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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盐粒

2018-11-15

雨花 2018年3期
关键词:木匠母亲孩子

王 爱

初秋,天极热。早上,父亲从地里捉回来一只大西瓜。碧绿色,样子讨喜。他嘱我放入深井里,凉透后食用。二乐走过来,看着西瓜展眉挠耳,笑嘻嘻的。西瓜如一轮烈日,缓缓沉入井底。忽又徐徐展平,风拂之下,纹丝不动。二乐眼睛睁圆,露出惊叹,嘴巴蠕动两下,分泌出大量唾液。我惹她,守着呵,小心妖怪窃了瓜,到时就吃不成了。光影斑驳,在井上跳跃,如此反复。搅动水汽蒸腾,凉意丝丝沁出。镜面受到灼烧,骤然退开。我转身时,强忍着乐。二乐果真倚在青石旁,护住井口,无暇他顾。

我在午睡,隐约听到母亲在笑。二乐,人家逗你的,别信。去玩吧,吃瓜时记得来。对面有小伙伴相邀,二乐二乐,快来快来。我醒了会儿,想着这世上并没有妖怪。就算有,也只掳人,管瓜做什么。窗外簌簌发响,枯枝被高温炙烤,犹如火烹。蝉声一唱,就兀然断掉。咔嚓咔嚓,鸟儿起飞,惊人好梦。

晚饭后,取刀剖瓜。每人捧一瓣红瓤蹲在坪院里啃。清甜、冰凉,十分畅快,暑气祛除大半。大家都顾不上说话。汁水坠地,引得蚂蚁穿梭不绝。几只黑鸦占据了西边的青橄树,羽色粘稠,似一团浓墨。母亲念叨,二乐怎么没来。她留了一份西瓜,倒扣在白瓷盆里。

人声鼎沸,一群人从对面翻山而下。他们大声喊母亲的名字,口气凝重。说有事商量。什么事,却不肯说,很神秘。黑鸦受惊,声音粗哑惨厉。这暗黑色的鸟,一直视为民间不祥之物。它们偏偏等在此刻,聚集在寨子上空,不停盘旋、不停尖叫。我们惊疑不定,母亲唬得脸上变色。她认得其中几人是镇里干部。出了什么事啊,母亲一路小跑。我们蜂拥跟去。

寨子今天丢了小孩?一人问。他看出母亲的紧张,解释说,这个寨子他就知道母亲的名字,所以才叫她。母亲松口气,答自己一整天都在家,没听说丢孩子。说话时,那人不停地扶鼻梁上的眼镜。他的鼻尖上全是汗水,眼镜不停下滑。他让母亲再想想,寨子里有孩子的是哪几家,孩子是否都在家。有人看见四个孩子路过关里湾,去河里洗澡,回来时只见三个。孩子从小溪沟这个方向来的,也是从这个方向回去的。他们跑了关里湾、马鹿塘、黄泥田,那几个寨子都没丢孩子。孩子就是这个寨子丢的。那人说着,拿着手机让母亲看照片。母亲看了一眼,喊了声天,后退两步,差点坐倒在地。手机里是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孩子,仰面躺在河埂上,光着双脚。脑袋很大,面部发白,浮肿变形,根本看不出本来相貌。秀才哥哥路过,停下摩托,接过去看。他犹豫起来,说自己想到了一个人,就是不好说出来。母亲也点头说是跟一个孩子有点像,但不敢肯定。

二乐来到世间五年,她长了一只大脑袋,形状类似考古发掘的人类头骨。也就是说,她身上出现了返祖趋势。呆滞的大眼,凹陷的鼻梁,像一只表情惊诧的大猩猩。这孩子长得真有特点。在她五岁这年,她听到这个关于她长相的最直接的描述。是啊,脑袋有点大。脑袋大好啊,脑袋大的人聪明。二乐的确聪明,她隐约听出话语里强烈的怜惜之情,那个大脑袋支在她细小的脖颈上,让她有不堪其重的感觉。

二乐顶着一颗沉重的脑袋,难免也有着与年纪不相符的沉重心思。这跟她的妈妈美竹有点不同。美竹长得好看,身长面白。脑袋不大,里面也没装什么东西,很空。走路一身轻松的美竹到了谈婚论嫁时,终于让她爹妈操心了下。好看是好看,十里八乡的媒人都不大愿意上门。大家心知肚明,好看当然好,光有长相却不顶事。美竹缺了一颗好脑袋,或者说她脑袋里缺了根管用的弦。光有好看过日子难,谁也不想娶个花瓶在家摆着。好在木匠夫妇不嫌弃。他们也没法嫌弃。他们的儿子老亥,跟美竹比起来也就半斤八两,谁也聪明不到哪里去。老亥一身肥肉,走路喘气,扑哧扑哧,蠢相十足。木匠夫妇精明,早先多砌了火炕,只等儿媳妇进门就分家分田,与老亥一家划清界限。两家同一个屋檐,却是各过各的,毫不相干。美竹和老亥倒也般配,俩人过日子一时也看不出破绽。

木匠家住水井湾里面,他们一家老少出门都会从我家门前过路。美竹嫁过来一段时间后,我们老是找不见东西。也就是一些挂在外面的雨伞、刷子、毛巾之类的小东西。找不到也就找不到了,也许忘在什么地方也未可知。大家并不在意。倒是我爸留心,经过一段时间观察,他对我妈说,那孩子手脚不干净。他说的是美竹。我妈不让乱说。美竹也就是贪点小便宜,小家什不放在外面就行。乡邻势利,美竹不聪明已让人轻视,要是知道她还有这毛病,那她的处境就会更难。我妈想得周到,美竹的婆婆却不这么想。分家没多久,她们之间就出现矛盾。她四处宣扬儿媳妇的不是,觉得自己十足委屈。大字不识一个,倒是晓得用钱。大手大脚,完全不节俭。饭都煮不熟,炒菜不放盐。我妈应付一声,低头纳鞋。木匠老婆凑上前来,继续数落美竹。她见我妈兴趣乏乏,干脆爆出猛料:“你知道吧,我几乎不敢出门。就是要出门,也要把外面的东西收好,把门牢牢锁上。东西在外都不用放,放了就不见。我丢了三个盆子,两把扫帚,还有一个拖把一个木桶。我也不怕难堪,就直接问美竹。她倒是好意思,就说没看见,也不让我进她那间屋找找。”我妈顿了下。木匠老婆愈加起劲,眼里泛出泪水。“我儿真命苦,将来不晓得怎么过。”我妈就劝她,这也不算丢,本就是一家人,就当送给儿子用了。

二乐出生在春天。那时候,整个水井湾花红水绿,土碧山青。鸭鞭草黛中有粉,铺满小河两畔。老亥去给丈母娘报喜,提着一个袋子。旁人看不见里面的东西,就故意问:“这里面是鸡公还是鸡娘啊?”老亥嘿嘿笑,不知如何回答。木匠老婆从后面匆匆赶来,抢过话头:“生了一个做棉鞋的。”旁人尴尬:“女儿也好,长大了疼娘。”木匠老婆冷哼一声,“是啊,是啊,那都是美竹的福气。”

美竹带二乐,总是状况频出。胀食闹肚子,感冒发烧,三天两天去医院。二乐长得小巧,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小猫一样伶俐,瞪着一双警觉惊悸的大眼睛。经常从美竹背篓里翻爬下来,摔得鼻青脸肿。好在,磕磕碰碰,也被美竹养成人了。

日子真正难过是在木匠出事后。木匠帮人建房子,一层楼倒板时后退踏空。脑袋结结实实地搭在石头上。家里失去顶梁柱,各种欺凌不平之事也相继临门,木匠老婆一下子委顿了七八分。老亥的堂嫂是个精神病患者,她时常陷入幻觉,觉得每个人都不怀好意。要来害她的儿子,夺走她的丈夫。她思维敏捷,伶牙俐齿,以一人之力对抗任何前来辩驳她的人。有一日突发奇想,认定二乐长相神似她的丈夫。老亥的堂嫂从此成了附骨之疽,对美竹如影随形。她搜罗所有恶毒污秽的词语,一遍遍浇筑美竹。在这之前,她怀疑每个女人都想勾引她的丈夫,她捕风捉影、疑神疑鬼。在强势的人家那里吃过无数苦头。木匠的死,就是兴奋剂,不断刺激着她的神经。无所倚仗的美竹成为合适的猎物。老亥的堂兄性格木讷,老实巴交。他跟美竹并无多少交集,清白犹如三角岩上的石崖。他别无办法,在别人前来告状时,只能动用最粗鲁的拳头,将那个疯狂的女人揍得死去活来。老亥的堂嫂躺在坪坝里凄厉哭喊的声音曾是很多孩子的噩梦,然而伤好后如故。她坐在家门口,对每个路过的人哭诉她的不幸。巧舌如簧,虚构偷情细节时绘声绘色。老亥的堂嫂就像中了魔咒,把美竹视为仇敌。她埋伏在路口,安心等待每一个美竹来临的时刻。只要看见美竹,她就诅咒,或者扑上去撕咬。

老亥的堂嫂曾被乡镇干部几次送进精神病院,也被不同的人教训过捶打过,然而无济于事。老亥的堂兄忍受不了这种折磨,有一天不告而别。可美竹无处可逃,她像惊弓之鸟,时时提心吊胆。每一处响动,每一点异象,甚至一些来历不明的光影,都像那个疯女人的污言秽语。粘稠的唾液,带着可怕的病菌,黏在她身上,一辈子也挣不脱甩不掉。就像她不祥的命运,总是寻找恰当的时机,一次一次将她击倒。每次过路时,她战战兢兢,偷偷摸摸。总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付阴影处的邪恶之神。有时候,为了避开老亥的堂嫂,她会翻一个山头。或者从我家猪圈边溜过。为了躲开这种无中生有的苦难,她再也不敢走那条平坦大道。那本是一条捷径,可以迅速通向村寨的任何地方。

美竹的婆婆在木匠死后,跟疯女人的几番较量中败下阵来。借口老亥的弟妹年幼,家里负担重,出门几年不回。她将田土全部承包出去,只承诺给美竹买口粮。美竹粮食吃完后,就得从她婆婆那里讨要。这期间,她生下儿子,开销更大。老亥一身虚胖,养家糊口的责任心没有存留的空隙。他常年在外晃荡,很少给美竹寄过生活费。挣得工资本来不多,全无计划,领到手后去网吧或者赌博,转手就输掉。有时候生活无以为继,还要打电话死皮赖脸求美竹接济。

娘家,是美竹剩下的最后一条退路。美竹长期借住娘家,二乐成了一个面容模糊的孩子。我们知道她的成长,然而我们看不见她。直到有一天,我的小侄儿用嫌弃的口吻说,他讨厌二乐,她老是在垃圾箱里翻东西吃。我才幡然惊觉她的存在。

二乐到了上学年龄,拿不出学费,只好延后。美竹的婆婆拼命赚钱,一心想为老亥的弟弟修新房娶媳妇。美竹母子的生存并不在她的心思上,她也疼孙女,不过这种疼法也有限。她认为孙女迟一两年上学也无妨。她用木匠留下来的钱在河对面建了气派的洋房,一口气装修完毕。扬言这栋楼是小儿子的,老亥一家没有半点份。她私自把老屋留给老亥。美竹心里气愤,然而她说不出口,她也不懂得如何去跟婆婆抗争。靠娘家接济也不是办法,娘家的负担也就能再多承受一根稻草的重量了。娘家的两个弟弟都不中用,找不到老婆成不起家,一年四季不务正业。美竹的父亲常年在家养病。母亲已年过六旬,多年来独自在外做家政,一人支撑着这个家。美竹靠着母亲挤牙缝的钱,让二乐进了学校。她无奈回到老屋,因无钱买菜,只好自己摸索着种一点。

对这种生活,美竹也不是没有怨言。但她的智力和本分不足以让她避开任何凶险,老亥的堂嫂总是从一个不可能藏身的角落里蹦出来。有一次,她抬手甩了美竹一耳光,接着劈手夺过二乐,双手掐紧孩子的脖子。美竹急了,她像一头神牛,脑袋一抵就顶了过去。老亥的堂嫂被她顶下了田。第二天,老亥的堂嫂去政府哭闹。美竹遭到训诫,精神病人是受到法律保护的。美竹宁愿自己是精神病人,她想不通的事情很多。为什么疯女人可以躲在暗处偷袭她,朝她的后脑勺抡棒子。那一次,她被打得差点脑震荡,然而对方并未受到惩罚。她的生活陷入杂乱,母女俩长期处于惶恐之中。恶意防不胜防,就像空气中的尘埃、林子里的风、天上的雨滴,你无法躲避。

美竹带着两个幼儿,也没办法去挣钱。在农村,除了种地,没有其他的门路。老屋多年没捡过瓦,年久失修,头顶漏雨。屋里阴暗,木地板受潮腐烂。美竹一脚踩破,右脚卡在窟窿里,摔肿了眼睛。手臂骨折,养了很久的伤。二乐和弟弟无人看管,饱一餐饿一餐。这时候,实在看不过的乡邻纷纷给她出主意,让她去跟婆婆要求住新房。不知道美竹提没提,反正她一直没能住进去。

美竹千方百计绕过命运的陷阱,却还是没能成功。她开始嚷眼睛痛。她左眼生疾,整日红肿流泪。她捱着,实在受不住时,就去小诊所胡乱买眼药水点。并不管用,眼疾越来越严重。“让你婆婆带你去医院检查吧,她手里有钱”。有人给美竹出主意。她不吭声。美竹不中用,除了没钱,她也不懂如何坐车如何去医院。

拖到眼睛快失明的时候,美竹终于筹了一点钱。在这期间,老亥在车间操作时被机器绞断了四根手指。老亥辞工回家,陪美竹去了医院。医生大为惋惜,如果早来,这眼睛不会瞎。他们摘除了她的眼球,左眼的位置变成了一只窟窿。美竹回家时,二乐的弟弟吓得大哭。虽然暂时遏制了病情,医生的预测并不乐观。美竹的眼疾一旦复发,她的右眼不仅保不住,她的性命也多半保不住了。听到这个消息后,寨子里的人很难消化掉。不知道美竹独自在暗地里,默默吞咽了多久。也许对她来说,接受并不难。对命运的看法和诘问,更多来于那些聪慧且有七巧玲珑心的人。美竹笨拙,心思少了一窍,也许有足够的空间包容这个苦难。她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二乐也是。二乐的灵慧逐渐钝化,她已成为美竹的翻版,像她的影子,复制着她的一言一行一谈一笑。母女俩的命运如此类似。

有时候,我看美竹抱着小儿坐在通向新房的河桥上,长时间一动不动。我无法知晓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很想上前去打扰一下她,我绞尽脑汁,找不出适合的话语来,只好作罢。

听说老亥得到了一笔赔偿,大家议论纷纷。美竹的婆婆也动了心思,她也知道终究得让这个弱势的儿子一家住进来。她要求赔偿的钱分一半出来,作为条件。老亥一家住进新房不久,老屋就在一个雷雨夜里轰然倒塌。

美竹带着一只眼睛和一只窟窿生活,窟窿旁裸露出来的皮肤纯白,斑斑点点,不规则分布。像得了白化病。美竹的面孔变得可怖。她走在大路上,令很多人侧目,也让很多孩子惊恐不已。就连老亥的堂嫂都不如往日那般气焰嚣张。二乐和弟弟习惯了这个丑陋的母亲,美竹却越来越不习惯自己。美竹的脾气开始变坏,不知受眼病影响,还是有人暗中指点。她一贯的老实懦弱中也有了轻微变化,开始争吵、哭闹。也许是想到年幼的儿女,她的心思多了一点。最终,老亥做出保证,会把工厂赔给他的钱分成两半,一半给母亲,一半给美竹治病。

美竹再一次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如游丝系着一口气。她无力做家务,无力看顾孩子,甚至也吃不下几口饭。她瘦成薄板,灰色的衣服挂在硬而嶙峋的骨头架上,让人骇怕。黑暗之神随时准备接走她,也许再过一天,她就会堕入永夜。

此时,美竹的婆婆把自己撇开成外人,处处表明跟美竹一家毫无相干,不想为她的死活多操一份心思。老亥再次出去打工,美竹再次住进娘家,她失去了吃饭的力气。病情时好时坏,二乐成了野孩子。有时候在外玩一整天,都不见有大人出来寻找。美竹的大姑子远嫁贵州,因丈夫常年外出,她一直住在娘家新屋里。大姑子带着两个女儿占据了新屋的一角。她生下孩子后身材大变样,膨胀成原来的两倍。高大壮硕,这使她行动不便。身体的惰性造成了心理的惰性。她几乎从来不过问和关心弟弟老亥一家。

外婆家离新房不远,二乐每天都跑回来找两个姐姐玩。加上寨子里另一个八岁的邻居小女孩,四个人组成团玩得肆无忌惮。从早到晚,整天不见人影,也无人注重。大人们忙于大人们的生计,他们疏于管教孩子,也忽略了安全教育。谁知道危险就潜藏在身旁。

美竹病重后便一直卧床,有时候她也流泪,用那只好眼。它残留下来,独立窥探这个世界。哪里还有半点真实、半点慈悲。它血丝密布,包裹着那么多心事,满框纠缠不清。酸胀疼痛,似炸似裂,令她厌弃厌倦,最终奄奄一息。二乐不声不响,自己吃饭睡觉,照顾弟弟吃喝。她把饭菜端上她母亲的床头,晚上又悄无声息地撤下来。二乐蹲在灶火边,用筷头一粒粒拨开米饭,细致地数了一遍。确定在这三天三夜的时间里,她的母亲水米未进。她的弟弟年幼懵懂,他不明白母亲的痛苦,也不懂得姐姐的难处。他吃喝玩乐一天,此时,正在小床上睡得香甜。二乐想了一下,突然扯出一根干枯的枞树枝子,朝着那张睡梦中的童颜抽下去。她下手很重,几乎竭尽全力。孩子像被锐器捶打破开的水花,凄厉、尖细的哭声四下溅开。“妈妈是最疼他的,绝不忍心听他哭得这么凶。”她盼望着那个木雕似的身体能突然弹跳起来,扑过来骂她打她、哄他抱他。那具身体静止不动,周围腾起一阵阵青烟。像一个微不足道的灵魂,等待着被永夜接走,被白天遗忘。

二乐蒙着头,借着火光坐了半刻。一只老鼠窣窣爬来,全身蜷缩,头伏下去,啃她刚破了指甲的小脚趾。一种新鲜血液散发出稚嫩香甜的气味,这种诱惑大于死亡的恐惧。二乐只是惊痛了一些,她不知在这深不可测的黑夜里,一场不幸已悄然逼近。

那天的太阳很大、很热,足以痛灼一切卑贱如蝼蚁的生命。二乐扔下弟弟,独自离开外婆家。她去老屋,从我家门口经过。她被西瓜的香甜缠住了,那种味道在她的舌头上一遍一遍翻腾。她守了西瓜半日,还没吃上一口就被表姐们喊走了。

二乐其实天天跟着表姐们去洗澡,因为无人制止,几个孩子以为,这只是一场游戏,可以乐此不疲地玩下去。小河并不大,一个地势低平的洼地拦腰蓄积流水,在此形成了一口深潭。表姐们很兴奋,二乐跟着她们在水里扑腾翻滚。二乐想着,她要早点回去,把西瓜带给妈妈和弟弟。任谁几天不吃饭都会饿死的,可她的妈妈不能死。二乐慢慢陷入恍惚,她觉得浑身乏力,疲惫不堪。她的眼皮重若千钧,有巨石覆盖。那片水包裹着她,托举着她,她觉得自己睡在一朵白云上。荡荡悠悠,摇摇晃晃,二乐的身子陷入了白云堆里,慢慢看不见了。起初,她隐约听到弟弟的哭声,还有一两声鸦鸣。她还感受到了鱼的肌肤,冰冷滑溜,贴着她的脖子游走。水中静寂无声,叹息声似神谕,在她耳边轻轻响起。冥想中,她看到母亲身上被一层青灰的光影覆盖,那是一种死亡的气息。二乐被手中的缰绳缚住了身子,她越是挣扎,就被绑得越紧。二乐又看见了母亲身上腾起的青烟。这个念头令她恐惧,她双手痉挛,浑身颤抖。她想喊叫,一大口河水灌了进来。她只模糊看见表姐们,在岸上呆呆地望着她。二乐的双手远远地显现了一下,似在跟这个世界挥手作别。

那天下午,表姐们竭力维持神情,若无其事地回了家。人们在潭水附近发现了二乐的身体。她没走多远,全身泡得发白肿胀,已无法辨认。人们把她放在柳树下,一个寨子一个寨子寻人来问。谁家丢了孩子啊,她的额头上还有乌青的瘢痕没有淡化。终于问到小溪沟王家寨。母亲跟秀才哥哥认出这个孩子就是二乐,只是这个后果太过惨烈。他们不敢肯定不敢想象。只好去试探她的胖姑姑。胖姑姑在家里缝十字绣,她肥硕的身体倾斜在门槛上,眼皮困顿沉重。她看到两个女儿回来时,认为二乐自行回了外婆家。她无力抵御这暑气未消的天气,来不及细究便早已沉入梦境。我们将其摇醒,问起几个孩子。她才起身,茫然四顾。二乐好好的,哪儿能丢呢。二乐每天来找表姐们玩,下午自己再回外婆家。一直如此,不会错的。直到最后大家在屋后一处柴禾堆里找到了两个孩子。她们蜷在那里,身体轻微颤抖,眼神大而无辜,令人不忍心责问。邻居家的女儿在家,完好无损。

大家踌躇再三,然知这件事终究无法欺瞒美竹。找了一个可靠的青壮男子骑车去接。他稳重,没有勇气去美竹的娘家,只隔着几片稻田唤她。“二乐不在家,跟姐姐们玩去了”。“那你出来,我带你去看她”。男子假装若无其事,他心里直喊“造孽、造孽”,嘴上没露出任何破绽。阳光一斜,阴影就从屋后林子里扑上来。在这酷暑日,美竹却觉得冷。“我女子怎么啦”,她的声音像被坚冰裹住,又脆又薄。全凭不多的力气吊着,勉勉强强抵达路口,抵达那个人的耳朵,仿佛晚风一送,便要中断。美竹瘫伏在摩托车后座,浑身战栗。车子开得不快,然而路边的灌木丛还是飞速后退,一排排掠过。这时候,美竹觉得仅仅一只眼睛,远远不够用。它视物模糊,捕捉不到任何重点。只有那无边的黑暗,源源不断地涌来、跌入左边的窟窿,发出沉闷的回响声。这扇魔鬼之门狰狞、贪婪,吸入厄运,藏纳污秽,依旧张大着嘴,露出乏味的表情。美竹只觉得那个窟窿幽深无比,肿胀酸痛难忍。她无法应对这种局面,反复追问却无任何结果。来人不忍出口,只拣好话来宽慰她。

不过短短几分钟车程,美竹却像走了一世那么长。

美竹犹如深秋干枯的落叶,车子刚刹住,她就飘了下来。旁边的叔叔急忙趋前一步,也没能接住她。屋前乌压压的气氛安分起来,人群侧目噤声,见了美竹便一起让路。一片静谧中,美竹的右眼顺着通道向前,在某个点上定住了。二乐躺在薄席上,一块白布覆盖着她。美竹发出一声嘶吼,双手频繁捶地,只是出不来声。更深的悲伤和绝望像重物击打胸口,那个瞎眼的妇人,终于被那口致命的瘀气堵住了咽喉。她爬了几次,没能站起来。两个妇人提着她,朝二乐挪过去。半道上时,美竹晕厥。人群重新躁动,悲伤一直未被中断。这个场景,没有人能置身事外。母亲们聚在一起,呜咽吞声,都说二乐脑袋大聪明,可哪知是个短命的相呢。几个男人背转身头,叹息落泪。八十岁的老太太已在家卧床半年多,拖着残腿执意来看二乐。只看一下,就悄悄离开了。她心里有数,虽然活了这么多年,还是看不惯这生死。老亥的堂嫂远远站着,她被这种场面唬着了,神色怔忪。

美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一瓶营养液续着她的命。她一直喃喃自语,“我们有低保,学校也不收你学费。我肯定能养活你,我以为你肯好好长大”。天色已晚,我们无法入睡,看着盆里的西瓜,半晌无言。瓜瓤软塌下去,红色的汁液不停淌出,触目惊心。小溪沟人大概永远不会忘记,这酷热而又黑色的一天,这悲哀而又疯狂的一天,这浑然变色黯然神伤的一天。这个如盐粒般微小而珍贵的小女孩,留给人间些许咸味,就这样被大地蒸发掉了,再无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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