盯着我看。男人用我听得到的声音和女人说,一定是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房产中介尴尬地笑笑,把话题转移到房子上去。他说了很多话,很多话说完就落到垃圾堆上来了,我劈开那些词语,在渐渐变黑的天色里第一次无限集中地使用自己的眼睛。
原来黑夜就是这么来的。到最后我真的什么都看不到了。
我回了家。在Mo喜欢的位置坐下来。一串声响从我的肺部冲向咽喉,我在我的房子里悄悄住了好几年,第一次变成了一个有着巨大声响的人。
七
最后我并没有到锡耶纳去,而是到了罗马。
以前人们总说,条条大路通罗马。其实去罗马的路不是很多。有时候伸展在面前的只有一条。
在那条并不算通畅的路途上,Mo与我同行。我羡慕它的宽恕,宽恕一切意想不到或者意想得到的灾难挫折。它总是善忘。它不记得我所有刻薄对待它的时刻,很快就会忘记。它看到过我的恼怒与焦躁,却很快就忘记我还有那样一张嘴脸。它总是奔向我的身边,卧在一米左右的距离,和我在一起。
只不过,当我可以到罗马去的时候,我从没想过要带着Mo一起离开。
我又开始看书了。每天晚上,坐在台灯下读更难读懂的书籍。教授发来了一个容量很大的书单。那里面的每一本书都价格不菲。一本一两千块左右。我在亚马逊下了单买了折价的二手书,那些被人爱惜过的文字就漂洋过海地来了。有一天我花了一个小时看完一页建筑结构,感觉疲惫不堪。准备转向右侧的时候我的脖颈拦住了我。它说,Mo不在那里。
肺部的轰鸣渐渐没有了,我去医院重新做了检查,肺炎只不过又是一次误诊。可是我的身体还是患了病,总是间歇性望向右侧。在黑暗中我幻视幻听,许多个瞬间,我以为Mo还在巨大的阴影里回望我。那时候忽然就会有楼下花园里的浇水声,或者哪一户古典乐的演奏声或者干脆是越来越浓郁的虫鸣声,刺透隔离我与世界的那张膜。
这世界还是那么喧嚣。
有一晚过了十点钟,一个小男孩一直敲门,声控灯暗下来,他就“呃”一声。我一直没找到外套,所以他呃个不停。套整齐衣服,开门。是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十岁左右的小朋友。他说,对不起我来找一下我的枕头。客厅里很乱,到处堆得都是画板和行李。他的双脚犹豫不决,我忙着把东西踢到一边,披荆斩棘走到阳台,打开玻璃门,就着壁灯光照在露台看了半天。没有枕头。他说他住在顶楼,楼顶就成了他们家的小花园。晾衣服晒鞋子。他说他已经到底楼的花园里找过了,没有,才来了我这里。他还说他丢了一只足球鞋,问我有没有看到。我说没有。我剩下的还没有扔掉的花都搬到户外这个小露台上了,很久没有浇水,狗尾草长得带劲,其他都在自然死亡。晚风很凉爽。月亮橘黄。我身上套着厚厚的外套,冬天穿的,慌乱中从行李里挖出来的。我们扶着栏杆极目远眺,并没有看到任何长得像枕头的物件。我把他的枕头想象成白色的,和我的一样。也许我根本想错了。后来他离开,很有礼貌,还说了声Bye。我关好门,快速脱掉厚外套,想起一个暴雨如注的夜晚,我扔了很多东西,包括一只莫名其妙的红黑色鞋子。原来是一只足球鞋啊。那时候,Mo还在,它用一生陪伴了我,而那一生还有最后两天。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希望喧嚣的是Mo,它已经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