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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乐园

2018-11-15

雨花 2018年3期
关键词:游乐园小妹大伯

赵 雨

上海大伯对我说,小妹本来是不会死的。那是1968年,神州大地的青年为响应 “去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伟大号召,热血沸腾,摩拳擦掌,胸怀鸿鹄之志,要去农村这片广阔的天地历练历练。小妹也是踊跃报名的一位,她属于一个特殊的群体,叫“老三届”。什么叫老三届,上海大伯说他到现在还搞不灵清,反正就是读书人,小妹本来是可以搞学问的,但她愿意去和农民打交道。那是1968年12月的某一天,小妹和另外几位知识青年在夹道欢送的人群饱含崇敬的灼热目光注视下,坐上一辆绿色拖斗军卡车,向广阔天地飞驰而去。那是一个暴风雨即将来临的傍晚,风萧萧、天苍苍,鲜艳的五星红旗绑在军卡车上猎猎发响,全车人齐声唱着一首当年最流行的革命歌曲。唱到高潮部分,小妹热泪盈眶。(我问,上海大伯你怎么知道她热泪盈眶,你也在车上?上海大伯说,他当然在车上,他也是热血青年啊!)小妹是如此有热情,才愿意听从号召,前赴后继。可悲的是,她甚至没有抵达农村,车在翻过一个山岭时,天上突然劈下一个霹雳,在驾驶座前落了地。司机忙打方向盘,还是晚一步,车一头扎进山岭边的一个小池塘,咕噜噜冒几个泡,淹没了,小妹被淹死了。

我问上海大伯,你逃了出来?上海大伯说,全车只有他一人逃出来,所以他现在非常珍惜生命。我说,先不说珍不珍惜生命,你小妹的名字叫赵肖音?上海大伯说,是的。我说,完了,我女儿中邪了。上海大伯问怎么回事?我说,我老婆没跟你讲?上海大伯说,没,你讲,我听听。

我女儿,张婉婉,六岁,机灵乖巧,人见人爱,幼儿园老师每周都会把大红花送给她,在我面前夸我生了个乖孩子。我这小半辈子,也就她给我点安慰,但就在一礼拜前,她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晚上躲在房间,在白纸上翻来覆去写三个字:赵肖音。我吓了一跳,六岁的娃,除了会写自己的名字,大字不识一个,她的名字叫张婉婉,这赵肖音是什么鬼。我把这事告诉妻子,妻子听了,低头不语,我问她有什么看法?她说这名字有点熟啊,摸着脑门想了老半天,突然跑进卧室,拿来一本旧相册,翻到其中一页,是张照片,拍的是坟墓,墓碑上刻着:赵肖音之墓。妻子说这是她未曾谋面的英年早逝的小姑姑的名字。我说这可如何是好。妻子说,中邪了。我问怎么办?妻子说,把上海大伯叫来。

这上海大伯是妻子那边的亲戚,早年定居上海,据说是上海某区的某银行行长,交际场上八面玲珑,脚趾头都会说话。但我不明白我女儿中邪了,叫个这样的人来顶屁用。妻子说这就是我的无知了,上海大伯有这方面的专业知识。

眼前,这位已从岗位上光荣退休的前地区某银行行长,就坐在我面前,怎么都看不出有处理中邪的专业知识。尤其在他喝下一斤52度烧酒后,连银行行长这层身份都模糊了,更像个拥有资深饮酒史的酒鬼。一张红脸,酒嗝连连,说话大舌头,手指像河虾下锅一样快速弹动,“嘣嘣嘣”轻轻点着桌子,桌上全是花生壳和夏威夷果壳,这是我专门为他买的。

听说他现在的退休工资每月七千,比我干死干活多了一倍。

他听完我的讲述,一拍桌子,震得果壳跳动:“难怪你打听小妹的事,原来你女儿被小妹的魂魄附体了。”我问:“大伯,你这是迷信吧?”他说:“这不是迷信,世间万物之道,存在即可能。”我说:“哦,你还学道。”他说:“不扯这些没用的,让我去见见你女儿。”我说:“你喝完酒了?”他抹了把嘴说:“差不多了。”

我们从厨房来到客厅,张婉婉这小鬼正在客厅玩耍,上海大伯当然见不到中邪状态的她。我刚才忘了跟他说,她只在晚上中邪,白天是个正常的小孩。满地都是玩具拼图的零碎板块,她踩着拼图从客厅那头跑过来,上海大伯酒意正浓地看着她,冷不防被她撞个满怀,一屁股坐倒在地,地板发出很重的一声。大伯摸着屁股说,哎哟哎哟,他要死了。张婉婉停下来看着他。我问他没事吧?他突然朝张婉婉扮鬼脸,哈哈笑道:“我是吓唬你玩的。”我心想这将近七十的老头到底想搞什么鬼。

女儿跑开去后,大伯对我说:“你女儿没问题。”我就把只在晚上发病的事告诉他,他说:“中邪还分白天晚上?奇怪了,行,那就等晚上再看看。走,继续喝酒。”我说,还喝?他说,这才喝了多少啊。

到晚上七点,妻子收拾碗筷,撤掉餐桌,上海大伯已灌下两斤半烧酒。我疑惑这个年纪的人体内怎么能容下这么多酒精?问妻子,妻子说以前下乡的时候,条件艰苦,农民家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酒,嗜酒的习惯就是那时养成的。他背靠椅子,双目微闭,似乎睡着了,突然睁开眼问,几点了?我说七点。他说走,去瞧瞧。

张婉婉进了自己的房间,房门没关严实,我带着大伯走到跟前,透过门缝往里看,每晚搞得我惊心动魄的一幕出现了:张婉婉坐在地上,摊着一张纸,手握一支铅笔,弯下身子,趴在纸上,写着字。上海大伯猛地推开门,进去了。我说你别吓到孩子。上海大伯走到张婉婉坐的地方,她抬起头,房间内只开着一盏幽暗的床头灯,气氛诡异,纸上赫然出现两行歪歪斜斜的名字:赵肖音。上海大伯蹲下身子,拉起她的手,在他手掌心放了放,然后把她抱起来,放到床沿,盯着她,说:“你是谁?”这一套动作像是某种仪式,女儿愣了片刻,不知所措。妻子冲进来说:“大伯,你吓着孩子了。”我趁机把他带出房间。

我说,大伯你这样搞法不行啊。大伯说,他只是试探一下,确实有蹊跷。我说,正因为有蹊跷才把你叫来。大伯说他心里有数了,今晚就这样,明晚正式开工。我说,你自己去次卧睡,我要去上班了。

他问我,晚上怎么上班?我说,你侄女没告诉你吗?我是开出租的!

我开出租已经五个年头了,车子是出租公司的,我开晚班。我爱开晚班,白天街上人太多、车太多,我这人脾气不好,遇到堵半小时车,让几回人行道上慢腾腾的老头老太,会火冒三丈,如坐针毡。晚上就不一样,尤其是过了午夜,街上几乎没什么人,大路四通八达,就像我家的客厅。

别以为晚上的乘客比白天少,晚客都是夜猫子,舞厅、卡拉OK厅、洗头房、洗脚房、高档会所……这些地方不管哪个时间都有客源,他们出手比较大方。重要的是他们一般都喝高了,付车费时连人民币的面额都分不清楚,明明只需二十元,他们会递过来一张五十元,说一句:“不要找了。”我就不找。有一次,我捡到过客人落在车上的钱包,里面厚厚一沓钱。我把钱抽出来夹进自己的钱包,把身份证、各种银行卡抽出来丢进垃圾桶,把钱包丢进另一个垃圾桶。你可能觉得我这么做很变态很缺德,但你要知道,我每月靠这么点钱养家糊口,不容易啊。

对了,我忘了跟你说一件事,就是我和妻子的婚姻已经名存实亡了。

我们本来是挺好的,我是说刚结婚那会儿,后来不知怎么回事,话越来越少,操心的事越来越多。女儿出生后索性除了女儿的事,什么都不想聊。她上白班我上夜班,见面的机会少得可怜,难得在一起时,她累,我也累,懒得说话,到底累什么?又说不上来,我们现在简直“相敬如宾”。

我把车沿着幸福大道开下去,打开车窗让夜风吹我的脸,点上一根烟,我不喜欢开车抽烟,烟味都顺风飘到车内来了,但我今晚很烦,这话我他妈说了一万遍了。沿街开了个来回,一个乘客都没拉到,正好可以让我静静,我把车停到路边,撒了泡尿。

撒尿的时候我觉得特沮丧,我怎么会听妻子的话把她大伯请来呢,我应该带女儿去医院的。你别看她现在白天挺活泼,小时候(两三岁左右)得过孤独症,小孩会得孤独症,我算长见识了。很可怕,见人就躲,不说话,跟父母不亲,反倒和桌子椅子亲,每天和物体待在一起,行动刻板,房间里摆放的东西假如挪动半寸她都知道,为此大哭。我想我和妻子感情淡漠最初的源头应该就在这里。那时为了照顾女儿,我半年没上班,我嘴上没说,心里埋怨妻子没工夫陪女儿,她是工作狂。我想这世道怎么了,女人如此热爱工作,我选择出租车行业正是为了躲避正儿八经的工作,我不喜欢交际,之前坐过几年班,在一个大通间里,人来人往、电话不断,快把我搞疯了。辞职后,妻子没说什么,但我知道她其实不理解,她心中的优秀男人是能在职场上风生水起的。后来女儿恢复了正常孩子的行为模式,我们都挺开心,没料到没过两年,又中邪了。不,肯定是孤独症复发,我怎么没想到。但“赵肖音”三个字又如何解释?我想起上海大伯的话:“世间万物之道,存在即可能。”

想到这里,我就不想接客了,撒完尿,坐上车,一脚油门,回了家。

第二天,刚起来,一到客厅,上海大伯就在那里。

他跟昨天相比完全变了个样子,穿了套黑西装,打了领带,老年人穿成这样让人觉得挺奇怪,半白的头发上似乎还打了发胶,精神矍铄。他说等了我老半天了。妻子送女儿去幼儿园,刚回来,我问她今天不用上班吗?

“大伯说今天我们都有事。”妻子说。

“什么事?”

“去小妹的墓地。”大伯说。

赵肖音的墓在育王公墓地,离妻子的爷爷奶奶的墓不远,一个在东墓区,一个在西墓区。妻子清明节是从来不去那里扫墓的,我连她有这么个远房亲戚都不知道,更别说见过那个墓。赵肖音的家人迁往上海后,路途遥远,无人问津。妻子凭幼时的记忆在山道上七弯八拐,走错了几回,终于指着前面说就是这个了。这墓已荒得不成样子:一个土包,上面长满野草,四周也是野草,半人多高,差不多把土包遮没不见。墓碑倒还完整,长了些青苔。

上海大伯赶紧几步上前,扶着墓碑跪下,他的黑色西装裤跪在黄泥地上,身子簌簌颤抖,老泪纵横,哭着说:“小妹,大哥来看你了,这些年都没来看你,大哥对不住你。”声音悲戚。妻子扶起他,西装裤膝盖部位呈现两块黄泥斑,我们沉默片刻,上海大伯说:“祭一祭吧。”从包里拿出香烛、香炉和几块麻糍,点上香烛,插在香炉里,麻糍放在一旁,在缭绕的烟气中氤氲。过半小时左右,就结束了。

往山下走时,我问他:“我女儿的状况你想出办法没?”他踉踉跄跄,边走边说:“有办法的,有办法的。”

到了小区,还没上楼,他拉住我的手说,去附近的小饭馆喝两杯。我说,这才几点啊。他说有事跟我讲,这话他讲得很轻,走在前头的妻子没听到,看来只想和我一个人讲,我就让妻子先上楼。

我们找了家川菜馆,一坐下,大伯就让老板拿瓶酒来,我想他不喝够是不会开口的,就由着他喝。等菜上来后,他已经喝下小半瓶牛栏山,醺醺然的状态出现,开口了。

他说,小妹本来是不会死的。我说,我知道,因为上山下乡。他说不,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原来那一年小妹正二十岁,上山下乡前,爹娘给她定了一门亲,对方家庭成分不错,人也长得魁梧,旁人看着都满意。两人出去见了两回面,小妹说自己和那男的谈不到一块。为什么谈不到一块,因为他胸无大志,对革命不积极。跟他谈毛泽东思想、毛主席语录,他竟一知半解,支支吾吾,他说自己最想做的事是上学,可上不了学了。小妹跟爹娘说,那青年的脑子里还有很糟糕的资本主义腐化思想。娘让小妹慢慢教导他,能改变的。但小妹是个一根筋的人,性格又倔,不好就是不好,下回人家再上门,避而不见,要娘退了这门亲。小伙子倒是中意小妹,爹娘对小伙子也挺中意,爹发话了,对小妹说:“你别耍小孩子脾气,二十岁的姑娘该谈婚论嫁了。”小妹说:“要谈你去谈。”爹火了,说:“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

本来这事估计也就这么耗着了,不料上面号召说,广阔农村大有作为,年轻人要去历练历练啊。这号召给了小妹最好的借口,她要下乡去!上海大伯说:“我不是说小妹下乡的动机不纯,但有一部分原因确实是为了躲避这门亲事,还有什么比这更有说服力呢?爹娘再不愿意,也不能阻止小妹响应号召啊。”

就这样,小妹成了第一批报名的人,积极踊跃,组织对她赞不绝口,说小姑娘觉悟高。没想到公布名额的时候,小伙子的名字也在其中,他也报名下乡,且和小妹分在同个地域。他来找小妹说,他们一起去接受再教育,他为了她,能把思想改造好。小妹有什么话好说呢,难道只准她响应号召不准他响应?这个号召对全中国青年都是平等的。他说他在农村一定会脱胎换骨,做个配得上她的男人。

小妹应该是被感动到了,然后就到了1968年12月的那一天,“具体日子我忘记了,”大伯说,“半个世纪过去了,哪还记得清呢。”出发那天,军卡车载上青年和小妹,他们坐在同一辆军卡车里,在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变幻莫测的阴影下驶向那个致命的池塘,驶向他们最终的归属,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的。他们在车上坐到了一起,这是知情的人故意安排的,让他们能有接近的机会,途中,小伙子把一方手帕送给她,说做个留念,她接了过去。

上海大伯说:“我清楚地记得小妹接过手帕的这个动作,记得那块手帕是白色的,白得跟天鹅毛一样,因为就在小妹接过手帕的那一刻,闪电落下,司机猛打方向盘,把卡车打进池塘,一个翻转,池水如猛兽般朝车上的人打来,大雨倾盆落下,更多的闪电接二连三落在池塘,像是连通了水和天,最终淹没他们。本来他们经过这次历练,应该是能在一起的,但池水带走了他们,本来池水也应该带走我,我在水下拼命挣扎,拼命凫水,我的水性很好,甚至踩到了一个人的脑袋,借着往上蹬的力,离开水面,活到了这个岁数。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该活到这个岁数,是他们把寿命分给了我。”

我觉得大伯彻底喝高了,川菜馆的两名服务员趴在桌上玩手机,不知听没听到他的话。我把酒杯从他手里拿过来,劝他别喝了,他说每次想到这些事,他就难受。

后来他趴在桌上睡着了,我没叫他,一根接一根抽烟。直到傍晚时分,人家川菜馆要做晚上生意了,我这才叫醒他。他醉眼朦胧,嘀咕了几句,在我的搀扶下,进了小区,上了楼。

安顿好大伯,就到了送女儿去培训班的时间了,这是每星期二,也就是今天这个日子要做的事。每次我都会陪她们一起去,因为我有辆该死的出租车——这成了我们一家人难得的共同出门的机会。

培训班在一栋六层写字楼的四楼教室,我把车开到那里,妻子和女儿上去后我就在车里等她们。

天边还有晚霞,我开着车窗抽烟,晚霞从车窗慢慢淡去,天黑得很快。

我想起上海大伯说的那件事。我以前听过不少那个年代的事,觉得跟演戏一样,现在不免有点肃然,赵肖音和那青年闹的那一套其实并没有我想得那么荒唐糟糕,至少还有点儿爱得可歌可泣什么的。我呢,每天不知在干什么,跟妻子没感情可言,却不敢和她一刀两断,一个把落在车上的乘客钱包丢进垃圾桶,把身份证丢进另一个垃圾桶的混蛋。

七点半左右,课程结束,妻子和女儿下楼,坐上车。回家要经过幸福街,这时段正是最热闹的时刻,到了十字路口,往右拐,是另一条街,还没开多远,又到十字路口,拐弯,还是一条街。我想我家附近怎么会有这么多该死的街,它们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等红绿灯时,女儿突然指着窗外问我,她能不能去那里看看。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是一条小胡同,胡同口上方挂着一块牌子,标着个箭头,铜字铜牌打着“小丁游乐园”五个字,一旁画了些玩具图案。我跟女儿说,婉婉,那是个游乐园,你知道游乐园吗?她说知道。我说,爸爸没带你去过游乐园,你怎么知道游乐园的?她说幼儿园春游的时候,老师带他们全班人去玩过。

“现在我能去玩一会儿吗?”她问我,好像特别期待似的,好像不让她去我就犯了大错似的。我看了妻子一眼,妻子点点头,我说那就去吧。

我把车停到路边,三人走进胡同,一盏幽微的路灯下,一扇低矮的铁门,关上的。我奇怪这条街我每天都要跑好几遍,没听说过这里有一家游乐园。我说,婉婉,门关了,我们走吧。刚说出这话,我意识到女儿此刻的心情绝非我想的那么简单,她抬头仰看铁门的样子犹如望着一个神圣的物体,那股沮丧劲甭提让我有多难受了。妻子说,走吧。

我说等等,妻子问干什么?我说女儿想进去玩一会儿。妻子说,你没看到关门了?关门又怎么了,婉婉现在想进去玩玩,我才不在乎一扇该死的大门有没有关,这很重要,我保证,这真的比什么都重要。说着,我来到铁门前,双手握住栅栏,使劲摇晃,铁门发出“咣咣”的声响。

“有人吗?”我朝里面喊,“有人吗?”

栅门东侧的一间小屋亮起灯光,听得屋门开开的声音,一个人影朝这边走过来。到跟前才看清,是个体重足有两百多斤的胖妇女,穿着件碎花裙子,顶着一头鸟巢般凌乱的短发,嘴角叼着根牙刷,满口牙膏沫子,粗壮的腿下趿拉着一双明显小一号的拖鞋,一看就是在睡前洗漱。

“你们干什么?”她咂巴着牙膏沫问。

“这是你开的游乐园?”

“对,已经打烊了,要玩,明天来吧。”她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我女儿想现在玩一会儿。”

“没听清吗?打烊了,明天,明天!”她扭头朝小屋走去。

“喂喂,你过来,你先过来,我有话跟你说。”

让我意外的是,她真的转回来了,走近大门,跟我们隔着栅栏,更清楚地展现她那张胖脸,两颊鼓鼓的肉,挤得眼睛往上挪了不少。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我说了,我女儿想进里面玩一会儿,就现在。你平时一张门票收多少钱?十块?二十块?我给你两百,三百也行,就让我们进去一会儿,你打开所有的娱乐设备,不会耽误你太长时间,该死的,这真的很重要。”我又重复道。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估计她只听到两百或三百,明显这两个数字打动了她,她的胖脸一下子和缓了,吐掉牙膏沫,弯下腰,对我女儿说:“小朋友,你想玩吗?”

我女儿点点头。

胖女人也点点头,进屋抹了把脸,把大门打开。

我们一进去,我就把三张一百的交给她,她往小屋旁的墙上拉下电闸,整个园子顿时亮起灯。和我预料的差不多,这是家小得可怜的私人游乐园,叫“游乐园”显然是故弄玄虚,里面的设施跟幼儿园的差不多,不足两百平的场地上,摆着三只木马、两根跷跷板、一条滑滑梯,还有几辆塑料小汽车。但凡铁质的东西都生了锈,其他也脏兮兮的,地上东一摊西一摊积水,瓜壳纸屑到处可见,我怀疑这里好久没人光顾了。

女儿倒是兴趣十足,拉着她妈妈去坐木马,把我也拉了去。

我们三人坐在同一架木马上,女儿在前,妻子在中间,我在后,挤得马背上没有一点空间,上下摇动。我有种奇怪的感觉,我们坐着这木马仿佛能上天去似的,就这么摇啊摇,三个人慢慢升空,这挺搞笑的。

接着女儿和她妈妈玩了跷跷板和滑滑梯,在院子里追来追去玩了一会儿,刚才飘起的小雨下大了,我看了看时间说:“婉婉,差不多了,阿姨要睡觉了,我们走吧。”胖女人说:“没事没事,看你女儿玩这么开心,我也挺开心的,这鬼地方好久没人来了,再玩会儿吧。”

但我们要走了,女儿明天还要上幼儿园,不能太晚睡。妻子抱起她,出了大门,和胖女人说再见,她这会儿变得像幼儿园的阿姨,拉着女儿的手说,下次再来啊。然后我看到她关了大门,拉下墙上的电闸,游乐园重新落入一片黑暗。

我们走在阴暗的小弄堂里,女儿趴在我背上,可能是玩累了,没多久就睡着了。我能感到她的呼吸在我背上一起一伏,那种紧贴的感觉让我很惬意,街灯将我和妻子的影子拉得老长,走出弄堂,经过停车的地方,我没停下来。妻子小声对我说,车到了。我说,走回去吧,明天再来开。妻子没再说什么,我们于是继续往前走,那条喧闹的街这会儿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妻子走在我旁边,我的背上趴着我的女儿张婉婉,好像我们能一直这么走下去,走完一辈子。我想起女儿在纸上写“赵肖音”这件事,其实一个孩子在一张纸上写一个奇怪的名字,它本身具备一百万种可能性,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爱写就写吧,只要她写得开心,就算真是中邪又有什么大不了,我现在只想背着她好好走完这条安静的路,把她背回家,让她睡个安稳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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