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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色陷阱(外一篇)

2018-11-15沈乔生

雨花 2018年3期
关键词:坟头东山知青

沈乔生

这是遥远的事,遥远到我几乎不相信主人公就是我自己。

是在神奇的黑龙江,忘了哪一年,我们十一分场抽调一批知青到东山去建新点。去了四十多人,女的多,男的少,我是排长,领队的是一个老干部。东山有一个医院,医院中有上海知青,大都来自七分场。山后有一块坟地,那个地方的人死了不火化,都拉到东山来,葬在那块坟地里。

一天下午,我到医院的活动室去打乒乓球,当时医院的几个男女青年在打球。其中一个上海人,男的,今天我还能清楚地记起他,脸是瓦刀形的,颇长,悬着一个波斯人的大鼻子。他们用上海话叫他绰号:瘪夹里。不知那天为什么,瘪夹里就是不让我打球,只要我一拿拍子,他就傲慢地抬起下巴,说:“你滚一边去!”

我离开了,回到宿舍里。如果放到十年以后,忍一忍也就过去了,但那时不行,我刚二十岁出头,生命的火焰正在呼呼地燃烧,怎么可能平静下来?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现在回想,这家伙很可能是要在女孩子面前表现自己,所以拿我祭刀。这一刻,他傲慢的心理一定得到了满足。我越想越气,开始发抖。我一发抖就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了。

我找来一个好朋友,把情况和想法都对他说了。我只要他跟在边上,无须他动手。我们找到了医院食堂里,瘪夹里是伙头军,那时,他正在往炉子里添柴,看见我了,没有反应,他可能已经忘掉了,或者不知道我是个不依不饶的人。

我也很狡猾,眼睛不看他,看别的地方,等走到他面前,才突然发动袭击。那时我天天打沙袋,打破了几副手套。我几下就把他击倒了。他没有料到我这么猛,这么厉害,没有招架。血从他的脸上流出来,我感到一种复仇的快意。

那天我一直很兴奋,听说瘪夹里捂着脸,连夜跑回七分场,讨救兵去了。来医院之前,他是七分场的人。我冷冷一笑,不害怕。

瘪夹里的报复拖延了很长时间,他们很有耐心,我差不多要忘记了。一个月后,我领着一些人在扎栅栏,突然冲出来一群人,个个握着碗口粗的桦木棍子,像一群黑乌鸦,恶狠狠地向我扑来。尽管在场的老干部和知青都极力拉架、掩护,我的背上还是狠狠挨了几下。(今天我的后背还经常痛,是不是源于此?)

这是瘪夹里从七分场搬来的救兵。据说里面有闸北区闻名的铁头、老K等,这么说,我和他们也有过交集了。他们很快撤了,瘪夹里也跟着一起跑了。我的铁哥们儿闻讯,也从十一分场赶来了,气汹汹地要回击。他们白跑了一趟。瘪夹里躲在七分场,不敢回东山医院上班了。

时间过得很快,渐渐地我也淡忘了。一个夏天,我忽然听到远处在喊:“救人,救人啊……”在灿烂的阳光下,声音有些不真实。我和几个青年跑过去。见到了一个水泡子,底下有纵横交错的水草,下水的人一旦被缠住就十分可怕。阳光下,水泡子发出幽幽的绿光,犹如一个死亡陷阱。呼喊救命的是两个女的,一个男的。他们是吃了午饭后来游泳的,他们的一个同伙被水草缠住,淹到水下去了。被缠的人就是瘪夹里!

我记不清我想了什么,只感到身上一阵热,又一阵发冷。我盯着绿幽幽的湖水,试图看清他缠在哪里,但没有结果。又有人赶来了,还是女的多(我印象中东山那个地方总是女的多)。有人下水打捞了,有人开始脱衣服了。

我忽然对身边一个知青说:“我们一起下水。”

“你下水?”他有点惊诧,他知道瘪夹里同我有怨仇。

我点点头。他说他不能下水。我问为什么。他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地说,他内裤屁股上有一个洞。说着,不安地看边上的女青年。

我点点头,不和他说了。我开始脱外衣外裤,脱得很慢。一时间,我觉得众人的眼光都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好些都是女性的柔和的目光。我想,下水,是要向别人证明什么,还是向自己证明什么。以后我才知道,这种证明其实不重要,你想下水就下水。

泡子水很冷,水草又长又密,像章鱼的触角一样缠住我的手脚,要不时地把它们扯开。为了提防抢救的人再出危险,有人找来一根粗麻绳,拽进水里,我们七八个下水的人一只手拽住绳子,用另外一手和脚打捞。我们在水下整整折腾了一个小时,没有结果。

一辆卡车开来了,车上装着一只小木船,把船放进水中,人站在船上,打捞就容易了。又折腾了半小时,捞到了。

哦,我的仇人瘪夹里上岸了,他僵硬的身子平卧在泥地上,失神的眼睛对着天上刺目的太阳,仿佛在问一个无法回答的问题。有一只大头蚂蚁爬上他的脸。我平静地站在他的跟前,用手扯掉我身上的水草。

他的父亲从上海赶来了。不远就是坟地,很近。那里刚筑了个新坟头,是一个哈尔滨的女知青,探亲回来,都到分场了,却被卡车撞死了。人们说,两个都没结婚,就让他们在一起过日子吧。他的父亲同意了。这样,两个坟头挨得很近,小鸟从这个坟头轻轻一纵身,就能跳上另一个坟头。

入葬那天,我没有去。那批七分场的打我的人都来了,铁头、老K都在。临了,他们没有走,却到我们的驻地来看我。他们大概知道我下水打捞。十来个人,走到我面前,走得很近,不说话,眼光哀伤,也很柔和。我也没有说话。后来,他们一齐掉头走了。

直到今天,我还时常想起两个紧挨着的坟头。我知道自己做得有点荒唐。我想,我们都回来了,他却没有回来,永远留在了北大荒。他有一个波斯人的大鼻子,有一个绰号叫瘪夹里。有时我在梦中还看见他,突然醒来,枕头是湿的,我知道不是水,但心中没有悲哀。

蟋蟀的生命歌

没有想到,小小的一只蟋蟀,竟让我感叹半天。

几年前,有个山东的蟋蟀贩子往我家送了一批蟋蟀,一定要卖给我。看他恳切又哀求样子,我买了不少。虽然数量多了,好的蟋蟀还是少,不过十来天,淘汰了一大半,余下的精心养着。

金陵名流俞律老先生也是喜欢蟋蟀的,我提了盆盂,从南京的西边,穿过大半个城区,到了东南边,按了门铃,俞老颤巍巍迎出来了,说,带来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此时俞老哪像87岁高龄,倒像是一个饶有野趣的少年。

这次斗虫真可以说是蟋蟀的战争,山东的虫从来好斗,这和我小时候玩的上海郊区的蟋蟀不一样,那些虫斗上几个回合,翻一次白肚子都算是精彩的了。可是山东的虫不这样,还有河北一带的虫,斗起来都是往死里咬,咬得大腿掉了,咬得脑浆流出来了,只要还能动,依然张开一副紫牙,勇往直前。看得我们血脉贲张,直呼精彩!观斗者,除了我和俞老,还有他的太太、画家李阿姨,出版家蔡玉洗,新锐小说家王修白。一时间,大家都童真起来,纷纷发表感想,有说,从来没见过蟋蟀这般狂斗的。有说,我小时玩过,都有半个世纪了。

这次战争,可以说是旗鼓相当,俞老赢了几盆,我也赢了差不多的盆数。这时候已经是晚秋了,如何让胜利者好好地活下去,是一个课题。

有经验的人都说,养虫也就100天。很快天就冷了,我就用棉袄把一个个泥盆包了起来,放进抽屉里。还是不行,没有几天,就有虫子先后死去。进入11月,只剩下两只了,就是从没有尝过败绩的两个常胜将军,其它虫都一一归天了。我想出一个法子,把热水冲进瓶子里,然后用瓶子贴紧泥盆,再用布片把两者紧紧绑在一起,这样在漫长的冬夜,蟋蟀可能不怕冷了。可是早晨起来一摸,瓶里的水早冷了,我的虫子在漫漫长夜中,是和冷水绑在一起呀!这怎么行?有了,有个办法,那就是把盆放进我们屋里,晚上开暖气。

我把取暖器开得很大,屋里暖洋洋的,像是春天提前来了。蟋蟀也感觉到了,振起翅膀,欢快地唱起歌来了。很快问题来了,我的太太晚上不能睡在开暖气的房间里,因为空气太干,她睡不着。而虫子又不能没有暖气。矛盾来了,而且十分尖锐。我不能把它们放进我们卧室,可是,如果把它们放在另一个房间里,单独为它们开油汀,似乎又太奢侈了吧。

于是,我只能采取折衷的做法,一会儿在半夜偷偷打开油汀,一会儿把它们放进隔壁房间,把油汀也移过去。这样期期艾艾,一只蟋蟀终于也离去了,我只剩下最后一只了。我清楚地记得,它就是我众多虫子中最骁勇善战的一个!它是勇士中的勇士,是大将军。然而,它躯壳的颜色也在慢慢地变化,像浮起了一层黄色的蜡,很不真实的。一天,它的一条大腿脱落了,过了两天,另一条大腿也掉了。我以为它的死期将近了,没想到它却突然活跃起来,充满了生命的质感。它用剩下的4条细腿在盆里不停地爬,如果用草引它,它就愤然张开一对紫色的钢牙,和往日一样威风凛凛。

已经12月中旬了,每天打开盖子之前,我总有一种隐约的恐惧,担心它会四脚朝天,成为一具尸体。可是它每次都是好好的,让我的恐惧悄然消失。后来,我开始不担心了,它活着似乎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的妻子也奇怪了,惊讶地说,它是不会死的,它是个精灵。这时,她主动让我把泥盆放进卧室,开了油汀,也不在乎夜里干燥不干燥了。

我的一个虫友知道了,简直不敢相信,他养了十多年虫子,还没有这么长寿的。他让我拍了照传给他。我拿起草,逗开它一对紫牙,让它唱歌,还把手机移过去,传给那一端的朋友听。朋友叫起来,说,听到了,听到了!叫得很响,很有力!

他对我说,要是拿人打比方,这虫子已经是百岁老人了。我十分感慨,它已经没有敌人了,它的敌人都在严冬一一死去了,它也没有伴侣了,只有它还在孤独地勇敢地活着。美国的名将麦克阿瑟说,“老兵永远不死,只会慢慢凋零。”这里借用到我的虫子身上吧。

此时,蟋蟀已经不是蟋蟀了,它成了生命的一个感召。只要想到,在凛冽的寒冬里,我有一只无畏地活着的虫子,心里就温温的,很有力量。

然而,生命总有终结的时候,进入2014年的第一天,元旦,下午3点,我的蟋蟀之王,长寿之星安然过世。但在我的心中,它没有死,现在我还能听见它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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