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鹤隐山房记

2018-11-15叶小龙

雨花 2018年4期
关键词:山房山塘昆曲

叶小龙

唐代诗人杜荀鹤《题岳麓寺》中的“鹤隐松声尽,鱼沈槛影寒。”一直为我所爱, “鹤隐”两字尤得吾心。

儿时爱看中国神仙故事,各种狐仙鬼魅、怪力乱神的书便成为心头好。家里不多的藏书里有一本《镜花缘》为我所喜,看完后便幻想着驾鹤骑鹿,遍访海外琼楼仙阁。后来年龄渐长,初高中时仍十分迷恋这类书。彼时资讯不发达,报纸电视无非是些“伟光正”“高大全”之类,无甚可看,于是金庸、琼瑶小说分别成为男生和女生们的最爱,却非我所喜。恰好一个初中同学的母亲是我所在小城里唯一图书馆的管理员,借此便利,我常常在灯光昏暗、灰土满面的图书馆里找各种能看的书。先秦的《山海经》,明代李渔的《觉世名言十二楼》、冯梦龙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清代吕熊《女仙外史》等等,能找到的志怪通俗神魔小说都找来翻看,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就是喜欢。

喜欢神怪故事是因为羡慕神仙们活得逍遥自在又能不死不灭,心向往之。鹤与鹿常常是仙人们的坐骑,因了这个,便搜了与这两种神兽仙鸟相关的图画来看,又加之彼时正在学国画的兴头上,便常以“鹤”作为描画对象。虽然常把鹤鸣九皋的仙家神品绘成呆若木鸡的人间浊物,自己却不自觉,画完后还高悬起来,呼朋唤友 “欣赏”。如今偶尔思及往事,不禁暗自好笑!虽然好笑,却是由此对 “鹤”情根深植。

当年初到苏州,因开拓业务,需会客宴饮之所,有人好心劝我到“朗廷”类莺歌燕舞之地宴客随喜。我自知其用意是担心我不入流俗,拓不到业务,公司无法存活,也知道这是行业内的潜规划,“水至清则无鱼”。我向来不敢以“清流”自居,却也不愿作俗流,决心按自己的心意,找一处老宅为己所用。于是便开始托人四处寻览:园林路、十全街嫌贵,平江路忒闹热,桃花坞又过于冷寂,寒山寺太俗,定慧寺路像个破落户…… 挑来拣去,老宅子没找到,倒是从南到北、由西至东,把个古城区走遍,看了不少有趣的所在,自然也闹了不少笑话。犹记得有一次,某做建筑修复的老行家领我去看阊门附近的一处老宅,据说是民国时期某军官小妾住的房子,幽僻临水。房子两层半高,带有小小的露台与花园,窄窄长长的样子,楼梯又高又陡。彼时正值秋日长天,光线却幽暗懒散,整个老宅看起来一派愁云惨雾,唯一可喜的就是临着一条还算干净的河道,稍做改造,或许亦可成就杜荀鹤所谓“人家尽枕河”的旖旎光景。我立在落满叶子的小庭里,用手细细摩挲着民国的花窗,窗边爬着一棵据说有上百年历史的紫藤花。领我来的老行家见我心有所属的样子,便连夸这房子如何好,诸般妙,价格又合算,无论是赁是买,均是上上不二之选云云。我听了,正在犹豫不决之时,忽然不知何处一阵阴风吹来,地上的叶子被卷到二米多高处旋转,随后向四处飘散。我顿时被吓得落荒而逃,民国老宅梦就此夭折。后来,我把这一桩“寻老宅踏破铁鞋无觅处,遇阴风百年旧居有鬼声”的公案当趣事告诉周边的人,听者无不笑到前俯后仰,揶揄我叶公好龙。

“踏破铁鞋无觅处”后,往往便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世事有时候还真是这个理。一个刚认识半年不久、在山塘街做碧螺红茶生意的朋友听说了这事,有一天不声不响领着我在她偌大的四进院落里,一直走到最深处的一进院子。平时,厚厚院门紧闭,外人根本不晓得里面是什么光景。只见一推开院门,是一个小小的天井,大太阳明晃晃地照进来。一进三间房,原是朋友充作茶叶堆放的仓库。走上窄而陡的楼梯,一溜高高的雕花窗嵌着玻璃,阳光落处,在漆成暗红色的木地块上投出明媚的光影。二层又是三间房,再经过一条不长的室内走廊,推开两扇小门,迎面而来便是一个长若十米、进深六七米的大厅。南面整整一字排开近十米的雕花窗户紧紧关着,却关不住活泼泼的阳光直奔进来!把窗户一扇扇打开,便望到一片高低错落有致的黑的瓦,粉的墙,一切都是姑苏老模样!我不禁大喜过望,直接冲着朋友喊道:就是它了!朋友微微一笑,算是默许了。

接下来签合同,找装修师傅敲敲打打,定了若干红木家具,挑出平日收藏的字画拿去装裱,请来刺绣名家梁雪芳老师的几幅刺绣,杯碟茶壶、香炉屏风诸色物件样样置办好,又在天井栽梅植桂、移花接木。诸般顺利,仅仅月余,便布置好一厅三房,也不挑吉日,更无须良辰,欢天喜地搬了进去。搬进去后,忽然想到如此好所在,怎可没有名字,于是找了块好木料、请了恩师姑苏工笔名画家王振华老师挥毫写了“鹤隐山房”四字(“鹤隐”两字总算派上了用场),又急急托了“香山帮”师傅雕刻好,不日亦悬挂完毕,一切都以风卷残云般的速度完成。这处院子隐在玉涵堂的最深处,几步之遥便是闹热无比的山塘老街。天井里又植了梅花、桂花、茶花,大、小厅清供着兰花、海棠、文竹、瑞香等清雅之物,想来“鹤隐山房”四字亦配得过这处美宅。

“鹤隐山房”迄今名不见经传,并无多少人知道,然而其所在的山塘街与玉涵堂却大有来历。《红楼梦》卷一有云:“当日地陷东南,这东南有个姑苏城,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窄狭,人皆呼作‘葫芦庙’。”其中的十里街便指的是山塘街,“葫芦庙”应是今日的“普福禅寺”。此庙占地1100平方,建筑仅600多平方,呼为“葫芦庙”甚贴切。而玉涵堂乃明代大学士、吏部尚书吴一鹏的故居,修复后的玉涵堂主厅东西两山墙为甘蔗脊,墙面贴砖细,墙裙青石鼓墩,轩敞古朴。大量优质杉木的运用,加上“香山帮”工匠在砖细、木作、石作、瓦作、水作等传统施工工艺上修旧如旧,整体呈现出“工整柔和、淡雅明快、简洁利落”的明代建筑风格。我赁的一处正是玉涵堂的其中一处院落,南临泊着游船的山塘河支流,向东走两步,便是通贵桥。

搬进鹤隐山房的2014年,临近年关,红白两色的梅花刚开放,便遇上苏州下雪。雪是苏州的娇客,并非年年报到,这一年的冬天因此异常冷,梅花和海棠却开得灿如霞锦。晚上宿在空无一人的院落,折来一两枝梅花供在古瓷罐里,把门户紧闭,空调暖风开得足足的,看窗外雨雪纷飞,对着梅花弹《三弄》,悠然自得,心旷神怡。却未料到入夜差点没了命。山房的天花、地面、墙面均是木结构,窗户上都卷着精致的竹帘,美却是美的,却禁不住四面透风,即便在房里开足空调,床边加上取暖的油汀、盖上厚厚的毛毯,依然翻来覆去无法成眠。更兼有呼啸不已的北风吹着门窗乒乓声声,几令人癫狂。看来王子猷“雪夜访戴”的风雅故事,我等几无重复的可能矣。

鹤隐山房开放两年余,所谓开放,因为一则未曾雇人,二则没有任何经营,所以时断时续地开放,倒也合我松散自由的个性。迎来送往中,接待过生意往来的各色人等,清茶一杯,或相见恨晚,言谈甚欢,最后达成交易;或话不投机,一拍两散,从此相忘于江湖。我亦常在山房里召集会议,同仁们常以为苦,一则停车不便,二则惧我会议时间长。我却以为如斯美境,既有好茶奉上,又有可口的糕点,还有甚可挑剔?后来一想也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更应如此罢!更有可笑者,率众到山房上演“逼宫”大戏,原本清静的山房里顿时唇枪舌战、刀光剑影,边上的人看得胆战心惊,却又不知所措。小小的山房无意中竟也成为波涛翻滚的“江湖”,倒是完全出乎我意料。

成为“江湖”非我本意,也不应成为山房的宿命。经此种种可笑之事,我便学乖了,干脆只做雅集和接待相知亲厚的师长、友朋之用途。山房自此可算是派上它的真正用场了,于是乎,师长友人、画家、书法家、琴家、昆曲名家、评弹演员、刺绣名家……纷纷成为座上客。这正所谓,人有人命,物有物命,皆有定数。因不作经营性质,进来的人倒与“鹤隐山房”之名相得益彰,或冬夜里饮上几杯黄酒,唱上几句昆曲;或春日樱花盛放的季节,打开窗户,尽赏花开花落;又或邀朋唤友,看画、听琴、闻香赏刺绣……

我记得某个冬日午后,天气正好,恰逢梅花含苞待放,于是便组了名为“梅粹之约”的雅集,邀了画家王振华、刺绣名家梁雪芳和古琴名家、虞山派传人陈尉华三位师长,再邀苏州评弹团、昆剧院三位年轻演员,加上二十多位同道中人,把百平方米不到的大厅挤到水泄不通。 三位老师各显神技:或旁征博引,纵谈国画艺术之趣(王振华老师);或手、口并用,亲身示范刺绣艺术之创新(梁雪芳老师);或讲、演虞山古琴流派之艺术特征(陈尉华老师)。三位师长之讲、演均博得满堂华彩!间中更有苏州昆剧院青年旦角演员清唱《牡丹亭》选段,苏州评弹团新秀弹唱蒋调名段压轴,是为锦上添花也!是次雅集,宾主皆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事后,意犹未尽,我又作七言以为记。诗云:“槛外梅寒未着花,山房霜重日影斜。沉香初注邀佳客,檀板频催莺声发。座上尊者为我师,遍引丹青是大家。一曲春晓吟不尽,漫弹流水思无涯。姑苏雪宦今又生,走线飞针神技压。客我皆欢不须酒,玉涵堂前醉落霞。”

又一年的春寒料峭之季,我的两位昆曲老师,江苏省昆剧院的名家钱振荣、龚隐雷来苏州演出,利用演出空当,携了昆剧院笛师王建农、当红小生张争耀及数位同门,深夜到山房来探访我。我与张争耀并不熟稔,只是看了他几次演出而已,知道他是昆曲舞台上不可多得的扮相、演唱、表演俱佳的青年演员,因为长相俊雅非常,又以演富贵戏出众,人赠美名曰“张富贵”。一室同门,自是亲热,一番寒暄介绍后,各各落座喝茶。昆曲人平日相聚,酒足饭饱后,往往清唱几段,以作消遣。是夜有笛师在,自然更是如此。龚钱二位师长,就着室内空地便演起了《长生殿》中的“小宴”一则,两位师长自幼一同上的昆校,一起搭档演出二十多年,早已成为昆曲舞台上的大名家:一个凭借唱腔的“中正、规范、含蓄”之美(是昆曲大家王正来先生最得意的弟子,深得王先生真传),秀美扮相,加上气质温婉,颇有大家闺秀风范,被戏迷们奉为“龚美人”。一个则是巾生、大小官生皆能,音色通透有力,其声被喻为“金声玉振”,广受戏迷喜爱的“钱叔”。两位老师却也不嫌山房空间逼仄,一招一式、一颦一笑、一腔一字,无不妥帖到位,真是无可挑剔的名家!“张富贵”是龚钱二师的弟子辈,外形俊朗,一米八几的高个,在山房水晶灯下一站已是风景一道。一开腔,唱得却是《拾画》,声音高亢圆润,若明珠落玉盘,绕梁不绝,几可以感受到整个木结构的宅子都被震开了似的,配上王建农老师雍雅浓郁但又张力十足的笛声,真是妙不可言。是晚,宾主间品茶饮酒、弹琴听笛,雅好同赏,这正是:天正好、香茗备、清烟袅、美酒温,赏心乐事谁家院。五弦挥、檀板响、琵琶催、瀚墨浓,缱绻东风何须归!

热闹固然好,静处亦无妨。若无友人来访,我亦无烦杂事务,最喜的是春、秋日,放下山房的白窗纱,阳光透过窗纱,在地板上照出斑驳的影子,偶有风吹动,地上的光影亦真变幻,如妙曼的水波在地上流淌。此时,泡上一壶茶,自斟自饮。读读闲书、弹弹琴,甚至枕着暖暖的阳光睡个好觉,这也成了我在苏州五年里不可多得的、奢侈而值得留恋的时光!

我离开苏州亦已半年矣,鹤隐山房亦随我迁至鹏城一个现代的建筑里。往往处理完公务,安静下来,坐在山房里,听着CD机里传出的评弹与昆曲,思絮仿佛回到了桨声灯影里的山塘街。茶台上的苏式点心,是托人从苏州山塘街上最爱的那家点心店专程快递过来的。安坐的椅子也是姑苏老物件,曾经挂在山塘街玉涵堂二年多的字画、刺绣、古琴、各种器皿亦一件不缺的重新悬挂安放……一切好像仍是江南味道,一切又好像早已不一样。

近日,有朋友问:林逋养鹤为伴终身不娶,你的鹤隐何意?我似乎从未认真想过这个话题,就像我写文章一样,虽知成不了气候,还是不停地写,原因无它,只是喜欢而已。但是,我还是很认真地答曰:林逋境界我终生都做不到,但是却无意中与之心领神会。我想,这种神会,也算我做“鹤隐山房”这个既不赚钱,又没甚名头的营生的最好注解罢!

猜你喜欢

山房山塘昆曲
山塘街 一年 24小时
昆曲史中流脉问题的学术检讨——以北方昆曲的名实为例
也论昆曲的形成与梁辰鱼的贡献
山房连花径(钢笔画)
驻足山塘古戏台,体验繁华新风尚
余荫山房满洲窗的艺术特征及文化内涵探析
“百戏之祖”:昆曲里的古典传承
蔽月山房
金山廊下 古朴山塘
山房春事(其二)