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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月夜

2018-11-15

雨花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奶奶影子月光

耿 立

现在如果要问你见过真正的月夜么?那种如白夜一样的月夜,我敢说,很多的人会嗫嚅无言。

那种唐朝才有的宋朝才有的月夜,才是无渣滓的夜和月,王维《山中与裴秀才迪书》,干净得不染一丝渣滓:

近腊月下,景气和畅,故山殊可过。足下方温经,猥不敢相烦。辄便往山中,憩感配寺,与山僧饭讫而去。

北涉玄灞,清月映郭。夜登华子冈,辋水沦涟,与月上下。寒山远火,明灭林外。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村墟夜舂,复与疏钟相间。此时独坐,僮仆静默,多思曩昔,携手赋诗,步仄径,临清流也。

当待春中,草木蔓发,春山可望,轻鲦出水,白鸥矫翼,露湿青皋,麦陇朝雊。斯之不远,倘能从我游乎?非子天机清妙者,岂能以此不急之务相邀?然是中有深趣矣!无忽。因驮黄檗人往,不一。山中人王维白。

这是写王维去看老朋友,但朋友正在读经,便不去烦扰,径直就到山里去,夜间的月下山景令人感到悠远,“深巷寒犬,吠声如豹”是我独喜的句子。老远访友,却又不见友人,把对老友的情感放进自然月色,寒山远火,真是知己。而苏轼的《 记 承 天 寺 夜游》呢,是白银打制的篇章,在历史的书页里漏出: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被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耳。

在元丰六年的十月十二日夜里,苏轼解开衣带,脱衣躺下来,正想入睡,忽见月光从门缝中挤进来,洁白如雪,如掌如拳,不由心中一跳,兴致忽来,就寻人同赏,这样的不敢独私的境界不是一般人所能达到的,现代诗歌里最喜余光中的《梦李白》中“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还有曹阿瞒《短歌行》里的句子“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如果在历史的书页稍一环视,月的文字真是万千气象,如涌如堵,古时的月清澈明洁,幽美宁静,一片空灵,像照在墨上与纸上。想我与友人在秋天的夜月下,翻越像枪刺的铁门,夜深,从小城的胡同森森的黑影中送来送去,徘徊久之,月亮就在头顶悬着似是在笑,清冷的天气,心是如沸如汤。明人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里说:“邵茂齐有言,天上月色能移世界。果然!故夫山石泉涧,梵刹园亭,屋庐竹树,种种常见之物,月照之则深,蒙之则净;金碧之彩,披之则醇;惨悴之容,承之则奇;浅深浓淡之色,按之望之,则屡易而不可了。以至河山大地,邈若皇古,犬吠松涛,远于岩谷,草生木长,闲如坐卧,人在月下,亦尝忘我之为我也。今夜严叔向,置酒破山僧舍,起步庭中,幽华可爱,旦视之,瓦石布地而已。戏书此以信茂之语,时十月十六日,万历丙午三十四年也。”是啊,月亮移易了我们的世界,第二天再到夜间走过的小巷,也只是瓦石布地而已。

我能体悟苏东坡在元丰六年月下的影子,在童年时,月夜影子的问题常常纠缠我。

月亮在天上。白得发亮。

还有房屋的影子,还有矮墙的影子。

我从家里出来,就有影子跟在我的脚后跟,我走到哪里,影子跟到哪里。

去找小伙伴,刚喊了他一声,他答应着,院门吱的一声,人还没出来,影子就早早地冒出来,一晃一晃的。

我们到场院去,那些麦秸垛,早没有了白日的温和,在月亮下,好像如一朵朵埋藏着秘密的蘑菇,那些影子,就如粗短的矮人。

嘎——一个影子从天上掉下来,鸟从巢里飞起,那是鸟看到月光,受了惊吓。

有月亮的晚上,月光是背景,是白纸,在这个铺在地下的白纸上,一切的动物、植物,还有人,即使井台,都留下自己的影子,好像是月亮给这些物件的剪影。

我们看到公鸡的剪影,山羊的剪影,草垛的剪影,烟囱的剪影。

而这些剪影的原物呢,都是像披着霜,或是雪。我和小伙伴的头发眉毛也披了雪和霜。

我们朗诵着,月亮月亮。我们看那些地方没有影子,我们从场院到田野,到小石桥。

远远地望去,田野深处的庄稼地,更是覆盖了雪,那小石桥的剪影倒映在河上,我们发现,河水没有影子。

哈哈,原来躺在大地上的东西都没有影子,于是我们和伙伴并排躺在小石桥上。

到了很晚,我们从田野回来,走到村口的井栏,大家趴在井口的青石上,我们的脑袋都映在井水里,井里的水里,是我们脑袋的影子。

不知谁往井下扔了土块,我们的影子在井里一下子碎了。

当我们回到家里,就把影子关在了门外。母亲点上了油灯,又有影子了,我们用两只手,在墙上,借着灯的映照,就变化出兔子的模样。

母亲吹熄了灯,我们和影子躺在被窝,谁也看不见谁。

古人赏月,常是秋冬,我觉得那是一种人生的闲暇和季节的闲暇。

深秋的月,是最有含义的。

那时,月亮和月光是经霜的,村庄的树叶早辞别了树枝,还会有三两片顽强的叶子,红得有点紫,吊在树枝上如孤独的鸟,如果这些影子恰巧印在窗棂纸上,真是翅膀一样,时时给人飞的感觉。

月下的屋檐,就如下雨的时辰,那些月光是雨在滴答,铺在地上,有月光溅起。

这时的树,真是瘦了,但给人的印象是瘦硬,是不屈,好像古代的刺客,月下夜行。

这时的天地是最空旷静谧的。霜给了月光以寒意和冷静,而月光给霜的是,加倍的泛白。我们上完自习,从小学桥回来,觉得夜路是硬邦邦的,那些月光有凸凹感,也有缠绕脚踝的缠绵。

走还是不走,伤不伤着这月色,有时真是问题。

我们和书包,和家里来接的狗,都和谐地走在夜霜里,走在夜月里,

狗跟在身后,也是轻手轻脚哦。

如果风吹,狗就会反扑着叫,好像示威。月色愈加空旷。

月亮从东边渐渐爬高,还是慢慢地西行,我们感到了冷,就加快脚步。

有卖炒花生的在村里的胡同吆喝,花生的篮子上盖了一块印花布,在月下,就如几片树叶那样好看,卖花生的人,脸色泛栗色,就是炒花生的沙土的颜色。

深秋的月,是我少年的月色,在多少月色朦胧的夜晚,是月给了我叙说的冲动和向往。

大地慢慢变冷,我只能从被窝里,透过窗棂去看户外的月色,那时夜气好像固体,别的一些声响在月色里都有了更硬的回声。冬夜里的狗叫更加咆哮,好像反抗者的怒吼。

我把脖子缩回被窝,月色里,我的梦,却有了春天的绿色。

有一年的秋夜,我跟着父亲到菜园去给白菜浇水。父亲在前面挑水,我在后面用罐子提水。

我看到好多白色的蜻蜓和蝴蝶从父亲的水桶里飞起来。我的罐子里也有白色的蜻蜓和蝴蝶飞起来。

我疑惑了。四下一望,月亮出来了,那些月光就如长翅膀的蜻蜓和蝴蝶栖落在村里的屋子上、菜园的树枝上。

在夜里,父亲不允许我走近井台,他把水桶从井里用井绳提出来,把水倒进我的罐子里。

当我们刚到菜园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井口黑乎乎的,像一个盲人的无神的瞳仁。

月亮出来了,那井沿也亮了,明晃晃的,井沿上趴满了蝴蝶和蜻蜓。

又一次提水时,我故意落在父亲的背后,等他走远了,我则回到井边,就趴在井沿外,往井里看。

我吃惊了,那是一井筒的蝴蝶和蜻蜓。

我看到了井底里的我,那水里也有一个趴在井口的孩子,我张嘴他也张嘴。都笑。

那是一井筒的月亮,真亮啊,我想到白糖和冰糖,是那种结晶的。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上学,地上有霜了,我猜是昨夜的月光结冰了。

但现在呢,月夜成了一种珍罕,古时的月夜没有现在工业的暴乱所造成的污染,化学的,燃料的,现在的夜是神经功能紊乱,不再称之为夜,也没有了月和星。现在很多的人,连一次真正的黑夜真正的月夜都没见过,都是在霾里埋葬,古时的月是黑夜的火把,现在的夜没有了火把,月被淹没,大地严肃,不苟言笑,黑夜像是涂上了鬼脸,所有古代的那些关于月亮的描述,在现代无址可落,所有的月只有在古代晃荡,身份都有了问题。

我想到了儿时。那时的乡下,有月,也有夜,更有故事与传说,月是故事的背景,无论鬼怪,花妖,还是吊死鬼,好像有了月就有了间离效果,不再阴郁。记得母亲亲口说过的月下老鼠出嫁借蒙头红的故事。母亲是坚信那种故事的,她说是她奶奶亲口说的。也许,是真的。

这是乡下奶奶亲口说的,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奶奶在灯光下做针线,是临近年关的雪夜,月亮白,一个姑娘,来借一块红布。奶奶的针线筐子没有,就在柜子里找了一块红布,姑娘拿走了,感谢着,奶奶发现,在月亮下,几个老鼠搀着一个老鼠,蒙着蒙头红,害羞地走,年关了,也是老鼠成亲的日子。

这是一个雪后的月夜,天地银银的,如玻璃,这应该称作白夜。村里的石桥上覆盖着雪,雪上是有点蓝幽幽的月光;黑黝黝的屋瓦也没有了,也是一层的白。再看看街上,铺着石板的街道,也是一色的蓝白,天上地上,整个融成了白白银银的一世界。

在这个白夜里,村头的老奶奶在做重孙子的虎头鞋,快要年关了,城里的孙子要来老家拜年。老奶奶就趁着月光,坐在灯下做针线,屋里的灯光还没有外面白亮,老奶奶索性吹熄了灯,让月光从窗口挤进来,屋里屋外都是白夜了。

老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发白如雪,皱纹如线,她绣完了一根绿色的线,那是老虎的胡须,正要用红线绣老虎的眼珠,可是她的手怎么也不能把那根红线穿进针鼻,老奶奶借着月光,把针鼻对着窗棂,针眼里也透出了银银的月色呢。

白夜下的乡村,整个像古代的山水画,那远处的积雪,树林间的积雪,柴垛上的积雪,多么雅致的,虽不煊赫,但是一幅生动的乡村画。老奶奶觉得,今夜的月光是水,可以听到月光流动的叮咚。老奶奶拿着针线,想着她嫁到这个平原的小村,也是有雪的时辰,靠近年关,那时家家户户开始杀猪,猪的叫声,好像也是那么柔和。她又想着孙子的儿子该是怎样的虎头虎脑?

平原的小村静谧得只听见老奶奶的针线从布里穿过的声响,偶尔有狗在远处吠叫,然后是脚步的踏踏声,接着是贩卖炒花生的商贩“要焦花生”的声音,显得渺远无边。

这时的白夜,就像是把小村裹在了梦里,不知是真还是幻,也许老奶奶就是坐在梦的边缘,也说不定呢。

就在这时,笃笃地,有了拍门板的声。

老奶奶疑惑了,什么时辰呢,还有邻居来敲门,自己的眼睛花了,但耳朵还好使,她侧起身子,看是起风了,还是狗在门板上挠痒儿。

不是风呢,风早息了,也不是狗儿,外面只是银银的白夜。

然而雪里传来了沙沙的脚步,老奶奶听到了一个声音自言自语:

“这雪好大啊。”

老奶奶疑惑地站起,那个黑影儿就到了窗户的边上,站在屋檐下的银银的月光里。是谁呀,这么晚了,有急事?

一个声音,哑哑地喊:“老奶奶,老奶奶。”

老奶奶把针线放下,那老虎的眼珠还剩一半没有绣完。老奶奶打开窗子,这比吹熄灯还要亮,把月光和雪的蓝放进来,屋里就如白昼。

屋檐下站着一个小姑娘,头发长长的,扎着一个现在都很少见的辫子,姑娘用手勾着辫子,显得害羞,又有点紧张。

姑娘脸红红的,好像憋足了气力来到了窗前,老奶奶问:“小姑娘,这么晚了,到我家有事吗?”

小姑娘点点头,“老奶奶,我求你一件事,行么?”

“哦,你是谁家的孩子呢?”

“我—我—老奶奶,我是你的邻居呀。”

“邻居?”

“是的,我就住在你的附近,我是晚上才出来,每次我都看到你在窗口绣东西。”

老奶奶相信了,村里的有些年轻的人她有很多都不认识了,每次到街上,都有很多的人喊她老奶奶,她点头答应,然后说老了,老了,在人前走过。

“孩子,你有事,给奶奶说吧!”

“老奶奶,我想借你的红布,一块四四方方的红布啊。”

“哦,红布?”

“我们要做一个游戏,娶亲少一块蒙头的红布,快要年关了,就凑着这白夜,大家说,我们借一下唢呐啊,喇叭啊,锣鼓啊,红布啊,在今天的夜里娶亲呢。”

“哈哈,这么小,亏你们小黄毛想得出,红布,红布—奶奶去找。”

老奶奶站起身,走到了一个黑黑的老式的木柜子前,开始翻起来,一会儿是小小的鞋,一会儿是破旧的衣服,在柜子的底部,老奶奶终于找到了一块红红的绸布,见到这绸布,老奶奶的嘴角开始挑起,笑意荡漾了,这是老奶奶年轻时出嫁时的蒙头红,在唢呐声里,一顶轿子把她抬到了小村里,一连六十年都没离开村子,在今夜,老奶奶把年轻时的蒙头红找出,就像心口砌个蜂箱,里面储满了花和蜜。

老奶奶把红布递到窗外,“记着,这是奶奶的宝物,要爱惜。”

“是的,老奶奶,天亮了,就还你!”

小姑娘接过红布,眼睛里快要冒出了泪水,在月亮下,闪闪的亮,小姑娘给老奶奶深深地折下身子,鞠了一个躬。

小姑娘走了,刚到大门口,就有很多的人窜上来,把蒙头红给借红布的姑娘蒙上了,老奶奶探出身子,仔细一看,这些孩子的身后,都拖着一条细细的尾巴呢。

哦,老奶奶想到刚才的小姑娘虽然腼腆,但是伶牙俐齿的模样还是印在了心里。知道了,在年关来临的时候,也是老鼠娶亲的时辰。老奶奶想起一张年画。画上是一群老鼠抬着轿子,举着花灯,扛着彩旗,吹吹打打走着,鼠新娘微微掀开轿帘羞涩张望,新郎戴着礼帽手挥折扇,骑着蛤蟆洋洋得意,还有一箱满载嫁妆的红箱随轿而行。老奶奶小时就听说,年关是老鼠娶亲嫁女的吉日,人要早早上床睡觉,不可以开灯,不然影响老鼠办喜事。

奶奶想到她小时侯她奶奶告诉她的,黑夜不能开灯的话。已经是七十多年前的事,还像昨天一样真切。

她当时问自己的奶奶:“这是真的吗?”她瞪大眼睛,老鼠娶亲,多么奇妙的事。

自己的奶奶怎能骗自己的孙女“当然是真的”,自己的奶奶一本正经说,“半夜老鼠就要娶亲了,你要把鞋藏好,不然老鼠就偷走当花轿啰。”

老奶奶想到这里笑了,老鼠成不了亲,那一代代的就无法延续了,那十二生肖也就断了,那麻烦的事也就多了,老奶奶想重孙子到家里来的时候,她也把这亲眼看到的一幕讲给他。

门外热闹起来了,唢呐响了,好像呼呼的风声,在白夜里,老鼠的娶亲在进行,真是值得庆贺的事。

这时村子静极了,好白的夜啊,好白的月!

老奶奶发白如雪,皱纹如线,“我还有一根线绣完,老虎的眼睛就睁开了。”

老奶奶关上窗子,但关不住的月光还是银银地挤进来了。

哦,这种有月亮的夜,是该有故事的,月来到人世,不只是朗照,还有一种朦胧的遮蔽,是隐私,给故事一块幕布。

童年的月亮和成年人的不一样,童年的月亮是银子打制的,薄而亮,有时感觉就是一张满是银粉的纸,贴在了天上。当时就想,天上一定有窗棂,那是窗棂贴的纸,窗棂也许是隐身了,纸却被我们瞄到了。

乡下窗棂的纸是防风的,那月亮也防风,从古到今,月亮从没有被风吹跑,我们在李白的诗里和梦里看到过这个月亮,在醉酒的苏轼那里,也看到过这个月亮。大风可以把李白的心吹出胸腔,挂到咸阳的树上,但在李白的笔下,风是吹不动月的,只是传说,李白醉酒,糊涂到月亮沉到长江里,他去捉月,就挂了。

诗人说,李白好饮酒,那酒钻到肠子里,曲里拐弯,再跑出来就幻化成了月光。

月亮也是偏心的,我觉得,河边的月亮和井台的月亮,要比柴草麦秸垛的月光要多一些。

月亮有时也挑肥拣瘦,我看到火车站的月亮,都是瘦的,有时瘦到成了一个钩子,那是要把送行的人的眼泪勾出。

月亮是古道热肠的,一年秋天,我去看朋友,经过几百里的跋涉,到县城天已经黑沉了。我还要骑脚踏车到朋友那里去,朋友在县城外的一个村子,村子在平原深处。

那是土路,凹凸不平。一开始还没有月光,只是几颗星斗在远处晃动,有时有拖拉机的红红的灯与喧嚣擦肩而过,有时是几辆脚踏车赶路,急匆而过。

我往朋友家赶。当时路两边是还未收割的大豆,还有高高低低的玉蜀黍,风一吹,那些黑影好像是要扑到人眼前的鬼魂。

但就在一霎间,月亮出来了,那些蟋蟀一下子就叫开,我以为是蟋蟀唤来的月亮。

天上地下,都是月光,大豆的秧子上,玉蜀黍的天缨上,一下子都淌着水银,我兴奋莫名。

也就是在那次,我脑海里叠加的是,我童年时到外村和和姐姐看电影,那夜很黑,电影结束了,我也在姐姐背上睡熟了。

姐姐背着我往家赶,离家还有几里路,我被一道白光刺醒了。我看到姐姐的头发成了银子的,她背着我,那额头的汗珠也是银子的。

天上月亮,白得如银。

夜宿的鸟,也被这月亮惊醒了,驮着黑色镶着银边的银子,扑打着翅膀,叽叽喳喳叫着,远去了,路边的溪水,上面的月光如蛇游动。而草尖好看的是露水,在月下,是那么地莹亮,这是夜半了,老人说,夜半露水才凝结呢。

头顶的月亮,在姐姐的背后也走着,当姐姐停下脚步,月亮也停了,我们能看到自己住的村子了,那里的房屋在月亮下,好像很谦卑,一下子变小了,变猥琐了,如刺猬。

姐姐,月亮会背着星星么?我问姐姐。

姐姐回答,如果,星星是月亮的弟弟,那月亮一定会背着弟弟的。

在城里住久了,在雾霾天住久了,就格外怀念多年前乡间的天幕和夜。那时的夜,只有乡村的夜才显出厚实的浓黑来,那些脚趾就像舒适的小猪躺在黑夜的被子深处;而乡下的月光呢,才称得起月光。

等晚饭时辰,把涮碗筷的脏水朝猪圈不规则的石槽泼去,做姐的或是做母亲的把湿濡的手正拟往衣物上靠近,常是一声的惊恐:“呀,哪里这样明啊?”

于是惊恐间,大家疑惑地抬起头,抑或从房门和窗里探出半个身子,不注意的时分,那月光默然地删减了黑夜,刷新了古旧,像如掌大的雪那般纷纷地洒落下了。

院子里的柴垛隐没了,如一堆的霜,银银的亮。房瓦呢,也是银银的亮,从空中到地下,兼之村巷胡同,整个被月光濡湿了,融成了一片的白。

而对于月光我却是满怀着遗憾,那时我只有十岁,麦天的假期里,学校的一只羊轮流放养,那天羊就牵到我的家里。在秫秸苫顶的厨房里,一个木橛和一段绳索把这个生灵拴住,给它喂草喂水,羊,一副谦逊的模样,不挑剔,也不讲话;到了黝黑的晚上,隐隐听得远处有狗叫,声如远豹。我,就想着羊是否也闭着眼睛睡觉,但最终也没考究出所以然。其时前院土一样黑实的得宝来拍门,的的笃笃地叫我,得宝是在四川大山褶皱里当兵退役的军人,按辈分排序,应该是唤我爷的,但只因年龄的悬殊,得宝把我当成一个刚醒事读书的孩子。

得宝一脸的兴奋,明天他要娶亲,偏僻黄壤的鲁西平原深处的风俗,讲究娶亲前的一夜,男方家庭要喊一个孩子“压床”。娶亲前一夜的床是不能空掉的,那床的底下还需放上枣和花生一类的东西,一般压床要找属相为龙的孩子,须是男孩。我便从家里的床上转换到了得宝的新房,睡在了他的床上,那床上全是新的被褥,粗布被子里,透着新弹制棉花的香气以及雨水与青草的味道。

是西屋,刚好,月亮的光已经从天上溢出来了,房门也闩不住的月光便从窗棂中透过,莫名的睡不着,就看月光,想我的羊是闭着眼睛还是睁着眼睛,抑或睁着眼睛抑或闭着眼睛,得宝的鼻翼哼哼地翕动,在夜里,像是吸取新制棉被里的那些香气。得宝不和我说话,覆盖在同一被子里,只是他的脚不时触动我的下巴,而我的脚只能蹬到他肩胛的地方,这是一个极美丽的月夜,乡下里的月亮。四周静静的,窗棂上的那个“喜”字在月光下浮动着微红——

得宝媳妇是在第二天月亮下去太阳未出的时候娶过来的,那女子有着姣好的秀韵。我记着了她进洞房时粲然的一笑,绽出一颗虎牙,幼小的我立时便感到了童年的温热和朦胧的美丽,在鞭炮声里,我从送嫁人手里得到一个麦面与糖做就的“火烧”,火烧的中心处,是一红红的朱砂印记,圆圆的。那女子非常勤谨,婚后的翌日,就踏着鞭炮的纸屑和月光到了生产队的麦田里。

麦天。夏天。接着是秋天。正是农历的八月十五,好像能闻到月光的味道了,我和母亲到生产队的场院里分取谷物。

秋天的场院毕竟最像场院,谷子,玉米,大豆,都堆码在那里,牛、驴和碌碡或站或卧,队长指挥着人翻动场院里的稼穑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劳碌的人们盼着领取冬季的口粮,像要冬眠的动物一样能蜷缩在寒冷的日子里过活。

生产队里用磅秤分取谷物的,是得宝的媳妇。她站在谷堆上,谷子,灿黄黄的,饱满,圆润。得宝媳妇负责用簸箕从谷堆里量取,然后再往磅上的口袋里倾倒谷子。劳作中,那女子的面目还是异样的姣好,沉静。

一簸箕有几十斤,那女子就立在高处,用双手举着簸箕,谷子如水流从簸箕里奔赴口袋,一家一家,在机械中显得利索,谷子们从簸箕口散开,就像竹子做成的帘幕,谷子倒进口袋的时候,那女子的上身和胸脯有规律地耸动,一颗虎牙还是那么粲然地绽着,沉静静的。谷子散出尘土般的雾气,有点呛人,阳光透过雾气照在那女子有着异样油彩的脸上,感觉毛茸茸的,简直不是劳作的模样,像一尊塑像。倏地,那女子再次向口袋里倾进谷子时,就收腹,高举,胸部高耸,那簸箕就达到头顶处,上身与胸部还是有规律地耸动,抑或腰带太松,抑或腰肢太细,总之,一下,就是一下,下身的衣裤便从臀部尴尬地滑落,委顿在谷子里,农村女人一般是不穿短裤的,那女子也不穿,于是,白白的两只大腿,银银地直戳在灿然晕黄的谷子里。那女子宛如一尊塑像,一幅剪影:在谷子扬起呛人尘土的雾中,她的丝丝黑发,她的下肢月光一样耀人,于是就有了那刹那永恒的静,呆呆木木的,人们好像在梦境中永没有醒转过来。

一切都是那么猝不及防。

那女子手中的簸箕从头顶滑落了,谷子从她的黑发上、脸部、腹部滚落,只是一刹,她的衣裤便忧伤地回复到本然,她从谷堆上逸下,那样怨诉,那样哀婉,端庄姣好的脸上有泪溢出,一路泣哭着遁走了。

碌碡还是在那里转着,吱呀吱呀,直到黄昏从西天漫出,才将那吱呀吱呀的声音完整覆住。

真的,那个黄昏使人尴尬。

到了燃灯吃夜饭时,家家熬了舂去谷壳做成的米饭,在馨香浓浓扑鼻中,我还想着得宝的那个女人,乡下的八月十五啊,等待着父亲能把月饼分给我,那年家里就买了一斤的月饼,“一家都在秋风里”,我想着学校的羊,明天就要到我家吃草。

天已经黑透了,乡村有线广播中的“国际歌”还未散尽,月亮已在东屋的房脊上有一尺高,月光把房屋和树木都画在空无旁依里,十分清晰,好像一根根对生活敏感的神经。

“秀秀,秀秀——”

外面有嘈杂的人声。

这是我姐姐从外面回来,她说得宝的媳妇上吊了,正喊人抢救。

我到了前院得宝的新房,人还没有多少,得宝不在,人们说他去喊医生了,那女子吊在新房的房梁上,像一个倒悬着的感叹号,哀哀的,但她的双手似乎努力地争取着滑落的衣物,裤子一如在场院里一样,因为收缩吧,衣物已经滑落在脚踝的地方,月光从窗棂里透过,八月十五的月亮,像一方方手掌的月光,照在那女子的身上,就像执著的追光一样,那时我开始诅咒月光,开始替月光遗憾,它该迷茫些,或者索性不出来,人们看着她那双月光下的大腿,白的和黑的。

两天后,她被埋掉了,是夜里,还有月光,医生说,得宝媳妇怀孕已两个月,我一直替那女子遗憾,它吊死在有月光的夜里。

我还记得那夜的月光啊,好白的月光呵,一地的月光,盈尺盈丈的厚!如母亲给我讲过的老鼠借蒙头红的月光,但这时的月光添加的是缠绕是泪,注定月光下有出嫁有新生,也注定有死亡有哀歌。

我知道,不一定身处黑暗就一定发生悲剧,身处暗夜也一样传递温暖。在月夜,也一定时时有灾难窥视,月亮照义人也照不义的人。但我还是渴望那种乡下的月亮,铭记着她们,用她抵御我们现在雾霾沉沉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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